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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弥谷社区的逃亡者(2 / 2)




递出来的签帐单上用罗马拼音印刷着信用卡主人的名字。



『MARIKO ASANUMA』。



他什么时候拿出来的?



「快签。」



阳次冷淡的声音接着说。我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什么也没想。



我望向在收银机前堆积如山的衣服。帽子已经请店里的人剪掉标签,戴在我头上了。买的几乎都是我的东西,阳次的只有千圆的夏威夷衫和不到两千圆的泳裤。



我签下名字。



浅沼真理子



离开店里,前往沙滩的途中,阳次「啊」地一叫。



「不好,忘了买毛巾。」



他掉头折回店里。我没有追上去。我听着浪涛声和陌生人吵闹的声音。海边的扩音器在播放滨崎步和放浪兄弟的曲子。明明那么近,却像透过电视机观看一样,听起来好远。与大海只有一路之隔,这一侧却安静极了。



阳次回来了,抱着两条毛巾说着「久等了」。他跑得很急,差点就要摔跤。看来这次不是刷卡,而是付现买的。我心想浴巾很贵,但没有说话,接下其中一条。



4



阳次的束缚开始变本加厉时,我心想:「咦?我也碰到了吗?」



如果我检查手机简讯、还是明明和他交往却又逛交友网站、或是没有照他说的时间打电话,就会挨揍,我觉得这样不太妙,但一开始也只是这样而已。



像敦子,那个时候甚至还说要和跟踪她的男人结婚。从猪排井店的前辈开始,敦子与形形色色的男人历经暧昧不明的关系,不断地被抛弃之后,在交友网站认识了一个对她来说是理想的男朋友。



现在想想,或许我们是觉得好玩,才故意用了「跟踪狂」这种激烈的字眼。敦子的那个男朋友,才刚交往就掌握了敦子的全部行踪,对她纠缠不清,就算提出分手,也不断地传简讯来,还在她家玄关门把淋上「礼物」。我们都被那个人的行径吓坏了,叫他「跟踪狂」,但敦子嘴上说着「好讨厌」,但对方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她内心或许欢喜极了。



我只见过敦子的男朋友一次。那个人瘦到连旁人看了都觉得不安,脸色苍白无比,一副随时可能断气的样子。他说他从事造园业,但看起来实在不可能胜任劳力工作,所以或许是骗人的。小百合指出他的眼镜脏了,他说「我不想在敦子以外的人面前摘下眼镜」,诡异地笑了。我觉得万一他们结婚,敦子可能永远无法离开家门,便跟小百合商量,每次见到敦子都设法劝她打消念头。



「我也想过要分手,但毕竟我曾经喜欢过他。」但敦子完全不退让。「而且我觉得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更爱我了。」



人家是跟踪狂,那当然啦——小百合嘲讽地笑,但敦子似乎觉得她是在打趣,「呵呵呵」地一副幸福小女人模样。她的体重比在猪排丼店打工时更增加许多,现在我实在不晓得一般的店里有没有卖她尺寸的衣服。



我想起「幸福永远是由自己的心来决定」。



开始打工以后,因为见面的时间减少,阳次把我的下巴骨头都踢出声音来了。那是在社区的花圃前,阳次穿着气垫运动鞋。原来橡胶鞋底和气垫对于被踹的一方来说,一点减压效果都没有。



我被踢得牙齿摇晃还流了血,每次出门看到渗进自己血迹的地面,都觉得不可思议极了。有一天我跟阳次约在那里,阳次在地上画出抛物线似地咻咻踢腿,就像在模仿放浪兄弟的舞蹈动作。他好像已经忘记那个地方的污渍是我的血了。



「我看你不用多久就会没命了。」



小百合一脸严肃地说。我只能说不管我提出分手多少次,阳次都不肯接受,而且他也知道我家住哪里。最近阳次每天都到家门口来接我。还叫我跟他一起住。



阳次或许是个特别的人。从认识的时候我就一直这么觉得,所以我不太想和他分手。和他聊天很开心,而且他这么爱我,也有许多可靠的地方。每天在同一个时刻出现的阳次就像精准的机器一样,母亲似乎也开始察觉有点不对劲了。我觉得与其让母亲担心,离开家跟阳次同居也不错——我这么说,结果小百合板起了脸孔。小百合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她一直在追杰尼斯,总是亮出喜欢的偶像照片皱眉说:「真搞不懂美衣跟敦子,那些丑男人哪里好了?」



