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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冰冷的海风从冬天的江之岛吹来。



桂木茧走在连结江之岛和海岸的弁天桥上,把白色羽绒大衣的拉炼拉到脖子。原本看到今天天气放晴,以为不会冷,没想到超级冷。



因为逆光而变暗的江之岛越来越近,其他走向江之岛的人纷纷超越了步履沉重的茧,她看到有人带著小孩,也有好几个外国人。



今天是一月十日,二〇一五年的新年已经结束了。和盛夏季节不同,海岸几乎不见人影,前往江之岛的观光客却不少。不知道是在新年过后去岛上的江岛神社新年参拜,还是打算去展望台或植物园。



过桥之后,在岛的入口有一个大鸟居。鸟居后方的狭窄坡道上,有一整排礼品店和餐厅,观光客都会经过这条坡道去岛上,但茧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观光。她要去外婆以前住的房子,协助清理外婆的遗物。



江之岛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岛上绿意盎然,有很多狭窄的坡道,和一桥之隔湘南海岸的热闹感觉大不相同,好像来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小时候,每次放长假,就会来这里住在外婆家。



因为无法开车去小岛最高处的展望台,和位在小岛另一侧的石洞,所以只能走路。绕这座小岛走一圈的距离很适合小孩子散步。



茧以前很喜欢这座岛,现在也并不讨厌。



「咦?亚代美……真由美?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眼熟的棕发男人站在礼品店门口,用和茧的发音有微妙差异的名字叫著她。男人只穿了一件印著骷髅头的黑色长袖T恤,皮肤晒得黝黑,好像刚从盛夏的海上回来,脖子上和手指上都戴著粗犷的银色项炼和戒指。虽然外表看起来很年轻,但应该已经三十好几了。



「……我叫桂木茧,你好。」



茧委婉地回答,男人一脸懊恼地笑了起来。



「对喔,对不起,我很不擅长记别人的名字。」



他在说话时,把印了「江之岛」文字的吊饰挂在花车的钩子上。他是礼品店的独生子,听说几年前继承了这家店。江之岛虽然是知名的观光景点,但当然也有居民住在岛上。



茧刚上小学时,第一次认识了当时还是高中生的这个人。夏天期间,他会在礼品店门口摆一个卖冰淇淋的摊位,经常用低沉的声音亲切叫卖。茧每次经过,他都会向茧招手,然后偷偷在饼杯中装了满满的冰淇淋送给她吃。虽然他外表看起来浮夸,但其实人很好。



「这、这很……正常啊。」



「你目前在干嘛?大学生吗?」



「我去年上班了,目前一个人住在藤泽……」



「是这样啊。藤泽靠这里的一带吗?海边?」



「不,是靠山边,小田急线善行车站附近……」



茧小声回答的同时,忍不住冒著冷汗。因为她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刚才应该顺便问他,却错过了机会,茧为此惴惴不安,无法专心聊天。男人突然安静下来,打量著茧的脸。



「小茧,你该不会也忘了我的名字?」



被男人一语道中,茧羞得连耳朵都发烫了。



「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的记性都差不多。我叫研司,立川研司。」



「喔,是啊。」



连茧都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喔,是啊」想要表达什么意思,但至少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外婆以前经常说她寡言,她无法顺利用言语表达内心的想法,却很容易把想法写在脸上。



