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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雨不降之处(2 / 2)




「谁知道。」



死神少女再度低下头专心处理贝壳。



「刚才的问题,是受到书的影响。里面有一段是将对方拋来的疑问,再用问题反问回去。」



「是吗?」



日暮西沉,如今是夜晚即将开始的,深藏青色的天空。



东方,美丽的弦月从乌云的缝隙间探出头来。



3 光理



然而,这弦月随即消失了身影。



随著每回抬头仰望,轻柔如棉絮般的云朵都逐渐地增加面积与厚度,最后终于覆盖了整片天空。百分之百被云覆盖的夜空令人感觉郁闷非常,宛如从铅球内侧往外眺望的感觉。光理转身背对乌云密布的夜空,走进浴室。



当她洗完澡回到房间时,已经开始下雨了。



她躺上床,这是某间极其普通的商务旅馆的某个房间。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分。室内的照明并未开启,不过街上的光线会藉由窗户透入。街灯、交通号志、便利商店的招牌。即使无视它们,光线仍俯拾即是,要寻找完全的黑暗反而困难许多。



光理躺在床上眺望著窗外。



光的折射角度随著滑落的雨滴变化,光线如荆棘般锐利,散落在窗户表面。另一侧则是天空,厚重的云层,果然还是不可能看得见晨曦。



闭上眼睛。



如果可能,她想叫自己睡著。



她跟他──那位名叫原田的青年约好要在明天清晨见面。虽说放他鸽子也无所谓,不过自己稍微有点在意对方有多认真。



幸福传销。利用老鼠会的方法增加好人。



也就是改变世界的计画。



以一本正经的表情说著这种事的他,感觉就像在虚构故事中的登场人物,相当有趣。当然,自己并没有完全信任原田的话。他所说的内容实在太过理想化,规模也相当庞大,无法抹去那种可疑至极的印象。



不过,就算上当也无所谓。



──若是要说,现在的我是所向无敌的。



无论如何,毕竟自己已经打算寻死,因此就算被卷入任何麻烦事或惨剧中都无所谓。如果没有未来,就连自身都变得像是毫无关系的外人般。



她闭上眼睛一会儿,却无法入睡。时间实在太早了,而且雨声也很刺耳。她不喜欢无法入睡的夜晚,会令她有种独自玩著捉迷藏的感觉。



光理睁开眼睛,隐约看得见漆黑的房间内部。雨当然仍在继续下著。



她将手伸进放在床底下的波士顿包中,指尖碰触到美工刀,她将其随意推到一旁,抓出随身听来。



她戴上耳挂式耳机,按下开关随意播放,女性歌手沉静的歌声传来。这是首讲搭乘巴士外出旅行的歌,或许歌词处处充满著各种隐喻,但那种事无关紧要,只要听不见雨声就行了。



她再一次闭上眼睛。



──我很难过吗?



她思考著这件事,又随即打住。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回想起自己的事。







你一定很难过吧?有人这么说。



你一定很痛苦吧?有人这么说。



光理并不清楚。在听到有人这么问后,她才头一次产生难过、痛苦的感觉。在此之前,或许什么感觉也没有。



打从一开始,光理便没有父亲。这当然是谎言,与她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应该还活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吧。



不过,光理在孩提时代时,的确相信自己是没有父亲的。她认为自己就是以母亲的孩子的身分,砰地一声出现在这世界上,仅此而已。



没有父亲的光理,在亲戚或知道个中原由的朋友们眼里看来,就是个可怜的孩子。



直截了当地说,她觉得相当麻烦在前一个的休息时间,同班同学们明明兴致勃勃地讨论著漫画或电视剧的话题,接著突然可笑的转为一本正经的语调,说出「很难受吧」、「真是苦了你了」等话语的时候,自己究竟该怎么回答才好?



