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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的心得(1 / 2)



步美,我希望你当我的接班人。



1



舅公秋山定之已经在病房内。



假日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呈现出迷茫的平淡色泽。坐在床前圆椅上的定之,一见步美走进房,马上抬手唤了声「嗨」。



「步美,最近过得好吗?长大了呢,现在多大了?」



「十七岁。」



「傻瓜,这个我知道,我是问你多高。」



秋山定之以教人很难相信他已经八十岁的洪亮嗓音,威严十足地朗声大笑。祖母枕边摆着一个综合水果篮,正中央是一颗特大的哈密瓜。



「一百七十五公分。」



步美一面回答,一面脱去大衣,定之眯起眼睛喃喃低语「那还赢你一些」。



「我一百七十七。」



「那么,等我超越这个数字再通知舅公一声。我猜应该快了。」



「说这什么话啊,真不甘心。」



「哥,听说步美常打篮球,今后一定会长得很高。」



步美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从病床上坐起的祖母正看着他,笑着说:「对吧?」



「哥,现在你的腰和背都驼了,个子比人高,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沉浸在目前最高纪录保持人的光荣中也不行吗?你说是吧,步美?」



舅公半开玩笑地说道,我朝他露出苦笑,咕哝说了句「当然可以」。定之很满足地点了点头,就像要让位给步美般,从椅子上站起身。



「爱子,那我走罗。」



他朝祖母抬手道别,青筋浮凸的手臂虽然清瘦,但骨头粗大,就连皮肤上头的黄褐斑,也和他黝黑的皮肤很相称,看起来相当健康。



「真不好意思啊,哥。」祖母正准备从床上起身时,定之皱起眉头阻止,「啊,不用送了,你就躺着休息吧。」他拿起先前搁在膝上的帽子,戴在像染发似的满头银丝上。



那是头型高耸的圆顶硬礼帽,只有在老电影中才看得到。他拿起立在钢管床旁的手杖,今天舅公穿的是一般的衬衫和夹克,不过他平均每几次当中,就会有一次是戴这种帽子,穿日本传统男性礼服,外头再罩上一件披肩斗篷,一副完全与时代脱节的装扮,而且这身打扮和他极为搭调。所以步美有时甚至觉得,真正与时代脱节的人也许不是舅公,而是他自己。定之总是显得意气风发,步美就欣赏他这点。



「你叔叔他们今天会来吗?」



「嗯,待会儿会和他们碰头,然后搭他们的车回去。」



学校社团结束后,步美自己先来这里。定之点头说了句「这样啊」,祖母接着说:



「哥,你今天也是开车来吗?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嗯,他们应该已经在外头等我了。今天我要司机随行,平时邯足自己开车。」



定之像在夸耀似的,挺起胸膛。他走向步美,在他面前托起额头上的帽檐。



「我还骑摩托车呢,不管是上山下海,我现在都还能自己一个人去。」



「哥,你从以前就一直是精力过盛,体力好得吓人。」



祖母像在讨定之欢心似的,笑着说道,定之也对妹妹莞尔一笑,回了句「可以这么说」。



「步美,送我到外面。」



离去时,舅公叫步美送行,两人一起来到走廊后,定之脸上的笑意?然消失,他以严肃的声音问了句二切顺利吗?」



「还算顺利。」



每次和舅公见面,他总是很担心似的这么询问,或是像在勉励似的喊话,这是从步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不变的习惯。



「那就好。」定之像平时一样点了点头,接着说「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一声」。



「还有,你奶奶的病没什么问题。你可别太担心喔,步美。」



步美从一开始听说祖母住院一直到现在,都觉得像是喉咙受压迫般,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此刻他感觉自己的一切仿佛都被舅公看穿,一时无言以对。



定之扬起嘴角:「我要说的就这些。」他轻拍步美的肩膀。



「我会再来的。」



「嗯……」



定之挥着手迈步离去,有两名男子一直站在护理站前的交谊厅等候,穿着和医院很不搭调的西装,他们朝步美低头行了一礼。



是定之的秘书们。定之曾说过,他们负责公司里的事务,同时身兼业务和宣传。他们跟在定之身后,绕过转角,就此消失。



回到病房后,祖母从舅公探病送的水果篮里取出苹果,正在削皮。



「你叔叔他们什么时候要来?」



「四点左右,听说等朱音补完习,就会直接过来。」



「这样啊。」



祖母的视线从手上的水果刀移开,朝电视旁的时钟瞟了一眼。在叔叔来之前,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个人物造型闹钟,是祖母确定要住院而离开家时,堂妹朱音亲手交给她的。



「千叶的学校怎样啊?」



「只看得到体育馆和学校四周,所以和东京差不了多少。倒是奶奶,你状况怎样?」



在干叶的学校有篮球比赛的事,步美在上礼拜来的时候,便已经事先告诉过祖母。祖母削好苹果后,递给步美一片。



「就算你每个礼拜都问一遍,我的病情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



步美一直到今年才知道祖母有心脏方面的老毛病。



先前他知道祖母每餐饭后都会服药,也常会跟他说「今天是我到医院报到的日子」,定期跑医院。但他本以为祖母是因为上了年纪,定期到医院做健诊,因而没放在心上,应该不是需要动手术的急迫性重症才对。



然而,上个月祖母说她觉得胸闷,经她的主治医师介绍,住进这家医院,这是一家大学附属医院,离祖母和步美他们住的地方有一大段距离。为何不是挑选她常去的那家医院附近,而是专程住进这么远的大学附属医院呢?叔叔只说是为了做检查,除此之外就没再多说。



病房里的四床病床,有两床空着没人。斜前方有住人的病床,拉起隔帘,遮蔽了视线。里头传来电视的声音,仅隐隐透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线。



苹果果肉的味道厚实饱满,祖母递给他下一片时,突然开口。



「步美,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在病床上坐起身的祖母,脸色苍白,一脸病容,但不可思议的是,她眼中蕴含着一道沉稳的光芒。



「我希望你能继承我的工作。」



「工作?」



「没错,工作。」



祖母点头回答,嘴角微泛笑意。



「我答应要和人见面,但后来因为住院无法前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和人见面?」



今年已经七十五岁的祖母,如果就一般社会标准来看,她的头衔应该是无业才对。步美因不解其意而反问,祖母就像在把热的东西吹气吹凉一般,说了句「是一种联系的工作」。



「我最后还是决定交给你。步美,我希望你当我的接班人。」



步美频频眨眼,不知目光该往哪儿摆。祖母从蓝色病人袍里露出的手腕和脖子,是那么纤瘦,感觉无比陌生,她嘴角的微笑暗藏着一股心灰与落寞,感觉就像看到某种近似觉悟的暗影,令步美无法动弹。



「这话怎么说?」



「你知道定之舅公是从事占卜的工作吧?」



「知道。」



步美从小就知道舅公秋山家是从事这种工作,祖母的娘家家世颇有来头,而且是当地的地主,以占卜为业。听说长期以来培养出不少顾客,当中甚至有许多大名鼎鼎的文化界人士和艺人。以此蓄积财富的秋山家,在步美双亲过世后,常在背后给予支持和援助。



