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First Hug 第一个拥抱(1 / 2)



台版 转自 Z-Library



土拨鼠醒来的声音,让真柴佑太郎回过神来。



灿烂的阳光。夏季的庭园。水管喷洒出来的水。淡淡的彩虹。戴帽子的少女。回首轻柔地一笑。身后摇摆的向日葵。



佑太郎为了甩开在脑中嬉戏的记忆,猛地从躺卧的沙发站起来。



「工作吗?」



他问办公桌处的坂上圭司,但没有回应。这里是东京都心,午后三点,但都市的喧嚣不会传入位于大楼地下室的这间事务所。圭司把土拨鼠拉过去,敲打键盘。室内只听得到喀哒喀哒声响。



佑太郎走近办公桌。



佑太郎先前躺的沙发、圭司面对的办公桌,墙边并排着高大的木制书架,但几乎没放什么书。像样的家具就只有这几样,事务所内一片空荡。起初佑太郎以为是为了方便圭司通行,才将地面清空,但很快就明白单纯只是这间事务所不需要东西。在这间事务所担任最关键任务的,就是圭司手上正在操作的银色薄型笔电。圭司称它为「土拨鼠」。土拨鼠总是在圭司的办公桌一隅沉睡着。它醒来的时候,多半都是有人死掉的时候。然后每当有人死掉,这间事务所的工作就开始了。



「唉,是工作吧?怎样的内容?」



佑太郎站在办公桌前再次追问,但圭司依然不答。只有敲键盘的喀哒声回应他。



办公桌上除了角落的土拨鼠以外,还有三台萤幕,左右两台以「八」字型夹着中间一台。看在佑太郎眼中,它们就像是特殊交通工具的驾驶座。



约三个月前,佑太郎首次踏进这间单调无比的事务所。对于这名看似比自己年长六、七岁的雇主的冷漠态度,也习惯得差不多了。



「替委托人在死后将不愿被任何人看到的资料,从数位装置上删除。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受雇第一天,「dele.LIFE」的所长,也是唯一一名员工的圭司如此说明。



「呃,什么是数位装置?」



「主要是智慧型手机、电脑、平板。」



「里面有不想被人看到的资料……啊,色色的东西?A片那些对吧?」



佑太郎兴奋地说,圭司以坐姿冷冷地仰望他:



「是啊,有色情的、血腥的、暴力的,但也有不是这样的,五花八门。」



『在您离世后,为您删除不需要的资料。』



首页如此宣传的官网,佑太郎也在拜访事务所前看过了。其他还有这样的宣传文:『为了避免在死后让家人不必要地操心……』、『为了防止失去管理者的资料外泄……』虽然觉得有点可疑,但不管怎么样,这些讲的都是数位资料,他觉得这份工作和连电脑都不太会用的自己毫无关系。至于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公司的名片,佑太郎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名片就丢在「工作候补盒」里。这个盒子里装满了大量的名片,是过去结识的人说着「你缺钱的时候」、「有空的时候」、「有兴趣的话」,要他连络而交给他的连络方式。大部分都是名片或简单的便条纸,连接灰色的世界,而这灰色的色调比起白,更接近黑。比方说一一接洽从人头帐号提领现金的车手,回收款项的「代客收款」、佯装好心的第三者,把赃物送交给回收业者的「商品运送」。佑太郎自称「自由跑腿人」,总是做着不同的工作,他在挑选下一份差事时,首要考量就是不会被警方逮捕。最好是合法的;或者即使非法,也难以被举发的;又或是即使被举发,也容易逃过刑责的。考虑到这些条件,拥有正式名片和官网的公司吸引力十足。只打算捞一笔就收摊的公司,不会下这么多成本。