应该哭泣吗?应该强调「虽然我总是一脸平静,但其实非常难受」吗?真是愚蠢。自己根本一点就不难受,辛苦的人是妈妈。光理跟其他同班同学们一样,过著对日常生活没有特别不满的日子。



不过,好意与同情,有时也是一种暴力。



如果没有好好接受,就会像坏人般被厌恶。同班同学们还不知道,有时比起说坏话,可怜对方反而更容易令人内心感到疲惫不堪。



到头来,光理在感到伤脑筋时便只好闭上嘴、低下头。只要低下头适当地点点头,大多数人便会因此感到满足了。



所以,光理度过了一段沉默寡言的孩提时代。



她并不知道父亲的长相及姓名。既然无法实际描绘出对方的模样,也无法真正地讨厌对方。



妈妈从以前开始,就极力避免提起关于父亲的话题。



唯一的一次例外,正好是在十年前。



光理在十年前的八月二十日满十一岁。这天早上,光理在比收音机体操还要早上许多的时间,被妈妈叫了起来。



妈妈让揉著惺忪睡眼的光理,坐上车子的副驾驶座。在光理半梦半醒之间,车子行驶在街道上。



窗外依然一片漆黑。清晨的天空虽然有著昏暗的光线,但建筑物全是一片漆黑的影子,令人感到害怕。



光理询问:



「我们要去哪里?」



妈妈回答:



「我们要去看一个非常美丽的东西喔。」



究竟哪里会有美丽的东西呢?她并不清楚。是花田吗?她一边想著,又稍微睡了一会



最后,妈妈摇著她的肩膀,将光理唤醒。车子已经停下。



「吶,光理。」



「什么事?」



「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她用睡迷糊的脑子思考著。HIKARI,光理。她不知道。



周遭仍然一片昏暗,连看著自己的妈妈的表情也看不清楚。不过,妈妈应该是笑著的。



「光理,你看。」妈妈指著驾驶座的窗户。「这里就是你出生的地方喔。」



光理终于看向窗外。



车子旁是一间医院,是间两层楼高的小医院。



「正好在这里的正上方,就是妈妈生小婴儿的房间。你看,就是那扇窗那边,看得见吗?」



妈妈指著医院二楼的窗户。



看得见。可是,那就是「美丽的东西」吗?她实在不这么认为。



美丽的东西是什么呢?她原本打算询问。不过,她立刻又觉得那种事无关紧要。



「在你出生时,爸爸正从那扇窗往外看。」



她吃了一惊。



因为她从未自妈妈口中听到过任何与父亲有关的事。



「你看,他当时就是看著那边喔。」



妈妈指向副驾驶座──光理所在位置那一边的窗户"



或许是因为在郊外,视野良好。附近并没有高楼层的建筑物。可以笔直地眺望到远方的山。妈妈指著的是那座山顶另一头的天空。



像是夜空,又彷佛不是般,不可思议的天空。



那群青色看起来就像宇宙一般,光理心想。就像越过天空,直接窥视著宇宙似的。



「你是在八月二十日的上午五点二十四分出生的。你爸爸说,当产房传出你的哭声时,晨曦也正好从那里探出头来。」



光理将视线转向车内的时钟,马上就要五点二十分了。



此时天际已经相当明亮了。可以清楚知道,太阳确实在山的另一侧。



「因为当时的晨曦非常美丽,所以才会将你取名为光理,伴随晨曦一同诞生的光理。」



「我的名字是爸爸取的吗?」



「是呀。」



她不太清楚。



并不是喜悦,也不是悲伤。当然,更不是毫无感情。



光理感到莫名,她看向窗外。



此时,太阳的碎片突然从山的另一侧出现。



一点光芒。接著,光线从那里笔直地透出。天现在正好亮了。



「生日快乐,光理。」



妈妈说。



在山的另一头,宛如半熟蛋黄般圆润的橘色太阳升起。接著,天空较低的位置透出红色、与蓝色混合成紫色、或呈现出更加复杂的颜色。



「谢谢。」



光理回答。



结果,那是妈妈唯一一次谈到父亲的事。



光理也不想再询问更多。



无论父亲是怎样的人,光理都会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跟晨曦一起出生,所以叫光理。她很喜欢这有些愚蠢却简单的名字。



所以,每年八月二十日的早上,光理都会和妈妈一起迎接晨曦。



不可思议地,这一天从未下过雨.虽然曾经遇过前一天下午的天气转坏的情况,但每年生日的早上却都是晴朗的好天气。



光理十分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幸运。



再怎么说都是生日,是极为漫长的一年当中唯一一天特别的日子。因此也没有神明会特地在这一天降雨吧。



这几年来,光理经历了许多重大的挫折,令光理各方面都疲惫不堪。无论是意识、身体,从头到脚都疲倦至极。



周遭的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说:



你一定很难过吧?