「在秋山家的工作中,我继承了其中一项。这件事我非但没告诉过你,就连你叔叔、婶婶也不知道。」



「奶奶,你也会占卜?」



步美从没听说,他虽感到困惑不解,但仍不忘询问,祖母闻言后摇头。



「不是占卜。」



「那不然是什么?」



「我能召唤死者,让他们与活人见面。」



「咦?」步美脱口发出一声惊呼。



步美满心以为祖母是在开玩笑,差点笑出来时,祖母继续以不带半点笑意的声音说道「我没骗你」



「像我这种让死者和活人见面的工作,称作使者。步美,我希望由你继承这项工作。」



步美表情僵硬。



祖母的眼神非常认真,步美明白她所言不假。最重要的是,祖母是第一次主动谈起这种事。尽管出身于长期从事占卜业的名门世家,但看她的表情,似乎与占卜完全无关。祖母口中的占卜,自始至终都不过是职业的一种,与其他职业没什么两样,而她也从来不曾给人灵异或神秘感,就连为人洒脱开朗的秋山家大当家定之也是如此。因此长期以来,步美对于肉眼看不见的存在,并不会过度依赖,也不会感到厌恶,始终都保有适当的距离感。



「为什么是我?」他问。



这件事实在教人难以置信,他想知道更多详情。不过他最在意的,还是祖母告知这项秘密的对象,为何是他?祖母甚至没跟叔叔和婶婶提过,况且她的孙子,并非只有他一个。



「因为我觉得步美你很适合。」



祖母的表情不显一丝变化。



她发现步美手中吃一半的苹果一直没吃完,只好将手中削好皮的苹果搁下,噗哧一笑。



「我的孩子和孙子当中,也属你最常来探望我。虽然有时会无谓的乱花钱,教人头疼。」



「你可真唠叨。」



步美才刚将那件少男风格的大衣脱下,这时急忙一把拉向胸前。英国传统品牌Gloverall与渡边淳弥联名的牛角扣大衣,肩膀和连帽是用皮革和格子状图案的其他素材布料制成。流行的设计让步美一见钟情,花光自己的存款和打工赚来的钱,将它买下。



这是步美人生中最舍得的一次购物,他对此相当兴奋,祖母敏锐地发现孙子的新大衣,询问价格,步美也如实以告。虽然祖母的娘家是大财主,但当她听步美回答衣服要价十五万圆时,她惊呼一声,为之傻眼。这个价格马上便传进和步美同住的叔叔婶婶以及朱音耳中,他们都对步美说「你就一辈子穿着它吧」,至今仍动不动就提及这件事。家人全都笑这是他「唯一一件穿得出门的衣服」。



祖母呵呵轻笑。



「拜托你了。」她又说了一遍,这次甚至还低头行了一礼。



2



使者的工作是接受委托人的请托,与委托人想见的死者进行交涉。



待确认过死者是否有见面的意愿后,只要取得死者的同意,便可安排和委托人见面。



步美听祖母说明细节,听得目瞪口呆。



听着听着,这番话的内容他已经不在意,反而是开始替祖母担心。也许是听祖母谈话时,他的模样显得有些敷衍,祖母对他说「我可不是脑袋有问题喔」。



「你不相信对吧?真是个没礼貌的孩子。」



「可是……」



步美听说占卜算是统计学的一种。虽然不清楚舅公从事何种占卜,但祖母所说的使者与舅公的占卜相去甚远,不但唐突,且毫无根据,明显给人一种超自然的印象。



「算了。」祖母长叹一声。



「就算你现在不能接受,日后也一定会明白。使者的工作,也是我娘家代代相传的一种重要能力。现在是我拥有这项能力,不过在一旁协助这项工作进行的,是秋山家。」



「协助?」



「像是安排见面的房间,或是当天在一旁做见证,这需要有人进行事务方面的准备。虽说是工作,但这种力量就像是贡献社会一样,所以不向人收取费用,这一切全部由秋山家来张罗。」



「喔,既然这样,这次也请定之舅公帮忙不就得了吗?」



「之前一直是这样,我年轻时,不论是直接与委托人交谈,或是在现场当见证人,都是由我来做,但最近身体不听使唤,所以除了一开始接委托人电话,以及和死者交涉的工作外,全部都是请秋山家的人帮忙。」



「把这项力量转让给定之舅公不行吗?」



步美想起刚才跟在舅公身后的那两名秘书,这么回复,结果祖母毫不留情地斥责他一声「笨蛋」。



「我就是因为上了年纪,才会想转让给你这样的年轻人来继承,哥哥他比我还老,我干嘛转让给他啊,那样根本就没意义。说吧,你到底要不要做?」



「我要做。」



步美回答后,之前一直滔滔不绝的祖母,突然闭口不语,她仔细打量着步美。这次换步美回望祖母,对她说了一句「干嘛啦」。



「要我做的人是你耶。」



「你不再考虑考虑吗?」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而且试过之后,也可能办不到。不过,挑中我的人是奶奶你吧?」



「没错。」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做吧。」



一开始听说祖母住院时,步美脑中一片空白。一想到当时的情形,这些事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步美心里感到抱歉,他在结束社团活动返家的路上,站在下着雨的高架道路下,想拦计程车前往医院,他呆立原地,望着车流中的红光和黄光。一直拦不到车,令他感到心灰意冷,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在做什么,就像失去目的一样,脑中一片空白。



这时有个念头浮现脑中,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令他的双眼和鼻头为之一热,隐隐作疼。



奶奶,你不能死。



不要像我爸妈那样。



终于来了一辆显示「空车」的计程车,步美朝它挥手,在车子驶近的这段时间,一股过去从未想过、一直潜藏心底的决心突然涌现,由于来得过于突然,步美几乎是在无意识下便打定主意。



只要是为了奶奶,我什么也愿意做。我以前什么也不能为你做,对不起!



步美的回答,让祖母沉默了半晌。她目光移向一旁,喃喃低语「突然全部要交给你去做,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你就先慢慢试着去做,累积当使者所需的心得,学习怎么做才对。如果到时候还是觉得办不到,要拒绝也可以。」



「你一直说我办不到,我可都还没表达我的不满或是说任何丧气话呢。」



步美皱眉说。



「还有,奶奶,真的那么糟吗?」



「你指的是什么?」



「你的身体状况。」



祖母终于抬头面向他,步美注视着她的脸。



「真的糟糕到、非得从你长期负责的工作中退休不可吗?」



「你没听我说过吗?我打算比我那精力充沛的哥哥活得更久。要赢过那个都八十岁了、还在骑摩托车的老头。」



祖母脸上泛起明快的笑容。



「不过,这件事你可别跟我哥说喔。因为他要是认真起来,可是很麻烦的。」



「我了解。」



「只不过,人住院后,确实胆子变小许多。我想趁自己还健康的时候,全部传承给你。」



听她说话的口吻,仿佛这只是附带一提,不过这应该才是她的真心话。祖母低头望着地面,步美没能进一步追问。她对步美说「我们就步入正题吧」。



「目前有两件可能的委托工作,已决定好和委托人见面的日期,你可以代替我去听对方怎么说吗?告诉对方使者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然后询问对方想见的人叫什么名字,到时候我会向你说明接下来该怎么做。」



