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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深红(1 / 2)



(一)



声音落下,伴随着地面的震动。



菅原还在睡梦中。虽然没有进行任何重体力劳动,身体却十分疲惫,或许是由于精神过于疲惫吧。在没有活动肉体,却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时,人或许就会像他现在这样陷入浅眠。他觉得自己反反复复做着各种不着边际的梦。



然后就传来了震动和巨响。



“砰”,一个强烈的撞击声,他的浅眠被打断。一开始菅原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声巨响近在咫尺,地面都摇晃起来



他在迷迷糊糊中回忆这里是哪里,自己是谁。下一个瞬间,他猛地坐起身。涣散的目光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紧接着,菅原倒抽一口冷气,彻底清醒了。



因为他看到了人偶惨白的手腕,和身上穿的青南女生制服。



睡在同一个房间的鹰野也跟他一样被惊醒了。只见他坐起身,跟菅原一样屏住了呼吸。



菅原突然抬头看向天花板。刚才的巨响和震动意味着这个人偶是从高处落下来的。可它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掉下来的呢?天花板上没有洞,依旧完整无缺。看到这里,营原猛地跳起来,向人偶跑去。



白色人偶身上的短裙……看到那个,菅原感到心口一紧。他很想大喊,为什么?



“梨香!!”



由于剧烈的撞击,躺在音乐室地毯上的人偶手腕被摔出了裂痕。不仅是手,营原靠近一看,连双脚和头部也布满了裂痕。他跑过去,不假思索便抱起了“她”的头,咬紧牙关看着那张破碎的脸。鲜红的血液从惨白的缝隙间流淌下来。那些血液如此真实,仿佛是与梨香的唯一联系。菅原左手按住梨香的头部,笨拙地缓缓抽出右手一一掌心传来黏稠的触感。鲜红的颜色,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味。真血。带着体温的血。颤抖的手指慢慢紧握成拳。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声音近乎呻吟。为什么?



鹰野跑到紧咬牙关的菅原面前停了下来,表情僵硬地凝视着人偶的脸。下一个瞬间,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榊、君……”



面容破碎的人偶慢慢地被鲜血染红。刚才那个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菅原心中涌起一股心疼却又无助的情绪。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梨香,人偶苍白的左眼里滑落一滴形似泪水的液体,消失在菅原手中。



沉重的钟声响彻整个校园。



深月躺在床上,全身猛地抽搐,清醒过来。



贯穿全身的轻微冲击把她唤醒,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在



何处。就在她清醒的前一刻,似乎听到了学校的钟声。背后和手腕传来刺痛,双手瘫软无力。深月盯着天花板,呆呆地眨着眼睛开始思考。她全身的每个关节都在隐隐作痛,可能是感冒症状。



感冒。话说回来,她吐出的气息似乎有些燥热。



她慢悠悠地坐起来,长叹一声。一直开着暖气,室内空气干燥,她感到喉咙刺痒。



食堂里应该能找到茶喝。深月拿起睡前放在枕边的手表看了一眼,现在是六点,看来她已经撑过了大家都担心不已的五点五十三分。钟声果真响起了吗?



穿上外套,套上室内鞋,就在深月戴着手表准备拉幵隔开床位的布帘时,突然身子一僵,呆立在原地。



—咦?



她感到手指、掌心、膝盖和额头都紧绷起来。右手的手表掉落在地,发出一声钝响。那仿佛是某种信号,使得深月的双手突然轻颤。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物。



那个无比熟悉的左手腕,上面盘绕着红黑色的伤痕。



手腕中央横亘着粗短的伤疤,那是个很深的伤口。下面紧挨着一条细长的疤痕,上面还平行划过两道丝线一般的细小伤口。



深月感到不知是恐惧还是惊愕的情绪窜过脊梁,双手的颤抖渐



渐传达到膝头,瞬间扩散至全身。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瞪大了眼睛,凝视着伤口动弹不得。怎么回事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尚未完全愈合的、无比真实的伤痕。她躺下前绝对没见过这些东西。它们本来不在这里。可是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迟疑伤……)



好几条纤细的红线。#着那些伤痕,深月脑中突然冒出这个词。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手腕上交错的伤痕,无法移开目光,却也无法直视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迟疑伤。以及穿过手腕中央,又短又深的伤口。



想到这里,喉咙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嘴里一片苦涩。深月瘫坐在地板上,身子蜷缩起来。她快吐了。