「你觉得这家怎么样?」



佑太郎膝上抱着他养的猫,正在挑选下一份工作。他把那张名片伸到猫鼻子前,猫便抽动鼻子嗅了几下,仰望佑太郎「喵」了一声。



「OK,既然小玉先生说好的话。」



佑太郎把名片揣进牛仔裤口袋,当天就拜访室内装潢单调的事务所,被冷漠的男子雇用了。



那名冷漠的男子还在操作土拨鼠。



「要是老人家还好。」佑太郎想起上星期处理的上一个案子,喃喃道。「我讨厌年轻的。」



圭司依然没回话。佑太郎想起上一个案子。



委托人名叫小宫山贵史,二十四岁,男性。他设定为自己的笔电五天无人操作,就会传讯到土拨鼠。



土拨鼠收到讯号后,就能够从土拨鼠遥控该装置。确定委托人死亡后,圭司便会透过土拨鼠,遥控删除委托人装置里的资料。进行死亡确认时,大部分只要假冒合适的身分,打电话询问即可,但小宫山贵史在签约时登记的手机完全无人接听,光是收到讯号,无法判断他是真的死亡,或只是因为某些缘故,长达五天无法使用笔电。圭司利用土拨鼠进入小宫山贵史的笔电,查出他的住址,并发现他透过网路,在社群网站有几名朋友。圭司命令佑太郎冒充那些朋友之一,前往拜访小宫山贵史的家。出来应门的是小宫山贵史的大嫂。佑太郎这才瞭解了小宫山贵史人生的概况。



小宫山贵史自幼便罹患恶疾,但是在积极正向的父母与大他六岁、个性阔达的哥哥支持下,尽管过着拘束的生活,仍成长为一名不失幽默的阳光青年。后来哥哥结婚,大嫂也付出与家人同等的关爱,看护身体几乎已无法自由行动的小宫山贵史。然而尽管家人全心照顾,小宫山贵史仍在四天前撒手人寰,昨天举行了葬礼。



『我一直以为贵史的世界就只有这狭小的房间和我们家人,不过……这样啊,原来他在网路上交了朋友啊。』



大嫂带佑太郎到小宫山贵史生前的房间,如此说道,红了眼眶。她散发出温柔婉约的气质。佑太郎对自己假冒身分感到羞愧极了,笨拙地致哀之后,匆匆告辞。



「那,委托人确定死亡了吧?」



听完佑太郎在办公桌前的报告,圭司确认地问。



「没错,我都上香了。」佑太郎点点头。



圭司把手伸向土拨鼠,佑太郎反射性地按住他的手:



「等一下,你要删掉那资料?」



「当然了。委托人要求删除这个资料夹。」



佑太郎按着圭司的手,绕过办公桌,探头看土拨鼠的萤幕。圭司准备要删除的,似乎是命名为「Dear」的资料夹。他想像不出里面会是什么。



「如果删掉,就无法复原了吗?」



「对。理论上也不是无法复原,但凭人类目前的科技技术,几乎不可能做到。」



「那,要不要看看资料夹里面是什么?既然都要删除,删除之前让我看一下好吗?」



「不行。我不会看,也不会给你看。」



圭司稍微抬手。佑太郎放开了他的手,却又立刻抓住:



「不不不,等一下,我觉得这东西好像很重要。贵史从小就生病,身体不太能活动,最近甚至几乎无法下床。可是他都很为家人着想,总是讲些笑话逗乐大家,是个个性很好、很有趣的家伙。这是贵史留下来的东西,我觉得一定不是什么色情影片,而是更重要的东西。我们看一下里面,如果觉得没问题,就交给贵史的家人怎么样?他的大嫂一定也会很开心。」



圭司想了一下,冷哼一声,手又抬了起来。佑太郎放开圭司的手,以为他要查看资料夹内容,没想到圭司毫不犹豫地把资料夹给删除了。



「啊!」佑太郎惊叫。



「这是我们的工作。委托人付了钱,我们也收了钱。」



小宫山贵史希望删除这些东西。即使明白,心里还是无法接受。资料消失的那一瞬间,感觉好像连小宫山贵史也从这个世界消失无踪了。



佑太郎这么说,圭司一脸奇异地回视他:



「什么消失,委托人早就死了。」



不是这样的。无法好好地表达出想法,令佑太郎焦急不已,圭司就像告诫小孩子似地一字一句说道:



「我不知道那些资料是什么。但是委托人就是相信自己死后,这些资料会被删除,才能将这些资料留到最后。我不能辜负委托人的信赖。」



听到这话,佑太郎无从反驳。但当时无法释然的感觉,如今依旧无法消化,沉淀在佑太郎的心底。



「你要失望了,很年轻。」



一直默默操作土拨鼠的圭司总算抬头,把萤幕转向佑太郎。是网站的委托画面。



「委托人叫新村拓海,二十八岁。」



案件大部分都是透过「dele.LIFE」的官网直接委托,新村拓海也是上个月从网站申请的。画面上显示姓名、出生年月日、连络电子信箱和手机号码。付款方式仅有信用卡一种,因此难以假冒姓名。