「你今天来这里干嘛?去富士子婆婆家?」



富士子是外婆的名字。她在江之岛出生,直到去世之前,都没有离开这里。她去年秋天去世,在健检中发现肺癌时,已经病入膏肓了。



「因为要整理外婆留下来的东西……请问,你刚才有没有看到我妈走过去?」



茧的妈妈是独生女,外公几十年前已经离开人世,茧和她的妈妈没有其他亲戚。



「我没看到,我一直在摆放商品,可能没注意到。」



真奇怪。茧忍不住暗想。妈妈在电话中自信满满地说,她会先去外婆家整理,叫茧可以慢慢来。这里是去外婆家的必经之路,妈妈经过这里时,应该会向这个男人打招呼。



「什么?今天桂木老师也会来这里吗?她不是忙著写这个吗?」



他在说话的同时,用手比著写字的动作。茧的胸口感到一阵刺痛。



「上次我终于买了几年前出版的那本很有名的书。尤利西斯的……我忘了叫什么,反正还满好看的……」



「谢谢你。」



茧大声道谢,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虽然我妈很忙……但照理说,应该已经来这里了,如果没有来该怎么办?因为只有我妈有钥匙。」



茧很不自然地加快了说话的速度,但对方似乎并没有察觉她改变了话题。



「别担心,那里的管理人都会故意把后门打开。」



茧瞪大了眼睛。



「管理人?」



茧第一次听到有管理人这件事,妈妈也没有告诉她。



「咦?你不知道吗?富士子婆婆住院前不久,拜托在附近旅馆工作的人,在她出院之前……或是她死了之后,照相馆处理掉之前,帮忙照顾一下。」



死了之后,照相馆处理掉之前。茧觉得这句话很像外婆会说的话。外婆向来直话直说,即使别人觉得难以启齿的话,她也照说不误。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不久于人世,所以开始著手处理身后事。



「那栋房子维持得很乾净,和以前富士子婆婆住在那里时没什么两样。」



茧知道外婆和左邻右舍的关系很好,因为她住在这座岛上多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还是没想到有人为她管理留下的房子。



如果那个管理人顺便整理一下遗物,不知道该有多好。



茧很喜欢外婆,经常和外婆联络,但还是不想去外婆家。葬礼的时候,也都一直在殡仪馆,完全没有去外婆家。只有今天和明天是例外──接下来,在房子处理掉之前,她都不打算再来江之岛。



那栋房子内有太多她不想面对的东西。



「小茧,你和以前不太一样,感觉很成熟。」



「……谢谢。」



茧瞥了一眼陈列了贝壳工艺品的橱窗,橱窗上映照出她身穿白色羽绒大衣、牛仔裤和球鞋的身影。她又高又瘦,所以脖子以下难以判断性别。即使是脖子以上,她也没有认真化妆,一头中长的头发也是好久没去美容院的结果。上个星期,她用事务剪刀自己剪了浏海。



虽然有人说她变成熟了,但从来没$人说她变漂亮了。



「而且,你之前脖子上不是都会挂很笨重的单眼相机吗?原来今天没带。」研司用双手比出相机的样子。茧不知该怎么回答,所以沉默片刻。她已经有将近四年没碰相机了。



「……为什么后门不锁?」



临别时,茧忍不住问道。研司露出洁白的牙齿说: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代我向桂木老师问好。」







茧沿著石板坡道往上走,这是岛上最热闹的仲见世通。以前有很多礼品店,现在似乎开了不少家餐厅,卖章鱼仙贝的店门口大排长龙。



走进店家和店家之间的小巷,立刻远离了喧嚣,巷弄也很狭窄,只能勉强和别人擦身而过。



一对看起来像是母子的猫悠闲地走在侧沟。这座岛上有很多猫,几乎都是外来客丢来这里,岛上的居民善心喂养,或许是因为这些猫对观光客已经见怪不怪,即使茧靠近,它们也没有逃走。