你一定很痛苦吧?



光理并不清楚。在听到有人这么问后,她才头一次产生难过、痛苦的感觉。在此之前,或许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感到疲倦而已。



──不过,真是如此吗?



搞不好自己原本就已经相当难过、相当痛苦了。只是因为疲惫至极,所以在别人指出这一点之前,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罢了?



不知道。她想看晨曦,想在生日看到美丽的晨曦。彷佛只有那道光芒,能肯定光理,令她稍稍获得慰藉。



然而,去年八月二十日的早上,第一次下了雨。



无论再怎么专注凝视,也看不见晨曦。



当时,她便下定决心了。



──如果明年也看不见晨曦,她就要放弃许多事。







即使日期改变,进入八月二十日,雨也丝毫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上午三点三十分,光理戴上手表,只将钱包及钥匙卡塞进口袋里后便走出房间。她将行李全都留在房里,无论是随身听或是美工刀,现在都不在手边。



跟原田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四点,日出的预定时间大约是五点二十分。约好的时间相当早。



她走出外面时吃了一惊。风很强,雨势也比想像中大。



光理没有带伞。那是当然的,因为她计画今天早上如果没有放晴,自己就要死去。她以穿著衣服跳进游泳池的心境穿过道路,冲进饭店对面的便利商店里买了把塑胶伞。



话虽如此,在强风中撑伞行走是相当困难的,如果稍有差池,伞三两下就会翻过来吧。



光理极力将伞压低,一边仔细注意角度,一步一步地朝著目的地前进。



豆大的雨滴敲打著伞面,发出声音。



湿度一定极接近百分之百,才会明明很热,汗水也不会蒸发。风将头发吹乱,稳住乱动的伞柄的手臂也很痛。一开始,她尽可能地避开水洼,然而,当她遇上无论怎么迈开脚步也跨不过去、如河流般的水洼后,就觉得无所谓了。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独自走在雨中,实在令人郁闷。她每踏出一步,皮鞋便发出咕啾咕啾的声音,更让人感觉凄惨。



不过,她还是只能前进。



──我昨天一定是疯了。



今天根本就不可能看见晨曦。而且,就算真的看见了,又能改变什么?不应该把别人卷进这件事里。



去向那个名叫原田的男人道歉吧。



向他道歉,请他当作没发生过昨天的事吧。



早知道应该跟他要手机号码的。一想到他也和自己一样,在这场令人不快的雨中前进,就令她歉疚。



──我只要独自一人径自死去就好了。



那才是最为平稳的。



光理以匍匐前进般的心境一步一步地前进。街灯的光线映照在路面上薄薄一层流动的水面上,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巨大爬虫类的眼睛似的。



她在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前左右抵达目的地。



这里是昨天与原田相遇的十字路口,当时,她正和姓佐伯的女孩一同走在路上。自那时起不过才过了大概十二小时,却有种彷佛是许久以前的事的感觉。



光理环视十字路口。总觉得就算在雨中,原田仍会高举著素描簿站在那里,然而他并不在任何地方。黎明前,在雨中的十字路口上,除了光理之外没有半个人。只有前方不远处,停著一辆白色轿车。



──他好像还没来。



光理确认手表。秒针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前进著。要靠伞挡住所有风吹之下横向打来的雨滴是不可能的。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湿透了。