「他指定当电脑和智慧型手机两边都超过四十八小时没有操作时,就删除某个资料夹。」



信用卡扣款完毕,契约成立后,委托人便会从网站下载圭司制作的应用程式至指定电脑及智慧型手机等装置,并且启动。应用程式会常驻在这些装置里,与「dele.LIFE」的伺服器保持通讯。装置无人操作超过委托人设定的时间时,伺服器便会做出反应,唤醒土拨鼠。



「电脑的资料可以删除,但智慧型手机没有开机,所以无法删除。大概是没电了。」



「嗯?没电就不能删除吗?不能用这台电脑像平常那样按几个键操作吗?」



刚进事务所时,佑太郎也尽量对所长使用敬语,但一不小心就会变回平常的说话语气。他本来以为会受责备,却从来没有。现在也是,圭司对佑太郎的说话口气似乎完全不以为意。



「不行。没有开机的数位装置,只是个物体。」



好奇怪的说法。那有开机的数位装置是什么?虽然想问问看,但佑太郎打消了念头。感觉会发展成自己听不懂的内容。



「那要怎么办?」佑太郎问。



「找到手机充电,然后开机。」



「找到手机……啊,我去吗?」



圭司用反问「其他还有谁?」的眼神仰望佑太郎。



「说的也是。」佑太郎笑道,然后问:「啊,可是这个人真的死掉了吗?」



土拨鼠醒来,接下来圭司首先会做的,是确定委托人已经死亡。因为委托人有可能因为某些意外事故,超过自己设定的时间无法操作指定装置。委托人真的过世了吗?圭司第一个要确定的就是这件事。



「应该是死了。」



圭司伸手操作触控板。浏览器启动,出现新闻页面。报导中说,昨天凌晨时分,荒川区的河岸发现一具以毯子包裹的男性尸体。尸体身分经查明为新村拓海,二十八岁,居住在板桥区,无业。身上有两处刺伤,警方朝杀人弃尸案展开调查。



读完简短的报导,佑太郎将视线移回圭司:



「这是委托人吗?那手机是在警方手上吗?」



「警方没有扣押手机。应该不在遗体附近。」



「你怎么知道?」



「如果留在遗体身上,警方为了办案,应该会查看里面的资料。遗体是在昨天凌晨发现的,距离现在还不到四十八小时。如果遗体被发现后,手机有人操作过,土拨鼠就不会收到讯号。」



「啊,原来如此。」



「时机这么巧,应该不可能是同名同姓的不同人,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你去确定一下是否真的是委托人吧。确定之后,找到手机开机。只要开机一下,立刻就可以从这里删除。」



「咦?要删除吗?可是这是──喏,警方在查案耶,不用协助吗?这应该是杀人命案吧?」



「我们以委托人的要求为第一优先。」



「不会有点糟糕吗?这样不算是灭证还是这类犯罪吗?我可不能被警察抓走。」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家里有猫啊。我没回去的话,小玉先生会饿死的。」



「小玉先生?」



「玉三郎先生。它最近脚跟眼睛有点不太好。」



圭司直盯着佑太郎,就像在忖度他说的意思,接着放弃努力似地叹了口气:



「就算我们协助警方,委托人也无从抗议,所以我们要为委托人行动。如果警方对此有意见,我们洗耳恭听就是了。」



「警方只会有意见喔?不会抓人吗?」



「放心,咱们有还过得去的律师。」



圭司说,指指天花板。这栋大楼的楼上有家律师事务所,「dele.LIFE」与那家律师事务所间有业务合作,也明确地公布在两家公司的官网上,这也成了「dele.LIFE」的信用担保。那家律师事务所「坂上法律事务所」的所长,是圭司的姊姊坂上舞。



「啊,律师啊。还过得去的。这样喔。」



公司位在光鲜亮丽的大楼里,而且和律师事务所合作。但体面的公司,执行的不一定就是体面的业务。再说,如果是如假包换的正派工作,根本不会雇用自己这种人。想到这里,佑太郎放弃争辩。



