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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茧差一点以为自己是意志坚强的人,只要听到动听的话,就会忍不住表示赞同。当年妈妈称赞自己拍的照,用在书封上时,也曾经乐得手舞足蹈。说到底,自己就是一个脑波很弱的人。



脑波弱这件事无法轻易改变──既然这样,日常的行为就必须多加注意。



想到要和晶穗见面,心情就很沉重。而且也没有勇气再问她,当初是不是她把相片公布在网路上。但是,必须把还未领取的相片交还给她,如果可以,还希望知道消声匿迹的琉衣在这家照相馆做了什么。



「我会试著和她联络。」



茧说道。







那一天,整理照相馆并没有进展。想到要联络已经断绝关系的人,心情就很沉重,整理的动作就自然变得缓慢。不一会儿,就到了管理人回来的时间。



茧和秋孝道别,回到了位在善行的公寓后,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她早就把晶穗的电子邮件信箱和手机号码删除了。



晶穗会在社群网站上公布工作相关的事,但帐号由她和助理共同管理,不方便谈论私事。



如果用写信的方式,透过为她出版摄影集的出版社转交给她,会耗费太多时间。而且之前曾经听妈妈说,出版社会拆读者来信,确认信上所写的内容。因为可能有读者寄恐吓信或是寄危险物品。茧不希望这件事被第三者知道。



既然这样,就只能向知道晶穗联络方式的人打听。茧冲了澡,吃了晚餐,当天所有的事都做完后,拨打了芦边葵的手机,因为她没有自信可以用电子邮件清楚表达自己的意图。



茧在转系之后,只和集合住宅社团成员中的葵保持联络。虽然只是偶尔用电子邮件或是电话聊一下彼此的近况,但茧很感谢这种适度的距离感。



『真的好久不见了!差不多有一年?真难得啊,你居然打电话给我。』



电话中传来兴奋的女低音。葵还是和以前一样。她通过公务员考试,在老家埼玉县的市公所任职,和她一样,目前从事的工作和大学在艺术学院学到的知识完全无关,所以茧和她聊天也不会感到有压力。



茧告诉她,目前自己在一家小型汽车零件厂工作,一个人住在工厂附近的藤泽。虽然葵看起来很强势,但没想到她很擅长倾听,就连向来寡言的茧也能够轻松和她聊天。



聊完近况后,茧鼓起勇气进入了正题。



「如果你知道高坂学姊的联络方式,可不可以告诉我?」茧可以感觉到葵在电话的彼端坐直了身体。



『……是不是和四年前的事有关?就是网路上的那张相片……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不是这样……」



茧吞吞吐吐起来。虽然是因为其他相片的事想要联络晶穗,但不能说和之前那张相片完全没有关系。茧不知道该怎么说明,葵似乎解读为肯定的意思。



『我知道你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干的,如果我是你,应该也会想要查明真相……但我觉得事到如今,不必再去问高坂学姊了。不瞒你说,我觉得那件事可能是我们社团以外的人干的。』



「什么意思?」



茧忍不住追问。她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



『我们的社团人数很少,会发生那种事太奇怪了。通常不是会觉得,很快就能查出是谁干的吗?……我在事情发生之后想到,底片不是都会交给店家冲洗吗?可能在那里被第三者看到,也许是──』



「不……那是我自己冲洗的,没有其他人看到。」



尴尬的沉默后,莫故意提高音量说:



『啊啊,原来是这样!桂木,你太了不起了,还会自己冲洗底片。』



茧后悔自己说错了话,这么斩钉截铁地否认,也许葵会以为自己至今仍然不放过晶穗。



『不瞒你说,其实我现在也联络不到高坂学姊,因为她好像换了手机,号码和电邮信箱也都改了……自从你休学之后,我们也慢慢没联络,然后就真的断了。』



茧不知道葵说的是真话,还是为了避免自己再找晶穗追究往事。茧正在犹豫,该不该向她说明所有的情况,葵继续说了下去。



『小此木和河东可能知道她的联络方式,因为毕业之后,他们两个人成立了戏剧工作室,然后住在一起。』



「是啊……」



茧想起之前和葵聊天时,她从来不曾提过小此木他们的近况,也许是刻意不提。因为听到有人在继续为成为艺术家而努力,对茧的刺激太强烈了。



『我在毕业前和小此木分手了,虽然河东之后向我告白,但我没有和他交往。因为他们会继续走戏剧这条路,完全没有考虑将来的事。我觉得也该从和这种男人交往这件事上毕业了。』