呕吐感仿佛触发了某个开关,鲜明的记忆突然充斥脑中。



淋浴声和水声。浴室,地上落着沾满鲜血的刻刀。这是什么?她为什么会有这种记忆?陷入混乱的深月突然又被声音侵袭。歇斯底里的哭喊声。这到底是……



(死不了……)



啊啊



(死不了!!可我都已经这么……已经这么痛了……)



那是我的声音。是深月自己的哭喊声。



她阵阵作呕,头晕目眩。



口中发出不连贯的哭声,深月目不转睛地看着触冃惊心的左手腕,呼吸越来越沉重。如同啜泣的喘息不断重复着。



是我割的?这怎么可能?!



左手腕的伤口眼看着开始往外渗血。深月目瞪口呆地看着鲜血涌出,还伴随着温热的体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深月紧紧抱住头,身子缩成一团,高声尖叫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到底是……



“深月!”



景子猛地拽开布帘跑了过来。她可能刚刚被深月的尖叫声惊醒,只披了件皱巴巴的上衣就慌忙走向深月。她试图握住深月不断撕扯头发的手,却被深月一把推开。景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别看我……”



话音未落,眼泪就止不住地淌下来。景子眯起眼睛,紧接着倒抽了一口气——深月从她的表情看出,景子已经发现了自己左手腕上的伤痕。景子的手再次伸向深月。左手腕上的伤口血流不止。



“深月,你……”



“不是我……”



深月的声音已变成几不可闻的虚弱叹息。到底什么是真实,她该相信什么?“别看我,不是我……”深月反复呢喃着,把脸埋进床垫里。她顽固地抗拒着景子的手,依旧痛哭不止。



(三)



时钟指针发出死板的跳动声。



心情糟透了。景子轻揉太阳穴,深月的惨叫声突然把她惊醒,紧接着就看到了她左手腕上的伤痕。深月手腕上的伤,以及……



菅原已经用自己的制服上衣盖住了音乐室地毯上那具破碎的人偶。人偶身下的蓝色地毯已被染红。刚才景子掀起盖着的上衣,看到鲜血从人偶半毁的脸上流淌出来。毫无生机的人偶与那真实得诡异的鲜血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无比惊悚。她没来由地感到气愤,为什么要对梨香做这种事?



“天花板上明明没有洞,可它就是掉下来了。”



菅原疲惫不堪地说。他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我不知道她,还有之前的充和昭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个肯定是梨香。就在掉下来的瞬间,她还叫了一声榊君……而且说了你们可能不信,这个人偶流泪了。”



就算是出于疲惫,菅原的描述方式也极其缺乏感情,给人一种没心没肺的印象。那是因为心中难以抑制的无力感。



呼唤着榊的名字,还流泪了。



景子咬紧下唇,眯眼看着人偶。



不断呼唤榊的梨香,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又想了什么?菅原忍无可忍地抬起头。“你们没发现梨香不见了吗?”



“我也觉得自己很没用,刚才只顾着应付深月,直到你们来,我才发现她不见了。”景子遗憾地回答。



“深月呢?”



“让她再躺一会儿比较好。你也看到了吧?她现在……暂时不能说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菅原烦躁地说,“睡觉之前不是还没有吗?那玩意儿突然就冒出来了?”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就像你说的那样……至少深月自己是这么说的。而且出血的伤口附近不是还有一些迟疑伤吗?我看那些不像刚弄上去的样子。虽然称不上旧伤,但也不是刚划上去的。我认为那些伤痕在来‘这里’之前确实不存在。”景子叹息一声,“再说,就算真是她自己割的,现场也该留下刀或者剌刀一类的‘凶器’吧?反正我是没找到。有可能真像深月说的那样,是突然出现的。”



别看我,不是我——深月哭喊着,说伤口一点都不痛。不疼的



伤口。景子马上跑过去努力安抚,可深月依旧无法从混乱中恢复过来。后来鹰野他们来了,手忙脚乱地试图给伤口止血,可鲜血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最后大家都手足无措了,只能呆站在那里。不疼痛,却血流不止的伤口。深月手腕上的伤痕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自杀未遂的痕迹,而且很可能是致命伤。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又与他们绝口不提的那起学园祭自杀事件有什么关联呢?



