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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HERO(2 / 2)




“咦,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她用温柔的笑容迎接了菅原。菅原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露出苦笑,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赶上了。



“嗯,在学校跟老师吵了一架,所以来晚了。”



“吵架?为什么?”小里有些惊讶地歪着头问,“是因为考试啊志愿之类的问题吗?”



“有点关系。我老师真是太啰嗦了,不过今天我们吵架是因为日常行为问题,他好像特别看不惯我头发的颜色。”



菅原说着,撩起一小撮刘海。他天生长着一头接近茶色的头发。他忍不住苦笑起来,心想真是太无聊了。



“都说了这是天生的,他好像还是看不惯。而且我没参加社团,给人一种不认真的印象。不过我确实喜欢去游戏厅和打麻将,所以他也算说对了一半。”



“你可以告诉老师自己经常到这里来帮忙啊。”



“才不要呢,我不想让别人以为我喜欢在孩子堆里玩。”



菅原嗤笑一声驳回了小里的提议。由于孩子们都回去了,这里显得异常安静。菅原正漫不经心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小里突然在旁边说:“小博还在哦,他好像在最里面的房间做作业呢,你去帮他



看看吧?”



“唔,去辅导一下也好。等我把车锁了就过去。”



“嗯,等会儿我给你泡茶。”



小里走进厨房,菅原则走出了玄关。他在自行车前蹲下身,正要上锁,却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他抬起头,看到一名穿着长裙的女性正沿着斜坡走向“向日葵”。纤细的体态和修长的双腿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中也很惊艳,长及腰际的头发被日落后的微风轻轻吹拂起来。女人穿着凉鞋,慢慢走上斜坡,途中注意到菅原,冲他点了点头。



待女性走到玄关灯光所能照到的范围,菅原才恍然大悟。女人的面部线条深邃,那双蔚蓝色的眼睛看起来无比眼熟。



“博,在吗?”



她用蹩脚的日语问菅原。菅原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想了一会儿才指了指身后的建筑物,说:“他在。请进吧,他应该在等你。”



“谢谢。”



女人露出灿烂的笑容,举手投足都有种超现实的绘画感,看起来就像从屏幕里走出来的亚洲电影明星。她把鞋子整齐地摆在玄关前,走进了屋里。



“小里。”



听到菅原的叫声,小里从室内探出头来。她看到博的母亲,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微笑起来。紧接着,她把双手放在胸前做了个手势,小声说“稍等一下”,然后走进博正在做功课的房间。



小里进去之后,菅原又把博的母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她有一双模特般的长腿,整体却给人一种柔弱的印象。颀长的身段和及腰的长发非常配。虽然服装和妆容并不雍容,但整个人的气场很艳丽。



乍一看很难判断她的年龄,但他确信这位母亲应该很年轻。她似乎察觉到了菅原的视线,回过头来对上了他的目光。只见她从容地微笑了一下,再次把头转向屋里。原来小里正带着做好回家准备的博走出来。看到自己的母亲,博的表情一下子亮了。



“妈妈!”



“博。”



博的母亲张开双臂,搂住了向自己跑来的孩子。随后她又贴着儿子的脸蛋,给了他一个轻吻。接下来,博的母亲抬起头,用生硬的日语对小里说了一句“麻烦你了”。此时别的员工也从里屋走出来,纷纷对博母亲颔首致意。



被母亲松开后,博髙兴地笑着朝菅原走了过去。



“菅哥哥,你来了呀。”



“我刚到。”



说完,营原看了一眼正在跟“向日葵”的员工说话的博母亲,对话主要是英语,夹杂些生硬的日语单词,小里在中间做翻译。菅原突然想,搞不好博的英语其实很流利,只是平时自己没太注意。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羡慕。



就在此时,在旁边跟他一起看大人说话的博突然拽了拽菅原的衬衫下摆。菅原弯下身,低头看向他。博凑到菅原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你看,头发很长吧。”



听了博的话,营原反射性地看了一眼他的母亲。长及腰际的头发用一根红绳扎了起来。营原苦笑着说:“嗯。”



送博和母亲出去后,菅原和小里坐在刚才博做功课的房间,喝着员工端来的茶水。他们坐在孩子们专用的矮桌边,菅原把博刚才给他讲的悄悄话告诉了她。小里露出和菅原一样的苦笑,自言自语



般地说:“真是比不过啊。我自信小博和其他孩子都挺喜欢我的,所以比不过也无所谓。但我真心觉得自己比不上那位母亲,你看到小博刚才那副高兴坏了的表情吗?”



“他妈妈真漂亮啊。”菅原喝了一口冰镇麦茶,点点头,“还很年轻,看上去就像女演员一样。”



“嗯,头一次见她时我也是这么想的。同时还觉得,将来小博肯定会长成一个大帅哥。”



小里嬉笑着揉搓在桌子底下伸长的双腿。光脚吹着又暖又潮的风一定很不舒服吧,只见她一边搓着脚,一边抬头望向虚空。



“小博应该很寂寞吧,毕竟他那么喜欢自己的母亲。那孩子在别的孩子面前绝不会做出那种举动,就算被骂了也不会垂头丧气。看到刚才那场景,我真的有很多感慨。”



“嗯,是啊。”



我妈妈的头发更长——现在想来,他的话已经显得不那么尖刻了。菅原把麦茶放到桌上,漫不经心地走到房间一角。这个月初,那里多了一根竹枝,那是员工从别处找来准备用作七夕装饰的。上周孩子们做了很多折纸装饰,还挂上了写着愿望的小纸条。可能这种小小的仪式活动让他们很开心,因此即便过了七月七日,这些东西也还留在这里。



菅原靠近竹枝,翻过一张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我想当棒球运动员”。他又微笑着翻幵了旁边的纸条,上面用以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意外端正的文字写着“我想长高”,应该是今天没见到的那个好孩子博写的。另一个博写了什么愿望呢?营原想着,突然抬起头来。



“对了,博会说英语吗?他跟妈妈说话应该都是用英语吧。



“嗯,好像是的,小博可厉害了,好像精通菲律宾语和英语呢。



不过他以前说过,自己只会说不会写。我给他看过英文字母,他一



点都看不懂。”



“你见过他抓住旁边的孩子说‘我给你表演魔咒’,然后说英语吗?发音太好听了,而且非常流畅,大家都惊呆了呢。”



菅原背对着小里,边听边点头,他突然想找找博写的纸条。那家伙肯定写的是“我想跟小里结婚”之类的话吧,找到了一定要笑话他。菅原带着这种心情翻找着纸条,目光停留在一张折起的红色纸片上。那上面写着博的名字。