即便如此,光理仍认真地紧握住伞柄等著原田。就像邮筒或电线杆之类没有意识的某种物体般。



不知不觉间,手表已指向上午四点。



约定的时间到了,不过,她环顾四周仍没有看见半个人。虽然原田不像是会不守时的类型。



一阵更强的风吹来,伞面翻了过来,好几根伞骨歪掉了。她茫然地眺望著头顶上的伞,突然这么想。



──这一切一定都是一场玩笑。



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在约定地点的打算,所以才会指定上午四点这种早得愚蠢的时间。



一旦产生怀疑,就不由自主地认定一定是这样。



幸福传销、以老鼠会的方式增加好人、改变世界的计画。一个成年人,是不可能认真说出这种话来的。



这些想法反而令光理有种得到救赎的感觉。



不该为了想在这种天气里看见晨曦的幼稚行径,而给人添麻烦。



光理在雨中硬是将伞收起。虽然毫无抵抗地被雨滴拍打的感觉相当凄惨,但反正都已经淋成落汤鸡了,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撑伞。



──回去吧。



回饭店冲个澡,然后结束性命吧。



她正打算转身,同时,却突然觉得炫目。



强光打在自己身上。停在道路另一头的白色轿车打开了车灯,朝著这里缓缓开过来。



迟缓的大脑缓慢地想起来。



──啊,这么说来。



他有驾照。



轿车以静静的动作移动到光理的眼前,停下车。原田从打开的车门冲出来。



「对不起!我不小心睡著了。」



他撑开黑色的大伞,举在光理头上。



「请上车。」



他指著白色轿车。



光理辛苦地摇头。



「不,那个,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道歉?为什么?」



「让你在这种时间到这里来,不好意思。不过,我实在没办法成为你的会员。」



「是吗?」原田颔首。「很遗憾。」



「……对不起。」



「不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我原本就认为这是令人难以信任的事。」



他能够坦率地接受,真是太好了。



光理再一次低下头。



「给你添了麻烦,真的非常抱歉。虽然不能成为你的会员,但我会替你加油的。」



「谢谢你。那么……」



「嗯,那么就──」



「请上车。」



「咦?」



原田露出笑容。



「你不上车的话,就不能去看晨曦了。」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我—」



「无法成为会员,这我已经知道了。不过,你知道吗?」



他突然一脸认真地指著自己。



「我是个好人喔。无论看起来多么愚蠢,多么可疑,我还是得当个好人。否则就无法实现我的梦想。所以,就算你无法成为会员,我还是要带你前往看得见晨曦的地方。只要你能够因此获得幸福,我就会这么做。」



什么意思?可是



「可是,我全身湿透了。」



车子的座位会被弄湿的。



「不用担心,我也有准备毛巾。」



原田回答,又笑了起来。



白色轿车在国道上往西奔驰。



途中,从路上的看板,我得知自己已经进入了邻市.



「你不用担心。」原田说。「很快就会回来的。」



光理昨天委托他的事,是在自己出生成长的城市里看见晨曦。



──明明用不著那么在意的。



她又感到内疚了,为什么要对他说出自己想看晨曦的事呢?那种事,明明只要叹口气就能放弃了。



「你要前往没有乌云遮蔽的地方吗?」



「那当然,不这么做就看不见晨曦了。」



目前乌云仍覆盖著整片天空。



「你究竟要往哪里去?」



「不是很远的地方,大概再五公里左右。」



「只有五公里?」



五公里。如果车子以时速六十公里行骏,只需五分钟的距离。她并不认为那种地方的乌云会散开。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原田又笑了起来。



白色轿车在国道上一个劲儿地朝西行驶。



那条道路往海上延伸,跨过大桥,进入位于海面上的海埔新生地,可以看见栅栏另一侧的漆黑海面,宛如某种巨大的生物般粗暴地蠢动著。



──我们究竟要往哪里去?