「那,委托人住哪?」



「笔电有网购纪录。是这个吧。」



圭司在土拨鼠的萤幕叫出板桥区开头的住址。



「也有社群网站的帐户,我把照片传到你的手机去。我会再查一下委托人的电脑,如果有派得上用场的资料再传给你。你尽快找到委托人的手机吧。」



圭司赶人似地挥挥手,改变轮椅的方向,转向土拨鼠之外三台并排的萤幕。从那熟练的动作来看,他已经坐轮椅很久了,但正确的时间是多久、原因是什么,佑太郎一无所知。不过他明白这就是他会被雇用的理由。



『你要替我做我不做的事。』



上班第一天,圭司这么对佑太郎说。佑太郎问那是什么事,圭司答道:



『跑腿。』



圭司一脸讶异地看着杵在办公桌前的佑太郎:



「怎么了?」



「啊,我走了。嗯,我去去就回。」



佑太郎挪动双腿,离开事务所。



新村拓海的住处,是距离地下铁车站步行约十五分钟的住宅区公寓。因为是命案死者的家,佑太郎猜想或许会有记者或警察,结果完全没有。如果是名人或孩童也就罢了,二十几岁的无业青年遭人刺杀,用毯子包裹弃尸在河边,光是这样,似乎无法引起世人的关注。



佑太郎在公寓前查看了一下手机,圭司传来了新村拓海的新资料。从最近的电子邮件备份里,查出新村拓海应征了几家公司的征才,并向其中一家送出简单的履历。履历上说他是茨城人,从当地高中毕业,本来在中古车行工作,但二十一岁来到东京,在几家餐饮店来来去去,两年前辞掉最后一个职场。他还在餐厅工作的四年前,曾经玩过社群网站,但申请帐号后只更新了两次,就丢着不管,因此难以从那里得知他的近况。



佑太郎重新端详照片。是遗留在社群网站上、二十四岁的新村拓海。一头短发染成褐色,耳朵上戴着银色的大耳环,摆出炫耀右手腕刺青的姿势。



从照片和履历来看,应该是个甚至无法在一个地方稳定下来的懒散小混混,但佑太郎并不这么想。



新村拓海投出职历停留在两年前的履历,这个事实显示出他已经豁出去了,还是太天真了?不管怎么样,新村拓海想要好好地找份工作。他来到东京已经七年了,却无法扎根,一直在挣扎吧。往后他也有可能遇到好人、碰到好事,过着普通的人生。然而还没等到时来运转,他就遭人刺杀了。虽然不知道新村拓海没有工作的这两年都在做些什么,但佑太郎猜得出他在什么样的环境。在洁白的社会里,运气好和不好的人,区别并不明显;然而愈是灰暗的社会,两者的不同愈是泾渭分明。新村拓海就是处在这样的灰暗社会里,而他又是个运气不好的人。



佑太郎收起手机,拜访公寓一楼的新村拓海住处。他猜想八成没人,一边按铃,一边查看钥匙孔的形状,然而意外地屋内有人应答。开门的是个年纪与佑太郎相仿的女人。



「啊,这里是新村拓海的住处吗?」



「是啊。」



对方只应了这么一句,从开了一条缝的门内观察了佑太郎一阵子。看起来才刚睡醒。



「你是谁?记者什么的吗?」



瞬间佑太郎想要顺水推舟冒充记者,但立刻转念,觉得不管是报社还是杂志社,都不可能有这种德行的记者。T恤、牛仔裤、运动鞋,外面套的是旧夹克。



「啊,我是拓海学长的学弟,我叫真柴佑太郎,拓海学长没有跟你提过我吗?」



自称学长会引起戒心,自称朋友又太强势、假惺惺。佑太郎自以为冒充了一个最安全的身分,但对方没有画的淡眉皱了起来:



「学弟?什么学弟?工作上的吗?」



「工作?不是,是国中学弟。在茨城的。最近我们碰巧在这边遇到,交换了一下连络方式。」



对方眉心的皱纹消失了。



「你等一下。」



她先把门关上,很快地趿上拖鞋,开门出来。她把门关上,站在门前,丰满的胸部把宽松的线衫顶得老高。佑太郎拉住快要飘向乳沟的视线,行礼说「你好」,掩饰过去。「你好。」她回道,自称高木由美,是新村拓海的女友,两人同居。