照理说,这些往事应该说来话长,但葵用短短三十秒总结了这段过去。茧试图推测她的心情,但因为几乎没有恋爱经验,所以也无法想像。



『对不起,你对这种事没兴趣吧……还是说,现在不一样了?你有男朋友,或是喜欢的人吗?』



「没、没有……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兴趣。」



秋孝那张有点古典味的脸在脑海闪现,但她还来不及把那张脸赶出脑海,就一闪而过了。



『是这样啊。以前在社团聚会时,你不是经常说,你发自内心觉得恋爱这种事根本不重要,说什么跑来社团谈恋爱的人脑筋有问题,还说为这种事烦恼根本是浪费时间。』



「呃……」



喉咙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茧的确有一段时期这么认为,但是,没想到自己竟然在有男朋友的人在场时也会说这种话。



「对不起,我说了这么失礼……」



『喔,没关系没关系,听你说这些话时,虽然很生气,但很快就觉得无所谓了。现在回想起来,也的确有道理,无论在社团内卿卿我我,或是翻脸吵架都让人觉得很烦。』



哈哈哈。葵在电话中发出开朗的笑声。茧在大学毕业的同时,也终结了很多东西,但之前完全没有发现,如今的葵,已经和学生时代的葵判若两人。



茧还无法像她那样,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我今年要结婚,半年前去相了亲……虽然原本觉得,这个年头哪里还有人相亲,没想到竟然遇到不错的对象。』



相亲。茧对这两个字完全没有真实感。茧第一次发现,一旦从事稳定的工作,也会出现这种选项。如果茧也说想要相亲,也许会有人乐于牵线。



『虽然目前还没有决定要举办怎样的婚礼,但如果会举办婚宴,我会寄请柬给你。』



谢谢。茧尽可能用开朗的声音道了谢,但觉得应该不可能收到葵的请柬。因为自己也属于葵想要终结的过去。







茧拨打了向葵打听到的小此木的电话号码,小此木立刻接了电话,嘈杂的喧闹声立刻钻进耳朵。他似乎在居酒屋,电话中还传来大声确认生啤酒数量的声音。



『喔喔,是桂木吗?好几年没见了,你还好吗?』



小此木很客气地打招呼,但语尾有点奇怪。他似乎已经喝醉了。茧急忙说明了打这通电话的目的。



「因为我有事想要麻烦你。我想和高坂学姊……高坂晶穗学姊联络,请问你知道她的联络方式吗?」



『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不,我不知道。我和你,还有葵不一样,和她没那么熟。』



我也不知道。电话中传来另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大声叫道。



『对不起。刚才是河东的声音,我和他两个人在喝酒。我们两个人组成了戏剧工作室,今天刚演完最后一场……啊,河东说要和你说话,我把电话给他。』



茧还来不及回答,一阵杂音后,就听到电话中传来急促的喘息声。即使隔著电话,似乎仍然可以闻到酒气。



『你要问高坂学姊的电话?我不知道啦!』



电话中传来大叫声,茧忍不住跳了起来。你不要这么大声啦。小此木在一旁安抚他的情绪。



『突然打电话来,突然有事拜托,你懂不懂礼貌啊?你这个人真是学不乖欸,大学的时候,不是已经说过你,不要只说自己想问的事。』



「……对不起。」



茧的确记得河东曾经为这件事骂过自己。这时,她发现自己想不起河东到底长什么样子。虽然之前在社团时经常碰面,而且才过了几年而已,竟然已经忘了他的长相。



『你只顾自己发问,却完全不回答别人的问题。大家都很受不了你,当初底片流出去的时候不是也一样吗?你把我们找出去,好像侦讯一样问了一大堆问题。』



茧忍不住冒著冷汗,当初一心想要知道真相,而且也怀疑那几个学长姊,的确好像在侦讯一样问了一大堆问题,自己完全没有向他们说明那天晚上的情况,寻求他们的谅解。



「那时候,我真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河东这家伙今天火气很大。』



手机回到了小此木手上,茧还来不及再次道歉,小此木先向她道了歉。火气大有什么错!今天真是太衰了。河东的叫喊声传入耳朵。今天演完最后一场。小此木刚才这么说。也许他们的公演不顺利。这种时候,突然接到曾经得罪自己的人打来的电话,当然会火冒三丈。



『总之,我和河东都不知道。不好意思,没帮上你的忙。』



茧发现小此木想要挂电话,慌忙说:



