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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 2)



那些年代久远的黑白相片中,每个人脸上几乎都没有笑容。



每个人都紧闭双唇,站得笔直。也许在照相机和底片都很昂贵的时代,很少有机会拍照。那时候拍照并不是撷取日常生活的片断,而是记录人生重要的时刻。



桂木茧把装满西浦家祖先相片的塑胶袋放进纸箱,用胶带封好。然后堆放在水泥空地的纸箱上。



开始整理西浦照相馆已经一个星期,原本很担心不知道多久才能整理完毕,幸亏只要整理该留下的东西就好,所以竟然很快就看到了终点。



妈妈奈奈美始终没有出现。她说小说没写完应该不是说谎,但显然不光是因为这个原因。妈妈应该想交给茧整理。



目前只有茧一个人在照相馆。秋孝说,他有事要去岛外。茧也刚好想要整理思绪。



三天前,研司告诉她的事始终盘旋在脑海。研司把他所知道的事全都告诉了她。这段时间接触的他,可能并不是真鸟秋孝──茧当然并不相信,上周发现的四张相片,显示秋孝就是真鸟家的人。



但是,秋孝的确有某些地方让她感到不太对劲。



虽然秋孝说他经常来这座岛上,但从来没有提过以前的事,至少没理由隐瞒和研司认识这件事。茧想起自己除了秋孝有失智的祖母以外,没有见过他家的任何人。听立川研司说,管家在他家工作的时间也不长,并不能完全排除和真鸟家的人长得很像的人假冒真鸟秋孝的可能性──



(太可笑了。)



她摇头否定了这种可能性。这种想像太离谱了。研司也说这很荒唐,应该只是他记错了而已。



茧从水泥空地走回和室,矮桌上有一个长方形的铁盒,之前装客人未领取的相片。花了几天的时间,终于把外婆生前来不及交还给客人的相片全都物归原主了,铁盒内只剩下茧在十几年前为西浦富士子拍的相片。



这张相片应该不属于任何人,自己带回家应该没有问题。茧原本洗出来的相片,已经和其他相片一起丢掉了。



当她拿起外婆的相片时,手指碰到了什么东西。铁盒底部铺了一张白色衬纸,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她拿起衬纸,发现下面是西浦照相馆的相片袋,似乎还有未交还给客人的相片。



看起来既像是不小心塞进衬纸下方,又像是特地藏在下面。和其他相片袋不同的是,上面没写客人的名字。



相片袋内只有一张彩色相片,既没有底片,也没有SD卡之类的记忆体。



「啊……」



茧叫了起来。那是一张两个男人站在一起的纪念照,背景是江之岛的石洞,但他们脚下拉著长长影子的地面是平的,显然不是在户外拍摄的。



应该是在西浦照相馆的摄影室拍摄的,茧记得有这种江之岛石洞的背景银幕。虽然不清楚拍摄日期,但应该是最近加洗的。



其中一个男人好像是秋孝,他脸上的哭痣拍得很清楚。也许是因为比现在年轻,所以感觉稍微有点不一样,头发也长及耳朵,以前的人常穿的那种高领毛衣穿在他身上很好看。



另一个是一头花白头发的中年人,穿著灰色夹克,和秋孝很像,但脸上没有哭痣,所以应该是秋孝的父亲。之前看过他年轻时站在江之岛拍的相片,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就只是年岁增长而已。直视镜头的表情看起来很严肃,令人有点在意。



站在他身旁的秋孝表情也很僵硬,视线稍微移开。两个人看起来都不怎么高兴。难得父子合影,却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之前曾经听秋孝说,几年前,和父亲一起来西浦照相馆拍了纪念照──研司也证实了这件事。如果就是这张相片,研司认为秋孝是冒牌货,就是误会一场。



但是,这张相片为什么会成为未领取相片?难道秋孝他们父子没有来拿吗?