看着纸条,菅原歪了歪头。默念着上面的内容,他的心里越来越疑惑。因为纸条上写的内容是——我想变成博。



他的字迹比另一个博的要凌乱得多,片假名部分更是像乱画的一般,似乎是绞尽脑汁把刚学会的生字写上去的。文字的大小和间距都乱七八糟,整张纸条看起来就像狗爬。菅原背对着小里思索了片刻,马上明白过来。原来如此,他想变成博啊。



不久前他还两眼含泪地告诉菅原:“小里喜欢的是博。”想必他还惦记着那句话吧。从内容上说,这跟菅原料想的“我想跟小里结婚”差不多。菅原苦笑一下,重新转向小里。小里转过头看着菅原,疑惑地问了一声:“怎么了?干什么呢,满脸带笑的。”



“没什么。小里你觉得自己在博心中的地位比不过他妈妈,其实有可能不是哦。孩子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父母独立的,到时候小里一定会赢。”



“我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小里还是有些困惑,菅原却一言不发地把纸条翻了回去,然后对她说:“该回家了。今天我也送你回去吧。”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



小里说完,一口气喝掉杯子里剩下的麦茶。见她站了起来,菅原便离开竹枝走到了房间门口。等小里离开房间,他便关掉了电灯。



菅原余光瞥到博的红纸条在昏暗的房间一角轻轻摇晃了几下。他眯起眼,仔细思索着刚才看到的那个愿望。



我想变成博。



他突然意识到,刚才看到的愿望,说不定包含着他没有理解到的更加深层的含义。



可是,菅原很快又想到了刚才看到的那位美丽的母亲,便打消了脑中的想法。心中闪过不久前小里提到的博家的经济状况,以及大家回家后他一个人给自己铺床的光景,但他没有继续细想下去。



博今天还穿着那件被蜡笔弄脏的衣服,另一个博想必穿着崭新的衬衫,回到有母亲和许多游戏等待的家中。



菅原强迫自己停止这种越来越糟糕的思考,跟随小里走向玄关。可是,房间一角的红色纸条依旧在他脑中一隅兀自摇晃着。



(八)



暑假刚开始没多久,菅原就接到了带“向日葵之家”的孩子们去附近逛庙会的任务。



每年在附近神社举办的庙会都是“向日葵”的孩子们特别憧憬的活动,因此大家每年都会组织一起去玩。



虽然孩子们放暑假了,他们的父母却还要上班,依旧很难有时间陪伴。因此“向日葵之家”在暑假期间也维持着正常运作。其实



菅原一点都不想放暑假还往“向日葵”那边跑,本来想偷偷懒的。不过小里好像暑假期间也会经常到“向日葵”去,因此,菅原也就跟过去了。刚放暑假,他就邀请小里到附近的游乐场去玩,却被她干脆利落地拒绝了。理由是“因为我是考生啊”,菅原心里却想:那你怎么还往“向日葵”跑。虽然很想直接问出来,但他想到小里可能是个成绩优秀的好学生。虽然到“向R葵”去就会有一群小孩子来掺和,但总比见不到小里要好。怎么办?面临矛盾的抉择,营原终于放弃挣扎,决定把自己的暑假贡献给“向日葵”了。



尽管如此,最怕人多的菅原在庙会当天还是想待在家里睡觉的。之所以突然决定要参加,也是头天听说小里可能会穿浴衣去的原因。既然小里都要穿浴衣了,那还有什么办法,他可不想让博那个小情敌独占风光。



庙会的音乐声在神社内回荡。



色彩斑斓的暖帘排列在狭窄的参拜道路两侧,周围飘着露天小店特有的铁板烧香味和发电机的轰鸣声。菅原不自在地撩起母亲强迫自己穿上的短褂下摆。刚才“向日葵”的员工们还笑话他,说这个发色配上这样的装束,简直就是标准的不良少年。他一手抓着刚从小摊上买的烤鱿鱼,歪头打量走在旁边的小里。印满喇叭花的蓝色浴衣跟她很衬,穿着不习惯的木屐缓缓走路的样子也异常可爱。



夏日庙会向来都在神社的院子里举行。因为规模不大,孩子们可以自由活动。只有开始和结束时间有规定,其余时间都可以跟玩得好的朋友在摊贩间闲逛。因此,菅原也总算摆脱了孩子们的纠缠,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跟小里独处的机会。



挂在神社树木间的小灯笼照亮了周围的夜色,地面的灯光太炫目,堪比星空。



“大家会准时回来吗?”



小里一边研究着周围的摊贩,一边小声问道。她拿着刚买的棉花糖,抬头看向菅原。菅原掰断了吃完烤鱿鱼剩下的筷子,歪着头对小里说:“我也不知道。既然每年都来,应该没问题吧?他们应该每人都拿了一块手表。”



“嗯,也对。不过那些孩子还没到懂事的年龄啊。怎么说呢?他们知道有规矩,但是没有守规矩的自觉性。”



“你说的也对,那些小家伙全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小浑蛋。”



“嗯。啊,那不是友美嘛?”



小里突然抬起头,指着钓悠悠球的摊贩说。菅原顺着她的手往那边一看,果然正是小里说的“友美”。只见她扎着两根长长的麻花辫,看背影一眼就能认出来。小里确认了她的身份后,对菅原说:“我去把这个给她。”



小里晃了晃一直抓着的棉花糖包装袋,并仔细地叠好。她没等菅原回答就踢踏着木屐一路小跑了过去。



友美很喜欢棉花糖包装袋上的动漫人物,这是“向日葵”里众所周知的事情。菅原对一步一扭的小里叫了一声“小心点”,随后苦笑着看了一眼周围的小摊。就这样被小里扔在这里,他突然发现周围随处可见“向日葵”的孩子们。有人在忙着捞金鱼,也有人正跟菅原没见过的孩子嬉闹,那应该是他们的同学吧。



他无奈地耸耸肩,坐在路旁的石头上。小摊占据的地方不算很大,这么坐着一看,基本上都能看到。菅原很快便在人群中发现了两个博的身影。



两个博停在外国人摆的摊位前。那里卖的好像是戒指、项链和耳环一类的饰品。明明既不是吃的也不是玩具,却吸引了他们的目光,这让菅原有点好奇,便站起来向他们走去,然后从背后叫了一声。



“你们在干什么呢?”



“菅哥哥。”



两个博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但接下来的反应却截然不同。好学生博指着一件饰品对菅原露出微笑,坏小孩博则一言不发地低下头来。好学生说:“我们觉得这些好漂亮,就停下来看了看。要是买给小深她一定很开心吧。”



“买给小深啊。”



菅原想起自己前不久才取笑过跟小女生一起回家的博,不禁苦笑道,真是人小鬼大。



“很不错啊。”



他弯下身看了一眼小摊上卖的首饰,好像每件都是五百日元。对小学生来说,五百日元已经算巨款了吧。营原正猜测这两个小家伙打算怎么办,却发现坏小孩博抿着嘴唇盯着旁边的戒指一动不动。于是他凑过去问:“怎么了,博?你想买给小里吗?还是你的漂亮妈妈?”