「呃,请等一下……你应该知道泽井学长的电话吧?」



茧说出了第四名学长的名字。







茧不记得自己曾经和泽井说过话。泽井对他人漠不关心,而且好像刻意和茧保持距离。但是,她想不到其他可能知道晶穗电话的人,当初泽井最热心参加社团活动,和晶穗的关系也很好。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电话彼端听不到任何动静。泽井和小此木他们不同,可能在家里。听小此木说,他进入一家专门为电视节目制作布景和照明的公司任职。茧因为紧张,绷紧了全身,为突然打电话给他道歉时,泽井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我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小此木刚才传了简讯给我……你为什么想知道高坂学姊的电话?』



只要回答稍有差错,通话就会结束。茧结结巴巴地向他说明,因为在外婆歇业的照相馆内,看到了晶穗委托加洗的相片,想要向她确认,到底该怎么处理──



『你果然是这种人吗?』



泽井听完之后,突然这么说。



「啊?」



『你其实内向怯懦,但在大学时,努力表现得很开朗。』



泽井敏锐的观察让茧感到惊讶。虽然被一语道中很不自在,但有话可聊至少胜过无话可说。



「应该……是这样。」



茧从小就很内向,只有立志成为摄影师那段时期例外。至于哪一个才是本性,八成是现在的样子。



『我认为应该是你还不习惯表达自我主张,但你说的话都神经很大条,所以树了很多敌,我也很讨厌你。』



第一次有大学时代认识的人直接说讨厌她,但她并没有太惊讶,只觉得泽井的声音中似乎带著一丝懊恼。



『我知道学姊私人的联络方式,但没办法马上告诉你。我要先问学姊,是不是可以告诉你。如果她同意,我等一下会用简讯传给你,可以吗?』



「没问题……呃,谢谢你。」



茧松了一口气。当然需要徵求晶穗的同意。



「泽井学长,原来你仍然和高坂学姊保持联络。」



茧只是随口说了这句话,没想到泽井倒吸了一口气。



『……不,在学姊毕业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面。去年她出摄影集时,我写了感想,寄去出版社,学姊亲自回了信,上面有她在社群网站的个人帐号,还有电子邮件信箱……她只是留下联络方式而已,我们几乎没有联络。』



通常不会回覆读者来信,也不会留下私人的联络方式。泽井和晶穗的关系比茧想像中更加密切,至少他们曾经有过密切的关系。



『我想问你一件事。』



「喔,好啊。」



『你现在还想知道,当初是谁散播那张相片吗?』



茧再度扪心而问。这次的目的是要把相片交给晶穗,但也无法断言,自己已经不再计较过去的事。



「我当然还想知道……但我觉得在那件事上,我自己犯了最大的错。一旦知道是谁干的,可能会把自己该负的责任,全都推卸到对方身上……」



一阵漫长的沉默。茧用力把手机贴著耳朵。电话彼端一阵寂静,好像完全没有人。



『……犯最大错误的并不是你。』



电话中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



『我错了……对不起。』



「啊……?」



茧正想要反问,电话已经挂断了。泽井莫名其妙的道歉让茧耿耿于怀。







隔天晚上,茧在下班后来到江之岛。



泽井告诉她晶穗的电邮信箱后,她和晶穗联络,晶穗简短地回覆说,希望在西浦照相馆聊一聊,明天晚上她有空。于是茧准时下了班,直奔照相馆。



星期一,太阳下山之后,几乎不见观光客的身影,只有点了灯的灯塔清楚地浮现在黑暗中。茧走过漆黑的小巷,把手伸向照相馆的玻璃门。玻璃门刚好从里面打开了。



身穿深蓝色工作服的管理人滋田瞪大了一双小眼睛。当他发现是茧时,放松了肩膀。



「你好,今天晚上也要来整理吗?」



茧这才想起忘了告诉他,今天自己要来这里。



「……我约了人在这里见面。」



「喔,是住在真鸟家别墅的那个年轻人。」



「不是他……」



茧含糊其词。秋孝今晚不会来这里,茧打算和晶穗单独聊天,但不打算向管理人说明详细的情况。



「你已经下班了吗?」



「不,我利用休息时间回来喂猫……但它不见了。平时它很少在这个时间出去。」



滋田愁容满面地说。虽然他看起来很凶,但很疼爱动物。



「如果它从前门回来,麻烦你为它开门,我等一下也会去找它。」



「知道了。」



茧点了点头,滋田快步离去。



挂钟显示已经超过六点。不知道是否为了让猫进来,所以打开了后门的关系,茧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她打开水泥空地的煤油暖炉,坐在门槛上。周围弥漫著煤油的味道。