「不要跟他同居啦。敦子的男朋友还不会动手动脚,但你那个男朋友分明就是个家暴男啊。」



我反驳说阳次也有许多优点,「不行不行,我没办法。」小百合冷漠无情地摇头否定。我心里骂着「你这种货色阳次才要谢谢再连络哩」,但说出来小百合就太可怜了,所以我还是没有说出口。之前我让他们见面时,阳次暗地里给小百合取了个绰号叫「本垒板眼镜女」。高中再会以后,我虽然偶尔会像这样跟小百合碰面,但她会用装大人的口气说话,我觉得实在是拿她没办法,用一种比平常更成熟的心态听听就算了,没跟她计较。



「遭到大家反对,帮他说好话,渐渐地就会意气用事起来,这是常听到的情况呀。这世上的男人又不是只有他一个。」



踢我打我之后,阳次把我留在车里,跑去便利超商买冰块,哭着向我道歉,还帮我冰敷。我说出这件事,小百合却也用一句「那是常有的事」带过。



「要摆脱他就趁现在。」



我会认真想和阳次分手,不是因为暴力,也不是因为母亲在社区大门被他吼:「死老太婆!把美衣交出来!」哭着回家。我能下定决心,是因为我好像快要交到新的男友了。是在认识阳次的那个网站找到的,大我五岁,我们断断续续地信件连络,感觉越来越不错。我想见他,但被阳次监视着,根本不可能见面。小百合说的没错,世上不是只有阳次一个男人。一想到我也可以和其他男人重来一次刚和阳次交往时的快乐时光,便怦然心动不已。



我告诉母亲我想和阳次分手,但他不肯,还有他对我的暴力行为,母亲瞪大了眼睛吓呆了。「让我看看!」她想确认我的伤势。万一不能证明他打我打得有多凶就尴尬了,所以我祈祷着瘀伤等伤痕还留得一清二楚,但乌青的颜色已经没有最严重时那么深,很多地方都消失了。我觉得好可惜。即使如此,母亲还是抚摸着即将转成黄色的痕迹,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去报警。」这次换我吓了一跳,摇头说:「不用啦。」怎么会说什么报警?我又不想把事情闹大。



可是母亲坚持地点头说:



「你是个乖孩子,那个人如果哭着求你,叫你原谅,你一定会原谅他对吧?你真的有自信不再回去他身边吗?妈妈来保护你。平常人或许不会做到这种地步,但我就是要使出那么夸张的手段,让他知道美衣的妈妈有多可怕,不敢再靠近你。」



快点快点。当机立断。母亲催促说。



什么当鸡立蛋啊?我心里纳闷,在警局趁着负责人出现之前问道,母亲在身上的护士值班表背面写下这句成语,告诉我字怎么写。



说明情况时,母亲卷起我前后的衣服,连胸罩下面都露出来了。被陌生的叔叔直盯着看,我觉得很丢脸,可是心想他们看到我这种年轻女孩的腰,应该会觉得很幸运,又觉得愉快了些。



「他每天都在同样的时间守在楼下,如果我女儿不出去,他就在社区门口大吼,附近的住户也都对我们指指点点。明明怪的不是我们,是那个人啊。」



跟踪狂、暴力、纠缠。



看着母亲在警局泪流满面地向陌生的大人倾诉,我忍不住想要为阳次说话。母亲每天珍惜地翻开的相田光男的日历是阳次买的。他是喜欢这种东西的纯真男孩,还告诉我好多好多的诗句。



瞬间心头涌上一股悲哀,我掉下泪来。如果阳次和刚在交友网站认识的那个人,都只有好的部分属于我就好了。我们已经交往了两年,一想到阳次今后会跟我以外的女人交往,我就突然觉得好嫉妒。这有什么办法?人就是这样嘛。



