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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吉岭茶,还有……栗子蛋糕有吗?那好,就这些。”



由香里利索地点餐的时候,我慌乱地翻着菜单。服务员在一边沉默地等待,在无形的压力下,我只能草草地开口了。



“请给我混合咖啡。”



“好,那我先把菜单拿走了。”



女服务员离开后,我向坐在对面的由香里投去无奈的目光。



“别那么快就点完,至少给我留出看菜单的时间。”



“哎呀,碓冰医生,你慢慢选好了。”



“我还不至于那么粗心。”



我叹了口气,向巨大的玻璃窗外望去,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滩。



从去图书馆那天算起,已经过去四天了。从那天开始,由香里每天都会外出(这次是跟护士汇报后才出来的)。医院的员工都乐于看到由香里的变化,但是对于几天前刚刚发作过癫痫的病人来说,单独外出还是有风险的,所以必须有医护人员同行。由香里正好顺水推舟地指定了“医护人员”,把患者的希望放在第一位的医院当然不会拒绝她的要求。一连四天,结束病房的工作后,我在下午的两点到五点之间陪同由香里外出。在工作时间离开医院让我有些犹豫,但院长说“这也是工作内容的一环”,我只得从命。



由香里在离医院不远的沙滩上散步,参观海港或者在小杂货店买买东西。今天的行程是在海边散完步,再去离医院大概十五分钟路程的咖啡店喝茶。



由香里把外套挂在椅背上,没有摘帽子。外出时她都会把长长的黑发塞进帽子里,甚至还戴上太阳镜。离开医院的时候也不走正门,每次都走中庭的小路。大概是对外出的恐惧并没有完全消除。



“到这么近的地方走走就满意了?”



我问眯着眼睛向窗外望的由香里。由香里略微歪了歪头。



“为什么这么问呢?”



“好不容易能外出了,走得远一点不好吗?坐电车的话可以到很多地方去。”



“在医院附近走走就可以。”由香里有些腼腆地说,“能这样出来走走,就觉得很幸福了。看,这边的景色真是太美了。”



“是啊,多么美丽的大海。”



“在海里游泳一定很舒服。”



“现在游泳的话会着凉的。”



“是啊。游泳的话……得等到夏天。”



“是的……到了夏天一定要去海里游泳。”



盘踞在由香里大脑里的“炸弹”,让我们等到明年夏天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让表情看上去不那么扭曲。



“让您久等了。大吉岭茶和栗子蛋糕,还有混合咖啡。”



女服务员轻快的语调驱散了我和由香里之间倦怠的空气。由香里一看到桌上的栗子蛋糕就开心地笑起来,迫不及待地用叉子切开放进嘴里。



“对了,明天你要外出吧,真没劲。”



“不好意思,妈妈过生日,后天星期天就回来了。”



明天是二月二十日,是妈妈五十二岁的生日。正好是星期六,我打算等上午的查房结束后,回广岛县福山市的老家住一晚。



“赶上您母亲过生日,也是没办法的事。”



由香里兴味索然地摆弄着栗子蛋糕,表情却紧绷着。



“再说说你父亲的事怎么样?”



我含在口中的咖啡陡然变得苦涩。



“还要聊那件事吗?”



这四天里,由香里锲而不舍地打听关于我父亲的事。每当这个时候,我身体深处便仿佛有一种黏稠的黑色液体在翻滚。



“没办法啊。谁让碓冰医生一直顾左右而言他,话题总是没有进展。”



由香里噘起粉色的嘴唇,啜了一口大吉岭茶。



“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只是不记得了,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我知道,不过努力回想一下,还是能记起什么吧。”



“……我不愿意回想那个家伙的事。”



“为什么不愿意?”



“为什么?这还用问吗?他抛下我们跟别的女人私奔了。”



“真的只因为这个?”



“……只因为这个。”



为什么在回答前有一瞬间的迟疑,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把杯中残留的咖啡一饮而尽,口腔内充满黏糊糊的苦涩味道。



“好吧,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我把之前听到的情节再说一遍。”



能不能适可而止?我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首先,碓冰医生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公司,但是因为一直信赖的当经理的朋友贪污,公司倒闭了。是这样吧?”