“我谁也不送,自己想要。”



博低着头不看菅原。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犹豫,然后才总算抬起头来。



“哥哥呢?”



“啊?”



“哥哥要买来送给小里吗?”博噘着小嘴不高兴地问。菅原突然明白了他不看自己的原因,于是轻叹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没打算买。”



“真的?”



“嗯,不如你买给她吧?”



菅原笑着说完,却发现让博垂头丧气的原因好像远不止这些。男孩儿又瞥了一眼戒指和耳环,跟刚才一样垂下了头。至于他的好搭档,则在旁边忙着替小深挑选礼物。



菅原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又长叹一声。他先回想了一下自己带了多少钱来,随后假装轻蔑地对两个博笑着说:“真是的,只有你们这些小孩子才想要这种东西。”



两个博抬头瞪着菅原,这回两个都噘起了嘴。



“我就是想要嘛。”



“是啊,就是想要嘛。”



“知道啦。这种便宜的小玩意儿,我给你们一人买一个还不行吗。然后随便你们要送给小深也好,拿来干什么都好。”



“真的?”



两个博听了菅原的话,表情一下亮了起来。菅原苦笑着“嗯”了一声。



“不骗你们,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我想要这个。”



好学生博很快就挑出一件饰品塞到菅原面前,想必是要送给小深吧。不过一看他手上拿着的亮闪闪的小玩意儿,菅原就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



原来博手上抓着一对金色的耳环。



“那啥,你真知道这东西怎么用吗?这可是耳环哦。”



“不知道。”



博很干脆地摇摇头,菅原捏起自己的耳垂指了指正中央。



“我跟你说,戴这个要先在耳朵这里打个洞,然后才能穿进去……



你那心爱的小女朋友耳朵上有洞吗?”



“好像没有。”



“是吧?所以你还是选个戒指吧。”



“我妈妈耳朵上有。”坏小孩博在菅原身后抬起头说。



菅原回过头去,男孩儿继续道:“那个不是一生下来就有的吗?耳朵上的洞。”



“嗯,你妈妈应该有,虽然我没看清。”



“如果要打洞,会不会很痛啊?”好学生博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他的好搭档马上回答:“我妈妈好像不觉得痛啊。”



“哇,太帅了。”



博话音未落,坏小孩博就迅速做出了反应,蔚蓝的眸子里突然闪过一丝亮光,看向了菅原。



“喂,那很帅吗?我妈妈戴耳环很帅吗?”



“确实。而且啊,你妈妈就算不戴耳环也很帅,连我都想给她当儿子了。”



“真的?很帅?”



博好像很喜欢这个称赞,一直在重复。菅原苦笑着点点头。博马上从一堆饰品中拿起刚才好孩子博放下的耳环,举到菅原面前。“我要这个。”



“送给妈妈吗?”



“不是。”博有点夸张地用力摇了几下头,挺起小胸口说,“我要用!我送给自己。”



“呃……小孩子打耳洞有点不好吧。算了,如果你真的想戴,就找妈妈帮你打吧。”



“嗯。”



因为博的样子看起来高兴得不行,营原就给他买了那对金色的耳环。就算男孩儿自己不用,如果能让那么漂亮的母亲戴上也不错。金色比银色要夸张,菅原不太喜欢,但觉得与那位母亲的肤色很相衬,并不是个坏主意。



他看向另一个博,发现男孩正低着头,还在给女朋友挑礼物。菅原轻拍了一下他的头,指着饰品展示台的一角说:“你要送给小深就别选耳环了,戒指和项链都不错啊。她一个小女孩儿,手指肯定很细吧?这些戒指都是大人用的尾戒,你在里面挑挑呗。”



“哪些了”



博歪着小脸凝视着菅原所指的方向。很快,他便挑到一个喜欢的款式,交给了菅原。



由于突如其来的破费,管原有点不高兴地结了账。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一阵“咻咻”声,紧接着头顶又传来炸裂声。



“是烟花!”



两个博同时指向天空。蓝色和紫色的烟火在夜空中散落开来。营原抬头看着烟花,感到坏小孩博把手伸了过来。只见他脸上带着坏笑说:“每次庙会都会放一个烟花。”



“啊,那刚才那样就算完了?”



仅此一次的奢侈烟花深深镌刻在菅原眼底。虽然烟火的色彩绚丽,却让菅原略感空虚。他环视四周,试图在人群里寻找小里的身影,却一时没找出来。



如此难得的烟花,为什么他偏偏要在这里跟两个小屁孩一起欣赏。既然要看,当然要跟喜欢的女人一起看啊。



可是两个博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复杂心情,正挥舞着菅原给买的饰品纸袋又叫又跳。他们肯定不会明白菅原的想法吧。他感到肩头



一松,无奈地摸了摸缠着他不放的两个博的脑袋。菅原再次抬起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九)



走上台阶,菅原屏住了呼吸。



他来到了教学楼的最顶层,五楼。这里已经是一片雪白。在四楼听到的啜泣声如今已演变为悲鸣,声音越来越大,也让他越来越心疼。



就连五楼的地板,也仿佛随着那声悲鸣震颤起来。



走廊上所有的窗户都开着,寒风裹挟着冰雪无情地吹打进来。







呼啸的风声与悲鸣缠绕在一起,冷气猛地裹住菅原的双肩。因为没穿外套,菅原只能在风雪中抱紧身体瑟瑟发抖,强风和暴雪让菅原联想到无边无际的荒原。站在彻底冻结的走廊上,菅原吐出白色的气息。由于风实在太强,他甚至无法直视前方。睫毛上沾满了雪片。他张开嘴,却感觉连牙根都要被冻结了,赶紧又闭了起来。很快,他的牙齿就开始打架了。



这里,是东道主荒凉的内心世界。



哭声尖利得近乎歇斯底里,无情地贯穿他的耳膜。雪花在风中疯狂地盘旋,风雪的势头又大了几分,仿佛要阻挡菅原的去路。冰凉的嘴唇几乎要被冻结,一旦被冻结,恐怕就再也无法张开了。菅原想到这里,缓缓把脸转向前方。强风让他难以睁开双眼。耳朵和脸颊渐渐麻木,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XXX!”



菅原高声叫出可能是东道主的名字。他拼尽了全力才说出那个



不断哭泣的人的姓名。然后说:“你在哪里!”