「拓海学长国中的时候超照顾我的。我那时候很嚣张,被一些学长盯上,都是拓海学长罩我的。」



「小拓会罩别人?真的假的?」



她的脸笑了开来。一笑垂眼就变得更明显,非常讨喜。



「啊,拓海学长平常有点那个,看太不出来。」



二十多岁来到东京的年轻人,大部分都是在当地混不出名堂的家伙,国中时代也不太可能有什么引人注目的活跃。佑太郎含糊其词,免得露出马脚,观察她的反应。



「唔,是啊,他没什么胆,做事又不得要领。」



不出所料,高木由美这么说道,露出苦笑般的笑容。



「感觉总是在瞎忙。」



没胆量、不得要领、瞎忙,在东京的老公寓有志难伸的年轻人。最近会想要找正当工作,是为了一起同居的女友吗?



「不过学长人很好。」佑太郎说。



「是啊。」她百感交集地点点头。「就是啊。」



泪水渗出她的眼眶,佑太郎差点就要跟着感伤起来,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我在网路上看到拓海学长被杀的新闻,吓了一跳。那真的是……」



「嗯,我也很吃惊。其实我现在还是一片混乱,不敢相信小拓真的死了……」



「天哪,」佑太郎垂下头来。「果然真的是拓海学长。我打了好几通电话想要确定,可是都没人接。他跟我说过他住这,所以我才直接跑来看看。这样啊,那真的是拓海学长啊。手机都没人接,我就有不好的预感了。我打了好几通电话说。」



佑太郎不觉得自己演得有多好,但对方毫不怀疑,顺着说:



「噢,电话。咦?这么说来,他的手机呢?警察拿走了吗?」



「没有放在家吗?」



「不在这里,警察也没给我。还是会跟遗体一起还回来?」



「拓海学长确实带手机出门了吗?」



「嗯,他都随身带着手机,说工作需要。」



「呃,工作?拓海学长有在工作吗?我是没听说……」



报导中说新村拓海是无业。正当高木由美要回答的时候,房间里传来尖锐的声音。佑太郎本以为是猫叫,但立刻就听出是婴儿的哭声。高木由美急忙打开背后的门。佑太郎在门关上之前用手按住,探头看室内。厨房兼餐厅再过去有一道纸门,她就消失在里面。



「原来你们有小孩啊?」



佑太郎从脱鞋处朝纸门内说,但没有回应。婴儿的哭声更大了。正当佑太郎被那活力十足的高亢哭声引得微笑时,墙壁「咚咚」地响了起来。高木由美大喊:「对不起!」婴儿哭得更凶了。敲墙声又响起,这次敲个没完。是隔壁住户在抗议。



「我去说几句。」



佑太郎对那无言的骚扰气愤地说。



「没关系,别去。」



敲墙声持续了一阵之后停了。纸门里传来高木由美耐性十足地哄婴儿的声音。不久后,婴儿的哭声也歇止了,她折回玄关。婴儿在母亲的怀里吸吮着指头沉睡着。



「这里本来是小拓租来一个人住的。我跟小拓也在讨论要快点搬出去,可是因为钱的问题……」



婴儿「啾啾」吸着手指。



「好可爱喔。」



佑太郎用手指戳了戳婴儿圆润的脸颊。婴儿睁眼,但很快又闭上眼皮,继续吸吮。佑太郎实在按捺不住,开口:



「我可以吗?」



「咦?」



「让我抱一下好吗?一下下就好。」



「啊,嗯,好啊。」



佑太郎接过婴儿。婴儿又睁开眼睛,有些厌烦地看佑太郎,但佑太郎对他微笑,他便露出无奈的表情,再次入睡了。佑太郎好不容易克制住想要拿脸去磨蹭的冲动,充分享受那柔软的体温后,把婴儿还给母亲。