“嗯,是的。”



“家里因此背负了巨额债务,开始有流氓一样的人上门来催债。之后你父亲便离家出走,失去了音讯。”



“还带走了全部的存款。”



我噘着嘴补充了一句。



“然后,碓冰医生跟母亲和妹妹离开家,躲到了亲戚家里,不久后收到了父亲从海外寄来的信。里面有他跟一个女人的照片,以及按了手印的离婚协议,还有一封写明已经和那个女人一起生活的信。”



“是……是这样。”



我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此后又收到过几封信,里面只有明信片。再后来连明信片也没有了。母亲卖了房子,勉强还上了欠银行的钱。”



“家里还有其他的贷款,并没有还清所有的债务。”



“一年多以后,你父亲从九州的山上滑落身亡。大致是这样的,对吧?”



“是的。他很过分吧?我恨他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到底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总觉得有点别扭的地方。你说无法原谅父亲的行为,可是……”



由香里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



“说真心话,碓冰医生,你真的憎恨自己的父亲吗?”



“你在说什么!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我情绪激动,不禁大声质问。店里的顾客和女服务员的视线顿时集中到我身上。我耸了耸肩,缩起身子。



“……对不起,有点激动了。”



“不不,是我说话不留心。对不起。但如果只是单纯的憎恨,你也不会在意他最后说的是什么了吧。”



倾盆大雨中,父亲紧紧抱住我,在我耳边说着什么,几乎令我喘不上气。已经褪色的记忆闪现在眼前,我用手蒙住了眼睛。



“我只是想知道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样就可以做出客观的判断。但是已经过去十五年,根本不可能弄清楚了。”



我敷衍地说道,由香里隔着桌子探过身来。



“那可不一定。况且这样下去的话,你永远都摆脱不了父亲的‘束缚’。”



我并没有感觉被父亲束缚住了,只不过有点介怀。



“那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我随意地问道,由香里嘴角上扬。



“首先,没有资料可不行哦。”



我背着背包,一只手提着蛋糕盒,从车上下来走进站台,抬眼看到“福山站”的站牌,伸展了一下手臂。在新干线狭窄的自由席上坐了三个多小时,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



朝站台外望去,车站旁边的福山城灯火阑珊。福山城是一六二二年由水野胜成建造的,之后经过若干次重建。整个城市的夜景此刻一览无遗。福山市有四十七万人口,在广岛县内是仅次于广岛市的第二大城市。每年五月,市花蔷薇盛开,“福山蔷薇节”吸引着全国各地的游客纷至沓来。



“已经这个时间了,得抓紧啊。”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从这里到老家鞆浦还有一段距离,我想尽早回家,可是上午查房花的时间比平时要长,一不留神就到了这个时候。



出站朝环岛公路走去,刚好有去鞆港方向的巴士发车。我飞身上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引擎声很快响起。



摇摇晃晃过了三十分钟,左手边出现了灰暗的大海。小型造船厂随处可见,港湾里停泊着几艘渔船。同样是海滨城市,这里与高级别墅和时尚咖啡屋鳞次栉比的叶山的氛围截然不同。那座城市可能更精致,但眼前这种洋溢着生活气息的景象令人心平气和。熟悉的景色让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过了一会儿,海面上出现了两座岛屿。眼前的是弁天岛,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是观光胜地——仙醉岛。



传说在空中飞行的仙人沉醉于鞆浦周边的美景,索性落进海里变成了岛屿。那个岛可以乘轮渡过去观光,最近作为西日本首屈一指的“能量聚合地”受到关注,很多游客都到岛上享受徒步旅行的乐趣。



巴士到达了终点鞆港车站。我下了车,大口呼吸着夜晚冰冷的空气。比叶山更浓的潮水气息让我有了回家的真实感。



小海湾对面,鞆浦那座标志性的雕塑被巨大的灯牌照亮,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壮丽。



“果然没有波浪的声音。”



