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红字》的罪行(2 / 2)
水海下意识地用右手握住发疼的左手手腕,听著墙上时钟指针行走的喀喀声,令她想起了自己非常懦弱胆小的时期。
围绕在她身边的一切都令她感到害怕,夜晚的到来更是令她万分恐惧,她的手脚瘦成皮包骨,脸上长满痘痘,一直低著头不敢看人……当时店长就是在这个地方泡了甘甜的焙茶给她喝。
这房间仍和当时一样,墙上挂著鸟骨被弃置在海岸的图画,下面放著蓝色收纳箱,书柜里摆满不同尺寸、不同类型的书本。
古文、现代文学、悬疑小说、诗集、画册、登山钓鱼、足球、法律、经济、食谱……
那些全是店长自己的书。
现在书柜前面已经没有眯著眼睛温柔微笑的店长了。
在那一天帮助过水海的店长再也见不到了,那轻柔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他也不会再为水海泡甘甜的茶了。
店长已经不在了。
灰色房间里的空气也和当时截然不同,变得沉重、寂寞,充满死亡的味道。
要怎样才能停止颤抖呢?
沉积在房间里的不安和寂寞会消散吗?
就连在热气后方微笑的店长脸庞都渐渐变得悲伤而寂寞。店长从未在人前表现出寂寞或辛酸。
水海不知道店长真正的心情。
她什么都不知道。
「……榎木,你不是听得到书本的声音吗?那你告诉我,店长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都是怎么度过的?在太太和儿子过世后,店长一直都是孤单一人,他不寂寞吗?」
水海一直不相信人能和书说话。
店长留下遗言,把所有的书本交给结处理也让她很嫉妒。
我现在大概真的太脆弱了。
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水海根本应付不过来,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所以她对结问了这个蠢问题。
「……应该很寂寞吧。」
结温柔地回答。
「笑门先生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又因为突如其来的灾难而同时失去了太太和儿子,怎么可能不寂寞呢?但他并不是孤单一人,他还有很多书本、你们这些员工,还有来找笑门先生的客人们……包括这一切人事物在内,整间幸本书店都是笑门先生的家人。」
结明明比她小,长得一副娃娃脸,体格看起来弱不禁风,还只是个高中生,为什么他能用如此触动人心的温柔语气说话呢?
听到结这番话,让水海好想哭……
真的哭出来就太丢脸了,她死命地忍住。
在沙发旁边照顾田母神的明日香听到结说的话,眼眶也有些湿润。
此时明日香轻轻叫了一声:
「啊!」
田母神醒了。
水海和结都望向沙发。
田母神微微睁开眼睛,愣愣地看著凝视他的明日香好一阵子。
他痛苦地扭曲了脸,绝望地说:
「……我还没死吗?笑门……都被我害死了……」
水海大吃一惊。
明日香质问他说:
「笑门先生被你害死了?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犯了罪……那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没想到会让我受到这么大的折磨……」
田母神一副很难受的样子,连话都说不好了。
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无法下定决心说出自己的罪行。
就在此时……
「田母神先生,您在看板上写了『丁梅斯代尔会死是因为承受不了隐瞒多年的罪恶的重担』,还有『罪恶感杀死了他,同时也拯救了他』。」
田母神转头看著结,睁大了眼睛。
「或许真是这样吧,但您的救赎并不是死亡,而是把造成您罪恶感的事情说出来。」
「……笑门?」
田母神一脸诧异,微微动著嘴巴,喃喃说道。
或许是因为结和已故的店长都戴眼镜,两人感觉有点像。田母神坐直身子,凝视著结。
但他随即露出失望和自嘲的表情。
「啊啊,没错……笑门已经死了……」
他用一只手摀著脸,摇著头说。结继续对他说:
「田母神先生,请您说出来吧,您在这个房间里『发现了什么』,您又对那东西『做了什么』。」
「!」
田母神的脸上再次充满惊恐。
明日香和水海也屏息注视著结。
难道榎木知道田母神先生做过什么事?