还有另一件令茧在意的事。她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张相片,但只是模糊的印象,也许曾经看过类似的相片。有很多家人的合影都采用类似的构图,可能自己记错了。



总之,既然是客人的相片,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茧想要传讯息给秋孝,但临时改变了主意。他目前不在岛上,联络他也没有意义,不如乾脆直接送去真鸟家。



她拿起相片袋站了起来,穿上挂在门框上的羽绒大衣。







离开仲见世通后,观光客的身影也立刻减少。茧看著右侧陡峭的悬崖,继续往前走。真鸟家所在的江之岛东侧平地较多,也有较多房子。在东京奥运前,曾经大规模填海造地,建造了游艇码头。



石板路的巷道内,猫比人更多,眼前的景象让害怕人群的茧反而松了一口气,许多猫都躺在吸收了太阳热量的侧沟盖上,抬著头,目送著茧经过。



茧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白色背影。照相馆的猫在电线杆下方伸著懒腰。它的背上黏了一小块很脏的胶带,不知道它去哪里黏到的。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帮它拿下来。



「米米。」



茧叫著它的名字,它转过头。她半蹲著慢慢靠近,以免刺激它,但这个举动没有意义。因为它鼓著尾巴,飞也似地逃走了。虽然在照相馆整理了一个星期,但它完全没有和茧亲近。看来非要住在一个屋檐下才行。茧无奈之下,只好继续赶路。



真鸟家的别墅就在填海造地区域的公园旁,在土地有限的江之岛上算是大豪宅。茧按了大门旁的对讲机,前几天见过的那名姓濑野的管家出来应门。秋孝果然不在家。她原本打算留下相片就离开,但管家客气地说,秋孝很快就回来,请她进屋等一下。茧不好意思拒绝,就跟著她一起进了屋。







茧走进可以看到庭院的客厅,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客厅很宽敞,玻璃天花板也高得惊人。墙边的石砌壁炉烧著熊熊的火,除了黑色皮革沙发和茶几以外,几乎没有其他家俱,大理石地板发出美丽的光泽。



真鸟家真的是有钱人。这里只是别墅,他们平时住的房子应该更豪华。



「请你在这里等候,我马上送茶上来。」



濑野走出客厅,茧在其中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但坐立难安,立刻站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有壁炉的房子。壁炉周围用坚固的铁栅栏围了起来,可能担心秋孝的祖母不小心碰到。啪嚓,冒著火的木柴发出了爆裂声。



壁炉台上有好几个相框。茧看到了熟悉的相片,忍不住走了过去。



(这是……)



最右侧那张和茧带来的秋孝父子照一模一样,旁边是秋孝在弁天桥上拍的相片,和上周六在西浦照相馆找到的那张相片相同。另外是秋孝和狗一起蹲在某处草皮上的身影,以及秋孝在鎌仓的八幡宫前,站在祖父母中间的身影──每张相片都是以他为中心。



茧忍不住感到不寒而栗。真鸟家还有其他家人,为什么只放秋孝的相片?



这时,通往走廊的门打开了。



「啊哟,有客人啊。」



秋孝的祖母走了进来。她穿著像是居家穿的铺棉背心,胸前挂了一个让了螺钿的漆器炼坠。茧原本觉得她很时尚,但在她活动身体,炼坠反过来时,发现背面刻了姓名和电话。原来不单只是普通的首饰,也同时是预防走失的牌子。



「啊,你好……打扰了。」



「你好,请问你是哪一位?」



秋孝的祖母偏著头问。她似乎忘了上次曾经见过面。



「我是从西浦照相馆来的,我是……」



「富士子姊!好怀念啊,你目前在那里工作吗?」



「不,我是西浦富士子的外孙女……」



茧闭著嘴,不忍心再次告诉她,外婆已经死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将视线移向壁炉台。



「相片上的人……很帅。」



「对不对?他是昌和,是我先生,一大早就去医院了。」



茧愣了一下,但立刻想起真鸟家经营一家综合医院,所以不是病人去看病,而是医生去上班的意思。



「他经常拍照吗?」



「对。是我自己拍的……但是,放在这里的不是,我明明为我先生拍了很多相片。」



老妇人似乎很不满。茧原本以为这些相片是她放的,但仔细一想就发现,应该有很多「昌和」本尊的相片,没必要放最近拍摄的别人相片。既然这样,到底是谁,又基于怎样的理由把这些相片放在这里?



濑野端著放了茶杯的托盘走了回来,看到茧身旁的老妇人,瞪大了眼睛。



「老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和客人聊天,昌和还没有回来……真对不起,我想他马上就回来了。」



最后一句话是对茧说的。她在不知不觉中,觉得茧是来这里找「昌和」,所以自己先招呼一下。



老妇人带著茧来到沙发,然后在对面坐了下来。濑野把红茶放在茶几上后,仍然没有离开,她似乎打算伺机把秋孝的祖母带离这里,不时露出歉意的眼神看著茧。



聊了无关痛痒的天气话题后,老妇人似乎立刻对访客失去了兴趣,起身走去窗边,独自看著庭院。草皮修得很整齐,但因为季节的关系,所以颜色并不鲜艳。



「濑野太太,」茧对管家说,「刚才我在整理时,发现了这张相片……是秋孝先生和他爸爸的相片吧?」



她把从相片袋中拿出来的秋孝父子相片递到管家面前。无论是在未领取相片的铁盒里找到这张相片,还是同一张相片好像炫耀般放在壁炉上,都似乎显示这张相片有隐情,所以茧希望向管家瞭解详情。



