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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碓冰医生工作的医院是在广岛市吧?”



用手电筒察看由香里的瞳孔的时候,她忽然问道。



“对,是的。”



我一边确认瞳孔对光的反应情况,一边点头。



“在广岛的什么地方?从广岛车站步行可以到吗?”



“最好坐广电。在和平纪念公园附近。”



“广电?那是什么?”



“广岛市内通行的地面电车。广岛电力铁路的简称。”



“啊啊,是那个啊。那和平纪念公园是原子弹爆炸的地方吧?”



“原子弹爆炸的确切地点并不在公园内,在它附近。”



“修学旅行时去过和平纪念公园,参观过原子弹爆炸资料馆,看完心情非常沉重。”



“去广岛修学旅行的话,原子弹爆炸资料馆是必去之地。不过比起那个,更重要的是听诊,所以请保持沉默。”



躺在床上的由香里拉长语调回答:“好的——”



来叶山岬医院实习已经整整十天了。实习期间,每天完成工作后,我就到由香里的病房借用书桌学习,然后两个人一起喝茶,接着回宿舍。这样的生活持续着。



这十天里,由香里的态度变得越来越随意,有时候甚至连私生活都会提起。我也一样,和由香里说话的时候,常常感觉像面对着一个老朋友。只是在第三天之后,由香里再也没有提到过我的父亲。我也不再碰触关于“钻石鸟笼”的话题。



恐怕那天两个人已经感受到了,那是对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也是最脆弱的部分,一旦触及,就有崩塌的可能。



“现在听听肺部,请反复深呼吸。”



我把听诊器放入由香里毛衣下的胸口处,闭上眼睛,确认肺部没有杂音之后,让她屏住呼吸。呼吸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咚咚的心跳声,震动着耳鼓。



有韵律的心跳声是由香里活着的证明。我闭上眼睛,把所有感知都集中到听觉上。由香里的心跳声与自己的心跳仿佛融为了一体,有种与真实世界隔绝开来的错觉。



“没什么异常。”



我从耳朵上取下听诊器。由香里把毛衣领口整理了一下。最后要看一看她脚踝的情况。



“碓冰医生,所有住院的病人,你都要这样检查吗?”



由香里直起上半身。



“嗯?这不是必须的吗?”



“不是吧,说不定只是对年轻的女患者检查得格外仔细呢。”



“当然不是!”



“开玩笑的,别生气哦。”



由香里笑着摆摆手。



“那么,检查脚能看出什么呢?”



“浮肿,确认身体是否浮肿。脚是最先出现症状的。”



“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恋足癖呢。”



“由香里小姐!”



“开玩笑的。啊,说起来,碓冰医生有女朋友吗?”



“啊?”



面对她的突然袭击,我皱起了眉头。



“所以,你在广岛一定有女朋友吧,勾起我的好奇心了。”



“好了,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我检查完她的脚,又为她盖好被子。



“告诉我吧,好不好?我可是被你摸过胸又看过脚的。”



“不要说这种话,让人听见不好。我根本没有什么女朋友!”



我用力地摇摇头。



“啊,没有啊。你是医生,长得也好看,还很受欢迎……”



“哪有什么受不受欢迎的。我经常被护士嫌弃。”



“啊,你这个态度就不招人喜欢。”



由香里皱起了眉。



“不觉得谈恋爱很麻烦吗?每天都要给对方打电话,还要时不时地约会,赶上纪念日还得买贵重的礼物,经济条件也不允许啊。”



“碓冰医生真冷酷啊。这样的话,是交不到女朋友的。”



由香里任性地摇了摇头。那种态度令我恼火。



“也不是没交过女朋友。上学的时候跟同年级的女生交往过。”



“啊,是嘛,是什么样的人?”



“不需要每天打电话、约会、送礼物的家伙。”



我回答。由香里看看我,叹了口气,仿佛在说“看吧”。



“别多管闲事了。另外,我们现在还在同一家医院实习。”



“这样啊。那为什么分手呢?”