「笑门……跟你说了吗?不,他不会说的,笑门不可能……」
田母神声音颤抖地说道,结依然语气坚定:
「不是的,笑门先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这个房间里的书本看到了您做的事,这里所有的书本都是您罪行的证人。」
「喔……你说书本是证人?是书本在向我复仇吗?」
田母神低声笑了。
他当然不会把结说的话当真,但他大概也明白除了店长之外还有其他人知道自己犯的罪,他再也瞒不下去了。
「……是的,我在这个房间里……背叛了笑门和书本……」
他用苦涩的语气说起往事。
「那段时间我在镇上当公务员,同时写小说投稿,但是无论我怎么钻研,始终无法通过决选……笑门建议我换个题材比较好,但我还是想不出怎样的题材才符合大众的口味。」
田母神带著淡淡的笑容,说自己当时在这间办公室的书柜上找到一本手工绘本。
「绘本封面上的书名是《最后一间书店》。」
水海的心脏顿时狂跳。
《最后一间书店》?难道说……
明日香似乎也理解了什么,她脸孔抽搐,哀伤地垂下眉梢。
「内容是说村庄里唯一一间书店的店长过世了,村民带著充满回忆的书本聚集在书店举行了葬礼。」
只看大纲的话,和田母神的出道作《彼山书店的葬礼》简直一模一样。
「图画和文章都很平凡,但我一看就觉得『就是这个了!』,如果用这个大纲和设定来写,一定能写出符合大众口味的作品。」
他向笑门询问了绘本的事,笑门不好意思地说那是自己写的。
──我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写的,没有打算拿给别人看。看来我好像没有父亲那般的绘画功力,也没有爷爷那般的文采。
他满脸通红,似乎是真心感到羞赧。
完全没发现自己创作的东西有多少价值……
「当时我应该拜托笑门让我使用他的设定才对,但我却没有这么做。我擅自用笑门想出来的大纲和设定写了小说,拿去投稿。」
这就是田母神犯的罪,也是折磨的开端。
偷窃别人大纲而写成的《彼山书店的葬礼》得奖了、出版了,还成了畅销书。
田母神听到得奖的消息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犯的罪有多丑陋、多严重,吓得不知所措。
如果书出版了,就会被笑门看到。
这么一来,笑门就会发现自己写的故事被他剽窃了。
笑门一定会看不起他。
他一想像笑门那亲切的笑容变得僵硬、温和的眼中浮现失望和轻蔑的神色,不禁抱著头跪在地上。
我承受不了!
此外,如果笑门把他靠著剽窃别人作品而得奖的事说出去会怎样?那他就真的毁了!
他不只没办法让周围的人们刮目相看,反而会被人指指点点,被人嘲笑。
听到得奖的消息没有让他感到开心,只是令他越来越担忧。
要去向笑门坦白吗?
不,我说不出口。
还是要隐瞒得奖的事呢?
如果使用笔名,他就不知道是我写的了。
不对,只要看到书名和大纲,他一定会看出这和自己写的东西一样。
笑门是书店店员,当然会看知名出版社的新人奖作品,更何况他也知道我投稿新人奖的事。
无论怎么逃避,笑门都会发现真相的。
看来还是只能在得奖名单公开之前向他坦承并道歉了。
「可是……我做不到。」
田母神的双手在胸前紧紧交握,深深低下头。
他的声音变得更沙哑,更颤抖。
「一想到要对笑门说出这件事,我就全身僵硬,喉咙痛得像是被掐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在他深陷纠葛时,刊登评选结果的杂志还是上市了。
新人奖的得主是田母神港一。
作品标题是《彼山书店的葬礼》……
看到评审评语称赞设定有趣、情节精采,田母神更是难受到胃痛。
笑门一定发现他的丑陋行为了。
他很害怕遭到笑门批评。
「可是,笑门并没有提起我剽窃他的故事设定,还是和平时一样温和地笑著说『恭喜你,我一直相信你总有一天会成为作家。你一定早就知道得奖的消息吧?怎么都不告诉我呢?太见外了啦,让我吓了一跳呢……』。」
笑门的态度没有让田母神感到安心,而是令他更加痛苦。
笑门一定发现了。
但他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骂我?
为什么不指责我是小偷?
还是说,他只是表面上挂著笑容,其实心里很看不起我?
他会跟别人说我的得奖作品是偷来的脏东西吗?