她一直在想泽井昨天向她道歉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起来像是为四年前的那件事道歉。泽井自己也说,当时很讨厌茧,也许他刚好看到琉衣的相片,在冲动之下散播出去。虽然他看起来不像是会散播别人私生活照的人,但其他学长姊也一样。



但是,那一天,他在手机收不到讯号的深山里,不可能看到茧上传的那张相片。其他三个人都证实了这件事,而且他们也没理由袒护泽井。难道泽井的道歉和相片散播的事无关吗?但是──



玻璃门静静地打开,一个苗条的女人迈著轻盈的步伐走了进来。她穿了一件连帽的军用大衣,一头齐肩长发。不知道是否因为脸颊有点削瘦的关系,眼窝很深的双眼看起来比以前更大了。



「桂木,好久不见。」



高坂晶穗露出洁白的牙齿,用清澈响亮的声音向茧打招呼。



「好久不见。」



茧动作生硬地向她鞠了一躬。







「最后一次见面好像没过多久,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四年就过去了。」



晶穗也和她一起坐在门懢上,看著自己的球鞋说道。她向来不在意衣著打扮,身上的衣服和大学时代差不多,只是开始化妆,连眼妆都化得很仔细。



虽然原本再也不想见到她,也很害怕见到她,但并肩坐在一起,内心涌起的是怀念。茧之前很喜欢她。



「高坂学姊,你一点都没变。」



「变好多,都快三十岁了。」



茧在脑海中计算,发现的确没错。茧自己也增加了好几岁。



「桂木,你变了……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这才是真正的我,大学时的我是勉强装出来的。」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相反的情况。」



「啊?」



茧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晶穗轻轻眨了眨眼。



「我并不是说,你现在是装出来的,而是觉得你在大学时很有活力,看起来很自然。」



虽然茧觉得好像在谈论另一个人,但晶穗似乎并不是在调侃。也许自己当初在晶穗的眼中,真的就是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著天大的误会。



「这家照相馆完全没有改变。」



晶穗眯起眼睛,抬头看著天花板。



「我至今仍然无法相信,富士子婆婆竟然死了……那时候,我刚好在国外。因为杂志的连载进行长期采访,所以无法参加葬礼。」



一定是为《世界各地的集合住宅人》进行采访。茧很惊讶,她竟然很自然地称外婆为「富士子婆婆」。



「你和我外婆很熟吧?」



「是很熟,但更应该说她曾经照顾我……我和她一直保持联络。我也是听富士子婆婆说,你找到了工作,一个人住在藤泽。」



「……我完全不知道。」



「因为我拜托富士子婆婆,请她不要告诉你。你不会想知道我的事,我也想和你保持距离。」



即使之前听到晶穗的消息,应该也会捂起耳朵。晶穗这一点说对了,但茧也有一种遭到排斥的感觉,忍不住觉得,为什么外婆没有告诉自己?



茧把装了琉衣相片的袋子交给晶穗。



「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关于这张相片的事?」



晶穗拿出相片,露出柔和的表情。



「虽然我说不需要,但富士子婆婆还是特地为我把相片洗出来了……这是我在西浦照相馆为琉衣拍的相片。刚好是三年前的这个时候,相机是我的,但照明器材是向富士子婆婆借的。」



「我外婆借给你吗?」



茧忍不住确认。



「对,」晶穗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富士子婆婆只同意员工使用工作上的器材……为什么会借给我。」



「……对。」



外婆严格执行这项规定,虽然曾经教导茧摄影,但从来不让她碰照相馆内的摄影器材,之前借给她的那台Nikon EM,是外婆为自己私下拍照所买的。



「我有资格使用那些器材,因为我当时是西浦照相馆的员工,而且住在这里。」



茧说不出话。她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晶穗对外公开的经历中,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但、但是……高坂学姊,你不是进了三轩茶屋的摄影工作室……?」



一直以为她成为职业摄影师之前,都在那里工作。



「那个工作室倒闭了。原本经营就陷入了困境,在震灾之后,更加一筹莫展……老板突然说什么受到核电意外事故的影响,不能继续住在东京了,然后就搬去了四国,没有妥善安排员工的出路,也没有支付离职金。我记得那时候是七月,我们这些员工都不知所措……有人比我更走投无路,我把存款借给了对方,结果也有去无回,最后,我变成了最走投无路的人。」