濑野把脸凑了过来,仔细打量著相片。



「是啊,的确是秋孝少爷和他爸爸。」



「他的爸爸……请问他的爸爸叫什么名字?」



「真鸟辽平。」



茧终于知道了秋孝父亲的名字。她这才发现,从来没有听秋孝提过他祖父以外的人的名字。



「壁炉上也有相同的相片。」



她指著壁炉台说。



「请问是谁放在那里的?」



「辽平老爷,他特地从横滨家里带过来的。」



「有很多秋孝先生的相片。」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横滨家里放的照片,有很多是秋孝少爷,也有很多其他家人的相片……」



濑野在聊天时,脸上的表情和说话都越来越生动,也许她比想像中更加健谈。



「请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工作?」



「从去年七月开始……」



她在说话时,扳著手指算了起来。



「才半年而已,那时候老夫人的先生,也就是秋孝少爷的祖父去世,秋孝少爷也刚出院不久……」



「出院?他曾经住院吗?」



茧因为惊讶,忍不住大声问道,秋孝的祖母回头看著她们,但又随即将视线移向庭院。濑野的脸上掠过一丝后悔的表情,似乎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但这种表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小声地对茧咬耳朵说:



「我也不太瞭解详细的情况,听说走在斑马线上准备过马路时,被卡车撞到了,头部受了重伤,在真鸟家的医院住了好几个月……真鸟家很不太平,一年前,老夫人得了失智症,之后秋孝少爷发生车祸,老夫人的先生又去世了。」



茧曾经听秋孝提过他的祖父去世这件事,但第一次得知他曾经发生车祸。听管家这么说,似乎觉得有迹可寻。之前看到卡车突然停在弁天桥上时,秋孝感到极度害怕。如果他曾经发生车祸,会有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



但是,秋孝从来没有提起这些事,也许只是还不信任茧──



门突然打开了,穿著牛角扣大衣的秋孝走了进来。虽然刚才就听管家说,他马上就会回来,但茧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咦?桂木小姐,你怎么来了?」



秋孝对茧露出温柔的微笑。茧向他鞠了一躬,却一时说不出话。



一个身穿粗呢大衣、身材高大的男人跟在秋孝身后走了进来,圆形礼帽下露出的头发大部分都白了,他就是照片上的人,是秋孝的父亲──真鸟辽平。他打量著坐在沙发上的茧。



「欢迎光临,请问你是哪位?」



他和他的儿子秋孝不同,说话速度很快。茧慌忙站了起来。



「你、你好……我叫、桂木茧。」



桂木。对方的嘴唇动了一下,似乎仍然不知道茧到底是谁。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就是西浦富士子婆婆的外孙女,西浦照相馆。」



辽平听了秋孝的说明,眼神顿时变得锐利──但他并不是看著茧,而是看向墙边的壁炉。秋孝的祖母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去壁炉前,从栅栏上方探出身体,想要拿壁炉台上的相框。她的上半身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跌倒。