母亲发现我在哭,搂住我的肩膀说「真可怜」。警察也点点头。这是第一次有外表正经的陌生大人这么认真听我说话,让我的心在不同于爱慕阳介的部分获得了满足。



警察要我填写文件,我看到上面「报案单」三个字,觉得这次非痛下觉悟不可了。



再这样下去,我什么选择都没了。我被迫选择阳次,或是与今后可能认识的其他男友共度的未来和全部。



阳次,再见了。



我从报案单最上面的姓名栏开始填写。



浅沼美衣



5



在沙滩的简易淋浴间冲过澡出来,却不见阳次的人影。



明明说好二十分钟后要在这个招牌前见面的。「我十分钟就好了,可是美衣是女生,想要冲久一点吧?」是阳次这样决定时间的。



我为了不迟到,匆匆换了衣服跑出来,阳次却已经离开了吗?他去了哪里呢?真伤脑筋。我没有钱,在这里也没有认识的人。我只有阳次。



四点过后,沙滩上的人一下子减少了。扩音器还继续播放的音乐也失去了中午时的气力。



我在变得萧条的沙滩附近东张西望,寻找熟悉的身影,结果在马路另一头发现疑似阳次的背影。他在「维纳斯」旁边的建筑物前抱着手臂,脸贴在橱窗上站着。他换上了新买的夏威夷衫。



「阳次!」



我松了一口气跑过去。阳次在看的是一家房仲商的橱窗。他在看介绍物件隔局的广告单。



店里亮着微妙的阴暗灯光,看不出有没有在营业。里面坐着一个头发半秃的老头子。他注意到我们,微微点头,起身就要走过来。看来是有在营业。



我们只是看看,老板却跑来招呼。服饰店也是,我很讨厌来自店员的压力,忍不住想逃,但阳次非常镇定。他问我:



「喂,美衣,你喜欢温泉吗?」



「咦?」



「你看这里是不是很便宜?这里的话,我们应该住得起。」



上面贴着写有「度假公寓」的海报。纸被晒得脆黄,贴在窗上的胶带也褪成了褐色。展示着大理石玄关和时尚家具的室内照旁边写着「各房皆附温泉」。



「两位在找什么?」



房仲商的老头子从店里走了出来。



「今天只是看看而已,不过我们不久后还会再来。两个人住的话,单房应该就行了吧?」



「情侣吗?那应该没问题。年轻的时候感情好到不行嘛。」



「是啊。」



我只在海边待了半天,而且还抹了防晒,背部却阵阵刺痛。好像海水的盐分渗进皮肤,痛死了。



我没有穿内裤。因为我不想要都冲过澡了,又穿上脏内裤。热裤底下凉飕飕的。



「要不要进去里面看得更仔细一点?」大叔邀道,阳介暧昧地回绝。打开的店门里面飘出带着海潮味道的某种辛香料气味。



「我们要住在这里吗?」



我想起来这里的途中在东京换车的事。我觉得不算太远。如果住在这一带,或许可以常常去东京玩。



走出去以后我问,结果阳次转头看着我的脸反问:「你不想吗?」



「不会呀。」



我摇摇头,戴上刚买的宽檐帽。两个人默默无语地从海滩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夕阳落入海里的景象非常美丽。



忽然问,我想起小学的同学荣美。和我完全相反,但名字相像的荣美。她现在怎么了?我听说她在外县市工作,一定是名古屋或大阪,而不是像这里的东京附近。



她一定完全没把指派我们当僵尸的事情放在心上。连签名本有没有看都很难说。如果她哭着悔过,我还能把她当好孩子看。我想脱离当僵尸的同学圈子,也想要比荣美和敦子抢先一步经历更棒的世界。不管是在男人方面,还是跟男人做的次数跟内容,我都比她们厉害多了。



荣美,你来过这么远的海边吗?你住过度假公寓吗?



我都说我想去《RURUBU》介绍的咖啡厅了,阳次却随便找了家饭馆走进去。「我们不去咖啡厅吗?」我不抱希望地问,阳次应道:「我饿了。」



入口竖着「拉面」、「关东煮」的红色立旗,看到这些的瞬间,我真是失望透了。感觉是观光客跟当地人都会去的店。有看得到厨房的吧台座,里面还有要脱鞋子上去的座位区,桌上就这么丢着沾了油垢的《少年MAGAZINE》漫画杂志。



头顶传来电视声。抬头一看,门口附近的天花板近处有块类似神龛的地方,摆了一部圆型的小电视,正在播放每星期我都会看的猜谜节目。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但每星期这天的这个时间,就只有这个节目可看。



看到节目,我才知道今天是星期四。我好久没看电视了,觉得怀念极了,平常都是开着电视,边打简讯或做别的事,现在视线却像被吸住了似地紧盯着画面看。



「我要味噌拉面,你呢?」



被带去桌位后,阳次立刻坐下,看着墙上的菜单说。



「我要咖哩。」



「都在屋子里了,帽子还不拿下来,没家教。」



阳次那高高在上的口气让我恼火,但我乖乖拿下了帽子。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计较教养,中规中矩。阳次就是这样。