晶穗的嘴角露出自嘲的笑容。茧突然发现她的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黑眼圈,原本以为只是光线的关系,也许她经历的辛苦远远超过她所说的。



「于是我回了鎌仓的老家,想要向家里借那个月的房租钱,但最后还是说不出口。我家里的情况比较复杂……我和亲戚之间的关系也不太好,我的父母都已经离开人世。」



茧想起了琉衣。她发现晶穗和琉衣两个人的身世,还有全身散发的感觉很相像。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茧之前才会放心地和晶穂接触。



「你没有其他可以求助的人吗?」



「虽然我在老家有一个朋友,绝对会听我诉苦……但是那个人刚好受伤住院,根本无暇管这种事,而且,我向来不擅长和别人聊自己的事,越是熟识的人,就越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嗯……是啊。」



在昨天向秋孝诉说之前,茧无法把当时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正如河东所说,茧也不曾向晶德和社团的其他人说明相片传出去的来龙去脉。



「我离开老家后,不知不觉来到江之岛,就在这附近的海岸想事情。富士子婆婆在打烊后叫住了我……她说我看起来很疲惫,硬是把我带来这里,叫我休息之后再走。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坐在门槛上聊天。然后我说我的工作没了,而且身上也没钱,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她。富士子婆婆说:『如果你不嫌弃,就住在这里,在这里工作。』我吓了一跳,一开始拒绝;富士子婆婆对我说:『你在这里可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从你这样的年轻人出生之前,这个家就一直是这样的地方』……」



茧以前也听过从晶穗口中流利说出的这句话。当她告诉外婆自己转系时,外婆也说了几乎相同的话。茧想起秋孝的祖母年轻时也曾经离家出走,然后在这里工作。也许西浦照相馆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收留无家可归的人。



「我从东京搬到这里的二楼,帮忙照相馆的工作和家事。富士子婆婆教了我很多摄影的事,我之前几乎没有用过底片相机,在这里学到的知识对我大有帮助。这里的客人也都很特别……有烦恼或是身心疲惫的人可能很容易被这里吸引。我从夏天开始在这里工作,秋天的时候,琉衣突然来到这里。」



茧的心跳加速。



「琉衣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的人生被你的相片毁了──琉衣传给茧的讯息中明确提到这句话。为什么特地来到茧的外婆经营的照相馆?



「那个人叫什么?就是他信奉宗教的……」



「『教主』。」



「对,他说,是那个声音建议他来这里。谁都不会想到他躲在这家照相馆,而且照相馆也会接纳他。富士子婆婆似乎和他并不熟,但也对他说:『可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茧不难想像外婆当时的样子。一定和茧第一次来到这家照相馆时一样。



「琉衣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这里似乎和他生长的环境很相似。」



琉衣是在小笠原的离岛长大。虽然无法和位在相模湾的江之岛相比,但应该有相似之处。



「我们三个人在这里的生活很快乐,虽然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却好像真正的家人。琉衣不想做和摄影有关的工作,所以在附近打工。」



「在江之岛上吗?」



「对,在富士子婆婆的介绍下,用了假名字,似乎没有人知道他以前是艺人。他很懂得如何让自己不引人注意。」



琉衣不想在照相馆工作情有可原,因为当初就是因为相片的关系,他才会退出演艺圈。



「……琉衣有没有说什么?他有没有提到我?」



除了琉衣的话以外,茧也想知道晶穗的反应,想知道晶穗怎么看当时的自己──在她的心里,是否也像泽井一样讨厌自己,晶穗看著前方,缓缓开了口。



「他很少提到。不光是你,也很少提到自己的过去。我也不想提及……但他知道我是你的学姊,也知道你怀疑是我散播了那张相片。」



茧的嘴唇僵在那里。她完全没想到晶穗会主动提到重点。但是,她没有勇气问晶穗:「到底是不是你散播了那张相片?」



照相馆内一片寂静,外面传来隐约的铃铛声。是那只猫身上的铃铛。为了逃避沉重的气氛,茧站了起来,打开了玻璃门。



茧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一个身穿工作服的男人站在房子角落,手上抱著猫。他把跑去外面的猫带回来这里。在小巷几乎快熄灭的电灯下,那个身影看起来竟然没有真实感。