祖母「嘿咻」一声坐起身,吩咐步美从病床的边桌下取出她的包包。那个握把松垮的布制包包,打从还没有「环保袋」这个称呼的年代起,祖母外出时便一定会随身携带。



祖母取出一本又旧又脏的大笔记本,似乎是到处都买得到的牌子,而且样式也很普遍,不过侧面为褐色。



「你带这个去。」她把笔记本交给步美。



「上头写有使者工作的相关事项,你拿去好好看。」



翻开褐色封面一看,里头写满祖母的字。步美望向第一页,大吃一惊。



「您好,我是使者。



使者接受活人的委托。



得知您想和哪位就物理层面来说已经不可能相见的死者会面后,接受委托,回去与那位死者交涉。」



「奶奶,这是……」



「是我事先制作的。」



假想的对话,完全照口语的方式写下,这是打工的地方常有的指导手册。多贴心的设计啊,虽然有点沮丧,仿佛自己在祖母眼中很不值得信赖,不过从祖母那一板一眼,老爱瞎操心的个性来看,会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的是钜细靡遗呢……正当步美边想边翻页时,他突然停在某一页上。在耝母所写的字迹上头,有别人写的补注与之重叠。那粗犷的文字,比祖母写的字来得大,像是男性的笔迹。



「第一次见面时,有必要说明自己与恐山巫女的不同。」



「× 要清楚说明这不是代为传话的方式,得强调自己始终只是让双方见面的牵线者。」



上头所写的文字,有许多都是用片假名写成,感觉是一位比祖母还要年轻的人所写。对了,如果说这本指导手册是最近才为了步美而写,看起来未免也太老旧了。



「这是什么时候写的?」



「很久以前了,你听好,要仔细看,有不懂的地方再问我。」



祖母这番话的后半段硬生生结束,就像不想让孙子再继续追问笔记的事。为了不造成祖母的困扰,步美也随口应了声「喔」装糊涂。



上头的字迹工整漂亮,为了不让看的人有所困惑,连细部都面面俱到,若说是为了开玩笑或骗人而刻意制作这样的笔记,那也未免太大费周章。



「步美,这样你还不相信吗?」



「……比刚才更相信了。不过我觉得,奶奶你竟然有时间制作这么麻烦的笔记本,你可真有空闲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



祖母病人袍的前胸上下起伏,深吸一口气,望向枕边的闹钟。叔叔他们原本预定四点前来,但现在已经超过了五分钟。



「我想让你继承使者工作的事,刚才已经跟我哥谈过,今后他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当然了,有不懂的地方,我也会教你。因为你是新手,所以一开始就多听听周遭的人怎么说吧。也可以试着多和委托人聊聊。大家都是抱持真切的心前来,所以你要抬头挺胸,展现出十足的大人样,要有使者的架式。」



「要有使者的架式,这话说来简单……」



步美不禁露出苦笑,但祖母却瞪视着他说「我是跟你说正经的」。



「实际与死者交涉的工作,暂时还是由我来做,你主要是与委托人接洽。就像先前请我哥公司里的人帮忙一样,你算是牵线者。」



「嗯。」



「还有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啊?正当步美以略显厌烦的表情望向祖母时,没想到祖母双唇紧闭,显得欲言又止。



「如同我刚才说的,使者的能力是一对一传承。一旦我传给了你,我就失去这项能力。就是以这种方式交接。」



「一直都只有一个人可以使用吗?」



「没错,我还会教你一些做法,不过,能使用这项能力的,就只有一个人。而成为使者的人,无法和自己想见的死者进行交涉。」



「这话的意思是……?」



「虽然你可以完成别人的愿望,却没人可以接受你的委托。只要你成为使者,就得等到日后你将力量转交给其他人之后,才没有这项限制。」



「喔。」



「你有想见的人吗?」



祖母以很自然的口吻说,步美这才明白祖母话中的含义,他沉默不语。从病房角落传来电视的声音,那空洞的笑声无比响亮。



祖母的语调变得更加缓慢,就像努力要让步美听懂似的,接着说:



「你要是想见的话,就要趁你还没从我这里继承能力之前,现在我还能安排你见面。」



「……可以给我时间考虑吗?」



「可以啊。」



步美发现祖母回答时正望着他的脸庞,但他不敢回望,视线就这样落向自己手上的笔记本。



叔叔、婶婶和朱音还没到,好像是有事耽搁了,现场弥漫着令人尴尬的沉默。



「你要快点决定喔。还有,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就连对你叔叔他们也不能说。」



「我明白。」



「你就在医院中庭和委托人接洽吧。」



祖母眼中带笑,俯视病床边的窗户,眼下是一大片初冬的枯黄草地。



「如果选在那里,我也看得到你的情况,会比较放心。如何?就选那张长椅吧。」



「好啊,我知道了。」



「……我还有许多话想说。」



祖母的语气,不像是在对自己的孙子说,而像是在自言自语,听起来无比遥远。



「真的有好多话想跟步美说。」



「我明白。」



敞开的病房门外,传来熟悉的轻快脚步声。「奶奶。」当朱音从门外露脸时,步美感到紧绷的胸口为之舒缓,呼吸顿时轻松许多,他从椅子上站起身。



步美将使者的指导手册收进包包里,当他抚摸那老旧的笔记本表面时,突然思索起自己「想见的人」。



我想见的人到底是谁呢?正确来说,不是「谁」,而是「哪一个人」。他周遭的亲人当中,就只有两名死者。



是十一年前在家中丧命的母亲?



还是杀害她之后,随后自杀的父亲呢?



3



对于父母,步美没什么记忆。



感觉他们应该个性开朗,对母亲仅有的模糊记忆,就是他出外远足时,母亲为他做的煎蛋饭团。一般家庭都是准备包海苔的饭团,但步美家的却是煎蛋包成的饭团。将拌入香松捏好的白饭,沾上面粉和蛋汁,每一面部用平底锅煎硬。如此一来,表面由蛋汁染成金黄色的饭团便大功告成。



其他同学都羡慕地蜕「步美的饭团是黄色的耶」,他自己也很引以为傲,蛋皮微微传来一股焦味。他回去后,将同学赞不绝口的事告诉母亲后,母亲开心地说「下次再做给你」。



步美画下当时远足的情形,在东京图画比赛中得奖,刊登在报纸上。父母看了之后,说上头画的饭团是金黄色的,看起来好开心,一定是我们家的。



记得母亲很喜欢做菜,步美高中时,曾经与一位幼稚园时代同班,但小学、国中不同校的昔日好友碰面,当时对方突然冒出一句「我就是在步美家第一次吃到干咖哩呢」,令他大吃一惊。



「因为我妈只会做一些很简单的日本菜。那明明是手抓饭,却有浓浓的咖哩香,当时我心里想,世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食物,对此感动不已呢。」



经对方这么一提,步美对当时家中以及庭院的记忆,在暌违数年后再次重现。水仙花像在抬头般,并排争艳,上方有一株山茶树。庭院虽小,但维护得相当讲究。仓库的屋檐下,挂着煮菜要用的月桂叶以及装在红色网子里的核桃。



只要母亲说「今天要煮干咖哩喔」,父亲和步美便会从网中取出核桃,在庭院旁停车场的水泥地上,用铁锤把硬壳敲碎。带着从壳中取出的果仁,拿去给人在厨房的母亲。



父亲应该是个温柔的人吧。



当时步美拿不好铁锤,父亲用自己的手掌覆在他的小手上,陪他一起敲碎硬壳。还带他去看电影、钓鱼。若是开车远行,在下午返家前,父亲一定会在车内或树下睡一个小时左右的午觉。「因为接下来要开车。」他说。母亲竖起食指轻嘘一声,提醒步美别吵醒父亲。步美在公园溜滑梯和荡秋千,从远处望着阳光穿过树叶,落在父亲脸上的斑驳光影,母亲用圆扇轻擂他的脸。