大婶送水来的时候我们点了餐,两人漫不经心地聊了一会儿电视的话题。我指着荧幕上的女人说「那个人绝对有整型」,阳次觉得好笑地点头同意:



「对啊,绝对有。真是糟糕呢,听任经纪公司摆布,言听计从地去整什么型,以后可想而知。那家伙的演艺生涯也不长了。」



我觉得电视的声音有点大。拉面先送来了。筷子不是卫生筷,而是像吉野家那样,从筷箱拿的那种。阳次看到这种的,都会高兴地说:「真环保,很有心呢。」



我看见一个男人走进店里,对大婶说了什么。



男人看着我这里,和我对望了。我觉得好像看到男人在眼中注入了类似力道的东西。我心头一惊,却不知道为什么吃惊。瞬间,我做出的反应是把手伸向帽子。我今天第一次发现适合我的帽子。我就像要守住它似地,把手盖在上面。



阳次注意到,看我说:「怎么了?」下一瞬间怒吼响起:「柏木!」



是阳次的姓氏。



男人们涌入饭馆时,阳次怔住,我则按着帽子。我不知道总共有几个人。一个男人喊道:你逃不掉了!



拉面才刚送来,在眼前冒着蒸气,散发出味噌的香味。



我按着帽子发抖。



放开我!住手!阳次大吼大叫,但身体被按住,前后左右被魁梧的男人包围,声音也跟着像呼吸被剥夺似地越来越小。阳次挥着手,翻转过来的拳头击中一个人的脸。「叩」的一声,被揍的男人脸色骤变。



阳次又试图挣脱逃跑。大概想丢下我,自己一个人逃。



「……你是浅沼美衣吧?」



后来进来的男人抓住我的手臂,用喘息的声音说。他的手毫不客气地摘掉我的帽子。「是的。」干透了的唇间自然地吐出声音。



杀人嫌疑、



柏木、



嫌犯落网、



逮捕、



你逃不掉了。



嘈杂之中,我的耳朵捕捉到「杀人」两个字,陷入绝望。妈妈果然还是没能得救。



那一天我正在洗澡。



我在洗头发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和尖叫,吓了一大跳,打开浴室的门叫:「妈?」但尖叫和声响仍持续着。



「美衣!」有人叫我。



我满头都是泡沫,没办法立刻出去。我急忙冲掉泡沫,光着身体跑过短短的走廊进入客厅。水滴从身体滴落地上,从头发飞溅到周围。



地板上,母亲身体前屈,以祈祷的姿势跪地,肚子底下流出血来。我瞪大了眼睛。母亲按着侧腹部,身体鲜红得难以置信。我惊吓得比电视剧还要夸张。因为电视剧里的血没有这么多。



菜刀就掉在母亲身旁。刀刃的表面反射出光线,近乎刺眼,血就像油似地化在上头,光亮闪烁。



阳次站在那里。



我听到母亲以细微的声音呻吟着。她还有呼吸。



阳次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母亲。他肩膀上下起伏,猛烈地喘息。我看见他的手臂随着呼吸猛烈地上下颤抖,上面沾满了血。



阳次的眼睛从母亲身上移开,头一次望向我。这是我们两星期以来第一次见面。我的背冰冷地挺直,水滴仍不停地从头发滴下。



「我说你啊……」



阳次发出来的声音意外地沉着。他看我,眯起眼睛,不高兴地说了:



「至少也该穿个内裤吧?」



我全身赤裸。吞口水的时候,沉重的声音甚至传进耳朵和脑袋深处。



我心想得快点穿上内裤。头发还湿着,只洗了洗发精,还没有润丝,身体也没擦干,但我先穿上了内裤。



阳次在翻母亲的皮包。母亲已经一动也不动了。



「美衣,没事了,你已经安全了。」



我呆呆地看着在眼前被捕的阳次,被抓住的肩膀一次又一次地被摇晃。一想到有人会保护我,我顿时浑身虚脱,抓住扶着我的男人手臂。一想到可以回去社区,一想到母亲已经不在了,泪水夺眶而出。



「我好怕。」



我喃喃说。



「我好怕。真的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