「啊……」



茧想要叫他,却说不出话。他的视线从茧的身上移开,把猫放在地上。猫跑进照相馆,身上的铃铛发出声响,但他没有看猫进屋,就转身离开了。



身穿工作服的背影往大马路的方向消失后,茧的心跳仍然无法平静──她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他刚才可能听到了茧和晶穗的谈话。



「啊,米米。」



茧听到欢快的叫声,回头看向水泥空地,发现猫坐在暖炉前,晶穗正用力抚摸著它的背。



「好久不见,原来你还住在这里。」



那只名叫米米的猫心情愉悦,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晶穗抬头看著茧说:



「目前谁在照顾它。」



「应该是负责管理照相馆的人……你认识这只猫?」



「琉衣捡回来的,然后就养在这里。它是岛上没有饲主的猫,但因为生病变得很虚弱,所以琉衣看了于心不忍。」



茧终于瞭解为什么照相馆会养猫了,原来不是外婆养的,而是琉衣。当茧靠近时,猫冲去和室,和她保持距离,黑色的眼睛明显露出警戒的眼神。



「如果不是住在照相馆的人,它绝对不会靠近。虽然生活在这座岛上,但警戒心特别强。」



茧已经来这里好几次,似乎还无法消除它的戒心,茧和晶穗回到与和室之间的门槛位置时,猫害怕地逃去了走廊。



晶穗拿起琉衣的相片。



「我们刚才在聊这张相片。」



「是啊。」茧点了点头。



「在隔年的新年过后,我和琉衣都决定离开这里。因为有专业摄影师雇用我当助理,琉衣则是因为『教主』指示他差不多该离开了,而且还告诉他,目前最好不要在同一个地方久留。」



茧的脑海中闪过最后一次看到琉衣的脸,他仍然遵从「教主」的指示吗?



「于是琉衣主动要求我为他拍照,作为他曾经在西浦照相馆生活的纪念。」



「……不会吧?」



「是真的。他说,虽然害怕拍照,但他会努力克服。」



如果不是他自己做出那个动作,不可能拍下这张相片。但是──



「为什么特地用这样的构图?为什么要模仿那张相片?」



「这也是他的要求。」



你的一切都是借来的。琉衣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可能。茧难以相信。



「虽然那张相片的确伤害了他,但他说,那是一张出色的相片,和其他相片不一样……我也这么觉得。你在大学拍的所有相片中,那张最出色。」



茧并没有动心。事到如今,无论那张相片有多大的价值,都没有任何意义了。这四年来她深刻体会到,无论再怎么懊恼,都无法让时间倒转。



「但是,我无法拍出像你一样的感觉。可以模仿构图,却还是无法拍出那种质感。在洗相片之前,我已经用修图软体调整了很多次。」



「那不是数位相机,是用Nikon的EM拍的,是我外婆借我的相机……应该在二楼的摄影室。」



「喔,原来是底片相机……我完全不知道。」



茧想起从来没有告诉晶穗,当初怎么拍这张相片,也没有和其他人聊过。



「琉衣应该告诉我的。」



晶穗遗憾地嘟起嘴。



「琉衣完全不瞭解相机的种类。」



不知道是否因为在特殊环境中长大,琉衣对机械很外行,他应该只能分辨单眼相机和儍瓜相机的不同。



「啊……」



茧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昨晚电话中听到的话接连在耳边响起。眼中的景象渐渐失去了色彩,渐渐远离。



正当她以为自己快昏厥时,所有的一切都连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她紧紧握住了放在腿上的双手。



(但是,为什么要那么做?)