茧沿著石阶而下,走了一会儿,前方的视野突然开阔起来。



这里是没什么人的小海滨,荡漾的海浪远处,箱根的山脉后方,就是顶著积雪的富士山。很少有人知道,江之岛也可以看到富士山。很少有地方能够同时看到大海、箱根和富士山。



茧所站的位置右侧,有一栋门面狭窄的两层楼房子。只有面向马路的墙壁是水泥,其他都是老旧的木板。在大拉门和新式的圆窗之间,挂了一块被海风吹得发黑的招牌。



「江之岛西浦照相馆」



这是一家开了一百年的照相馆,茧的外祖母西浦富士子是最后的馆主。



一百年来,这家照相馆持续为来到江之岛的观光客拍纪念照,进入人手一台照相机的时代后,主要为客人冲洗底片、洗相片。



当底片相机渐渐变成数位相机,手机的照相机性能越来越好之后,冲洗相片的业务也越来越少。听说江之岛以前有很多照相馆,但现在几乎都歇业了。



玻璃窗户内一片昏暗。没有任何人的动静,拉门也锁著。妈妈果然还没到。



到底该怎么办呢?茧不由得偏著头思考时,手机的来电铃声刚好响了。拿出手机一看,萤幕上显示的名字是桂木奈奈美。那是茧的妈妈。



茧按下通话键,在吸气的同时,电话中立刻传来仍然带著睡意,鼻音很重的声音。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吧?』



「是啊,你现在人在哪里?我已经在外婆家门口了。」



电话中一阵沉默,隐约听到布料摩擦和有规律的呼吸声。



她睡著了。茧立刻直觉地知道。妈妈目前在横滨高楼公寓内的工作室,应该仍然躺在平时小睡用的床上。



「妈妈,快醒醒!」



『啊,对不起,茧……我快天亮时才终于写完稿子,原本打算小睡一下,就去和你会合……』



茧的妈妈桂木奈奈美是小说家,虽然出道作品是少女轻小说,但之后的长篇推理小说大受欢迎,一举成为畅销作家。除此以外,她还写了一路追捕凶恶罪犯到天涯海角的故事,或是狂热的爱情故事,以及和可怕的怪物浴血奋战的故事。虽然无论写哪种类型的小说都很夸张激烈,但都强而有力,也通俗易懂。



从以前开始,茧无论走去哪里,都被说是「桂木老师」的女儿。她曾经对此产生反弹,也曾经为此感到自豪。大学毕业,开始独立生活之后,就既不会反弹,也不会感到自豪了,只是静静地保持距离。



「你几点可以来这里?」



茧耐著性子问道。妈妈向来我行我素,说白了,就是很自私任性,每次都把周围的人折腾得半死。如果每次都为这种事生气,根本没办法过日子。



「如果你不来,我不知道要怎么整理。」



『我没办法去了。茧,你要一个人整理。』



「啊……」



茧的脑袋一片空白。



『我突然想到中篇惊悚小说的截稿期快到了。我已经想好故事了,要马上开始动手……』



明明是妈妈失约,但她说话振振有词,她深信只要说自己要写稿,一切都可以获得原谅。茧告诉自己,要镇定,要冷静。



「……呃,你不是说好这个星期六和星期天都要整理外婆的东西吗?要把该留的和该丢的东西分开……我没办法判断。」



外婆去世之前,曾经和茧的妈妈讨论如何处理这栋房子,还写下了正式的遗嘱。房子卖给房屋仲介公司,所有的款项都用于捐赠。已经有买家打算重新装潢后,在这里开一家咖啡店。只有茧的妈妈知道该如何处理屋内物品等细节问题。



『你不必想得太复杂。只要把房子内部清理一下,你认为该留下来的东西就装进纸箱。如果有向左邻右舍借的东西,记得一定要归还给人家,这样就没问题了。』



光做这几件事,就已经很可怕了。星期六和星期天两天有办法清理完吗?



『原本想请爸爸去帮忙,但他在上海出差,星期三才回来,这种事,又不能找外人帮忙。』



听到妈妈提到「外人」,茧问了刚才从研司口中得知的事。



「啊,对了,听说有一个管理人?」



『喔喔,对啊。听说是以前很照顾外婆的人,如果你有什么不瞭解的事,可以问那个人。』



茧在说话的时候,情不自禁在意大海的方向。有一个人站在防波堤前端。



(怎么会站在那里……?)