风突然变大了,仿佛在回答他的问题。菅原猛地把脸转开。哭声越来越尖利,却没有明确回答菅原的话。



菅原不禁想,这孩子真是任性。就在此时……



从正面吹来一阵强风,走廊的一块玻璃应声而裂。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狂风卷着玻璃碎片直冲菅原的脸上打来。



菅原倒抽一口冷气。他闭着眼,本能地往地上一趴。



胸口和手腕,以及额头和脸颊,都受到灼热的冲击。片刻之后,疼痛蔓延开来。他还没来得及断定疼痛的源头,就感到冰冷的风雪开始贪婪地舔舐他的伤口。



菅原皱着眉,咬紧牙关抬起头。很快又是一阵狂风,吹裂了菅原旁边的窗户玻璃。



“XXX!!”



菅原面容扭曲,用近乎惨叫的声音呼唤东道主的名字。玻璃碎片无情地落在菅原身上,疼痛使他再次发出惨叫。他呻吟着蹲下、抱住双肩,用额头使劲儿地蹭着地面,拼命让自己保持清醒的意识。覆盖着走廊的白雪上,沾染上从额头滴落的鲜血。



这些疼痛属于自己吗?流淌出的血真的是他自己的吗?



菅原又一次挤出几近呻吟的声音。他盯着风雪交加的走廊另一端,问了出来:“你不想见我吗?”



没有回答。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像在肯定他的话。营原捂着疼痛的额头和脸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听到自己因为双脚和手腕的剧痛而尖叫。他咬紧牙关,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仅仅是这一个动作,就让他险些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你不想见我吗,我想帮帮你。”



菅原咬紧下唇,向前跨出一步。整条走廊都是雪,只有菅原走过的地方留有一串清晰的足迹。额头和脸颊不断流出鲜血,在这个冻结的空间中,只有那血红的液体带有切实的温度。



如果我死在这里怎么办?菅原突然想道。



必须有个人留下来,从内侧关闭东道主心灵的窗口——菅原还清楚地记得他们刚到这里时清水说过的话。必须有个人,留在这里。



菅原拖着脚步,小心翼翼地缓缓前行。那个哭泣的声音依旧没有给他回答,但窗玻璃也没有再次破碎的征兆。



他不想见我,不想让我看到那样的自己。菅原仿佛能想象出低头闹别扭的东道主的身影。可那真的是他的本意吗?其实他是想得到救赎、想对人倾诉,所以才把我们叫到这里来的,不是吗?



那家伙在求助。



每次刮起强风,菅原都会转开身子护住面部,不时用疼痛的右手抹去脸上的血迹,但他还是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他咋了咋舌,眯起眼睛。



不知多少年前,菅原就尝到了自身弱小的苦涩滋味。那永远无法消退的痛楚,即使到了现在,还是会时不时地毫无征兆地跳出来,让菅原呼吸一滞。他再也不想经历那种事了。



或许,同样的痛楚在学园祭那天再次吞噬了自己。当着他的面坠落的人,用生命控诉着菅原——你要负责任,都是你的错。



营原抬起手,胡乱擦掉右侧脸颊上的血迹。手指蹭过冻偾的耳朵,让菅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摸向自己的耳垂,右耳的耳环还在。他紧紧握住那只耳环,心想,再也不想经历那种事了。为此他不会逃避,绝对要把那个人救出来,带回去。



菅原凝视着正前方,右手离幵耳垂,步伐不稳地地走了几步,终于在昏暗的走廊尽头看到了最后的楼梯。哭声依旧延绵不绝……楼顶的人在等我,菅原想。



为什么教学楼会多出四楼和五楼,他总算明白了其中的缘由。那个人为自己那天的举动而后悔了,他希望到达楼顶的距离再长一些,就像这里的一样,遥远得似乎永远无法到达。这样一来,他或许就能在通往楼顶的路上改变心意。这就是出现四楼和五楼的原因。同时,东道主也可以躲藏在这本来并不存在的空间里,独自哭泣、独自悔恨。



菅原咬紧下唇,又跨出一步。



(十)



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发生在某天晚上。



暑假临近结束时,连续数曰被“向日葵之家”的小鬼们折腾得筋疲力尽的菅原那天夜里早早就睡下了。明天他跟博、小里约好到附近的树林里玩,目的是采集昆虫标本。



菅原好不容易睡着,耳边却响起电话铃声。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迷迷糊糊地拽起被子盖到头上,但电话铃声依旧不停。他皱了皱眉,嘟囔了一句“吵死了”。父亲还没下班,这段时期父亲非常忙碌,经常家也不回,直接在办公室工作到天亮。应该是父亲打来的电话吧,营原烦躁地踹了一脚靠床的墙壁,嘈杂的铃声一直响个不停。老妈到底在干什么呢?!赶紧去接电话啊。



菅原的房间在二楼,父母的卧室在楼下。他听到下方传来慌慌张张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放电话的走廊,铃声止住了。他能隐约听到母亲的说话声。



营原伸了个懒腰,把被子拉到胸口。就在他觉得总算能好好睡觉的时候,又听到母亲穿着拖鞋上楼的声音。她门也没敲就走进菅原的房间,把电灯打开了。突如其来的光亮隔着眼睑猛地打在菅原的眼睛上。他表情扭曲,用双手捂住眼睛,脑子尚未清醒,耳朵突然听到母亲颤抖的声音。



“快起来。”



菅原想抱怨,想大声质问千什么?!但此时菅原只能努力把眼睛撑开一条缝,眼皮沉重得像黏在了一起。他在炫目的光线中看到了母亲穿着睡衣的身影,以及她苍白的脸。



菅原坐起来,母亲兀自说道:“把衣服换了,我们要出门。”



面无血色的母亲说话时双唇仍在颤抖。没等菅原回过神来,她已转身离开了房间。可他还是看到,母亲在转过身的那一刻,露出了悲痛的表情。



菅原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三点,他猛吸一口气。凌晨三点的电话,这……



他头一个想到的是父亲可能出事了,到现在都没回来。紧接着,菅原想起母亲那悲痛的眼神,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他胡乱套上扔在一旁的衬衫和牛仔裤,跑到了楼下。



母亲没有化妆,穿着随手抓出来的衣服,好像起床后连脸都没洗。她一言不发地催促儿子走出家门,把车开到玄关门前,让菅原坐到副驾上。接下来的时间,她一直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甚至没告诉菅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要去什么地方。



外面下起雨来,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车窗上,留下一道道扭曲的痕迹。但母亲似乎对此毫不关心,甚至没打开雨刷。她明明直视着前方,却毫不理睬车前窗滑落的雨水。黑暗中,对面车道的



车灯照亮了母亲毫无表情的面孔。



“老妈。”菅原实在忍不住,只得开口,“把雨刷打开吧,本来晚上视野就很不好,要是出车祸了怎么办。”



“是啊。”



母亲短促地应一声,打开了雨刷。车里开始回荡着雨刷左右滑动的声音。菅原看着车窗外,这条路他认识。



“我们要去哪里?”



“电话里说要我们到医院去。”



“老爸出事了吗?”