由香里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睛里却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三年前她突然提出了分手,只说了一句‘从今天开始结束恋人关系吧’。”



“呃?就这样?”



我点点头。“就这样。”



“那么,跟以前的恋人还在同一个职场,不会尴尬吗?”



“完全不会,因为关系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关系没变?”



“就是保持原状的意思,会正常地交谈,也一起吃饭,偶尔也在我这里过夜。”



“过夜?难道……”



“嗯,也做爱。”



因为不屑于隐瞒,我索性实话实说。



由香里的眼睛睁得有平时两倍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脸。



“那……难道不是恋人关系吗?”



“应该不是,因为对方说‘不一样’。”



“呃?不是恋人……却在你这里过夜。”



我注意到由香里的眼神里掺杂着一丝不屑的感觉。



“有什么不对吗?这是我们双方都默认的,只是关系稍微有点复杂而已。”



“无论碓冰医生的异性关系有多复杂,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她眼中的不屑之色越来越浓,我慌忙转移话题。



“那由香里你呢?有没有在交往的人?”



“我?”由香里优雅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是啊,现在没有恋人吗?”



“我从中学到大学读的都是女校,没有接触男生的机会。当然,进入社会后还是有机会与男生接触的。但无论如何,跟‘风流医生’相比,我怎么看都算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能不能别叫我风流医生?”



由香里无视我的抗议,望向空中。



“我始终在寻找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一眼看到他,便觉得‘就是这个人’,想和他共度余生。”



“命中注定?”



“嗯,像个傻瓜吧?”



“不,不是这个意思。”



我连忙摆摆手。



“很早以前听过一个传说。据说出生的时候,一个人的身体会分成两半。为了恢复成完整的一个人,会一直寻觅自己的另一半身体。所以,原本是一体的两个人会自然而然地相互吸引。”



“这就是命中注定啊……”



“是的。当遇到从自己身体里分裂出去的另一半,就想跟那个人在一起,这样才能幸福。”



“很浪漫啊。”



“怎么?是不是让‘风流医生’觉得不自在了?”



“别再这么叫了。你后来遇到那个命中注定的人了吗?”



“这样可不行。别这么冒失地追问一位女士。不善解人意的男人可不受欢迎哦。”



我向愠怒的由香里耸耸肩,朝出口走去。



“我得去写病历了,先告辞了。”



“好啊。”



“两点再来叨扰。”



“啊,抱歉,今天稍微晚点可以吗?”



由香里朝我双手合十。



“嗯?”



“有客人来访,可能要待到三点。客人走了我再叫你,多等一会儿好吗?”



“当然没问题。”



“谢谢了。那么下午见。”



由香里挥挥手,看着我走出病房。我一边往走廊深处走去,一边按了按太阳穴。我发现,目送我出门的由香里的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紧张。



吃过午饭,写完诊疗记录和处方,我无所事事地在走廊里散步。看了下手表,大约两点半。以前试过在休息室里学习,可窗外的机器声实在难以忍受,只得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徘徊。



我停下脚步望着天花板。此刻,由香里的房间有“访客”。



想起几个小时前由香里脸上僵硬的表情。到底是谁会来访呢?



这样岂不是在窥探患者的隐私?我甩甩头继续往前走。右侧的落地玻璃窗外就是宽广的中央庭院。到院子里散个步也不错,我一边想一边打开侧门走出去。外边温暖得不像是二月的天气。柔和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人十分惬意。



我朝着环绕着喷泉的花坛走去。庭院里有几位患者的身影。在靠近喷泉的地方,内村正让一位面熟的护士给自己理发。



“在剪头发吗?”