那个男人身材修长,背对著茧,眺望著富士山。他留著一头像运动员般的黑色短发,也许是因为只看到背影的关系,所以无法判断他的年纪。既像是和茧的年纪相仿,又好像比她年长很多岁。身上的薄质黑色风衣被强风吹起,像旗帜般飘扬。茧的视线无法从他不安定的身上移开。



茧的内心突然局促不安起来。



真希望用什么东西留住眼前这个画面。



留在长方形的平面中。



如果这里有相机──



茧猛然醒了过来。嘴里一阵苦涩。千万不能有这种念头。



『那就拜托你了,如果有什么搞不清楚的事,再打电话给我。』



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话说完了。



「妈妈,等一下啦……」



她无法顺利表达内心的想法,只能在电话这头乾著急。



『那就先这样。』



妈妈说完,就挂上了电话。茧叹了一口气,收起了电话。既然妈妈没办法来,就只能自己一个人整理了。



她将视线移回防波堤,刚才的男人像幻影般消失不见了。他落海了──不,那一带连大人也可以站住脚。他一定走去防波堤前方那片岩石区了。



(但是,他在那里干什么?)



几乎没有观光客来这片海湾。虽然站在那里看到的风景不错,但并没有什么特别。刚才那一幕深深烙印在茧的眼中,像残像般挥之不去。







因为无法从正门进入,茧只能绕去照相馆后方。不知道是否因为位在斜坡上的关系,后院的岩石表面都是垂直声立的线条,后门的拉门几乎照不到阳光。



研司说得没错,后门没锁,而且拉门敞开一条细缝。茧战战兢兢地拉开了拉门,历经漫长岁月渗进这栋房子的菸味扑鼻而来,和以前完全一样,外婆也好像随时会探出头张望。



随著清脆的声响,有一个小东西从熟悉的走廊尽头走来。是一只白猫,脖子上戴了系著铃铛的红色项圈,看起来不像没有饲主,而是养在这栋房子里的猫。



(原来这里养了猫。)



茧不记得外婆喜欢猫,茧以前常来这里玩的时候,家里也没有猫。一定是这几年才开始养的。难道外婆的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不知道是否看到陌生人的关系。那只猫停下了脚步,张开的双眼中露出警戒的眼神。茧走进屋内,它立刻逃走了。



拉门之所以打开一条缝,应该就是为了让猫能够自由出入,管理人似乎在喂食它。茧不禁有点在意,这栋房子日后卖给别人时,不知道会如何处理这只猫的问题。思虑周全的外婆应该全都安排好了。



茧来到走廊上,检查了所有的房间。每一个房间都整理得很乾净,好像仍然有人住在这里。以前西浦家的人都住在一楼,二楼是员工宿舍,但最后整栋房子只剩下外婆一个人。



茧走进厨房,差一点被空的猫碗绊倒。她准备把猫碗放进流理台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装了水的盆子里有一人份的碗筷。从碗的大小来看,应该是一个男人。



(啊?)



茧逐一打开放在流理台旁附盖垃圾桶。喝完的乌龙茶宝特瓶、洋芋片的空袋子、猫用洗毛精的容器,梅酒的小瓶,以及装了蔬菜残渣,随手绑起袋口的塑胶袋等等,各种垃圾都做好了分类。原来刚才觉得有人住在这里并不是错觉,无论怎么看,都觉得仍然有人住在这家照相馆,而且应该是一个男人。



前门的大门打开了,发出了声响。茧来到走廊尽头的水泥地上,发现一个戴著方框眼镜,浏海向上拨,身材瘦瘦的中年男人站在玻璃门外。虽然他的长相看起来很适合穿西装,但他穿著深蓝色的工作衣。



茧还来不及从内侧把门锁打开,他就从口袋里拿出钥匙,自己打开了玻璃门。带有海水味的冷风吹向后门。男人眼镜后方的三白眼骨碌碌地转动,打量著茧。



「我、我是桂木茧……西浦富士子是我的外婆,我来整理她的遗物……」



茧报上姓名的同时,男人立刻露出柔和的眼神,茧觉得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温和了。