「这前面应该只有垃圾处理场和大海而已吧?」



原田摇头。



「不,这里也有公圜、小规模的住宅区及便利商店。而且──」



轿车突然右转,车灯如扫视般照亮周遭。隔著雨滴滑落的车窗,原田指向车灯前方。



「还有一家非常小的航空公司。」



他手指的前方出现一面写著『小野田航空』的小小看板。慢了大约一个呼吸,光理了解了。



「五公里是指垂直的距离吗?」



她被自己的高分贝吓到。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原田依然面带笑容地点头。



「没错。不过飞到高度五千公尺处,云层究竟会不会散开,其实需要赌一把。」



令人难以置信。



「你特地租了飞机吗?」



「不是飞机,是直升机。而且也不是包租。」



「这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是为了这种事而买下一架直升机吧?.



「我在那里工作,所以拜托社长,取得了飞行许可。」



这更令人吃惊了。



「你会开飞机?」



「比开车更厉害,要看驾照吗?」



「……不用。」



迅雷不及掩耳的发展令她感到头晕目眩。



──飞上天?接下来?我吗?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在死后才浮到云上。



白色轿车在一栋像是大仓库般的建筑物前停下。



在原田的带领下走进那栋建筑物中的光理,被塞了远远超过需要数量的浴巾、塑胶雨衣、T恤及蓝色工作服。



「请把身体擦乾,换上那套服装。」



「我这样也──」



「高空非常寒冷,最好不要穿湿衣服。」原田指向房间深处。「换好后,请从那扇门走出去。」



那就这样。他说完后,便立刻消失踪影。



──总觉得事情变得相当严重。



总而言之,光理先将头发擦乾。虽然希望能有吹风机,不过不能太过奢求。



接著,她头一次认真地思考起原田的事。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法理解。



怀抱著让世界上的所有人全成为好人的梦想,为此,他自己也执意当个好人,还是一名直升机的驾驶员。



而且,他一次也没有询问光理想看晨曦的理由。



──也就是说,他对我并不感兴趣。



为了自己不感兴趣的人,甚至愿意驾驶飞机飞上天空的人就是好人吗?



或许是吧,光理心想。



所谓的好人,一定是毫不在意对方的事的人。



总而言之,换好衣服后,光理按照原田的指示走出那扇门。那是一扇大而沉重的门。







她用全身的力量贴上去推开那扇门后,出现在前方的是犹如没划格线的停车场的空间。在面海的海埔新生地上,没有任何会遮掩视野的事物。



乌云覆盖的夜空,掩盖了放眼所及的整个空间。风势强劲,雨滴拍打在柏油路上。在天空的远处,恐怕是在海上吧,可以看得见闪电的光芒。



在大约二十公尺的前方停著一架直升机。白色的机身上绘有蓝色线条。



那架直升机和自己想像中的形象过于一致,使它看起来就像玩具般有些虚假。唯一真实的,仅有快速旋转著的螺旋桨,以及席卷著空气所发出的隆隆噪音而已。



原田已经在直升机上了。



光理在雨中迈出脚步,穿在工作服外的雨衣将雨水弹开。



直升机出乎意料地小。身材高大的人只要伸手,好像就能碰到机顶似的。虽然正上方明明有著以肉眼无法追上的速度旋转著的螺旋桨。



机门的高度大约在光理的腰际左右,因为实在太高了,要灵巧地攀上阶梯登机并不轻松。她将手放上楼梯准备攀爬时,原田从内侧将她拉了上去。



他在光理耳边扯开喉咙大喊:



「请脱下雨衣。」



她知道对方喊得很大声,却好不容易才听得见内容。因为螺旋桨的声音实在太大了。



光理颔首,将雨衣脱下。原田接过雨衣,将之塞进位于座位后方的背包中。接著将背包扔出直升机,关上门。



直升机内部比轻型车的内部又小了二成左右。原田坐在驾驶座上,光理在他的左侧坐下。后方则是空无一物的空间。



如果设有座位,就能再多搭乘两人了。她正这么想,原田又在她耳边大喊:



「后面的座位已经拆掉了。」



拆掉了。



「为什么?」



「减轻重量,才能飞得比较高。」



的确,或许是如此。



「一般来说,这架直升机只能飞到四千公尺多一点的高度,但今天要稍微勉强一点飞到五千公尺高。不过,老实说我并不清楚这么一来,是否就能抵达云层散开的地方。就情况而定,雨云有时甚至会有七千公尺厚。」



