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3(2 / 2)


“后来,父亲又来过三次信,信封里装着信和明信片,就像故意讨人嫌似的。母亲提交了离婚协议,用卖房子的钱勉强还上了公司欠银行的债务。家里只剩下房子的贷款要还,我们搬到亲戚家一所破旧的公寓。母亲边打工边慢慢还贷,把我和妹妹抚养大。”



结束倾诉之后,我抬头望着天花板。日光灯那仿佛漂白过的光芒令人眩晕。



“爸爸的事……你恨他吗?”



由香里静静地问。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嗯,恨。如果可能的话,恨不得使劲打他一顿。然而不可能了,因为他……已经死了。”



在大吃一惊的由香里面前,我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父亲失踪一年后,警察找上门来,原来父亲在九州坠崖而死。登山本就是他的爱好,难道是在日本全身心地享受生活来着……”我用轻蔑的语气说道。



“雨声……”由香里低低地自言自语。听到这几个字,我不禁全身僵硬。



“一听到雨声,你就会想起父亲的事,对吧?”



我想开口,却又犹豫了。我真的准备把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的事和盘托出吗?我望向由香里,她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我。我仿佛迷失在了她的眼神中。



“父亲消失的那天,天上下着大雨。我在玄关外看蜗牛,父亲从家里出来,紧紧地抱住了我。我几乎没办法呼吸。然后,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了什么。每个下雨的夜晚,这个场景都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用双手抱住头。



“然而,父亲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并没有听清,因为雨声把父亲的声音淹没了。”



那个时候,父亲到底说了什么?他最后究竟要告诉我什么?这十五年间,我冥思苦想,但始终找不到答案。



“碓冰医生,你恨你的父亲吗?”



由香里问了跟刚才一样的问题,我的答案几乎脱口而出。但不知何故,喉咙深处似乎被什么扯住了,发不出声音。跟父亲在一起的记忆在脑海里闪过:他给我读绘本,和我一起玩投接球,运动会上和我一起获得了二人三足游戏的第一名……



“父亲他……”我拼命挤出声音,“父亲他抛弃了我。”



我靠在沙发上,倦怠感随着流淌的血液席卷了全身。然而,这感觉并不坏。这十五年来,滞留在心底的沉渣仿佛就这样被一股脑儿冲走了。



“所以呢……”由香里小声呢喃。



我皱紧眉头追问:“所以什么?”



“唔,没什么。”



由香里伸手端起茶杯。我下意识地模仿了这个动作。早已凉透的红茶滋润着干渴的喉咙。房间里充斥着倦怠的气息,连时间的流淌仿佛都变慢了,只有啜饮红茶的声音微微地搅乱了空气。



“钻石鸟笼……”



我喃喃自语,把茶杯送到唇边,迎着由香里投来的目光。



“你说过这个房间像‘钻石鸟笼’,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原本还在纠结这突兀的问法是否合适,但犹豫之际,话已经自然地脱口而出了。



由香里的眼神游移不定,她似乎在寻找措辞。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



“母亲生下我后就去世了。我上小学的时候,年纪轻轻的父亲又被癌症夺走了生命。”



由香里凝视着半空中,娓娓道来,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是被祖父母收养的。原本就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所以也是顺理成章。祖父母是大富豪。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们以前经营房地产生意,在泡沫经济时期发展得飞快。再加上不知是不是运气好,在泡沫破裂前觉得‘已经赚够了’,于是卖掉了资产全身而退,手头留下令人艳羡的大笔现金。然而,他们好像对花钱没什么兴趣,仍然过着节俭的生活。”



由香里用杯里剩的红茶润了润嘴唇。



“祖父母精心养育着我。然而,三年前先是祖母脑中风身亡,几个月后年迈的祖父也去世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祖父的葬礼结束后,律师找到我,按照遗嘱,全部遗产由我继承。金额之大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即使工作几百年,我也不可能赚到那么多钱。”



几百年……那得有几十亿日元吧。我条件反射般地计算了一下。这样的我令自己都感到嫌弃,不禁把脸扭到一边。



“我知道祖父母是有钱人,但并不知道他们竟然有钱到这个地步。而突然拥有这么多钱,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结果呢?”



“我什么都没做。”



由香里把视线投向窗外。



“并没有辞职,也没有买什么奢侈品。因为金额太庞大了,让人没有真实感。最后还是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从去年年初开始,每天早上起床后总是感觉头疼。一开始以为是疲劳引起的,逐渐发展到呕吐才去医院检查,然后就得知了这个结果。”



由香里用食指戳着太阳穴,像初次见面那天一样。



“这里埋着一颗定时炸弹,而且没办法通过手术取出来。”



她仰头望向天花板。



“一开始非常震惊,思绪都是混乱的。难道无论去哪里都治不好吗?我去了许多专科医院接受检查,然而答案都是一样的——没办法把我的炸弹取出来。”



一直以来都很平和的由香里说到这里,语气中也透露出一丝丝情绪的浮动。



“确诊之后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我终于认识到,只能和这颗炸弹共度余生了……伴随着恐怖的倒计时。”



由香里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窗边。



“所以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不妨奢侈一点吧。我用祖父母的遗产支付了这家医院高额的费用。这里房间宽敞,景色也很优美,而且能尽可能地满足患者的愿望。这是我人生中从来没有过的奢侈,大概是靠钻石才能办到的事。嗯,只是潮汐声让人有点郁闷。”



由香里用手碰触着窗玻璃。我走到她身边。



“我理解你说这里是‘钻石房间’,可为什么说是‘鸟笼’呢?”