「我知道,守灵夜那天看过你。我姓滋田,富士子婆婆请我管理这栋房子,并照顾房子里的东西。」



他就是研司刚才说的管理人。听他这么一说也想起之前曾经看过他。守灵夜的时候,他在殡仪馆比茧和其他人更沉痛地表达了哀悼。



「谢谢你……请问、你住在这里吗?」



滋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已经发现了吗?富士子婆婆同意我住在二楼,这样管理起来也比较轻松……当然,如果房子卖出去之后,我就会搬走。」



他俐落地说明著。虽然外婆信任他,才会请他管理这栋房子,但总觉得有点可怕。因为这样一来,就必须在有陌生男人居住的房子内整理外婆的遗物。她打算晚一点再向妈妈详细瞭解一下情况。



「我白天在附近的旅馆上班,所以希望你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整理遗物。」



「喔,好的。」



茧稍微松了一口气。如果可以不见面,当然是求之不得。



「我每天早上八点半去上班,晚上九点多回来这里。中间也会不时回来张望一下……如果有什么搞不清楚的事,请你打我的手机。」



滋田说著,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在全新的一页上写了一串数字,然后撕下来交给茧。



「二楼后方的员工房间只有我的东西,请你尽可能不要进去。」



滋田用熟练的动作微微欠身后离去。也许他在旅馆时负责接待客人。比起日本的旅馆,他应该更适合外商的观光饭店。



高处突然隐约传来叫声。刚才那只白猫就在水泥地通往二楼的楼梯中间,它发现茧的视线同时,转身跑开了。



二楼传来铃铛的声音。茧握著楼梯的扶手,注视著天花板。既然要整理这栋房子,就无法避开二楼。



无奈之下,她只能下了决心,踩著嘎吱作响的楼梯走上二楼。



视野开阔的同时,她用力咬著嘴唇。架在三脚架上的单眼相机看起来好像一个人站在房间中央,茧不想看到相机,但既然走进这栋房子,就不可能逃避相机,所以只能听天由命。



二楼是照相馆的摄影室,后方的一整片墙都挂了描绘江之岛风景的银幕。



来这里拍纪念照的客人从玄关来到这里,站在银幕前拍照。之前曾经听外婆提起,之所以把摄影室设在二楼,是因为在照明灯具还很昂贵的时代,二楼能增加摄影室的光源。目前两侧的墙壁和天花板都封住了,以前左右两侧都有大窗户,天花板上还有天窗。



茧避开相机,走向摄影室的角落。心情稍微平静了些。虽然还是很想赶快离开,但同时也有一股惬意的怀念。



她在老旧的架子前停下脚步。上面整齐地排放著拍照用的小道具、备用相机和外婆工作时使用的东西。



这些东西应该会如数丢弃。因为已经没有人会再使用这些东西。



放在一个长方形大铁盒上的东西猛然映入她的眼帘。



「……竟然还放在这里。」



那是一张老旧的黑白相片。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穿著像是男式的黑色衬衫,倚靠在窗框上抽著菸。背后洒落的阳光模糊了脸部轮廓,在脚下的地板上拉出深色的阴影。一头短发有中性的感觉,但细长清秀的眼睛和细巧的鼻梁很美。外婆年轻的时候应该更美。



那是十几年前的西浦富士子。无论周围的人再怎么劝,她直到最后一次住院为止,都始终没有戒菸。



「你很寡言。」



外婆对还是小孩子的茧说这句话时也抽著菸,地点就在这个摄影室。那年夏天,桂木奈奈美被截稿期追著跑,第一次把女儿送来这里。



那年夏天,茧第一次见到外婆。



因为在那之前,桂木奈奈美和娘家断绝了关系。她在十几岁时宣布要当小说家。茧的外公很严格,父女之间产生了严重的对立,她也因此离家出走。之后真的成为小说家,结了婚,生下了茧。外公在生病去世之前,始终不改顽固的态度。在外公去世之后,茧的妈妈和原本就对女儿的决定既不反对,也不赞成的外婆和解了。