「小拓没跟你提起这孩子的事吗?」



她温柔地摇晃接过来的婴儿说。



「咦?噢,没有耶。」



佑太郎急了起来,怕高木由美怀疑起自己不是真的学弟,但她并没有警戒的样子,只是露出有些落寞的神情。



「这样啊。因为这孩子不是小拓的,是我跟前一个男友的。」



「呃,啊,是这样啊。」



「同居的女人,居然还带着跟其他男人生的小孩,这实在太逊了,小拓也不想跟学弟说吧。我们搬进这里已经大概半年了,可是小拓从来没有抱过他,就算这孩子哭了,也不肯哄他,总是生气地叫我。」



佑太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重复「这样啊」。



「呃,那拓海学长在做什么工作?」



「我也不清楚。他好像在什么集团工作,公司常连络。就算有电话打来,他也不让我听见。我想应该不是什么正经工作,所以警察问我,我也都说不知道。住在一起,却连男友的工作都答不出来,这算什么女友,对吧?」



「呃,我也是这副德行,所以有时候也会做些见不得人的工作。这种时候,我都不会告诉我重视的人,因为只会害他们担心。」



她抬头,露出软绵绵的笑:



「谢谢你,你人真好。」



「没有啦……」



「这阵子公司都没有连络,小拓也开始好好在找工作,我也放下心来了。所以我实在无法相信他居然被人杀了。」



「这样啊。说的也是呢。」



佑太郎看见餐桌角落摆着笔电。应该是委托人新村拓海的笔电。虽然不知道另一样委托品在哪里,但起码确定不在这里。



为了慎重起见,佑太郎把自己的连络方式告诉高木由美,离开了公寓。



佑太郎刚踏进事务所,一颗篮球便冷不防迎面掉下来。他捡起反弹的球,投向圭司。圭司接住,朝着门上的墙壁投篮似地扔出去。球击中画在墙上的圆,掉落下来。圭司转动轮椅车轮上的手推轮圈前进,接住球后往前轻抛,接着强而有力地再次转动轮圈。轮椅快速前进。他接住反弹了一下的篮球,迅速回身投篮。篮球再次击中墙上画的圆,掉落下来。



圭司习惯一边运动一边想事情。事务所里有篮球,还有棒球手套和网球拍。不只是空挥球拍而已,有时也会对墙击球练习。虽然也有足球,但佑太郎没看过这颗球如何被运用。



圭司的轮椅和佑太郎看过的一般轮椅不一样,膝下的高度有根棒子,像保险杆一样挡在前方。应该是为了撞到东西时保护之用,但佑太郎从来没在其他轮椅上看过这种东西。而且这轮椅非常粗犷结实,看起来比一般轮椅更沉重。而圭司驾轻就熟地操作着这样一把轮椅,默默地投篮。即使隔着一层衣物,也能想像那魁梧的上半身肌肉隆起蠕动的模样。佑太郎看了半晌,屁股靠坐在圭司的办公桌上,开始报告。



「发现的尸体确实是委托人拓海学长没错。要找的手机被拓海学长本人带走了。如果不在警方那里,应该是被杀害拓海学长的凶手拿走了。」



又掷出一球的圭司回头:



「拓海学长?」



「我学长。国中的时候在故乡很关照我。」



「这种设定啊?」圭司哼笑一声,又拿起篮球。「凶手为什么要拿走手机?」



「应该不是要拿去二手店变卖,而是想看里面的资料吧?拓海想要删掉的档案。」



圭司拍着球,想了一下。



「杀了人以后立刻看了档案,此后没有再动过手机。是有这个可能性,可是会吗?如果手机在身边,应该会拿来把玩。只要有人操作,土拨鼠就不会接到讯号。还是看过档案之后,立刻把手机处理掉了?」



圭司喃喃道,微微歪头:



「或者是本人把手机藏起来了。」



「本人藏起来?」



「才二十八岁的新村拓海怎么会委托我们?如果不是罹患重病,就是他察觉到自己有生命危险。事实上,他委托不到一个月就遭人杀害了。新村拓海为了即使遭到攻击,资料也不会被窃,自己把手机藏起来了。」