脑中突然闪过救护车闪烁的红灯,以及“过劳死”这个词。菅原从未把自己的父亲跟这个词联系在一起,但仔细想来,父亲这几天确实没怎么回家。跟小学时代不同,现在的菅原已经过了需要父亲照顾的年龄,可是一想到父亲的脸,他还是心里一紧,茫然和不安仿佛要把五脏六腑烧尽。



令他意外的是,母亲似乎吃了一惊。她瞥了一眼儿子,回答道:“不是,爸爸没事。你睡着后他就回来了……现在正在家里睡觉呢。”“怎么回事儿?”菅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不是老爸吗?”“不是,他在家睡觉呢。”



原来自己刚才没发现父亲在卧室里睡着啊。母亲继续道:“他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我看你睡得很熟,就没把你叫起来。就是这样。”“那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我和老妈会被叫到医院去?”



“我在开车,等会儿再说。虽然现在情况紧急,可妈妈的开车技术不是很好。”



说完母亲便彻底沉默了。她毫无血色的脸一直对着前方,直到



两人到达医院都没再说一句话。



母亲把车开进离家最近的医院的停车场,把车停在了大门附近。关闭引擎后,车内便只剩下雨声。菅原看了一眼旁边的母亲,只见她还系着安全带,一言不发地凝视前方,车里充斥着尴尬的沉默。片刻之后,她看也不看儿子就开口说道:“你认识博尚•马腊亚吧?”“博?不是‘向日葵’里的那个坏小子吗,他怎么……”



说到这里,他突然无法继续说下去了。深夜的医院,博的名字……母亲转身面对儿子,抿紧的嘴唇和没有血色的脸,凝视着菅原的双眼渐渐噙满泪水。菅原没有催促母亲,仿佛瞬间冻结的意识一隅既想知道她即将说出来的话,又想捂住耳朵不听。



母亲解开安全带,问菅原:“你知道什么叫强迫双自杀吗?”



“什么?”



菅原并非不知道那个词的意思,也不是没听清母亲的话,但还是忍不住反问。想必母亲也明白他的心情吧,她并没有把话重复一遍,而是在说出沉重的事实后,全身瘫软,用含着泪光的双眼注视着菅原。



“博尚君的母亲用菜刀割伤他后割腕自杀了。邻居察觉到奇怪的响动,到他们家查看,发现母子二人还活着,于是赶紧把他们送到了医院。母亲很快就停止了呼吸,博则因为伤势比较轻,还在接受手术。”



“骗人……”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面色苍白、双唇颤抖的母亲看上去不像在说谎。她把事情告诉儿子后,无力地俯伏在方向盘上。菅原打开车门,外面下着雨。



他没等母亲出来就奔跑着穿过了宽阔的停车场,拼命思考着自己能做些什么,踩在沥青地面上的双脚没有一丝现实感。



小里跟几个“向日葵”的大人们垂头丧气地坐在手术室门前的



沙发上。



这像是经常能在电视剧上看到的场景。家人坐在手术室前,低头祈祷患者的手术能够顺利。“向日葵”的员工们,还有上回见到的博的班主任,这些人有的低着头,有的则在哭泣,低喃着“太可怕了”。可能是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吧,话语夹杂在哭声中,有些难以分辨。



至于小里,她没有哭。菅原本以为小里会是哭得最凶的那个人,但事实并非如此。低着头的大人们几乎都双眼通红,只有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鞋尖。小里非常安静,就像害怕一旦哭出声来博就会彻底离开她、离开这个世界一样。菅原知道,她已经彻底关闭了心门,不让自己表现出一丝感情,她好像都不知道菅原来了。



营原凝视着“手术中”的红灯。意识到自己家接到电话时事情已经发生了一段时间了。在那段时间里,博究竟怎么样了呢?就在自己满心以为明天要出去采集昆虫标本,爬到床上睡下的时候,博那小小的身体正在遭受多大的痛苦呢?眼前低垂着头的小里,又忍受同样的痛苦多久了呢?



菅原默不作声地坐在小里身边。他本以为小里没发现自己来了,但看起来并非如此。只听旁边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



“其实我家啊,跟小博家一样。”



菅原看着小里低垂的头。她没有抬起脸,仿佛根本不在意菅原是否在听她说话,就维持着同样的姿势,淡淡地说了下去。



“我没有爸爸,只有妈妈。这可不是比喻。是真的。”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最后停了下来。菅原一言不发。



“我看过户籍证,上面也没有爸爸。妈妈总是把我一个人留在家,自己出去工作,我会在‘向日葵之家’等妈妈回来。每次她来接我,我都会很高兴。我最喜欢妈妈了。妈妈的手很温柔。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的世界里只有妈妈和我两个人,如果妈妈要我跟她一起死,如果她用那双温暖的手把我……如果妈妈……”



“千里。”



菅原叫了小里的名字。小里听到他的声音,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她面色苍白,蓝色的眼睛目光散乱。她的眼睛跟博的很像,都是清澈的蓝色。比菅原的发色更加鲜艳的红发凌乱地贴在她的脸颊上。



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外国人——她也是在“向日葵”里长大的孩子之一。



“小博会回到那个没有妈妈的家里吗?”



小里说完,又低下了头。她没有哭,也没有寻求菅原的慰借,只是一味地盯着自己的鞋尖。营原看着小里的肩膀,看着这个比自己要矮上一截的女孩儿,更加不觉得她比自己年长了。小里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菅原一把搂住小里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他的行动似乎让小里拼命压抑的感情彻底松懈下来。她开始哭泣。菅原没办法为她做任何事,只能看着小里不停地哭泣。



(十一)



博被送到医院的第二天,小里放学来到医院,发现营原已经站在那里了。



菅原站在“向日葵”的其他员工中间,还把另一个博也带来了,男孩儿端正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先发现小里的是博,男孩儿拽了拽靠在墙边低着头的菅原,指向小里。



菅原把头转向小里的方向。两人目光相遇,小里露出无力的笑容。菅原没有笑,只是稍微抬了抬右手,算是打过招呼。站在菅原身边的博跑向小里,他跑起来摇摇晃晃的,一定是因为个子太小,还无法好好掌握平衡吧。看着他的身影,小里眼前又闪过躺在病床上的博,不由得感到鼻子一酸,眼角仿佛又要滑落泪水。



小里从昨天起就一直在哭,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只要稍一松懈就会哭出声来。今天有一场暑假讲习,但她完全不知道老师讲了些什么。连她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竟还有力气上学。



向她跑过来的博也双眼红肿。在同龄孩子中,他算是十分聪明的。就算无法完全理解现在的状况,想必也十分明白那种痛苦。他来到小里身旁,抱着她的腿不愿松手。这孩子从不会大声哭泣,只会安静地啜泣。小里叫了一声“博君”,声音哽咽得几乎难以分辨。