一到照相馆,茧就按照妈妈的吩咐,帮忙打扫摄影室,即使外婆对她说话,她也经常答不上来。外婆背对著敞开的窗户休息时,说了那句话,但并不是在批评她的缺点,那句话之后还有下文。



「但是,你很贴心,会注意到很多小地方,而且任何东西都过目不忘,我猜想你眼睛的感觉很敏锐。」



第一次有大人这么评论茧。她一直觉得自己和被众人称为「老师」的妈妈不同,完全没有任何优点。



她至今仍然清楚记得当初内心那种飘飘然的喜悦,也记得很想剪下这个瞬间,留在某个地方。



外婆似乎感应到她的想法,交给她一台老旧的单眼相机。这台相机比较小,但茧拿在手上,仍然觉得沉甸甸,相机粗糙的表面摸起来很舒服。



「这是我自己的相机,没有用在工作上。你今天可以在岛上尽情地拍照,我会帮你把相片洗出来。」



这是茧有生以来第一次拿相机,她对「拍照」这两个字感到有点不知所措,外婆双眼发亮地对她说:



「顺利的话,可以把看到的美丽事物留下来,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茧不发一语地点点头。太有趣了。外婆口若悬河地开始向她说明,什么是感光,什么是光圈,什么是快门速度,什么是焦距。茧有九成无法理解,那天拍的所有相片都惨不忍睹。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外婆看著洗出来的相片,用很乾脆的声音说,「如果你喜欢,明天再去拍照。」



于是,茧每天带著相机在江之岛上奔跑。在外婆的指导下,她慢慢学会了相机的操作。虽然她也很想试试冲洗相片,但外婆说不行,因为只有员工才能碰工作器材。这是西浦照相馆多年来的规定。



离开江之岛那天早晨,最后为外婆拍了这张肖像照。那年夏天,只拍了这张像样的相片。茧很想再拍更多相片,所以有点沮丧,于是,外婆就把那台借她的相机挂在她脖子上说:



「这台相机无限期借给你,等你不用的时候再还给我,你把拍好的底片寄给我,我帮你把相片洗出来。」



外婆说完,把底片盒塞进了茧身上的背包。



当时借给茧的那台相机如今又放回了架上,这台Nikon EM的相机上印著「EM」的标志,是小型相机中的杰作。虽然不算太好用,但很有味道。茧在高中毕业之前买了数位单眼相机,但之后仍然不时拿出那台相机使用。



当茧决定以后再也不拍照时,把这台Nikon EM还给了外婆。至今已经过了三年多,茧多年前拍的一张相片引发了让她不愿回想的惨事,那次之后,她甚至不碰手机的相机功能。



外婆的这张相片应该要留下来,妈妈应该也很想看,所以先把这张相片收起来。茧拿起相片下方的那个长方形铁盒,发现盖子上贴了一张纸,上面用手写著「未领取相片」。



(未领取?)



什么意思?茧坐在古色古香的花布椅子上,打开了盒盖,里面有好几个印了「西浦照相馆」名字的相片袋,每个相片袋背面都在姓名之后写了「先生」或「小姐」的敬称。



这些都是客人委托的相片。不知道是在西浦照相馆拍的纪念照,还是委托这里冲洗的相片,总之,都因为某些原因无法交还给客人,一直保管在这个铁盒内。



「……怎么办呢?」



茧自言自语著。这些都是客人的相片,即使是很久以前的相片,也不能轻易丢弃,但如果要联络客人,把相片交还给客人,恐怕要费很大的一番工夫。



她拿起最上面的相片袋。客人的姓名是「真鸟昌和先生」。相片袋上只写了这几个字,没有留下任何联络的方式。



茧迟疑片刻,打开了相片袋。也许相片袋中有什么线索,而且也必须确认,里面装的是不是相片。



相片袋里是几张相片和底片。所有的底片都装在同一个塑胶袋内。「真鸟昌和」应该把冲洗好的底片拿来这里要求洗相片。总共有四张尺寸稍有不同的相片,每张相片上都是一个年轻男人。