「我已经没办法直视笑门的脸了,所以我逃到了看不见笑门的地方。」
他靠著大奖的奖金搬到东京,开始在那里定居。
《彼山书店的葬礼》如他所料地出版了,没多久就决定要再版和改编成电影。
一帆风顺。
但这一切只是表面,他的心底一直害怕哪一天会有人指著他大骂小偷,说他的书是剽窃来的骯脏作品,他没有一刻忘记过笑门的温和笑容。
──田母神先生,恭喜你。
他的心中一再地反覆播放笑门面带微笑说出这句话的模样,耳中听到的却是笑门指责他「你偷了我的故事」的声音,几乎快把他逼疯了。
《彼山书店的葬礼》越畅销,他的罪证就散布得越广泛,感觉就像有只尖锐的鸟嘴不断地啃食他胸口的肉。
「我尽量不跟笑门联络,但他却打电话来邀请我到幸本书店办签名会,还说『这是你答应过我的,你忘了吗?』,所以我没办法拒绝。」
──谢谢你,大家一定都会很高兴的。
笑门开心地向他道谢。
为什么笑门不提我剽窃的事呢?不,或许是因为我逃到东京,他才没办法说。
那他这次邀请我去办签名会,就是为了指责我吗?
他打算在最盛大的场合把我的行为公诸于世吗?
「我真的很怕见到笑门。虽然我表面上是一位在大都市功成名就的作家,事实上却是活在地狱里,一直畏惧自己的罪行哪天会被揭发。」
设置在书店二楼的签名会会场和一楼的一般书籍区,都堆满了田母神的书。
尤其《彼山书店的葬礼》还被拿来当成宣传图片,所以店里每个地方都能看到《彼山书店的葬礼》的封面。
他的西装里面全是冷汗,握笔的手冰凉,脖子一直是僵硬的。
笑门什么时候会说出那句话呢?
笑得亲切又温和的那张脸庞何时会浮现轻蔑呢?
他会告诉大家坐在这里的是个可耻的骗子吗?
「但是笑门什么都没说。」
他在签名会上一直面带笑容陪在田母神身边,听到别人称赞田母神,他开心得像是自己被称赞一样。
「那种情形……我实在承受不了!」
田母神撕心裂肺地大喊。
他的双眼因充血而发红,乾燥的嘴唇不停颤抖。
《红字》的丁梅斯代尔牧师是个虔诚的清教徒,身边的人们都很尊敬他,认为他是个圣洁而诚实的人。
而他却和有夫之妇私通,还有了孩子。
女方被拉上刑台示众,受到严厉的批判,还被处罚要一直配戴著代表通奸的A字。
她坚持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一直带著缝在衣服上的红色A字工作、养育孩子。
逃过罪责的丁梅斯代尔牧师却一天比一天更憔悴。
他没有得到惩罚。
对他来说,这才是最残酷的惩罚。
独自一人时,他会鞭打自己的身体,一次又一次。
但是光凭这种方法并不能抹除他心中的罪恶感。
那红色的A字不是用来彰显罪妇的污名,而是在警示丁梅斯代尔牧师犯下的罪。
你犯了罪。
但你却厚颜无耻地戴著神职人员的面具,受到大家的景仰。
你这个下流的坏蛋。
他感觉自己受到红色A字的谴责。看到那女人带著逐渐长大的孩子,他就觉得自己像是活在地狱。
他被折磨了整整七年。
在临死之前,他走上刑台,主动向大众展示刻在他胸前的红色A字。
丁梅斯代尔牧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因死亡而得到了救赎。
他的眼睛再也看不到红色A字,他再也不用害怕了。
但是犯了罪的田母神还活著。
二十年来,他一直很痛苦、害怕……以及绝望。
就算远离故乡,就算不和笑门联络,笑门温柔笑著的模样还是一直留在他的心中。
比起愤怒或轻视,那清澈的笑容对田母神来说是更剧烈的毒药、更残忍的处罚。
逃跑,躲避。
躲避,逃跑。
他逃啊逃,不停地逃。
他不接笑门打来的电话,回覆邮件时也很公事化、很简短,尽其所能地和笑门保持距离。
当他听闻笑门和弥生子生了孩子时,他也不觉得高兴,心里想的只有:我一定得送礼物吗?这样笑门又会来电致谢,难道不能只寄一封电子邮件就好吗?