她抬起头,看着菅原。只见他满脸倦容,一看便知昨晚几乎没睡。



小里摸了摸抱着自己的博的头,两人一起走向菅原。就在她抬起头想对营原说些什么时……



周围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定睛一看,是博的班主任和几个“向日葵”里的大人从走廊另一头走来了。众人的视线钌盯着小里刚走过来的方向,小里便也跟着看过去,随即屏住了呼吸。



她看到一个低垂着头的中年男子,干净的衬衫、笔挺的西装、光亮的皮鞋,看起来既不像“向日葵”里的员工,也不像学校的老师。小里很快便猜到那是谁了。



爸爸不怎么到我家来……



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父亲偶尔会到家里去看他。



站在儿子所在的重症监护室前,男人有些踌躇。只见他犹豫地停下脚步,对“向日葵”的员工和博的老师深深低下了头。周围的大人们虽



然什么都没说,却都有些迷茫。小里不知该把视线落到何处,只好看向菅原。营原盯着刚出现的男人,随即眯着双眼,问小里:“那是……”



“有可能,是博的……”



小里低声说完,男人便低头走进了重症监护室。



下一个瞬间,菅原突然站直身子,大步朝男人走去。“菅原君。”小里试图叫住他,但声音无力地中断了。周围的大人明显都吸了一口气,走廊上响起一声钝响。



被揍了一拳的博的父亲身体一歪,倒在地上。他捂着被少年殴打的脸颊,一言不发地低着头。菅原依旧紧握着拳头,站在他面前。



“菅原君!”



“向日葵”的一个员工跑向营原,她小声说了一句“你怎么能这样”,但菅原并没有回答。随后,菅原默不作声地任由纷纷围过来的员工把自己推出了医院。



(十二)



博到达“向日葵之家”时,那里正处于小小的混乱之中。



菅原离幵医院后,先送博回了家,最后这孩子还是跑到“向日葵之家”来了。虽然自己最好的朋友躺在医院,最喜欢的菅原哥哥今天不太可能来,但他还是很想见见其他的孩子们。而且他觉得,他们也在等待自己的到来。



博满头大汗地走上长长的斜坡,小里一见到他就跑了过来。她脸上不知所措的表情似曾相识,上回另一个博跑出去时小里也是这样的表情。



“你知道哥哥在哪儿吗?”小里问。



“不知道。”



这时另一个声音传来:“你知道他在哪儿吗?他的自行车在这



里,所以应该到这里来了,但我们都找不到他。”



博抬起头,原来是哥哥家的阿姨。她脸上的表情也跟小里的一样。博摇摇头。“不知道,怎么了?”



小里跟阿姨对视一眼,说“不知道就算了”。



博走到门廊上坐下,看到几个“向日葵”的大人走到阿姨和小里身边。阿姨反复低头道歉,嘴里说着“不好意思,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菅原夫人,快把头抬起来吧。”一名女性员工为难地说,“其实我们的心情也跟他一样,不过‘向日葵’再怎么说都是附近的好心人做起来的机构……怎么说呢,至少要在表而上跟人家道个歉。”“我很明白。真是的,那孩子到底去哪儿了呢……”阿姨抬头看向天空,“真是太对不起了。这次给‘向日葵’添了这么多麻烦,他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博坐在门廊上摇晃着双腿,心想营原哥哥还是小孩子吗?虽然他曾经取笑自己,玩捉迷藏的时候也从来不让着他们,跑起来飞快,一点都没有大人样。不过此时听到大人们说哥哥还是个小孩子,博依旧觉得很奇怪。哥哥明明是个大人啊。



一名员工走到不停道歉的阿姨身边,开口说话了。



“总之,能请您先跟我们去一趟吗?真是麻烦您了。我认为还是趁现在把事情解决了,再去找您儿子也不迟。”



“我知道了。实在是很对不起。我去把车开过来。”



那个阿姨好像要跟大家一起出门去。博多少能猜到他们的目的地,但还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门廊上摇晃着双腿。从这里可以看到“向



日葵之家”门前的大树,菅哥哥的山地车就停在树下。



阿姨和那几个大人离开后,博进了屋,发现其他孩子都在屋里。平时他们都会跑到外面来玩的啊,真奇怪,博边想边走进去,看了一眼他们在干什么。原来他们正往纸上写字:“博,别怕。”“早点好起来,我们一起玩。”还有很多人把字写错了,漏掉了小小的促音,但博没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此外,还有几个孩子在叠纸鹤。今天大家都异常安静。



这时小里也走进房间,看到博,虚弱地笑了笑。博一下子就发现那笑容是装出来的。



“博君也来帮忙吧。可以折纸,也可以写信。”



博沉默着摇摇头。小里对他点了一下头,又露出假装的笑容。



“那我们去倒麦茶吧。是不是热坏了?我们帮大家倒茶吧。”



“嗯。”



博这回点了点头,目送小里走进厨房。待小里的身影消失后,他又回到门口,一言不发地走下了斜坡。可一时重心不稳,就像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坡底下的河堤上。



河堤下方是一片无人打理的荒草丛,比博还高的杂草看起来就像丛林一样。他下到河边,分开草丛往秘密基地跑去。



菅原哥哥果然在那里。



野草擦过脸颊,痒痒的。博挥舞着短短的小手分开草丛,向哥哥走去。哥哥在狭窄的秘密基地里伸幵手脚,仰面躺在地上。



“菅哥哥。”



“是博啊。”



菅原看到博走过来,便撑起上身。博默不作声地点了一下头。菅哥哥转过来了。



博走到菅原身边,坐在地上。哥哥一言不发地往旁边挪了一下。“大家都在找哥哥呢。”



“你跟别人说了我在哪儿吗?”



“没,一个人都没说。”



“也没对小里说?”



“嗯。告诉她比较好吗?”



“不啊。”



哥哥勾起嘴角笑了。跟小里的不一样,博看不出他的笑容是真是假。管原只是笑了笑,就再也没有说话。博低垂着头,菅原则默不作声地看着远处。最后实在受不了沉默,博抬起头看向哥哥。“哥哥家的阿姨来了。”



“哦



“她说很担心你,到处在找你,还说要去道歉。”



这回菅原静静地深吸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道:“是吗……”



“哥哥,你讨厌到‘向日葵之家’来吗?”



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菅原转头看向博,虽然表情严肃,却噘起了嘴。



“谁说我讨厌了,只是不喜欢而已。”



“真的?真的不喜欢吗?就连跟我和小博玩的时候也一样?大家一起庆祝七夕的时候也一样?”



博发现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因为哥哥实在太可怜,自己也太可怜,小里和其他“向日葵”的大人们,还有哥哥家的阿姨,当然也包括躺在医院里的小博以及他的母亲,大家都很可怜。



“那你到这里来找小博,跟大家一起逛庙会的时候也一样?”