事隔多年后步美才知道,父母是在形同私奔的情况下结婚,他在父母双亡之后才得知此事。



步美的祖父,也就是他爸爸的父亲,亦即祖母爱子的丈夫,是一位很严肃的人,他不许步美的父母结婚。当时祖父已替父亲决定好一门婚事,但父亲拒绝。事后才知道,当时母亲腹中已有了步美。



长期担任商职校长的祖父,似乎也很希望父亲从事严肃正经的工作,但父亲选择走的路,却是接案室内设计师。祖父以前建议父亲读国立大学的教育学院,但他后来中途退学,也不和家人商量,便进入设计专业学校就读,祖父从那时候起便很不谅解。后来结婚的事,令祖父心中的不满就此达到顶点,说要跟步美的父亲断绝父子关系。



父亲家中尚有弟妹,祖父母并非只有他一个孩子,但是对祖父来说,他是家中重要的长男,对他的期望不同于家中其他孩子。



「我觉得很对不起亮和香澄」,祖母曾这样说过,那是步美对父亲的行动感到质疑,而提起这件事情时,祖母所做的回答。步美问,如果有想做的事,为什么不先和父母商量一声呢,祖母闻言后回答:



「因为你祖父是个很顽固的人,你祖父觉得好,而替你父亲安排的道路,他加以拒绝,这就如同是否定自己父亲以往的生存方式,他自己想必也很痛苦吧。」



而事实上,祖父也确实这么想。他无法认同他们婚前怀孕的做法,母亲甚至无缘见祖父一面。



只有祖母当时常到步美和父母住的地方去探望他们,所以步美原本一直以为父亲只有妈妈,没有爸爸。



祖父在步美上小学那年,因脑中风而辞世,好像没任何前兆,就这么与世长辞。



步美对此事的印象,比之前发生的事还要来得模糊,不过父亲相当沮丧。虽然已经想不起他当时具体的表情和情况,但步美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见识大人哭的模样。家里的气氛沉闷,彼此关系不太合谐,觉得不太对劲,母亲总是以不安的眼神凝望着父亲。



而那起事件就发生在半年后。



「步美!」



祖母叫唤步美,紧搂着他,当时她比现在还要黑的头发,紧抵着步美的口鼻,令他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步美不记得地点是在医院、警局,还是叔叔家。颤抖着叫唤步美的祖母和叔叔,他们神情慌乱,泪流不止,每个人都跑来抱紧步美,抚摸着他的头。与其说他们是安慰步美,同情步美,不如说是借此向步美寻求依靠,好让自己得以平静下来。



对于父母的死,自己明白多少?最早是从谁那里听闻此事?成为命案现场的那个家,以及挂有核桃和月桂叶的庭院,自己后来是否回去过?这些步美都不复记忆。



从他懂事的时候起,便明白了一件事。



爸爸杀死了妈妈。



发现者是祖母。祖父死后,祖母见父亲意志消沉,很替他担心,于是便常找理由到步美家探望。那天她同样也是说自己煮了太多菜,要来分一点给他们。



她按了门钤,没人回应,本想就此返回,但她不经意的从窗户往内窥望后,看到客厅的景象。儿子和媳妇竟然身子重叠,倒卧地上。祖母赶忙用摆在后院的扫帚破窗而入,她事后回忆自己卯足了劲,但两人当时都已断了气。



母亲的喉咙破裂,就像上吊自杀般。父亲的手紧握的不是母亲的喉咙,而是她的手。姿势就如同母亲要前往远方,他加以挽留,而他是咬舌自尽而死。当天在祖母进入屋内前,玄关和窗户全都上锁,现场不见凌乱的痕迹,现金和贵重物品也都原封不动,从中判断不可能是有人从外面入侵。后来警方认定是父亲杀害母亲后,自己也随后自杀,整起事件就在嫌疑人死亡的情况下结案。



身为父亲弟妹的叔叔和姑姑都向警方反应「不可能有这种事」,他们的哥哥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他和妻子的感情也一直都很好。不应该会留下儿子步美一个人,做出这种事情来。况且,就算是要自杀,这种咬舌自尽的做法也太不自然了,他们一再要求警方重新调查案情,但警方对他们说,不管动机为何,现场情况实在再清楚不过了,不理会他们的要求。



步美后来由叔叔收养。



叔叔家还有个小步美五岁的堂妹朱音,明知步美是个累赘,却还是决定收养他,步美心中充满感激,他不仅失去双亲,还是个杀人犯的儿子。尽管听闻许多口无遮拦的谣言,以及毫无同情心的冷言冷语,叔叔婶婶还是决定要和步美一起生活。



自从祖父过世后,祖母便一个人独居,叔叔一家人后来搬去和她同住,此事也令步美相当开心,今后就能和奶奶一起生活了。



不过,在这个努力想保护步美的环境外,一些远亲,以及原本就对他父亲没好感的人,始终有不少杂音。



尽管当初不惜私奔也要结婚,但现在杀了人,一切全毁了,当初又是何苦呢?



他父亲地下有知,一定死不瞑目。



留下那个孩子,真是可怜。



……原因好像是那个父亲有外遇耶。



步美父亲的手提包敞开着,摆在命案现场的客厅里。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手机也一直开着没关,掉落地上。



这一切只能说是环境证据。



会不会是母亲怀疑父亲外过,而偷看他的手提包呢?父亲刚好撞见,一时怒火上涌,在一番争执后,动手杀人。连警方也没做这样的揣测,却传出这种谣言,传进步美耳中。



叔叔他们坚称父亲无罪,但步美心中却感到怀疑,自己是否真那么了解父亲,可以无条件的相信他?步美就在摇摆不定的状态下听着这些谣传。



无风不起浪。听说在某个饭店里,有人看到父亲和一名女性独处,虽说是工作,但实在可疑。一个谣言会引来更多谣言,并添油加醋,在人们谈腻这个话题之前,会一直持续下去。



而步美正是这个漩涡中的被害人与加害人的孩子。



去年在高中里遇见那名昔日的朋友,对方聊到干咖哩的往事时,步美忆起那个家、庭院,以及核桃的滋味,心里只感受到单纯的喜悦。对方开朗的谈到那件事,神情愉悦,但过了一阵子,对方再次前来找步美,这次却是眉头紧锁。



「步美……我很抱歉。」就在对方道歉的瞬间,步美感到脑中仿佛响起一个冰冷的金属声响。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那种事。」



「没关系,你不必在意。」



其实我最讨厌别人在意这件事了……这句话步美始终说不出口。



4



与委托人平濑爱美道别后,步美直接前往祖母的病房。站在窗边的祖母,似乎早预料到孙子会回来找她,早已站着面朝门口等候他前来。



「辛苦你了,看来你的第一份工作满顺利的嘛。」



「目前还只是向对方问些话而已。」



他从包包里取出祖母交给他的使者指导手册,以及记录平濑说话内容的报告用纸。步美站在窗边往下看,可以望见刚才他所在的那张长椅,此时上头坐着其他住院患者以及像是前来探望的访客,从这个位置应该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如何?那个女孩说她想见谁?」



「……水城沙织,一位艺人。」



一个月前因心脏衰竭而过世的综艺节目艺人,这位一线红星突然过世的消息,至今仍在媒体上吵得沸沸扬扬。祖母点头应了声「喔」。



「原来如此,水城沙织的死,真的很突然。」



「我觉得很意外呢。」



「嗯?」



「一般来说,会前来委托使者的人,他们想见的对象应该是自己的亲人或好友才对吧?像今天这种委托案件多吗?」



「应该不算多,但也不是没有。」



步美认为,所谓的委托人,一定都是失去自己很重要的人,对此大感错愕,而沉浸于悲伤中,或是有什么特殊内情的特别人物。



然而,今天出现的平濑爱美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性,看起来不像有什么急迫的内情。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原因。」祖母说。