茧内心的慌乱渐渐平息。她和刚才一样,和晶穗一起坐在门槛上,但视野好像顿时开阔起来。



「桂木,你不舒服吗?」



晶穗一脸讶异地问。



「我没事……」



茧摇了摇头,她还想确认一件事。



「对了……读大学的时候,泽井学长是不是喜欢你?」



茧好像突然想到似地问道,晶穗有点窘迫地垂著双眼。茧原本有一半是乱猜,没想到竟然说中了。



「嗯,在我毕业之前,他向我告白。我虽然不讨厌他,但那时候不想交男朋友,所以只能拒绝他……这件事怎么了吗?」



「没有……只不过……」



茧停顿了一下。听了晶穗刚才的回答,她心里已经有了底。



「高坂学姊,我想你应该知道一切……你应该知道四年前的那天晚上,到底是谁在网路上散播相片。」



晶穗脸色大变,注视著暖炉的双眼焦点集中在远方。



「我只是猜想应该是这么一回事,但并没有证据,对方也否认,所以我无法明确告诉你。虽然我知道你怀疑是我。」



「……对不起。」



「没关系,我能理解。」



茧进大学之后,一直都使用自己买的数位单眼相机Nikon D300。在那天晚上拿出Nikon EM之前,都一直没有使用传统的底片相机。



昨晚通电话时,芦边葵曾经问她:「底片不是都会交给店家冲洗吗?」河东更明确地提到了「底片」。



他们为什么知道那张相片不是数位相机拍摄的?茧从来没向任何人说明那天晚上的状况,河东也在电话中生气地说,茧只顾发问,完全不回答别人的问题。



那时候,已经很少人使用底片相机。茧也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使用过,应该也无法从相片的画质中判断,就连摄影师晶穗也无法看出这一点。只有看过茧把相片上传到社群网站时所附的那些说明文字的人,才知道那张相片是用底片相机拍摄,而且知道流出的不是相片,而是底片。



那天晚上,他们剧团因为合宿排练,去了手机收不到讯号的废村。茧向剧团的其他成员确认了电波的状况,但并没有问葵和其他人半夜有没有外出。因为他们四个人中,只有泽井有驾照,葵和其他人断言,泽井并没有去山下,所以茧也就相信了他们的说法。



葵和河东瞭解那张相片拍摄的状况,这就意味著他们看到了茧的说明文字,或是听了看过的人提起详细的内容。那天晚上,泽井应该曾经开车去山脚下的便利商店,不知道四个人中的哪个人坐在泽井的车上。总之,有人看到了相片,然后把那张相片散播出去。



总之,既然他们口径一致──



「除了我们以外的另外四个人都有份。」



茧小声嘀咕。



「……我也这么觉得。」



晶穗痛苦地表示同意。她发现了这件事,所以才和集合住宅社团的成员渐行渐远。



「芦边学姊是主谋吗?」



只有葵和茧持续保持联络,瞭解她的近况。如果不是基于善意,显然带著比其他人更强的恶意。



「……芦边这个人比外表看起来阴险,你不在的时候,她只要来参加社团活动,就会一直说你的坏话,其他三个人也都附和……即使我阻止,他们仍然照说不误,当时我就觉得气氛很诡异。」



「是因为我说『跑来社团谈恋爱的人脑筋有问题』,所以他们才会说我的坏话吧?」



「原来你连这件事也知道……」



茧在前一刻才知道。因为那四个人原本关系并不好,而且个性也不同,茧想不到任何理由可以让他们四个人团结在一起。茧说那句不中听的话时,他们四个人在社团内都有心仪的对象,葵也承认,当时听了很生气,还说「很快就觉得无所谓了」。她当时和同社团的小此木交往,为什么突然不生气了?──八成是因为已经报了仇。



葵和茧保持联络,也许是为了监视她,避免她查到真相,当茧向她打听晶穂的联络方式时,她突然说可能是社团以外的人干的。



她应该在接到电话后,立刻通知了小此木和河东。茧想起河东在和自己说话之前,就知道自己要打听晶穗的联络方式,而且小此木也立刻通知了泽井。



四个人中,只有泽井有罪恶感,所以才会用那种方式道歉。



「桂木,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你打算逼问他们,要求他们说出真相吗?」



茧想了一下,如果自己的假设成立,的确无法原谅他们,但同时也知道,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无法挽回任何事,更何况自己并没有任何证据。



「……我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牵扯。」



茧回答说。今后应该不会再和葵说话,而且她应该也不会再打电话给自己。



「但如果琉衣希望我这么做,就另当别论了。」



琉衣是那件事的受害者,茧没有资格决定该怎么做。



「琉衣并不希望。」



晶穗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



「啊?」



「我在这里的摄影室为他拍照后,他曾经问过我这件事。他说:『教主说相片并不是你散播的,但我想知道当时的情况。』……所以,我把我所瞭解的情况告诉了他,我相信他应该猜出谁是罪魁祸首。」