我走过去,穿着罩衣的内村低着头,脸上带着得意的神色。



“她原来可是美容师,什么时候找她理发都行,还能在景色这么美的地方理。真是一家了不起的医院。只要提出需求,任何事都能办到。”



“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行,只能是我空闲的时候。”



那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护士一边使着梳子和剪刀,一边说道,她的手法非常专业。



“碓冰医生,你散完步也理个发吧。喜欢的话,还可以烫一下或是染成棕色。”



“不用了。”



我苦笑着继续往前走,看到了稍远处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着的花女士,便快步走过去。



上午查房的时候,我注意到她脚上的浮肿,提出了服用利尿剂的治疗方法,但是又像以往一样被她委婉地拒绝了。



“您好,花女士。”



“啊,真少见,碓冰医生也来散步了?今天天气可真暖和啊。在天气这么好的日子,走在这漂亮的庭院里——以前跟家里那位也有过这样的时光……”



像往常一样,花女士又提到了和丈夫在一起的回忆。我说了句“失礼了”,半跪在轮椅边查看她的脚。整只脚浮肿得连脚踝都分辨不出了。



“花女士,脚果然肿得更厉害了,还是开始服用利尿剂吧。”



“不吃那东西不行吗?”花女士噘起了下唇,说道。



“嗯,这么肿下去的话,会加重心脏负担的。”



“心脏的承受力到了极限,就可以去那个世界跟丈夫见面了。”花女士半开玩笑地说。



“别这么说。我现在给你开处方,然后开始服药吧。”



我说着便告诉护士:“开二十毫升的处方药。”



花女士听见我的话,提高了声调说道:



“利尿剂明早再喝不行吗?下午喝了利尿剂,夜里得不停地起来。明早开始我就按你说的认真服药。”



“明天啊……”



“夜里去厕所很可怕,黑漆漆的,人又困,摇摇晃晃的,很容易摔倒……”



“明白了。那好吧,明早开始必须得服药了。”



我没有办法,不得不让步,花女士愉快地点点头。



目送花女士往医院里走的时候,我看到两个西装打扮的中年男子朝面向走廊的一层玄关走去。那是两张从来没见过的面孔,是来探望病人的访客吗?



谈笑风生的两个人中间,有一位的脸朝着我这边。视线相交的瞬间,我脊背一阵发凉。尽管那个人脸上带着笑容,但眼神中丝毫没有感情。我有种仿佛被爬行动物盯上的感觉。



男人从我脸上移开视线,跟同行的人说笑着走远了。



我扭了扭脖颈,坐在身边的长椅上,暖暖的阳光洒满全身,犹如身处阳春时节,睡意渐渐袭来。望着繁花盛开的庭院,我竟然陷入了恍惚之中。大概过了几分钟,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猛地回过头,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面前。



她身材纤细,穿着毛衣和牛仔裤,外面还罩了一件外套。干练的短发染成鲜艳的橘黄色,年龄和我相当或者稍微比我年长一点。大大的眼睛,纤巧挺直的鼻梁,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浓妆和华丽的发型营造出一种让人难以接近的气场。她涂着浓重眼影的眼睛微微下垂,透过镜片直视着我。



“你就是碓冰医生?”



女子跳过寒暄的环节,直接问道。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女子伸出右手,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我是ASAGIRIYU,汉字写作‘朝雾’,意思是‘早晨的雾’,加上一个理由的‘由’,请多关照。”



我被她的气势震慑住,也下意识地握住她的右手,说了一句:“啊,请多多关照。”



“呃,那个……朝雾女士。”



“叫我小由就可以了。”



自称小由的女子情绪颇为高涨地说道。



“这样叫不好吧,我们又不是朋友……”



“您既然是由香里的朋友,就等于是我的朋友。”



小由大大咧咧地在我身边坐下。



“终于见到碓冰医生了,一直听由香里说起你。”



“呃,小由,您是由香里的熟人吗?”



“由香里和我是关系最亲密的好朋友,就像知己一样。”



“知己……你就是由香里说的今天来医院探望的朋友?”



“探望?”