在叶山岬医院工作了两个多星期,我的耳朵已经习惯了太平洋的涛声,对濑户内海的寂静格外敏感。我迈步朝家里住的公寓走去。



这一带以灯牌为中心,散布着很多历史悠久的建筑和商店。游客们随处走走,就可以领略曾经繁荣一时的海港风情。



放眼望去,宛若置身于江户时代的街道,街两边贴满了下周开始举办的“鞆浦桃花节”的海报。这个活动是为了向全市展示历史悠久代代相传的偶人,跟五月举行的演示传统捕鱼方法的“鲷网”并列为鞆浦的两大重要活动。



走上几分钟,观光地的气氛不知不觉消失,周围变成了寂静的住宅区。沿着街灯稀疏的昏暗街道往前,便到了家里住的公寓。



这是一座四层的长方形建筑,混凝土外墙上的污渍格外显眼。这座房龄已经超过四十五年的建筑尽管叫作公寓,其实更像小型的福利房。



这处房子原本归一位远房亲戚所有,但因为既没有买家也没有租户,我们才能以很低的价格租住。



我爬上四层,在走廊里边走边掏钥匙。



“我回来了。”



打开玄关大门的同时,屋里传来应答声:“啊,终于回来了。”



“哥哥,怎么这么晚!”妹妹小惠穿着围裙站在走廊里,马尾的发梢轻轻晃动。



“不好意思,因为工作的关系。妈妈呢?”



“在餐厅里忙活呢。刚才我就想帮她做菜,想着今天是她的生日,怎么也应该放松一下。”



“啊,对了,”我把蛋糕盒递过去,“你让我买的蛋糕。”



“谢谢……哇,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蛋糕店吗?之前电视里还播过,很难买到。你是怎么买到的?”



“没什么,好不容易过个生日嘛。”



小惠接过蛋糕盒,沿着走廊一路小跑,开门进了餐厅。



“看,妈妈,哥哥买的蛋糕太厉害了!”



我苦笑着放下背包,从里面取出巧克力盒子放进冰箱,跟在小惠后面走进餐厅。



“欢迎回来,苍马。”



坐在餐桌旁的妈妈温柔地和我打招呼。从上小学的时候起,每次回家都能听到这个温柔的声音。回到老家的感觉切切实实地复苏了。



“妈妈,生日快乐。”



“不是该恭喜的年纪啦,离老太婆又近了一岁。”



妈妈开着玩笑,幸福地微笑着。我故作镇定地把视线落在她放在桌上的手上,那纤细的手背上爬满令人心疼的伤痕。



从搬到这里开始到现在,母亲每个周六和周日都在快餐店帮忙,从早晨的准备工作一直到晚上的打扫,用工资支付已经卖掉的房子的贷款、平日的生活费以及我们兄妹的学费。



可能是因为工作辛苦,同时还要操心生计,母亲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可是,我从来没有从母亲口中听到过一句抱怨或憎恨的话。我不禁心怀不满——对丢下她逃跑的男人,我的父亲,她为什么没有一句恶言。



很快了。很快,我就能赚大钱让母亲享乐,如此辛苦的工作一定会有回报。我暗暗下了决心。



“哇,蛋糕上还有巧克力做的蝴蝶?这个能吃吗?这么漂亮,吃了真有点可惜。”



小惠打开蛋糕盒子,兴奋地嚷嚷。



“蛋糕放到最后吃吧,先放在冰箱里。这么晚了,赶紧开始生日会吧。”



“什么嘛,还不是因为哥哥迟到了。”



小惠鼓着腮帮子,像捧着宝石似的,小心翼翼地把蛋糕盒子放回厨房。我跟在她身后去端菜。



“来,干杯!”



伴随着小惠明朗的声音,三只杯子在餐桌中央碰在了一起。我将杯中冒着泡沫的啤酒一饮而尽。一种和疼痛相仿的刺激感沿着咽喉一路而下,嘴里弥漫着惬意的苦涩。我情不自禁地发出“啊哈”的声音。



“哥哥,别发出这种声音,像大叔一样。”



小惠喝着橙汁,鄙夷地看着我。坐在对面的妈妈也啜了一口酒。我把啤酒倒进空了的杯子里。喝完橙汁的小惠露出渴望的眼神。



“怎么了?”



“那个,啤酒那么好喝吗?尝一口行不行?”