由香里凝望着窗外,侧脸被深切的哀伤笼罩着。



“你觉得我走了之后,遗产该怎么办?”



“一般来说是由亲人继承……”



“那是一般情况,而我没有亲人。母亲那边的外祖父母也已经不在人世。所以请私人侦探进行了调查,得知还有一位远房亲戚拥有继承权。那个人知道等我死后,会有巨额的金钱转入他的名下。”



“知道?”



“是的。那个人早就窥伺着祖父母的遗产。他知道我没有能继承遗产的近亲,我的病也剩不了多少时间了。他那边已经调查了关于我的一切。”



“所以,这便成了你不肯外出的理由?”



由香里看了看满脸疑惑的我,轻声叹了口气。



“因为谁也不知道我脑袋里的炸弹什么时候爆炸。”



我想起由香里病历卡上的脑部CT图像。那是一颗已经侵入脑干部分的胶质母细胞瘤。确切地说,谁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夺走由香里的性命,但并非真的无法推测——用不了半年,甚至不超过两三个月。



凭借当了两年实习医生的经验,我能自然地推断出由香里剩余的时间。心脏在胸骨内剧烈地跳动。为了控制住面部的痉挛,我慌忙咬紧牙关。



由香里用指尖划过玻璃表面,对我此时的状态视而不见。



“也许等不及了吧。”



“……你指什么?”



“那个远房亲戚欠了大笔的外债,希望尽早拿到钱,哪怕早一刻也好。而且他知道我患有重病,肯定一直在期待着我的炸弹爆炸。然而比他预想的时间更长,他大概已经迫不及待了。”



我嘴巴半张,声音像呻吟般从喉咙深处漏出来:“不会吧……”



“是的。他可能想夺走我的性命。从继承遗产到患病之前,我遭遇了好几次车祸,甚至被人推下月台。一定是那个亲戚雇人想谋杀我。他现在暂时收手了,是因为知道我时日不多,他不必冒险就可以顺利得到财产。但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失去耐性。”



由香里打开窗户,带着寒意的风灌进屋里。



“那种事……”



“不可思议是吧?或者说我想得太极端了?你知道吗,钱会使人鬼迷心窍。”



我当然知道。因为没有钱,我的家庭曾经一度土崩瓦解。因为没有钱,我、妈妈和妹妹不得不苦苦挣扎着度过每一天。也正因如此,我才努力想把自己的才华最大限度地变成金钱,每天埋头苦学。



一阵猛烈的风吹来,由香里的头发凌乱地飞扬起来。



“至少我是这样确信的,所以我不肯外出。杀了人,然后伪装成事故或自然死亡的方法不计其数,尤其是对我这样的病人来说。”



“……所以才一直把自己‘禁锢’在这个房间里?”



“奇怪吗?大概是这里比较安全吧,这个像钻石一样坚固的鸟笼守护着我。”



这个地方景色优美,也很安全,但是由香里绝不能从这里出去,这就是所谓的“钻石鸟笼”……



“对了,碓冰医生。”由香里捋了捋头发,“你应该觉得奇怪吧?我明明剩不了多少时间了,却还在害怕外出……”



我不知如何回答。由香里走近床边的画架,在画纸上描绘穿着白连衣裙、在漂亮街道上散步的女子的轮廓。



“无论多么恐惧,你难道不想踏出安全的‘钻石鸟笼’,好好享受余下的时光吗?”



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的由香里再次望向我。



“碓冰医生,您会带我走出这个鸟笼吗?”



由香里的视线像箭一般射向我,令我无处遁逃。我伫立在原地,心想必须说点什么,舌头却僵硬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



我努力组织着话语,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忽然间,电子音乐演奏的《海滨之歌》的旋律响了起来。



“啊,已经五点了。碓冰医生,辛苦了。”由香里突然用平时的语气说道,像打拍子一样在胸前合起双掌。像是以此为暗号,被金钱束缚的心灵一瞬间得到了解脱,我长长地出了口气。



“今天就到这里了。那么,明天见吧。”



由香里关上窗户,收拾好茶具,我朝着她的背影招呼了一声:“那个……”



“什么?”由香里转过身,手里拿着纸巾,头微微歪着,几十秒前的那番对话宛如白日梦一般。



“没、没什么。”我垂下目光,把桌上的参考书夹在腋下朝门口走去。由香里目送着我的背影。



“那么,失礼了,明天见。”我点点头向她告别。



“嗯……明天见。”



传入耳中的声音透着哀伤,我不禁抬起头。可是眼前是一扇厚重的门,我无法看到由香里的表情。一瞬间,我收回了想推门的手,挠了挠头,大步走向长廊。



从病房出来的瞬间,感觉刚才经历的仿佛是一场梦。害怕被杀之类的一定是被害妄想症。濒临死亡的患者精神不稳定,陷入妄想的也并不少见。



我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后,离开了医院。穿过停车场走在省道上,身旁一辆银色的轿车飞驰而过。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映在三一二号病房窗户上的那个纤细身影,不知为什么显得更渺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