本以为紧闭的窗户,边缘微微有一道缝隙,吹进一道冷风。



「我大致明白了,要见沙织对吧。等我取得她的回复后,你再打电话给刚才那个女孩吧。」



「我知道。」



「不过步美,刚才我从上面看,你太依赖那本笔记了。你头也没抬,看着笔记向对方说明的时间太长,这令我有点担心喔。从下次开始,你要看着对方的脸说话。」



「因为是第一次上场,没办法啊。」



步美皱着眉头回应,接着他突然想起与平濑爱美谈话的内容,很想问个清楚。



「对方问我,死者同样也只有一次和活人见面的机会,是因为和想见的人见过面之后,就会心无里碍的升天成佛是吗?」



步美说完后,祖母原本望向窗外的视线,改移回他脸上。步美又问了一次。



「是不是这样?」



「不知道,只知道规矩就是这样,一名死者只有一次和人见面的机会,还有……」



「嗯。」



「我不认为见过面之后,他们全都能心满意足地升天成佛。」



步美不清楚这是祖母自己的想法,或是她长期担任使者的经验谈。祖母接着补上一句「下礼拜还有一件案子要麻烦你喔」



「这次的对象是男性,多年前,他母亲曾向我委托过,算是母子两代的老客户。」



「也有这样的客户啊?」



「是啊。」



「他母亲的委托,也是奶奶承接的吗?」



「是啊,我还记得很清楚呢。当时我也犹豫很久,后来决定让她和孙子一起跟死者见面。」



「这样也可以吗?」



会面不是一次只准一人吗?祖母眯着眼睛,一脸愉悦地低语着「真教人怀念呢」。



「那是个小娃娃,我请我哥调查过去的案例后,发现有让尚未懂事的小婴儿一起参与会面的例子,所以特别准许了她的要求。」



「喔。」



「像这样一代接一代前来委托的人家还不少呢,我母亲那一代的委托人,他孩子则是成了我的委托人。」



祖母的母亲,亦即步美的曾祖母。祖母见步美沉默不语,向他问道「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觉得使者这项工作还真是历史悠久呢。」



「是啊,所以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怕啦?」



才没有呢,步美摇头否认。他将报告用纸撕下一页,递给祖母后,剩下的和指导手册一起收进包包里。



隔周,他与第二位委托人畠田靖彦见面。



与平濑爱美那时候一样,结束会面返回病房的步美,感觉得出自己脸上满是不悦之色。祖母从他的神情,以及从窗外看到的现场气氛,应该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似她还是和上次一样,若无其事地问他一句「情况怎样啊」。



「那家伙很惹人厌。」



面对毫不避讳,坦率说出感想的孙子,祖母开心地笑道「这样啊」。



5



打开门一看,水城沙织就坐在他面前。



步美看得目瞪口呆,真是太教人惊讶了,这绝非长得像的人所能顶替。



「啊,你好,今天要麻烦你多多关照罗。」



故意拉长音的高亢声音、褐色长发、小麦色的肌肤、强调眼睛与嘴唇的辣妹妆,是之前在媒体上常看到的水城沙织。



如假包换。



「怎么啦?为什么一直站着?」



「不……」



您没有死?这句话一度来到喉头,但不可能有这种事,步美接着脑中浮现另一个念头:



奶奶,太酷了!



真的太酷了!



如果对方不是水城沙织,而是完全不认识的人,步美或许还会感到怀疑。是否真是当事人,只有委托人自己才知道,有可能找人来扮演。但此刻看到眼前的情况,令他张口结舌。



「我问你喔,今天我可以喝酒吗?饭店里的啤酒,我可以喝吗?」



「应该可以……」



她有办法喝吗?



在这之前还有另一个问题,她有实体吗?她能碰触物体,或是让人碰触吗?



正当步美侧头纳闷时,他看见水城沙织所坐的床垫因重量而凹陷,床罩出现绉折,真的就像活人一样。



「我过世多久啦?」



水城沙织突然压低声音向步美问道。她抬眼望着他,刚才的微笑已从脸上消失,不带半点笑意的沙织喃喃低语「我已经死了对吧」。



「我先前因为不相信,还稍微发了飙,对那位老太太说了很过分的话。咦,她是你的祖母吗?」



「是的。」



「不好意思,我先跟你道个歉。」



「沙织小姐,您已过世四个月了。」



「这样啊。」



沙织低语,脸上浮现她在电视上从未出现过的阴沉严肃表情,同样的话她又重复了一次。



「这样啊……」



这样脸上的妆会花掉……她一面说,一面以手指紧按眉间。步美见状,觉得自己仿佛提出很残酷的要求,胸中为之一紧。就像是受到这股反作用的驱使般,他开口问:



「您为什么决定要和平濑爱美小姐见面呢?」



当祖母告诉他,水城沙织愿意接受委托时,步美非常诧异。虽然试着请托,但希望应该很渺茫才对,步美和那位委托人心中都同样有这种想法。



结果得到的回答,完全超乎步美的预料之外。



「因为那女孩可能想寻死。」



拭去泪水的沙织以肯定的口吻说,步美一时说不出话来。「所以我才和她见面。」沙织回答道,口吻不带半点踌躇。



打电话回复平濑爱美和畠田靖彦,是从祖母住的别房拨打。步美先前都不知道家里还有这么一支不同号码的电话,搞不好连现今的一家之主叔叔也不知道。



顺利取得死者同意的两场会面,最后都选在同一个满月之夜一次进行。为了避免彼此不期而过,他刻意错开会面房间的楼层以及碰面的时间。毕竟一个月只有一次满月。而且大部分委托案件也都选在这种日子,他之前已先做过说明。一来也是因为他已经习惯这项工作,虽然是第一次,但还是两个案子同时进行比较好。



饭店房间的订房和准备工作,都是由祖母娘家那边负责张罗。步美就只是向委托人提出建议的日期,然后在这天准时前来即可。准备的房间全都位在可以望见明月的高楼层,向柜台确认后得知,房间已用秋山的名字办妥住房登记手续,费用日后会向舅公申请。



「和委托人见面后,把钥匙交给对方,另外也替你订了一间房,看你是要待在房间还是大厅都行。你可以小睡一会儿,不过黎明时委托人会下楼来,你可别睡过头哦。」



「可以问委托人的感想吗?」



在前往饭店前,步美询问,祖母闻言眉头微蹙。她不发一语,沉思片刻后回答道「只能短短一句哦」。



「你现在还在见习,如果只有短短一句话,应该无妨。」



「原来我现在是见习生啊。」



「那还用说,你正在观摩学习。」



畠田靖彦想见的对象,是他母亲。



步美前往饭店房间时,里头传来一声「来了」的应门声,眼前出现一名穿着漂亮橘色和服的女士。虽然年近半百,但发色尚黑,两颊丰润。先前听说她是生病过世,所以步美对此相当惊讶。与他印象中的鬼魂或死者的身影相去甚远。