「妈妈!」



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到了。真鸟辽平冲向他的母亲,从背后抱住了她。



「妈妈,太危险了!怎么可以靠近这里……!」



辽平轻声细语,很不轮转地说话。老妇人听到他叫「妈妈」,也没有反应,不知道为什么,拚命摸著手背。



「你的手怎么了?……濑野太太!」



客厅再度响起大叫声,辽平转头看著管家,脖子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



「这里烫伤了!你为什么没有照顾好我妈妈?」



濑野跑向老妇人,看著她的双手。老妇人微笑著,听任濑野的摆布。濑野满脸困惑地看了看雇主,又看了看老妇人的手。



「请问哪里烫伤了?」



「不是在这里吗?这里都红了。木柴爆裂的火花溅了出来,之前不是说过,买不到好木柴时,就不要烧壁炉吗?不是有暖气吗?」



如果柴火爆裂的情况这么严重,其他人一定会发现,而且地上也没有灰烬,看起来并不像烫伤。



「爸爸。」



秋孝战战兢兢地插了嘴,他说话的声音很紧张,和平时不一样。不,也许这才是平时的他。



「是我为壁炉生了火,最近天气很冷,上午通常都会生火,奶奶不太喜欢开暖气。」



「既然这样,你就应该负起管理的责任。」



辽平和刚才对母亲说话时不同,声音很冷淡。



「……对不起。」



秋孝无力地鞠躬。他们不像是父子,而像是严格的上司和下属。辽平轻轻哼了一声。



「你做任何事都是半吊子。」



茧觉得辽平好像在骂自己,忍不住一惊,她很不习惯看到父母在外人面前骂自己的小孩。茧的父母基本上是放任主义,女儿开始拍照,或是因为出事而放弃拍照时,他们都没有表达任何意见。虽然自由,但必须靠自己磨练能力,虽然茧有这种压力,但父母从来没有用这种冷漠的态度对待她。



「濑野太太,你赶快去为妈妈治疗烫伤的地方。妈妈,请你不要乱动。」



「好,知道了,叔叔。」



老妇人天真无邪地回答。辽平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茧虽然不知道「叔叔」是谁,但老妇人似乎不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是她儿子。她把孙子当成自己的丈夫,所以把孙子的父亲当成比自己年长的亲戚也在情理之中。



「昌和,你也要来吗?」



她问秋孝。客厅内陷入一阵沉默。



「……秋孝,你陪奶奶去。」



茧听到他不由分说的命令语气,忍不住哑然失色。自己来这里,是为了把相片交给秋孝,但是,现场的气氛根本由不得任何人插嘴。秋孝和他的祖母她们一起走出了客厅,只剩下茧和辽平两个人。



辽平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很自然地跷起二郎腿。茧的手心被冷汗湿透了。



「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家人出糗。」



辽平没有感情地快速说道。现在道歉有什么用?茧忍不住想。而且出糗的不是其他家人,而是眼前这个人。



「……其、其实不需要用那种语气说话吧?」



茧脱口埋怨道。坐在对面的辽平双眼露出微微凶光。茧忍不住发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想要收回刚才这句话的冲动。



「秋孝在某些地方有欠缺,虽然无法详细向你说明,但事出有因,我必须严格教育他。」



茧无言以对,她没有胆量要求辽平把情况说清楚,而且也不觉得自己和秋孝有那么熟。



「请问你今天来有什么事?」



茧默默把放在茶几上的那张纪念照推到对方面前。



「是我和秋孝在西浦照相馆拍的照片。」



辽平小声嘀咕。



「这是秋孝出国留学前不久拍的相片,虽然那天照相馆已经打烊了,但西浦婆婆还特地为我们拍了相片。这张相片怎么了吗?」



「我在整理照相馆时,在客人未领取的相片盒中发现了这一张……所以我想送过来。」



茧说明了详细的来龙去脉,辽平的视线始终盯著相片。



「原来是这样,辛苦了。」



茧此行的任务结束了。她双手握紧拳头。虽然不想和这个人多聊,但还是很在意这张相片。



「呃,请问,」她鼓起勇气,挤出声音问道,「是你委托我的外婆加洗这张相片吗?」



「……是啊。去年夏天的时候,因为想要放在壁炉上,所以拿了SD卡去加洗……但没想到不久之前,我爸爸也去加洗了其他相片。」



他指的是在不同年代拍摄的那四张相片。夏天的时候,是在外婆住院之前,那时候外婆的身体应该已经很差了。



「但是,在一个星期后就把相片领回来了,照相馆也把相片的档案还给我了。」



壁炉台上的确放著相片,也就是说,茧手上的相片是辽平委托加洗的相片以外,外婆自己用相片档案列印出来的。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放在未领取相片的铁盒里也很奇怪,外婆到底想要交给谁?



辽平缓缓开了口。



「关于这张相片,你外婆有没有告诉你什么?」



「啊?」



「因为这不是我委托的,而是西浦婆婆基于某种理由多印的。我只是想不透其中的原因。」



「这……我也不知道。」



辽平沉默不语,似乎在玩味她的回答是不是真的。



「除了我父亲委托加洗的相片以外,还有其他我们家人的相片吗?」



「没有……我想,应该不会再有了。」



茧知道辽平在试探自己,他一定隐瞒了什么。茧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变乾的嘴唇。



「还有其他可能会留在照相馆的相片吗?」



辽平换了另一只脚跷起二郎腿,第一次露出微笑。他的笑容和秋孝的笑容像得出奇,茧也跟著露出了笑容。从辽平的脸上,看不出他是否因为听到这个问题而紧张。



「有可能,因为和西浦婆婆认识多年,我们全家有时候会去拍纪念照,如果有一些快照留在那里也很正常,更何况我妈妈年轻时曾经在那里工作。」



原来他知道他母亲曾经是照相馆的员工。虽然他们一家人经常去照相馆,但秋孝说他不知道这件事──



茧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请问秋孝先生之前就知道他的祖母曾经在照相馆工作这件事吗?」