“爱哭鬼。干吗露出那种表情,不喜欢我也没办法啊。”



菅原耸耸肩,大手轻抚博的脸颊。博没有哭出来,虽然他很想哭,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知道哥哥为什么讨厌到‘向日葵’来。”



哥哥没有冋答博的话。至少能看出来他不想回答。他没有说话,也不看博。



但博还是继续说道:“因为哥哥有家可回,也有爸爸妈妈。回家后不需要担心有没有洗澡水,有没有饭吃,所以……”



“所以什么?”



“我知道哥哥会因为这个而感到不太自在。”



说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博的眼角渐渐渗出了泪水,虽然他很努力地忍耐,不让泪水滑落,可眼泪最终还是打湿了他小小的脸蛋。一开始流泪,就再也停不下来。博撑起双腿,用力抱住了膝盖。



“哥哥和我都不需要担心将来的事情,因为妈妈会帮我们安排好。我们都是得到宠爱、幸福的孩子。我……”博擦掉脸上的泪水,“我能理解哥哥因为这个而感到羞耻。我知道。”



菅原没有回答。博柚噎一声,一直盯着不愿转过头来的菅原的侧脸。



“哥哥家里有妈妈,有爸爸,不用担心有没有饭吃;而小博很可怜,没有爸爸……可这些都不是哥哥的错,都不是菅哥哥的错啊。”菅哥哥依旧没有回应。他一时间无法回答,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虚空。博很伤心,对一切感到很伤心。他背过脸去,幵始放声哭泣。就在此时,把头埋在膝盖间哭泣的博感觉背上突然多了些重量。一个仿佛在蔑视,又像在嘲笑的声音在头上响起。



“你这个人啊,如果总是先发现别人的痛苦而不理解自己的痛苦,今后可不会幸福的哦。”



博啜泣着抬起头,哥哥的脸近在咫尺。他的双手滑到博的脖子上,从背后把他搂进怀里。哥哥很用力地抱着他,简直就像要把他的脖子掐断。博痛苦地在菅原怀里扭动起来。



“哥哥……”



菅哥哥并不放手,像在取笑博的挣扎,更用力地抱着博。真的很难受,博挥舞着手臂,摇着头不断挣扎。可他的努力最后都成了徒劳。博以为哥哥根本没在认真听自己说话,于是高举双手,对准菅原的手臂。



“哥哥,我很认真一一”



博正要拍打菅原的手臂,却突然停了下来。菅原并没有松开手,博的胸口感受到了菅原掌心的颤抖。



“哥哥……”



博抬起头正要说话,却突然明白菅哥哥为何会颤抖。



菅哥哥在哭。他靠在博的背后,拼命压抑住声音哭泣着。菅原的脸颊贴着博的头顶,用力抱着他不松手。他在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是他的唇却动了一下,哥哥的唇间滑落出博的好朋友的名字,那颤抖的声音叫了一声“博”。



博咬紧下唇,任由菅哥哥抱着自己轻颤。



他抿着嘴,替好搭档回答了一声“什么”,还抬起小手按住了菅哥哥紧紧抱住自己的手。



博又在病床上躺了两天。他用小小的身体不断与伤痛作斗争,但最终还是在第三天夜里到达了极限。他再也没能回到“向日葵之家”,那年,他七岁。



(十三)



“向日葵之家”决定替博和他的母亲举办葬礼。



帮忙做好准备工作之后,菅原就躲在了里屋。房间一角还摆放着被人遗忘的七夕竹枝,尖端的叶片已经发黄祜萎。孩子们做的装饰物和愿望纸条也都退去了原有的色彩。



远处传来正为葬礼善后的大人们的声音。除了“向日葵”的员工们,偶尔还能听到父母的声音。



菅原深吸一口气,环视四周。孩子们专用的矮脚长桌和玩具;一块积木孤零零地掉落在榻榻米上。菅原盯着那块积木,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最后一次待在这个地方了。尽管没有做出决定,但他可能再也不会来了。他……今后不会再踏足这个地方了。



他只顾着环视四周,一直背对着房间门口,这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原来你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呢。”



转身一看,发现小里站在身后。穿着整齐制服的她没等菅原回答就朝他走了过来。她脸上带着深深的倦容,深陷的双眼下还挂着淡淡的黑眼圈,仿佛昨夜一直哭到天明。尽管如此,她已经好了许多了,菅原已看不出前段时间那种可怕的痛苦神情。她静静地站着,微笑着站在菅原身边,披肩长发微微晃动着。



博曾经跟菅原谈论过喜欢小里的话题,博当则还说“别以为你是大人就可以耍赖”。菅原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当时他真心觉得小孩子很可悲,并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跟小里交往。可是,眼前的小里身上已染上浓重的博的气息,让营原无法直视。到底是谁耍赖啊,他苦笑起来,他再也不可能得到这个女人了。



小里站在菅原身边,伸出一只手对他说:“给。”她手心里放着什么东西。看清那个东西后,菅原不由自主地发出叹息。



小里手心上摆着一对金色的耳环。



“这是庙会那天小博给我的……不知是谁买给他的,他还要我戴上。”小里眯起眼睛,露出半哭半笑的表情,“可我没有耳洞,等考完试高中毕业以后去打一个或许挺不错的。于是我就问小博:‘能等到那时候吗?’小博当时一脸不高兴,说耳环明明很帅的。”



小里说到这里,突然一脸认真地抬头看着菅原。她拿起手心里的一只耳环,递给营原。



“菅原君,我希望你能保留其中一只。”



菅原默不作声地接过小里手上的耳环。廉价的耳环几乎没有重量,看起来无比脆弱,仿佛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把它捏碎。



他很害怕,若自己不咬紧牙关,肯定会对小里说点什么。菅原微微收紧下颌,点了一下头。他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博挺起胸膛说的那句话:我要自己用。什么嘛,他忍不住露出苦笑,说到底,你还是最喜欢小里啊。



“我先走了,外面应该收拾得差不多了。”



不知道是否察觉了菅原的情绪,小里说完后就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菅原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呆呆地看着小里刚给他的金色耳环。想起深深为打了耳洞的母亲感到骄傲、不断重复着“很帅”的博。想到这里,菅原感到莫名空虚,默默攥紧了耳环。



他看到房间一角渐渐祜黄的竹叶,开始在上面寻找那张红色的纸条。走过去翻开一看,上面是博的字迹。虽然铅笔写下的文字已经有些模糊,但还是能看清内容。第一次看到那行字时,菅原心中



曾出现过片刻的惊恐。“我想变成博”——那天夜里在母亲的怀中,他是否想起了自己的愿望呢?