「要麻烦您关照了。」



对方与她儿子不同,恭敬地向步美鞠躬。「好久没穿和服了,我对腰带的绑法没什么自信呢。」她脸上的微笑,以及在乎镜中背影的神情,都透露出她很期待与儿子的久别重逢。



「您在生前也曾委托过使者对吧?」



不管怎么看,都觉得她像是阳世间的人。由于刚才提到「生前」两个字,步美感到后悔,觉得自己也许说了很失礼的话。



不过,畠田津留却很高兴的回答「是啊」。



「我没想到现在会换成别人来找我,像这样死后还有人想见我,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算是没有白活了,还真有点自恋呢。」



「有人想见您,您觉得很开心是吗?」



经这么一问,畠田津留转为认真的表情,望着步美。步美以为是自己问了蠢问题,正想撤回提问时,她点头应了声「嗯」。



「非常开心。」



步美打算整晚都待在大厅里,直到会面结束。



水城沙织真的是她本人,其他死者也都没骗人,步美决定相信祖母。



向畠田靖彦坦言自己家里的情形,其实是出自恶作剧的心理。



这名自视甚高、态度强硬的大叔,一定当我是小鬼,瞧不起我,才会用那种说话口吻。步美从很早以前就已发现,自己的成长背景可以充当简洁有力的武器,他想让畠田靖彦哑口无言。



当他告知畠田自己没有父母后,对方的反应之大,超乎预期。令对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步美很满意,但是当对方走出电梯时,没想到他竟然向步美道歉,令他颇为吃惊。



「不好意思,老问你一些怪问题。」



「……哪里。」



目送畠田的背影离去后,步美顿时感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幼稚到了极点,实在难以接受,他紧咬着嘴唇,在原地驻足良久。



步美刚才已经早一步见过畠田的母亲,这位讨人厌的大叔,也很期待与自己的母亲见面。



一种自我厌恶的感觉,如同颜料在水中溶解般,在他胸中扩散开来。



在他走进电梯准备返回大厅时,耳边传来畠田靖彦打开房门的声音。



平濑爱美紧接着随后现身。



她给人的印象很文静,为人正经,没什么主见,好像也不擅与人交往,但看起来似乎也不像水城沙织说的想要寻死。



水城沙织说她想寻死,这是什么意思?步美没向水城沙织进一步细问。



「水城沙织小姐已经在里头等您了。」



自己对她们来说,应该算是完全的旁观者。或许祖母多年来担任的使者,就是这样的角色。



迈步朝房间走去的平濑,穿着高跟鞋,踩着生硬的步伐,一步步往前行。



过了午夜十二点,酒吧关门后,步美在柜台附近的沙发坐下,等候天明。他跟叔叔婶婶说今天要在舅公家过夜后,就出门来到这里。虽然不清楚秋山家交代了些什么,不过饭店的工作人员对坐着不走的步美并未露出狐疑之色,始终都任他自由行动。



步美手里拿着一本文库本,中间多次打起了盹,每次书本从手中滑落,他因落地声而惊醒时,便会朦胧的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的场所,对使者、委托人,以及死者之间的关系展开思索。



同时也思索自己究竟想和谁见面。



我有想见的人吗?



问这个问题的祖母,脑中想到的当然是步美的父母。人在世时,只能和一位死者见面。同时从步美面前消失的父母,那不可解的丧命真相,当然令他在意。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究竟想和谁见面呢?



想知道真相,当然就该和杀害母亲的父亲见面才对。然而,被当作杀人凶手的父亲,自己真的想和他见面吗?



相较之下,和母亲见面还比较好……



想到这里,他的思绪就像在相同的地方绕圈的时钟指针,一直转个不停,然后突然停止。见了面要做什么?这个念头从他心底涌现,寒意在喉头凝聚,他不愿再细想这个问题。



打从他还没懂事起,父母便双双亡故。存在于他们之间,那鲜明的争执真相,自己真的想知道吗?话说回来,自己连他们的长相都觉得很模糊,见了面之后能做什么?真的很想见他们吗?



「非常开心」



畠田的母亲那番话,就像是在阐游某个不辩自明的真理般,语气柔和,且毫不踌躇。她遗说,死后还有人想见我,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算是没有白活了。



望着窗外,发现夜空颜色微微转淡,已经开始准备迎接朝阳。步美望着夜空,感觉这一切宛如置身梦中。



使者的事、自己父母的死,甚至是父母以前曾和他一同生活的事。他甚至觉得,就算真的置身梦中,那也无所谓。脑中随着黑夜逐渐发光泛白。



先结束会面的人是平濑爱美,当她从电梯里现身的瞬间,步美胸中的紧绷感顿时化解。看来,先前沙织说她想寻死的那番话,一直萦绕在步美心中。



一个不留神,差点就开口询问她与沙织聊了些什么。步美深深吸一口气,待心情平静下来后,按照祖母的吩咐,请她发表一句简短的感想。



「我的感想是,偶像真的很了不起。」



窗外的旭日照向她眯着眼的脸庞。



步美望着她那轮廓融入阳光中的面容,这才猛然想起,在这一连串的委托交涉中,这还是第一次看她露出笑脸。



送平濑爱美步出饭店后,返回大厅,接着换畠田下楼来。



一看到他,步美便想起先前自己临时起意,对他说了那番很孩子气的话,那股重重压在胸口的沉闷感再度浮现,他不敢正视对方的脸。



接过钥匙后,他也向畠田询问会面后的感想。



「感想?」



畠田皱起眉头,步美原本已作好又要挨他一顿训斥的心理准备,但意外的是,他竟然很干脆地回答步美:



「……我差点就被骗了,以为那是真的,你们安排得真好。」



之前畠田身上紧绷的气氛,那股强硬感突然就此化解了,他接着向步美道谢:



「非常谢谢你。要是有机会到这附近来,请跟我联络。」



当他递出一张写有山阴地区住址的名片时,步美胸中的沉闷感顿时轻松许多。道别时,尽管畠田说「用不着送我了」,但步美还是坚持跟在他身后,来到饭店前,畠田拍着他的背说了一句「保重啊」。那股强劲的力道,令步美有点不知所措,当步美发现这是他对自己的勉励时,畠田已经离步美远去。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斑马线对面。



在退房前,步美到他们会面的房间查看。



空无一人的房间,只留有空啤酒罐和喝过茶的空杯,看起来就像过了平凡无奇的一夜。步美缓缓关上这两间房的房门。



6



「如何?」



来到医院后,祖母邀步美一起到中庭。



祖母坐在长椅上,步美站在她面前,今天喝的不是自助式绿茶,而是罐装的百事可乐。



「虽然还是很难置信,可是奶奶,真的是本人耶,太酷了!」



「我不早就跟你说了吗,你这孩子真没礼貌。」



祖母再度挑起眉毛说。



「话说回来,这么冷的天你竟然还喝冷饮,要是拉肚子我可不管哦。」



「不会有事的,我社团活动结束后常喝呢。」



话虽如此,刚买回来的饮料罐很冰凉,无法久握。步美坐在祖母身旁,把饮料罐摆在一旁。



「……虽然很惊讶,但她们以非常普通的方式出现,所以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怕或怪异。而那两位委托人也很开心,感受得到他们的感谢之情。」



「这样啊。」



「奶奶,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使者?」



「年轻时就开始了,其实这原本也是我哥继承的能力,但我出嫁时,他转让给我。」



「全部由秋山家持有不是很好吗?因为秋山家就是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我哥可能有他自己的想法吧,也许他是替自己出嫁的妹妹担心,因为你爷爷是个顽固又难搞的人。尽管我会比较辛苦,但只要能借由这项能力和秋山家保持关系,娘家应该也会保护这个妹妹,就像投保一样,也许我哥就是出自这样的一份心。」