辽平眨了眨眼睛,似乎纳闷,为什么要明知故问这种问题。



「知道啊,因为从他小时候开始,就经常带他去西浦照相馆。」



茧觉得自己好像在窥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秋孝之前说,他只去过西浦照相馆「一次」,就是和父亲拍纪念照的那一次,而且也说不知道他祖母的过去。如果秋孝说谎,也许他一开始就知道那四张相片的真相。不,也不能排除秋孝的父亲说谎的可能性。



「秋孝先生读大学之后,你们全家也经常去西浦照相馆吗?」



「他读大学之后就很少再去了,就只有我和他一起去拍纪念照的那次而已。怎么了吗?」



辽平看著茧的脸。茧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喝了一口冷掉的红茶,看向壁炉台上的相片。这些相片上虽然也有秋孝的父亲和他的祖父母,但都以秋孝为中心。



「……对了,请问秋孝先生的妈妈也住在这里吗?」



客厅内鸦雀无声。茧原本只是随口发问,但立刻知道自己踩到了地雷。在说出口之前,就应该察觉到。至今为止,遇到真鸟家的所有人,都从来没有提过秋孝的母亲。



「我们在十五年前离婚了,目前,真鸟家的所有人都在这栋别墅。」



辽平用没有起伏的声音一口气说道。



「不、不好意思……我问太多了。」



「没这回事。」



虽然辽平当场否认,却无法克制激动的情绪。



「那个女人配不上这个家,我相信这样对她也比较好。我不知道她回娘家后的情况……但她离开后,由我妈妈完全负责秋孝的教育。」



他越说越激动,向她的方向探出身体。茧甚至无法插嘴附和。



「我也经常对那个女人说,我妈妈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只是现在已经看不出来了。她数十年来,都默默支持整天忙著经营医院的父亲和我,原本正打算悠闲地过老后生活,没想到得了失智症,所以,我会尽可能满足我妈妈的希望,我的父亲也一样。」



他露出陶醉的眼神,充满热情地说道。茧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在称赞他母亲时最幸福,任何女人听到丈夫整天称赞「完美无缺」的母亲多么优秀,都会想要离婚。



真鸟秋孝从出生之后,就一直和他父亲一起生活。茧不愿想像那是怎样的生活。







一走出别墅的大门,茧就无力地靠在电线杆上。辽平称赞了他母亲数十分钟后,不由分说地把她赶了出来。



时间已是正午过后,茧沿著来路慢慢往回走,在脑海中整理了到目前为止听到的情况,发现很多地方都有出入。



秋孝之前和父亲一起来西浦照相馆拍纪念照时,立川研司曾经和他说过话,但研司说,当时的秋孝和茧目前所认识的秋孝不是同一个人。秋孝应该认识研司,但他对研司的态度,好像第一次见面。



但是,辽平对待秋孝如亲生儿子,也把在照相馆拍摄的相片放在别墅。相片上正是目前的秋孝。真鸟家和西浦家认识多年,照理说,秋孝也应该知道这件事。



秋孝也说,他和他爸爸一起去过照相馆,但他说,只去过一次而已,也完全不知道之前和西浦家有来往这件事。而且看他的样子,好像上周才第一次得知他的祖母以前是照相馆的员工。



一定有人说谎。西浦照相馆和真鸟秋孝的关系最启人疑窦。一下子只去过照相馆一次,一下子又变成好几次,然后这个真鸟秋孝又不是那个真鸟秋孝。茧觉得真鸟辽平和秋孝拍的那张纪念照是谜团的中心。