景子突然感到背后一凉,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鹰野。只见鹰野跪在梨香的人偶前,蜷缩着身子。他死死咬住嘴唇,怒视着地板。从刚才起他就一直是这副表情,没有变化。景子垂下目光。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说话,一味低着头。突然有个声音打破了沉默,但那是自言自语般的呢喃,听不清内容。景子抬起头,发现是跪在原地没有动弹的鹰野在说话。过了一会儿,鹰野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榊到底在干什么?”



那声音无比尖锐,隐含着说不出的痛楚。他跪在人偶旁,镜片后的双眼充血而红肿。他不看景子也不看菅原。景子顺着鹰野的目光看向被制服外套盖着的梨香,那具曾呼唤着榊的名字、并流下眼泪的人偶。



“梨香一直在叫他。菅原,你听到了,对吧?梨香最后掉下来的时候叫了榊的名字。可是,为什么那家伙没到这里来?”



“可能…”,因为他进不来这里吧。你冷静点。”



菅原烦躁地摇了摇头。鹰野抬起头来。



“既然不在这里,那他到底在干什么?事情已经发展成这个样子了,榊绝不可能跟那起自杀事件毫无关系。既然有关系,那榊为什么不在这里?为什么他不帮帮梨香和深月?!”



景子头一次看到平时冷静稳重的班长如此激动,想必他的忍耐



已经到了极限吧。深月也一样,景子无奈地意识到,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已到达了某个临界点。



“鹰野——”



“我没有自暴自弃地大喊大叫。”



鹰野打断景子,再次眯起眼睛,目光阴郁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人偶。随后,他沉重地说:“我只是觉得,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深月已经快崩溃了。榊理应到这里来。”



“你这样我们会更头痛的。”



“你这家伙平时不都是一脸淡定地讲大道理吗?有时还淡定得让人恼火。要是连你也变成这个样子,那我们,还有深月,不就更头痛了吗?而且你少说什么‘理应到这里来’了,如果你希望榊过来帮我们,就直说啊。”



听着菅原半含怒火的指责,鹰野沉默地站了起来。他若有所思地抿紧嘴唇,朝景子二人走来。随后抬起强行压抑心中感情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没错,我希望他来帮我们。”



自暴自弃的发言。



“现在我们几个真的手足无措了……连安抚深月都无能为力。”



“现在不是还没确定自杀的就是她嘛。而且手腕上的伤是什么意思啊?当时那个人不是跳楼自杀的吗?根本毫无关系嘛。”



“为什么要选择那么惹眼的地方?如果真想自杀,完全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去死啊!”最先说出这话的是景子。现在景子又想起不久前自己说的话——如果那个自杀者在跳楼之前曾经尝试一个人默默死去,却失败了呢?



“如果割腕之后深月没死成呢?”景子说,“她带着那些伤口,在学园祭的那天走上了天台。为了当着大家的面自杀而站到了那个



位置。如果她想把自己逼到再也无法回头的境地呢?周围劝阻的声音在她耳中就像鼓励她一跃而下的信号。一旦站上去,就意味着没有了任何退缩的余地,无法回头了。”



景子咬紧牙关,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再次压低声音说:我对深月手上的伤痕没有任何记忆,不过只要穿上长袖,戴着手表,应该就能掩饰那些痕迹。今天我们到这里的时候,确实如深月所说,她手上没有任何伤痕。可是现在随着状况渐渐紧迫起来,那些伤痕出现了,这样也完全说得通。”



“你想说她是‘幽灵’吗?”菅原不知所措地说。他烦躁地想掏出烟盒,却又缩回了手。或许还是对梨香的状况有所顾忌,他很罕见地没有忠于内心的冲动。菅原继续道:“可是照你这种说法,可能性就不止一种了,不是吗?不管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个地方太奇怪了,常识完全不管用,更何况,我们都还不知道那些伤痕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的意思是?”鹰野问。



菅原点了点头,道:“会不会是因为深月铁了心认定自己就是自杀的人,才会变成那个样子呢?老实说,我——有可能也包括你们,都认为深月有点‘不对劲’。而那种感觉最强烈的,应该是她自己吧?具体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觉得妄想有可能会在这个所谓的精神世界里被具象化。我觉得这很有可能。”



“就算你是对的,那为什么又会体现为手腕上的伤痕呢?”