「琉衣说什么?」



「他说:『对于那些散播相片的人,我已经不再生气,我只想知道真相,也无意采取任何行动。』」



茧觉得的确很像是琉衣会说的话。即使受到他人恶意的攻击,即使受到伤害,他最后一定会原谅对方──但是,任何事都有例外。



「但他仍然对我感到生气。」



晶穗不知该如何回答,可以感受到她在措词上很小心。



「……他说,即使有机会遇到,他也不想和你说话。他只有对你,心情还无法平复。」



照相馆内的不知道哪一个挂钟响了。差不多该结束了,猫已经回来了,住在二楼的管理人也快回来了。



「出发的那天,琉衣曾经说,有朝一日,他会回来这里……真希望还可以和他聊天。」



茧注视著琉衣祈祷的照片。能不能和他说话,取决于他的心情。茧只能等待。







沿著没有人烟的坡道往下走,茧独自走过大鸟居。晶穗说,有必须在今天完成的工作,所以先走一步。



「你的表情比刚才看起来生动多了。」



晶穗临别时说。



「你以前在大学的时候,有时候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尤其在聊摄影之后,有些人虽然喜欢的范围很狭窄。但遇到自己喜欢的事,感觉就特别敏锐……偶尔会有这种人。」



茧觉得那不是指自己这种平凡人,而是像晶穗那种能够成为职业摄影师的人。当她这么说之后,晶穗摇了摇头说:



「我既不敏锐,也不迟钝,只是比较均衡而已,比那些过度投入的人更能够看清楚周围,所以目前能够做这份工作……但三年后就很难说了。」



茧无法接受这种说法。如果是这样,不就意味著能够取得均衡是一项突出的才华吗?无论如何,只是「感觉敏锐」的人,无法留下任何成果。



「改天见。」晶穗在离去前说道。和葵不一样,茧觉得和她应该真的还会见面,只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她在通往岛外的弁天桥前转弯,走向铺了草皮的海边广场。走到防止跌落的栅栏时,海水的味道渐渐浓烈。对面片濑海岸旁的国道上,车灯像河流般流动。只有江之岛可以从外侧看到湘南的海岸。



今天一整天知道了太多事,她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绪和心情。



她很在意照相馆的管理人,他可能知道自己的某些事,外婆似乎并不只是请他管理那栋房子而已。



「桂木小姐。」



回头一看,身穿黑色牛角扣大衣的秋孝站在那里,以前应该也有这种款式的大衣,他看起来更像是老相片中的人物。茧这才想到,真鸟家的别墅似乎离这里不远。



「你要出门吗?」



茧问。岛上的商店几乎都已经打烊了。



「我想去便利商店一下。」



岛外才有便利商店。既然这样,和茧回家的方向相同。茧和秋孝一起走在没有人和车子的桥上。



「高坂小姐去了照相馆吗?」



「对……她刚才先走了。」



茧简略说明了四年前的真相,四个讨厌自己的学长姊把相片公布在网路上,之后,琉衣和晶穗在西浦照相馆认识──还有琉衣至今仍然没有原谅自己。



「我之前说你会注意到很多小地方,看来我说错了。」



茧想起之前解开秋孝祖母的相片之谜时,秋孝对她说的话。



「我连这么大的事都没有注意到,可见一点都不敏锐。」



「你很敏锐啊!不靠任何人的协助,就查明了社团成员隐瞒的事,你完全没必要谦虚。」



听到秋孝的鼓励,茧才发现自己并不是谦虚,而是希望自己迟钝。如此一来,就不必知道四年前,讨厌自己的人比自己想像中更多,也不需要知道最重要的琉衣至今仍然没有原谅自己。



当他们经过海滩上方时,海浪更大声了。



一辆卡车从前方摇摇晃晃地驶来,轮胎擦到路肩后停了下来。白色的车头灯清楚地照亮了他们两个人。



秋孝张大了眼睛和嘴巴,宛如很深的洞穴。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发生什么事了吗?」



茧问道,秋孝完全没有反应。



一个男人从驾驶座走了下来;正在检查备胎,轮胎似乎破了。路上没有车子,并没有太大的危险。秋孝目不转睛地注视著眼前的景象,脸色铁青,好像随时会昏倒。



「真鸟先生?」



茧想要拍他的肩膀,在指尖碰触到他的同时,他的身体用力颤抖了一下,然后露出僵硬的笑容,好像终于想起茧的存在。



「不好意思,我有点吓到了……我们走吧。」



他们再度迈开步伐。经过卡车时,秋孝也没有看卡车一眼。他的反应显然不是「有点吓到」而已,而是受到了惊吓。



「你怎么了?」



秋孝没有回答,所以茧也没有继续追问。刚才那一幕可能让他回想起什么事,对秋孝来说,必定是件大事──无法轻易说出口的事。



即使有某些无法向他人启齿的事也很正常。茧非常瞭解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