原本要去真鸟家送相片,但辽平说,那不是他委托加洗的,不愿意收下,所以茧又把相片带回来了。



回到西浦照相馆时,发现玻璃门拉开一条细缝。茧出门时锁好了前门,所以应该有人用钥匙打开了。她打算拉开门走进去时,白猫从屋内冲了出来,它身上仍然黏著胶带。



茧正打算帮它拿掉,没想到它竖起全身的毛威吓,然后冲向通往海岸的石阶。它比刚才更加警戒。



茧无奈之下,只好走进照相馆。身穿工作服的管理人坐在门槛上,正在用OK绷包手指,看到茧走进屋,露出尴尬的笑容。



「你回来啦。」



滋田向她鞠了一躬。



「被米米抓的吗?」



「是啊,我回来洗早餐的盘子,看到它身上黏了奇怪的东西,觉得它很可怜,想帮它拿掉。」



滋田手上贴了三块0K绷,白猫似乎强烈抵抗。滋田贴完OK绷后站了起来,看著堆在水泥空地的纸箱。



「整理得差不多了吧?」



「……对,很快就结束了。」



「既然这样,我身为管理人的工作也快结束了。」



他脸上的表情有点落寞。茧突然想到之前想问他的问题。



「滋田先生,你来江之岛多久?」



「再两个月就满五年了。」



滋田不加思索地回答,可见他经常掐指计算。五年前,她还经常出入岛上,但不记得曾经见过他。茧并不认识岛上所有的居民,所以应该只是没机会遇到他而已。



「我被裁员,自己做生意失败,又和妻子离了婚,对一切都心灰意冷,然后来到这里……当时很想跳海自尽。」



他用轻松的口吻说著沉重的往事,茧说不出话。



「你不知道这件事吗?只要有人问起,我都会告诉别人。」



「不,我不……」



「反正这种故事不足为奇,但我最后来到这家照相馆,被富士子婆婆看了出来。她说,她在这里做生意,偶尔会遇到来这里自杀的人……她当时说:『遇到危险的人,我马上就看出来了。』」



茧想起了高坂晶穗。她并没有大肆宣扬自己以前的辛苦,当她没了工作,来到这里时,也许处境比她说的更为难。



「富士子婆婆听完我的事,为我介绍了旅馆的工作,还安排我住进了员工宿舍,我真的双手空空就来了。富士子婆婆是我的恩人。」



「你应该认识高坂晶穗小姐吧?」



「当然认识,她是富士子婆婆最后雇用的员工。只要来这里,就会见到她……听说现在很有成就。」



「你也认识永野琉衣吗?」



滋田的脸色变了。既然他认识晶穗,不可能不认识在相同时期住在这里的琉衣。既然滋田和富士子很熟,琉衣应该也不会隐瞒真实身分。



「琉衣用假名去我工作的旅馆打工,我负责指导他的工作。」



「琉衣他……」



茧原本想问,琉衣是否曾经说了我什么,但最后还是把问题吞了下去。因为之前已经从晶穗的口中得知了琉衣的想法。至少三年前,琉衣还没有原谅茧,既然现在还不愿意和茧接触,可见他的想法仍然没有改变。



「富士子婆婆很疼爱高坂小姐和琉衣,我来江之岛之后,富士子婆婆还同时照顾其他人,但只有他们两个人住在这里……她看起来很高兴,好像和自己的孙子、孙女住在一起。」



茧觉得胸口被勒紧,虽然外婆从来没有抱怨过,但可能茧不来看她之后,她感到很寂寞。晶穗和琉衣都曾经和茧有密切的关系。



「对了,那些未领取的相片处理完毕了吗?」



「……基本上都处理完毕了,几乎都交还给客人了。」



「是吗?太好了。」



滋田点了点头之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一直想问一件事……有没有看到一个没有写客人名字的相片袋?」



「你怎么知道?」



茧瞪大了眼睛。她今天才发现那个相片袋,照理说,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滋田似乎也很惊讶。



「真的有吗?我也在铁盒里找了一下,没有看到……我还以为根本没有。」



「铁盒底部有一张衬纸,相片袋在衬纸下面。请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因为富士子婆婆在去世前拜托我,『未领取相片的盒子里有一个没写客人名字的相片袋,请你帮我保管。』」



「我外婆有没有告诉你原因?」



茧继续追问,滋田皱起眉头说:



「她想要告诉我,只是我听不清楚。那时候病情已经相当严重,意识也开始模糊……她的意思是,好像可以成为什么坏事的证据。因为太离奇了,我以为她在梦呓。」



听到「坏事」这两个字,茧忍不住心里发毛。这张相片果然不单纯。



「相片在我手上,能不能请你看一下?」



茧从大衣口袋里拿出相片袋交给滋田。他仔细打量著真鸟秋孝和他父亲的相片,最后缓缓摇了摇头说:



「这是真鸟先生的相片……除此以外,我看不出什么名堂。」



原来他也不知道。滋田一脸纳闷地看著相片袋内。



「怎么了?」



「听富士子婆婆说,应该还有一张相片。因为她说了好几次,『相片袋里有两张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