「这样啊。」



这确实很像舅公会有的想法。



「这种能力那么轻易就能转让吗?」



「与其说是传授能力,不如说是传授方法。等时机到了,我也会教你。」



「……奶奶自己有和谁见过面吗?」



步美在心中暗自期盼这不要成为尴尬的话题,故意若无其事地问道。



「见过啊。」



祖母回答:



「哥哥将能力转让给我时,我就像现在的你一样,他问我想和谁见面,我便请他让我和自己早逝的妈妈见面。」



「你当时还年轻,就能作出这样的决定,真不简单。」



难道没想到日后有可能会想见其他人吗?祖母的丈夫、儿子、媳妇,都比她早走。



不过祖母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点着头应道「就是说啊」。



「要是我和母亲见面,我那以使者的身分居中安排的哥哥也能趁这个机会见她。我哥碍于面子说不出口的事,我代替他实现。」



真希望他好好感谢我……祖母就像在数落舅公似的说道,接着她脸上泛起恬淡的笑容。



「所以我一点都不后悔,因为我们兄妹俩都能和妈妈见面,让她看到我们一切安好。一来对母亲尽孝,二来对兄长尽悌,很值得骄傲。」



「这样啊。」



感觉被她先将了一军。



坦白说,步美很想问清楚。假设祖母年轻时,没有因为见自己母亲而用掉那「唯一」的机会,那么,将能力转让给步美后,失去使者能力的耝母,应该会想和某人见面才对。



对于她口中的顽固丈夫、引发杀人事件,在真相不明的情况下死去的儿子,以及遭儿子杀害的媳妇,祖母会不会想当面和他们说些什么呢?会想知道些什么吗?



这时脑中突然浮现的念头,令步美一时几乎无法呼吸。



当时舅公虽然是使者,但祖母让他和母亲见面。同样的事,现在也能套用在步美身上。如果步美想和父亲见面,祖母在移交能力给他之前,可以和自己的儿子见面。



步美马上望向祖母,她在初冬的暖阳下,看着眼前的草地,从她柔和的神情中,看不出潜藏着什么企图。或许只是步美自己注意到这件事,祖母完全没这么想过。不过,一旦浮现脑中的想法,始终挥之不去。



祖母一直没和步美已故的父母见过面。



那是因为步美至今仍未从父亲和母亲中作选择,祖母虽然嘴巴上没说,但应该没有其他人见过他们才对。步美父母的「唯一」会面机会,应该还没使用过。



「奶奶。」



「什么事?」



步美叫唤祖母,祖母头也没回,就只是随口应了一声。步美来到喉咙的话语打住,改说一句「我们回去吧」。



「起风了,有点冷呢。」



「看吧,谁教你要喝冷饮。」



祖母笑道,像在夸耀自己的胜利般,望着那个可乐罐。在四周为稀疏的树木静静包围的中庭里,步美和她一同站起身。



7



当步美听到接下来的委托人是岚美砂时,大为吃惊。



去年底发生了一起同学年女孩的车祸意外,此事从他脑中掠过。丧命的御园奈津是话剧社的成员,一早骑单车上学的途中,滚落坡道,撞向从前方马路驶过的车辆。



对于身亡的御园,顶多是知道校内有这个同学,她发生车祸的那条坡道,步美也常骑车从那里上学。原因可能是单车的煞车故障,当时在班上的朝会以及全校的集会中,都曾提过那起事故,老师也提醒学生们要多加小心。



很难想像自己这个年纪会和死亡扯上关系。虽然受到不小的冲击,但步美从未将自己担任使者所接触的「死」,与日常生活中同学年的女孩之死联想在一起。



然而……



祖母在二月初时问步美,「你认识岚美砂这个女孩吗?」车祸发生后的两个月,她好像一直在寻找传闻中的使者,最后取得祖母的电话。



刚好那天医院准许祖母外宿,所以她回到家中。暌违许久,一家人再度齐聚共进晚餐,饭后,祖母将步美叫进房里,告诉他有个委托案件。



「是今天傍晚打电话来的,对方说她是创永高中二年级的学生,所以我想,你搞不好认识。」



「……算认识吧。」



她是从高一便登上话剧社舞台的学生。在校庆和迎新活动的话剧演出者当中,她是唯一和步美同年级的,所以特别抢眼。可能是她有双大眼,外加五官鲜明,所以步美周遭有不少男孩都夸她不错。他突然忆起,自己早上上学时,也曾经见过她,她常和御园奈津一起。



自从发生事故后,每次看到岚美砂,她总是独自一人。也许是避开上学时间,后来几乎都不曾和步美碰过面。



「如何?」



祖母问。



「我希望和之前一样,由你居中安排,不过,是你认识的人吗?」



「对方应该也认得我的脸……」



这下麻烦了……步美暗自想着,向祖母询问「如果我说不能帮忙,会怎样吗?」祖母的回答一样很平淡。



「如果你不能帮忙的话,我可就伤脑筋了。」



「那你又何必问嘛,反正横竖都要我做对吧?」



「可以这么说。」



看祖母点头,只会惹自己不高兴,步美索性不看,接着问:「奶奶,你是碰巧接到她的电话对吧?」



「这次我因为院方同意外宿才返家,否则应该是接不到这通委托电话。在我住院这段时间漏接的委托电话,应该也不少。」



「我猜也是。」



悄悄隐藏在柜子内的电话,由于事先消音,所以有来电时,只能借由微光得知。祖母在告知步美电话的存在后,还特别吩咐过,在她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就算不接电话也没关系。不过,一旦注意起这件事,就会一直很在意。



「你不在家,就这么放着委托电话不管,真的没关系吗?」



「我不是说过吗?秋山家的使者工作,始终都算是贡献社会。它或许有它扮演的角色,但称不上义务。」



「喔。」



「说起来算是一种缘分。」



祖母接着改为默默望着安静无声的电话,展开说明。



「有人是一再打来,却始终没能接通,但真的有需要的人,他与使者的缘分自然会主动找上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打电话来的人,对他们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之所以没能联络上我,这也是缘分的安排。因此,虽说是凑巧,但既然这女孩联络得上我,我就想听听看她怎么说。」



祖母就像在挑衅似的,抬眼望着步美。



「怎样?如果这样你还是不愿意的话,这次只好请哥哥帮忙了,毕竟我还得回医院呢。」



「……我做。」



祖母这次回到这间熟悉的和室房,并非出院,而是暂时外宿,这个事实突然浮现步美心中。原来祖母过去一直是这样瞒着家人,在这个房间里持续从事她娘家的祖传事业。



关于岚美砂的案件,正因为是认识的人,更令步美挂怀。那两个女孩总是交头接耳,开心的相视而笑。



「奶奶,步美,我泡好茶了,要喝吗?」



外头传来朱音扯开嗓门的叫唤声。



「我这就去。」祖母也高声回应,那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一点都不像病人。



站在车站前的岚美砂,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我本以为自己早已作好心理准备,但还是差点裹足不前。她与御园奈津相视而笑时,感觉她们两人是如此契合,就像彼此的个性互相融合在一起。



尽管班上同学夸话剧社的岚长得很可爱,但转过头来的这两个女孩,到底谁才是岚,步美总是无法判别。在得知岚的五官鲜明、看起来比较好胜之后,仔细一看才发现两人不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截然不同。可是下次遇见,却又感觉她们给人的印象是如此相似契合。