第一张是很久以前的黑白相片。身穿浅色和服的男人倚靠在连结江之岛和片濑海岸的弁天桥栏杆上──应该是弁天桥,只是当时还是车辆无法通行的狭窄木桥,而且很简陋,好像随时会被海水冲走。



江之岛的样子和现在大不相同。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瓦屋顶,房子很少,而且整座岛看起来很小,也看不到如今声立在岛上最高处的那座灯塔。应该是一百年前的相片,简直就像是历史课本上的相片。



其他几张相片的构图也都差不多,都是年轻男人站在弁天桥上,后方是江之岛。第二张也是黑白照,但时间似乎比第一张相片晚了许多,重建的弁天桥比原本更大。岛上的房子也增加了,也拍到了正在建造的灯塔。



第三张是彩色相片,右下角有「1978.7.8」的日期。相片中的江之岛和茧所知的江之岛相差无几,弁天桥也整修得更漂亮。桥的旁边和现在一样,是车辆可以通行的道路。一部分店家变成大型水泥建筑,灯塔也已经完成。凹凸不平的钢筋水泥阶梯是很怀旧的设计。



第四张相片似乎是目前的江之岛。灯塔已经重新建造,位在江之岛入口的温泉乐园也已经开张营业了。相片上的年轻男人在相同的位置摆出相同的姿势。



到底是什么人,基于什么理由拍这几张相片?虽然时代不同,服装也不一样,但四个男人都是高个子,头发很短。五官轮廓明显端正,两道意志坚强的黑色眉毛令人印象深刻。四个男人长得很像,想要找出这四个男人的不同之处反而很困难。即使这四个男人有血缘关系,也不至于像到这种程度──



(简直就像同一个人。)



寒意顺著她的背脊慢慢爬了上来。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仔细一看,四个男人右眼的眼角都有一颗很大的哭痣。也许只是刚好都长在相同的位置,但四个人都长在相同的位置也未免太巧了。



当然有可能并不是四个人,也可能是将同一个人的脸贴在四张不同的相片上。虽然在底片相机的时代,复杂的合成难度很高,但现在已经数位化,只要使用电脑就可以自由加工。



只不过这家照相馆不可能承接这种业务。虽然外婆也开始使用数位相机,但直到临死之前,都还没学会影像编辑软体的使用方法。而且粗略地看一下,发现相片和底片的影像并没有不同,看不出在冲洗之前用电脑修图的痕迹。



也就是说,根本不可能拍出这种相片。



除非有人能够长生不老。



「……太荒谬了。」



她摇了摇头,甩开了奇怪的想法,这时,不知何处又传来铃铛声。她坐在椅子上回头一看,刚才那只白猫从通往里面房间的走廊探出了脑袋。茧觉得很好笑,如果自己靠近,它就会转身逃走;当自己坐著不动时,它就会主动靠近。



不对。猫并不是对茧有兴趣,它凝视著通往一楼的阶梯,好像察觉到什么动静。



楼梯挤压的声音传入耳朵。真的有人沿著楼梯走来摄影室,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高个子男人随即出现在眼前。他就是茧刚才走进照相馆之前,在防波堤看到的那个男人。刚才无法判断他的年纪,现在才发现他和茧的年纪差不多。一头短发,五官端正,右眼的眼角有一颗明显的哭痣。



他和相片中的男人一模一样。



「这家照相馆还在营业吗?」



男人的声音很温和,听起来很舒服,而且口齿很清楚。茧发现自己站了起来,心跳加速。



「目前已经歇业了,这里是我外婆经营的,但是……」



不知道是否因为心慌意乱的关系,她比平时更说不出话。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来这里?──而且刚好在自己看这几张相片的时候出现。