有这个可能──圭司喃喃道,继续拍球,然后把球抛向佑太郎。



「不管怎么样,既然确定死亡,就先把电脑里面的资料删了吧。」



「要删掉吗?」



「我们接到的委托就是删除资料啊。」



圭司绕到办公桌另一头,把土拨鼠拉过去。佑太郎急忙抛开篮球,用右手按住圭司正要打开的萤幕盖。



「呃,先等一下。嗯,这次真的先等一下。」



圭司不悦地看佑太郎。



「拓海是被杀的,这跟病死不一样吧?男友突然遭人杀害,他的同居女友非常不知所措。可以让我看一下拓海想要删掉的资料吗?或许可以知道他为什么会被杀。」



「命案侦办交给警方就行了,我们的工作是删除资料。」



圭司推开佑太郎的右手,想要打开土拨鼠的萤幕。



「既然这样,」佑太郎又按住萤幕盖。「这也是为了工作啊。或许要删除的资料里面有线索,可以找到失踪的手机。」



「你只是自己想看资料而已吧?」



「这我不否认啦。」



右手又被拨开,这回佑太郎用左手按住。



「喏,因为你想想看,还有其他线索吗?删除这些资料,下一步要怎么办?要怎么找到手机?」



圭司仰望佑太郎。佑太郎没意义地冲着他笑。圭司冷冷地看着那张笑容,思忖片刻,最后轻点了两下头:



「唔,这样下去确实不会有进展。没办法。」



佑太郎放开手,圭司打开土拨鼠的萤幕。佑太郎绕到办公桌对面,探头看画面。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委托删除的资料。



资料夹的名称就叫「新资料夹」。看来新增的时候,新村拓海没有重新命名。佑太郎想像内容会是什么。是新村拓海隶属的集团杀人现场的影片?讨论下一桩犯罪计画的录音档?偶然得知的赃款存放地点?



圭司在佑太郎的注视下打开资料夹。



「嗯?嗄?这什么啊?」佑太郎忍不住怪叫。



佑太郎猜想就算没有想像中的劲爆,起码也该会是更刺激一点的东西。毕竟再怎么说,都有个人因此遇害了。



「就像你看到的,是通讯资料。」圭司说。



里面是四页拍摄下来的纸本文件图片档。文件上排列着姓名、住址以及电话号码。这四页应该有两、三百人份的资料。除了住址都在东京都内以外,看不出任何关联性。姓名有男有女,住址有些是透天厝,有些看似集合住宅。



「虽然不知道这是啥,不过拓海因为这种东西被杀了喔?」



「还不一定就是……」



半吊子打住的话没有再接下去。圭司转动轮圈,改变轮椅方向,转向土拨鼠以外的电脑萤幕。



他好像开始查东西了。佑太郎等了一下,但圭司一直没有抬头。看到他专心一意操作电脑的样子,佑太郎决定离开事务所,免得打扰他。



「我去超商买个零嘴,你要什么吗?」



圭司没应声。佑太郎悄悄离开事务所。开门后沿着走廊正面走去,就是电梯。途中左右都有门,右边拉门的房间是圭司的住处。不过佑太郎也只是被如此告知,并没有进去过。左边是圭司的姊姊担任所长的「坂上法律事务所」的仓库,这里他也没有进去过。



搭电梯到一楼时,遇上了圭司的姊姊舞。她带着两名貌似职员的西装男子,好像刚从外头回来。



「噢,新人,出门工作啊?」



即使是对一眼就能看出居住世界完全不同的佑太郎,舞也毫不迟疑地出声攀谈。她的眼睛高度和将近一八○公分的佑太郎几乎一样。即使扣掉高跟鞋的高度,应该也有一七○公分高。与那张小脸格格不入的阔嘴特色十足。



「没有,去一下对面超商。」



佑太郎说,结果舞子张开那张阔嘴「啊哈哈」地笑。



「别摸鱼啊,新人,认真工作!」



「是!」



佑太郎敬礼似地举手,舞朝他挥了挥手,带着两名职员进入电梯。佑太郎漫不经心地看着升往楼上的电梯楼层显示。



「还过得去的律师」,这是圭司对姊姊的评价。



舞担任所长的「坂上法律事务所」,原本似乎是一家企业法务精锐律师齐聚的事务所,相当有名。两人的父亲几年前过世后,把这栋大楼和事务所留给了舞,但那些老江湖的精锐律师不可能只因为舞是前所长的女儿,就默默追随她。父亲死后没有多久,几乎所有的律师都跳槽了。因此舞进行了一场大胆的事业改革──把顾客从企业转换为个人。她将事务所改头换面,锁定富裕阶级,成为包山包海的一站式法律事务所。舞的说法是,「从被诬告色狼到遗产继承,无所不包」。目前事务所共有七名律师和二十名以上的职员,知名度与业绩都顺利成长。虽然一方面应该也是像这样专门服务个人的法律事务所难得一见,但如果舞本身不是个杰出的法律人及企业家,不可能如此一帆风顺。