每次骑单车上学,听到背后传来女生特有的娇笑声时,步美总觉得难为情。



但此刻站在车站前,望着自己脚尖的岚美砂,就像整个人少了一半似的,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你是岚美砂同学吗?」



她不发一语,圆睁着双眼,不知为何,用一种责备的眼神瞪视着步美。



「是的,我就是。」



她那目光犀利的双眼,打从刚才就一直像刺猬般,步美不由得埋怨起先前对她赞不绝口的班上同学。岚美砂或许是那位同学喜欢的女生,但却是步美最不擅招架的类型,他叹了口气。



「我是使者,是让死者和生者见面的窗口。」



岚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好不容易才说了一句「咦,可是……」这段时间,步美一直捺着性子,忍受她双眸投射来的目光。



「你是我们学校的涩谷步美同学对吧?」



她果然认得我,步美作好心理准备,点了点头,邀她前往之前每次去的那家医院中庭。



这么冷的天,被安排坐在中庭的长椅上,岚似乎不太满意。步美坚称这是规矩,一如往常,递给她一杯自助式绿茶。用这种东西招待,也许她会很不能接受,听说岚美砂家境富裕。不过,尽管步美心里担心,但岚对此没半句抱怨。



「你这件大衣,是渡边淳弥对吧?」



隔着纸杯冒起的蒸腾热气,岚抬头望向步美说道,步美略感惊讶。关于他这件大衣,连他那些精通流行时尚的男同学们也不曾指认出这个品牌,而他也不曾谈过这件事。



「这的确是渡边淳弥没错,你可真清楚。」



「嗯……不过,少男服饰我还是比较喜欢川久保玲的设计。」



看来她对品牌真的很了解,步美深感佩服。虽然不清楚岚英砂的在校成绩如何,不过应该不错才对。



她想见的对象,果然是车祸身亡的御园奈津。



想见面的原因为「因为她是我的挚友」。



「如果可以见面的话,我想再见她一面,想好好和她道别。而不是离开得那么突然……因为我们是好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明白了。」



她两颊凹陷,身形消瘦,气色也不太好。从大衣下摆露出的小腿几乎没半点肉,令步美颇为讶异。又瘦又直的双脚,看起来就像木棍一般。如果现在她们两人站在一起,或许我已经不会再搞混了……正当步美心里这么想时,那无意识中想到的「如果现在」一词所暗藏的无奈感,旋即令他停止这个念头。



当步美说话时,岚一直紧握自己的大衣,以及从大衣中露出的制服裙子,就像在强忍着什么似的,感觉她圆睁的双眼很少眨眼。



与已故的御园奈津交涉一事,和之前一样,由祖母负责。



「她愿意见面。」从床上坐起身的祖母这么说。祖母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与御园取得联络,这次同样也没向步美明说。



「你认识御园小姐吗?」



「嗯,就只是认得她的长相而已。」



「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看了真教人伤感。」



步美不置可否地向望着窗外的祖母应了声「嗯」,从网袋里取出别人探病送的橘子。对于祖母提到的「死」,步美还是没有真切的感受。



一想到得跟一位和自己同年,却死于非命的女孩见面,便觉得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很傲慢,犹如全身淋湿般,感觉无比沉重,心中对人生只来到半途便宣告结束的御园奈津满是歉意。



「我当然还是很希望你能继承使者这项工作,不过你大可不必每天到医院报到,毕竟路途遥远。」



离去时,祖母走下病床对他说:



「你就好好待在家里,和你叔叔他们一起吃晚餐吧!不能老是吃外食。」



「因为朱音要补习,最近大家都很晚才吃晚餐。而且不管我再晚回去,他们还是会备好我那一份,所以我根本没办法吃外食。」



步美所言不假,为了听他说今天的情况,在他吃完晚餐前,叔叔和婶婶之中一定会有人陪在他身旁。



步美从来不觉得他们对自己有所顾忌,一来他们的话远比步美来得多,二来,他们的谈话有一半以上是工作或与邻居相处的牢骚。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向负责聆听的步美宣泄心中的不满,已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



「这样啊……」祖母点点头,手扶着钢管床的扶手,笑着说「那改天见吧」。步美应了声「嗯」,就这样离开病房。



使者的工作、学校的事,以及自己一直延宕未决的问题,理应已占满他的脑袋,但此刻却出奇地平静。



他回身而望,祖母并未到走廊送行。



上次进行委托时,祖母每次都会送步美走到玄关。谈事情时,总是选在中庭。但今天她却手摆在钢管床的扶手上,没离开床边。一想到祖母现在正吃力地躺回床上的模样,他便很想现在马上返回病房,但同时又觉得不能看到祖母那副模样,两种不同的想法在他心中交战。



最后步美在承认自己怯懦的心情下,迈步走在因灯光而变色的暗夜走廊中。



8



御园奈津一看到步美,就像瞬间冻结般,停止动作。



她搭在房门上的手就此停住,一直抬头仰望着步美。她微张的嘴唇,上下都一样扁薄,眼睛是细长的单眼皮。



在看到她的瞬间,步美也猛然忆起,两个月前死于非命的御园奈津确实就是这个长相。分别单独见面后,便发现她与岚截然不同,从外表根本找不出特别相似的部分。



「步美同学……」



她的声音也和岚不同,虽然感觉多所顾虑,但不给人尖锐之感。她叫唤步美的名字后,急忙改口说「涩谷同学」。



她今天穿着制服,是步美看惯的学校制服。他不记得生前和她有过任何称得上交谈的对话,不过她也认得步美。



这样不论是行礼如仪,还是要突然像朋友一样轻松闲聊,都感觉有种微妙的距离感,御园同样也不知所措地望着步美。



「……那位是我奶奶。」



在电话中告知岚见面日期时,她问步美「你见过御园了吗?」,因为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复杂,步美扯了个谎,说他「见过了」。事实上,他现在才第一次和已故的御园见面。



「吓了我一大跳。」



御园倒抽一口气,喃喃低语。由于太过震惊,她的双眸仍眨动不停。



「我太吃惊了,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和涩谷同学见面。」



「我也是。」



就在这个时候,御园的双眸宛如融化般,泪光莹然。如同放在热蛋糕上的奶油融化似的,泪水瞬间满溢而出,御园忙着拭泪,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次换步美纳闷地睁大眼睛。



「真的很对不起。」



她手指紧抵着眼睛下方,泛红的双眼带着笑意。不可思议的是,那看起来不像是强颜欢笑。而是像努力将满溢而出的喜悦和悲伤等情感留在自己脸上。



步美为之无言,她今天就会从这里消失。严格来说,她早已不在人世。



「抱歉。」



步美道完歉后,御园一脸惊讶地抬起头来,步美再次说:



「你一定不想见到认识的人对吧?真是抱歉。」



「没这回事!」



御园马上使劲地摇头。



「我才真的很抱歉,一直哭。我只是……」



经过一阵踌躇的短暂沉默后,御园补上一句:



「因为太高兴了。」



明明是这种时候,但她微笑的嘴角却不显一丝阴暗。步美心头一震。那澄净的微笑,无比率真。看到她这样的表情,步美只觉得自己对她已经无话可说。御园向沉默不语的步美问道:



「岚就快来了吗?」



「嗯,等一会儿我会到下面去接她。」



「……我有件事想先跟岚说。」



御园低头望向自己的双手,如此说道。剪得干净整齐的指甲,以及挂在耳际的秀发给人的洁净厌,与教室里那些同年纪孩子的身影重叠。步美心中难过,无法直视她,随口应道「岚同学也很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