「……她去年十月去世了……我来这里整理她的遗物,因为必须在这个周六和周日完成。」



男人露出有点心不在焉,让人难以解读的表情听著她结结巴巴的说明。茧很想问他关于那四张奇妙相片的事,但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也不知道该怎么发问。



「我是来拿之前委托冲洗的相片,今天刚好路过,看到门开著,所以就走进来了……」



「真鸟昌和、先生?」



茧脱口说出了相片袋上的名字。男人瞪大了眼睛,似乎很想问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呃,这个……」



茧无奈之下,出示了其中一张相片。那是最早拍的第一张相片。男人立刻走过来,拉近了距离。



「啊?」



茧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被花布椅挡住了。男人在她面前弯下腰,目不转睛地打量著相片。他强烈的视线好像烈火,茧的后背感到局促不安。



「嗯,就是这张,我就是来拿这张相片。」



男人高兴地说完,站直了身体。他和茧之间的距离还是很近。



「我叫真鸟秋孝,真鸟昌和是我的祖父。」







茧和真鸟秋孝一起下了楼,来到水泥地对面的和室,在矮桌前面对面坐了下来。这里以前是客人等候的休息室。



真鸟秋孝花了很长时间说明。他说话条理清晰,但节奏缓慢,而且说得很仔细。虽然他的外表很有男人味,不过个性似乎慢条斯理。



他是医科大学的学生,比茧年长一岁。几天前,和祖母一起住在江之岛东町的别墅。虽然想要来领取祖父委托的相片,但得知照相馆已经歇业,所以正不知如何是好。



「半年前,我的祖父来这里洗相片,但他之后脑中风,突然离开了人世。也不知道他去哪家照相馆洗相片……直到最近,才发现一张写了西浦照相馆的便条纸。」



半年前刚好是外婆住院之前。虽然当时外婆的身体已经出了问题,但照相馆仍然开张营业。只是并不是每天都会开店。



「那是你祖父的相片吗?」



「不,是我祖母的。她平时都随身带著,但因为已经严重破损,所以我祖父想为她换上新的相片。」



「为什么会委托这家照相馆?」



很多店都可以加洗相片。秋孝微微偏著头说:



「不知道……可能是和江之岛有缘分。我的祖母在结婚前就住在江之岛,他们也是在江之岛认识的。」



「你的祖母是江之岛出生的吗?」



「不是,听说她和家人感情不好,从娘家离家出走……在这座岛上的某个地方工作,然后对来江之岛旅行的祖父一见钟情,一年之后,主动向祖父表白。」



「一年之后?」



茧忍不住惊讶。虽然一见钟情,却在一年后才表白?



「因为人太多了,所以就找不到人了。她很得意地说,当我的祖父隔年又来这里时,她一路追到江之电车站,向祖父表白。」



真是充满热情的插曲。那几张相片也可能和这件事有关。茧低头看著排放在矮桌上的相片,觉得现在是询问如何拍了这四张相片的最佳时机。



「你的祖父……真鸟昌和先生也是在这里拍的相片吗?」



「对,听说是和我的祖母开始交往的那一年,在约会时拍的。好像是战争结束后的四、五年……啊,就是这张相片。」



他指著第二张黑白照说道,相片中拍到了正在建造的灯塔。然后又依次指著第三张彩色相片,和第四张最新的相片说:



「这是我的父亲。我们全家人一起来江之岛时,特地模仿老相片的感觉。最新的一张是我,是去年和祖父一起来别墅时拍的。」



他们果然有血缘关系,在充满回忆的地方,拍下了和以前相似的纪念照。但茧内心的疑问仍然没有解决。



「你们……长得都很像,连痣的位置也都一样。」



「啊,我父亲没有痣,听说是祖母为了让父亲看起来像我的祖父,特地帮他化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