小由的脸上浮现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我是患者呀,在这儿住院的患者。”



“咦?”我不禁发出惊讶的声音。



“也难怪,我打扮得这么时尚,而且很有精神,你看不出来也正常。不过,我真的得了很严重的病。”



小由摘下眼镜朝我看过来。她左右两眼的眼球动起来有轻微的不协调感,恐怕是控制眼球运动的神经有异常。



“有时候看东西会有重影。虽然不太方便,但也习惯了。”



小由重新戴上眼镜。之所以没跟我碰过面,可能是因为她住在二层吧。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好友的男朋友,我怎么也得见一面吧。”



“……看来是有什么误会,我和由香里并不是恋人关系。”



“又来了又来了,我都知道了。你们两个人每天都在她的房间里待一下午。”



小由说完,用胳膊肘戳了戳我的肋骨。



“我只是借用那个房间的书桌学习而已。休息室旁边的机器太吵了。”



“由香里也是这么说的,口径倒是一致。其实呢,两个人一直在打情骂俏吧……”



“没有的事。”



我直截了当地否认了,小由的眼神黯淡了许多。



“呃?当真只是借用书桌?是不是因为由香里害羞不好意思说,才用这件事来掩饰?”



“不是。”



“这样啊。我还为由香里找到了男朋友而高兴呢。不好意思,看来是我搞错了。”



“呃,也不用太在意……”



“啊,对了,告诉你一件好事,算是赔罪。”



小由朝我双手合十,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碓冰医生,你是从宿舍过来的吧。其实有一条近路。”



“近路?”



“对。从正门的玄关出来就是省道,到宿舍的话走起来很绕吧?穿过树林,有一条路直接通到宿舍附近,可以节省五分钟的时间。”



小由指向中庭尽头的树林,的确能看到那儿有一条小道。



“从那儿过去吗?”



“虽然有点不好走,但真的很方便。”



我“啊”了一声表示回应。小由双手在脑后交叉,肩膀往后仰。



“说起来,你如果真是由香里的男朋友,我倒是安心了。”



“安心?”



“我和由香里是同龄人,关系非常好。但是,她经常把自己关在病房里,让我很担心。”



小由看着喷泉,喷出的水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如果我先走了,就只剩下由香里孤零零一个人了吧?”



如果我先走了,如果我先去世了……听到这样的字眼,我想说的话停在了嘴边。



“可是,碓冰医生来了以后,由香里变得很有生气。以前的时候,该怎么说呢——她每天都困在病房里,非常痛苦。但现在她好像变得积极一点,开始往前看了,所以我才以为她有了男朋友。”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啊,别放在心上,是我自己误会了。”



小由轻轻摆摆手,歪着头冲我微笑。



“尽管不是恋人,但碓冰医生让由香里变得开朗起来了,这是事实。跟同龄人谈论各种话题一定很愉快,所以拜托了……”



小由说着,起身走向喷泉。



“拜托?拜托什么?”



小由忽然回过头来。喷泉的水柱折射出的光映在她橘黄色的头发上。



“如果我不在了,请你一定要成为由香里的精神支柱。”



“你见到小由了?”



由香里往杯子里倒着红茶。



十几分钟前被拜托“要成为由香里的精神支柱”,我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三层的护士来到中庭告诉我:“弓狩小姐说,可以去她的病房了。”小由便说了句:“好,那我先走了。”



我被她推着后背,押送到了三一二病房。这会儿,由香里已经准备好了红茶。



“是的,就在刚才。”



“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由香里带着试探的意味看了我一眼。



“她问我是不是由香里小姐的恋人?”



“啊,果然如此。我已经跟她解释过很多次了,她总是说着‘又来了又来了’,根本不听。”



由香里模仿着小由的语气,用一只手遮住了脸。



“我想这次我应该说明白了,误会估计解除了。”



“那最好了……她没再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我的脑海里闪过小由在喷泉前面微笑的样子,她分明说了“请你一定要成为由香里的精神支柱”。



“别的……没有了。”



为了不让她从我的表情中看出端倪,我低下头喝茶。



“你跟小由关系非常好吗?”



由香里一瞬间露出开心的笑容。



“嗯,我们俩差不多是同时住院的,而且年龄相仿。这里的患者很少有年轻人,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开始聊天,很快发现非常合得来。小由一有空就来我的房间说说话。”



“但是,怎么从来没跟我碰过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