听了鹰野的问题,菅原耸了耸肩,然后回答:“可能因为最能具体表现自杀这一行为的就是伤口吧?这只是我的想象。就算深月心里充满不安和恐惧,也很难用跳楼这种方式进行表达吧。”



景子听着菅原的话,默默想起刚才深月的哭喊声。那阵惨叫已



经在她的脑中重复了无数遍。



菅原又说:“由于一心认为自己就是自杀者,所以她肯定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你们也知道,那家伙一旦因为某个契机开始低落,就会把自己逼得无路可退。我觉得这里的主人就是利用了她的性格弱点,包括我们到这里没多久时打来的那通电话,我总觉得深月是东道主的重点攻击对象。现在的情况就是,矛头全都指向了深月,对深月来说实在太不利了。



“但我绝对不会着了那个人的道。随便你们怎么想,反正我直到最后都会坚信那人不是深月……若不这样,那家伙就真的会被逼入绝境。”



“菅原。”



鹰野叫了他一声,但营原没有再说话。他转向梨香的人偶,像鹰野刚才那样跪在旁边。鹰野长叹一声,又看向景子。景子只是安静地摇了摇头。



“菅原说的确实有道理……你们记得清水还在时说过的话吗?这里是东道主随心所欲的世界,因此绝不可能让他觉得不舒服。而深月那么痛苦,假设她是东道主,那她伤害自己的目的是谴责自己吗?这也太说不通了……虽然我也不太明白,但这确实是矛盾的。



“其实说来说去,我们在这里是得不出一个结论的。现在深月还在流血,梨香又消失了,我们已经阻止不了事态的恶化了。”



景子缓缓眨了眨眼睛。听到自己说出如此软弱的话,让她感到十分屈辱。但她又无可奈何地说:“再怎么挣扎都没用。”



大家能做的都做了,能想的都想了,负面情绪越来越强烈,甚至想用睡眠来抵抗。可梨香还是消失了,她再也回不来了。



被困在东道主的掌心,他们太无力。景子深切地感受到,这个“世



界”和他们的精神都已经接近崩溃。他们不知道那个人的目的何在,思考已经让他们身心俱疲。



“睡着了也没用啊。”



她听到菅原的低语。他的声音饱含痛苦,仿佛在为自己之前的提议感到悔恨。营原跪坐在梨香面前,长长的刘海盖住了眼睛,使景子看不清他的表情。



鹰野则一言不发地转身背对景子,又一言不发地离幵了音乐室。平时性格温和、善解人意的鹰野悄然关上房门,临走时留下一句话。“让我一个人静静。”



(四)



呼吸着保健室里的药味,深月缓缓睁开眼。雪白的天花板像笼罩了一层薄雾,显得模糊不清。深月眨了眨被泪水浸泡得红肿的眼睛。因为恐惧和混乱哭了太久,此时连呼吸都有点困难。深月一直认为哭泣能打消心中的不安,能让自己卸下重负,但她现在意识到,悲伤同时也会一点一点侵蚀自己。



她仿佛失去意识很久了,甚至记不清自己片刻之前是什么样子。她想睡,却睡不着I想哭,却累得哭不出来。她已走投无路,难以回头。事实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面前。



“你醒着吗,深月?”



布帘另一头有人在轻声呼唤。不等她回答,布帘就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她看到一脸担忧的菅原。



确定深月醒了,菅原便缓缓走了进来,手上拿着折叠椅和干净的绷带。



“你醒了啊,我来给你换绷带。”



听了这话,深月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左手上裹着绷带。营原把椅子放下,坐在床边,捧起深月的左手。她发现营原稍微翘起一边眉。刚才深月一直无法直视自己的左手,甚至痛恨那血流不止的伤口竟然没有一丝痛感,仿佛在无情地诉说自己已经失去了感知疼痛的能力。



菅原坐在旁边,保持着同样的表情为深月解开绷带,随后用平淡的语气说:“接下来可能要经常给你换绷带了。你最好别看,血好像还是止不住。”



“菅原……”



“嗯?”



他那没有一丝动摇的平淡语气让深月没来由地感到悲伤。她为菅原善解人意的温柔而悲伤。发现自己又要流泪,深月赶紧闭上眼睛,随后听到菅原叹了口气。他温暖的手轻抚着深月的左手腕,随后又揉了揉她的额头。



“别哭了。”



这句话让她再也无法忍耐,泪水涌了出来。轻抚额头的手让她猛地安下心来,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深月意识到营原的右手还握着自己的手腕,便睁开模糊的泪眼,抬头看着他。



“你不觉得恶心吗?我的左手一直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