还可以的律师,圭司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圭司那时又加了一句。「她是个变态。」



这话害得佑太郎每次碰到舞,心脏便怦怦乱跳不停。这个身材像模特儿、个性十足又姿色非凡、三十五岁的杰出律师,到底是个怎样的变态?



佑太郎漫不经心地看着楼层显示的时候,电梯抵达了四楼。舞的事务所占了二楼到四楼。那里今天也有许多人正在努力工作吧。佑太郎望向脚下。地上与地下。姊姊与弟弟。专门服务有钱人的法律事务所,与数位形式的秘密基地。变态与乖僻。



佑太郎去超商买了巧克力,一回到事务所,圭司便严厉地斥责道:



「你跑去哪里了?」



「啊,去超商。咦?我有跟你说啊?我买了巧克力,你要吃吗?」



圭司受不了他似地甩甩手,把其中一个萤幕转向佑太郎。



「新村拓海委托删除的通讯录,我一个个搜寻罕见的姓名,结果找到这个。」



是某个非营利组织主办的演讲会记录,内容是「避免遭到诈骗的自保之道」。是以老人家为对象,宣传如何避免遭到汇款诈骗、未上市股票投资诈骗等犯罪。通讯录上的「作田良治郎」担任来宾,分享自己遭到诈骗的经验。



「还有这个。」



是老人自杀的新闻。报导中说,被发现死亡的「柘植丈人」这两年来多次遭到诈骗,几乎倾家荡产,应该是因此而走上绝路。



「意思是,这份通讯录是诈骗被害人的名单?」



「这两个人是碰巧名字公开,不过一般诈骗被害人的名字不会被报导出来。既然有两个名字罕见的人都是诈骗被害人,这应该是诈骗被害人名单不会错。」



佑太郎忍不住皱眉:



「肥羊名单啊?我听说过。」



曾经被诈骗过的人,因为已经有了戒心,不会再上当第二次──一般人都会这么想,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曾经被诈骗过的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当──因为他们就是会上当。据说这种搜集对诈骗集团而言的理想客户的名单,会不断地更新,在地下交易买卖。



「原来拓海在做诈骗吗?」



「他打算利用我们来湮灭证据吧。四十八小时是──啊,是移送检察的期限啊。」



「移送检察?」



「警方必须在逮捕嫌犯的四十八小时内把人移送给检察官讯问,否则必须把人释放。新村拓海是打算万一遭到逮捕、移送检察,就抹消决定性证据的诈骗被害人名单。」



「可是如果不能确定委托人死亡,就不会把资料删除吧?」



佑太郎说,圭司别开目光:



「对。可是很多委托人没有确实理解这一点。」



语气有些含糊。



「是吗?咦?什么意思?」



「许多委托人以为从我们网站下载的应用程式,指定时间一到就会自行启动,自动删除指定资料。实际上那个应用程式的功能,是超过指定时间以后,就可以让这里遥控操作指定的装置。因为要删除的是委托人重视的资料,我们也得慎重其事。所以才会在百分之百确定委托人死亡后,以手动方式删除。应用程式的功能,只要好好阅读合约内容,上面都有写,而且合约上也明载是在委托人死亡的时候删除资料,所以并不算违反合约。」



不悦的语气听起来像辩解。仔细想想,那是委托人希望死后删除的资料,站在委托人的立场,应该不愿意被任何人看到。考虑到这一点,官网上也许宣传得就像是应用程式会自动执行删除指令一样。圭司几乎都不看内容就直接删除,因此和自动删除没什么两样,不过如果不像这样模糊一下说法,委托案件一定会大幅减少。



虽然想再吐嘈一下,但佑太郎觉得随便刺激雇主不太好,打消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