──有空的话就回来看看我嘛。
笑门在电话里这么说的时候……
──喔喔……以后再说吧。
他只是含糊地这么回答。挂断电话以后,他的手和脸都变得冰凉僵硬,明日香天真地说著「真想去看看笑门先生的孩子」也令他十分焦躁,他脸色严峻地回答「截稿日快到了,没办法」。
明日香问他「你跟笑门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语气冰冷地回答「没什么」。
他之所以接纳了梦想在都市里成为一名成功演员的明日香,和她一起生活,其实是因为明日香和他以前目中无人、敏感易怒的模样很像,他希望藉著照顾明日香来减轻自己对笑门怀抱的罪恶感。
田母神把明日香看成另一个自己,因而希望明日香能远离罪恶,单纯地追逐自己的梦想。
可是看到明日香因为迟迟没有闯出名堂而越来越不安,只会令田母神想起自己一直无法通过决选、每天过得郁郁寡欢的那段日子,他没办法帮助明日香,反而跟她渐行渐远。
因为笑门的孩子那件事,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尴尬,最后明日香从他的公寓里搬走了。
──和你在一起会让我越来越不安,越来越颓废。
她一脸哀伤地这么说。
明日香离开以后,他为笑门的事而苦恼的时间就更多了。
在工作方面,虽然他能顺利应付定期的邀稿,但销售量从未超过他的出道作《彼山书店的葬礼》,每次听到编辑和读者说「请再写一个像彼山书店那样的故事吧」,他就痛苦得心如刀割。
一想起笑门的温和笑容,他便会独自在冷清的房间里抱著头,不断恳求「原谅我」。
「我已经明白笑门不打算把我做的事告诉任何人,我更会一直想著笑门,一直受折磨。那跟地狱没两样。」
看著田母神说著边痛苦喘气的模样,水海、明日香、结的脸色都很凝重。
「在笑门过世前一天的白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他从孩子出生之后已经十多年没跟我联络了,怎么会突然打电话来?我吓得心脏都快停了。」
──我看到签名会的时候拍的照片,突然觉得很怀念,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当时人多得排队排到店外,真是太厉害了。每个人都拿著你的书,笑得很开心。
──你不再回故乡了吗?我很想再跟你好好地聊书呢。
「笑门一定是真的这样想。他是真的怀念我,很想再跟我当面聊天……但我却做不到。隔了十几年又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情却混乱得像是刮起暴风雪,所以我对笑门说……」
──我不想见到你……!
──为什么你不指责我是剽窃你作品的罪人?
──这二十多年……你对我只有笑容没有指责,让我受尽折磨。
──只要你还活著,我的心就不会平静……!我一直都活在地狱里!
电话另一头的笑门沉默不语。
他大概是惊讶到说不出话吧。
只是喃喃说了一句……
──对不起。
他道歉了。
向田母神道歉。
悲伤地。
为什么!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明明是我对你做了过分的事!
笑门哀伤的道歉让田母神的心更痛了。他挂断电话,把手机砸在地上。
笑门晚上一个人留在店里整理书本时从梯子跌下来,被书本敲到头而意外身亡,就是隔天的事。
再隔一天……
田母神收到了笑门寄来的包裹。
放在A4信封里的东西,就是田母神以前在幸本书店办公室找到的手工绘本。
《最后一间书店》
看到用蜡笔写的书名时,他顿时脑袋发烫,心脏痛得像被紧紧捏住。
幸本笑门这个善人到底要把我折磨到什么地步才会甘愿?
他以为把我剽窃的作品送给我,就能让我安心吗?
怎么可能啊!
这样只会让我更痛苦!
我一点都不想看到自己的罪证。
我本想把绘本丢掉,但又做不到,就把它塞进书柜深处,抱著头大笑。
或许我终于发疯了吧。
这样说不定还比较轻松。
但是,后面还有更可怕的地狱在等待田母神。
他收到了幸本笑门的死讯。
就在田母神说出「只要你还活著,我的心就不会平静」的隔天,笑门因为不幸的意外而过世了。
──对不起。
笑门哀伤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田母神的视野和身体猛然晃动。
那真的是意外吗?
他不是因为我说了「你还活著我就不会平静」才死去的吗?
◇◇◇
「难道那家伙……幸本笑门……不是因为我才死的吗?」
田母神脸孔扭曲地向水海等人叫道,声音宛如泣血。
他垮著肩膀,俯著身子抱著头,恳求说「让我死吧,我再也撑不下去了」。
和田母神曾是情侣的明日香眼中含泪,沉痛地把田母神搂在怀中。即使如此,也没办法让田母神得到救赎。
「让我死吧。如果我早点死,笑门就不会死了。是我害死了笑门。」
他口中不停地喃喃说著「让我死吧」。
在充满死亡气息的灰色房间里,水海的右手用力扣住左手手腕,力道大得几乎瘀青,嘴唇颤抖地听著田母神的自白。这时她终于忍不住发出怒吼:
「你有完没完!店长是绝对不会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