“当然不行了。小孩子就乖乖地喝果汁吧。”



我把酒瓶放到离小惠远一点的地方。



“小气!”



小惠鼓着腮帮子,从盘子里夹起炸鸡塞进嘴里。母亲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我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



我们互相汇报着近况。晚餐结束后,在蛋糕上插上蜡烛点燃,兄妹俩在烛光下为母亲唱了“祝你生日快乐”。被我们逗笑的母亲红着脸吹熄了蜡烛。



“这个蛋糕真好吃。住在神奈川,每天都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吗?”



“怎么可能。”



小惠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抢白了一句。母亲的第五十二个生日也随之告一段落了。



“既然是过生日,您就歇一下吧。”小惠说服了母亲,跟我一起在厨房洗餐具。



“看来小惠喜欢巧克力。”



我边说边用海绵擦着盘子。



“嗯,特别喜欢。我血管里流淌的都是巧克力。”



“小心心肌梗塞……冰箱里有巧克力,你过一会儿再吃。”



“呀?真的吗?”



小惠扬着水淋淋的手,飞奔过去打开冰箱。



“我不是说了过会儿再吃。”



“这巧克力跟蛋糕是同一家店的?!真的可以吃吗?”



“你还没干完活呢。”



“一颗,只吃一颗,拜托了。”



小惠像哀求似的双手合十,把一颗巧克力放进嘴里,一脸陶醉。



“巧克力的确好吃,不过有那么夸张吗?还是先把活干完吧。干完后都吃光也没人管你。”



“全部都吃光可不行,太奢侈了。每天吃三颗,不行,还是太奢侈……每次吃两颗,省着点吃……”



小惠嘟囔着开始洗盘子。



“对了,最近学习怎么样?”



我一边擦着盘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



“嗯,还行吧。反正模拟考试得了A。”



小惠正上高中二年级,打算明年报考国立大学的医学专业。



“呃,也不用非考国立不可,私立的我也可以付学费……”



说到这儿,小惠用沾满水珠的手指朝我脸上弹了一下。



“干吗啊?”



“我说过,哥哥你背负的东西太多了。你自己的学费也是靠奖学金。家里的债等我当上药剂师以后跟哥哥一起还。等全还完了,咱们就带妈妈去夏威夷旅行。”



小惠唇角上扬,用湿漉漉的手拍了拍我的后背。



“是吗,那太好了。”



美好的未来总是令人心怀憧憬。



小惠开朗的性格支撑着全家人。父亲消失无踪时,小惠才两岁。她几乎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甚至确信父亲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相比之下,我至今仍被父亲出走那天的记忆囚禁着,无法自拔。



我回过神来,发现小惠正盯着我的脸看。



“怎么了?”



“哥哥你怎么了?以前不是会说‘不行,欠债我一个人来还’或者‘你不用为钱的事操心’,誓死反对吗?刚才你居然那样说。”



“是吗……”



“是啊。你拼命地学习,坚持要赚大钱让我们开心。我们虽然很感激你的努力,可也着实为你担心。可是,你今天的态度居然不一样了。在神奈川的医院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也没有。可能是因为医院被大自然环绕着,心情也变得舒畅多了。”



小惠对我的回答不满意,皱起了眉头,突然“啊”了一声。



“难道是因为女人?不会在那儿交了女朋友吧?”



“当然不是!”



脑海里闪过画水彩画的黑发女子的身影。



“所以,蛋糕和巧克力肯定不是哥哥选的,是那个人的主意。”



小惠一句话说中了真相,让我目瞪口呆。这些东西的确是今天早上查房的时候由香里交给我的,她还说了句“请送给家里人吧”。她大概记着我以前说过妹妹喜欢吃巧克力。我一开始想推辞,但她为难地说道:“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你不要的话反而麻烦了。”盛情难却,我也就收下了。



“啊,果然有女朋友了。”



小惠指着我的鼻尖。



“不,不是那种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



我拂开小惠指着我的手,她依然穷追不舍。



“跟那个人……”



我找不出合适的说法,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和由香里的关系。



“哥哥居然变化这么大。跟冴子小姐谈恋爱的时候,你几乎没什么变化。看来这次是真爱。”



“别乱说,恋爱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