菅原突然身子一僵,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慌忙把眼睛凑近纸条。



红色纸条上的文字,大小间距不一,乱七八糟。在几个字中间还有仿佛乱涂乱画的线,上次他没注意这些线。因为纸条太脏,上面的字也很难辨认,当时并没有把这些内容当回事儿。错别字,漏掉促音,这些都是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常犯的错误,“向日葵”里还有很多孩子不懂得怎么写片假名的长音,博也是其中之一。



因此,直到现在,菅原才真正读懂了这些文字——“我想变成英雄”(注:这句话原文为ヒ一ロ—になりたい菅原第一次看漏了长音“一”,因此将其误解为“ヒロになりたい(我想变成博)。两个孩子的名字都叫“ヒロ”(博)。)



“博,你……”



菅原忍不住发出沙哑的沉吟。“我想变成英雄”一一大人看了会笑的,不切实际的愿望。不知他从哪学来“英雄”这个单词的,想必一直想写出来炫耀一下吧。不,博本来就会说英语,虽然不会写字母,但他还是想办法把自己的“魔咒”写了下来。他母亲呼唤他的名字时究竞是种什么心情呢?她曾经问菅原:“博(注:“ヒロ”(博)的罗马音是“HIRO”,跟“HERO”(英雄)的发音是一样的。)在吗?”菅原想起她当时的声音。



菅原舒展开右手的拳头,那只耳环在手心里折射出廉价的光芒。他抬起头,转身看向房间内部。其他孩子回去后,博总会把被褥拖到这里来睡觉。菅原仿佛明白了他的动机。尽管明白,可他现在独自一人站在这里还是觉得房间里太安静了。这里实在太大、太寂寥,博总是一个人睡在这里……他从不羡慕他人,只是安静地接受自己的处境。博就这样淡淡地否定了菅原对他是否会嫉妒其他孩子的担心,坚强地活了下来。



真是被你摆了一道,菅原想。比不过你,我输了。



菅原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右耳,指尖轻触耳垂,他又眯起眼睛凝视着另一只手上的耳环。那个博已经不在了,他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如果哥哥和小里是我老师就好了”——那天,坐在秘密基地里的博对菅原说了这句话。他的话里到底有几分认真,他心中的英雄是什么样的,那些话的真正含义是什么?菅原都不明白。



菅原离开了房间。恭敬地对刚收拾完葬礼现场的“向日葵”员工打过招呼,最后站在小里面前。小里在笑,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小里说:“再见啦。”



“嗯。”



后来,菅原再也没见过小里,因为他再也没去过“向日葵之家”。



那次真的成了他与小里的最后一次见面。



第二年春天,管原听说她考上了某所知名国立大学的教育系。原来如此,那条道路的确很适合她。至于菅原,则迎来了初三迎战高中考试的时期。



“菅原,你有认真考虑志愿吗?”



升上三年级后,担任菅原班主任的老师无奈地问道。因为那头天生的褐发,老师们对菅原的印象都不太好。而且他不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每天放学后都赖在学校玩麻将,被打上不良少年的标签也是理所当然的。



菅原伸长双腿,坐在与自己商景志愿的老师面前。这个老师整天为菅原的日常行为忧心忡忡。



菅原微微一笑,阴阳怪气地说:“在考虑啊……我真的在考虑。而且我想考大学。老师,虽然我这个人很随便,但脑子也不坏嘛。”“我知道你脑子不坏所以才问。真是的,校园不好看就不去,女孩子的制服不可爱就不去,你去年填的志愿调查表都是一派胡言。你到底有没有考虑好要考什么高中啊?这里可没有符合你那些条件的学校。”



本来就一头褐发,去年还戴上了耳环,菅原被彻底冠上了“不良少年”的称号,班主任对他毫不掩饰不耐烦的表情。要是营原的成绩很差,说不定老师还不会那么直白。但不巧的是,菅原的脑子不坏,而且还算努力。



菅原又笑了一声,摸摸戴着金色耳环的右耳,说:“青南学院高中……我的成绩应该能考上吧?到偏差值高的学校去也不是什么坏事,条件差一点我也忍了。”



小里白色围裙下的青南制服……既然要上高中,在有那样的女生制服的学校待上三年也不算坏。班主任看着菅原脸上的微笑,再次无奈地叹息一声。



(十四)



风很大。



漫天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飘落。在五楼还能听到的哭声,此时却停了。



菅原拖着受伤的脚来到屋顶。抬头看向天空,乌云压得很低,颜色阴暗得可怕。他冻得几乎合不上牙齿,甚至能听到颤抖的敲击声。脚尖和手指也使不上任何力气。



天空原来是如此沉重的存在吗?菅原抬着头思考。因为一直待在教学楼内部,如今他觉得眼前的天空就像道具一样。肩膀和头顶堆积起了雪花,越来越厚。



这样下去,身体很快就会冻僵的。



屋顶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不是薄薄的一层,而是彻底被白色的积雪覆盖,冻结成坚硬的雪床。菅原的余光瞥到落在刘海上的积雪,吹来的狂风将雪花吹散。他深吸一口气,寒冷的空气几乎让胸口冻住。



他屏住呼吸,在纷飞的大雪中努力凝视。但只要睁开眼,眼角就传来近乎撕裂的疼痛。雪花吹打在身上像针扎一样痛,脸上依旧在出血。他将双手握成拳,用尽全身力气呼喊。



“你在哪里?我知道你在这里。”



他的声音被狂风吹散,几乎听不见。营原紧紧闭上双眼,把眼睛闭上的瞬间觉得舒服了很多。脑中慢慢涌起干脆就这样倒在雪地里的欲望。他摇了摇头,为防丨h眼睑被冻结,逼迫自己拼命睁开双眼,看着耀眼的白雪。仅仅是睁眼的动作都需要下很大的决心。然而,下一个瞬间……



菅原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护栏旁有个穿着青南制服的人,正背对着他。



那个人背过身,看也不看菅原,背影轻轻摇摆着。但就算那人不转过来,菅原也知道是谁。背影他似曾相识。



“XXX!”



菅原叫着那个人的名字,跑向护栏。他想帮忙,想替那人做点什么。菅原伸出手,触碰到了那个人的背部,后背冰冷得令他瑟缩。这家伙到底在大雪里站了多久?到底在这里忍耐着痛苦哭了多久?



那个人并没有转过来,菅原从背后将其抱住,双臂紧紧地搂住那个人的背。瘦削的肩膀让人心疼。



哭声响了起来。



其中似乎隐含着某种强烈的意志。



菅原的指尖突然失去了力量,然后脚尖也失去了力量,似乎在嘲笑他还在顽强地挣扎。他想睁开眼,视野却一片黑暗。“我不会变成人偶”——他在拼命坚持,却感到那瘦弱的肩膀从手臂间滑出。等等,伸出的手臂突然失去所有力气,低垂下来。菅原只抓到了一把空气。



等等,别走。他的意识缓缓陷入黑暗。



彻底失去意识的瞬间,他听到了校园里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