由于螺旋桨的声音,使得原田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不过,大致上可以了解他在说些什么。



要是运气不好,看不见晨曦,那也是莫可奈何的。



比起这种事──



「在雨势这么大、风这么强的情况下,飞得起来吗?」



仔细一看,这架直升机连雨刷也没有。



原田将手贴在自己耳边,看来他似乎听不见。



光理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的耳边大吼:



「飞得起来吗?」



他有一小段时间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接著笑了。就像个少年般。



「那当然!」



他以手势告知光理系上安全带。她依照指示将安全带系在腰际,原田竖起拇指,接著握住握杆。



机体随即大大地摇晃。她好不容易挺起身子,接著便有种视线往上抬起的感觉。



──现在已经飞起来了吗?



她并不清楚。在自己刚这么想完,周遭的景色便流动了起来。



感觉就像在乘坐高楼大厦的电梯般,她知道自己正在上升。直到刚才还停著直升机的停机坪,如今已经在相当低矮的位置了。



──真的正在飞行!



夜晚的街道上散落著点点光芒。



在遥远的道路上,汽车尾灯如鱼群般流动著。



螺旋桨的声音依然吵杂,机身如工地的钻岩机般剧烈摇晃著。机身一边旋转著改变方向,一边上升。由于附著在机身上的雨滴被急速地向后甩出去,因此挡风玻璃比想像中来得乾净。



原田开口:



「直升机很耐风吹。比西斯纳(译注:Cessna,为美国飞机制造商所制造的小型飞机)稳定多了。」



「为什么?」



「基本上,飞机都是笔直往前飞的,而直升机则稍微自由一些,更容易配合风向。」



直升机的飞行方式的确比较复杂。



可以一边调整高度上升或下降,同时往各种方向移动,就像被海流拍打的漂流木般。事到如今,光理才终于体会空中的确充满著气体的事实。除了重量不同之外,空气与水都是一样的。



她原本以为直升机正受到风的玩弄,但并非如此。她看见刚才坐在原田的车上经过的国道,前方便是光理出生成长的城市。一边回避著风,一边一点一点地提升高度的同时,直升机也正朝著那个方向飞去。



──啊,这个人真的要前往我出生成长的城市。



真的想让自己在城市的上空见到晨曦。那在距今二十一年前,连长相及姓名都不晓得的父亲,从医院的窗户看见、令他大受感动的晨曦。原田想让光理看见跟「在光理诞生的同时升起的那道晨曦」一样的晨曦。



光理低下头。



罪恶感涌上心头。



──我真的有这么想看见晨曦吗?甚至让他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她并不清楚。



因为她打从一开始就已经放弃了。



所以,在表情认真到吓人地操纵著直升机的原田身旁,她无法由衷地想要看晨曦。事到如今就算看见了也莫可奈何,她内心某处冷漠地这么想著。



她对原田的怀疑早已一扫而空了,光理甚至已经对他十分信赖。他一定是个真正的好人,他由衷希望这个世界能变得更好。他是个明知道这一点再怎么莽撞、在他人眼里有多么愚蠢,仍会朝著想迈进的人。



话虽如此──



──我却是多么的半途而废呀。



既然坐在原田身旁,至少该由衷地期望获得救赎才对。如果连这一点也办不到,那么自己绝对没有资格待在这里。



──啊,原来我……



希望自己能够得救?



被英雄拯救的人,是绝对不能由衷地想「死了也无所谓」的。



直升机飞过许多破碎的云朵旁,最后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



现在已经飞进了雨云中。



如原田所说,机舱内的温度下降了许多。



她突然不安起来,向原田询问:



「遇到打雷之类的不会有问题吗?」



她回想起在搭上直升机前,曾看见闪过海面上的闪电。这么小一架直升机,要是被雷击落,一定会直接坠落的。



「你知道积雨云和雨层云的差别吗?」



积雨云、雨层云。



「不知道。」



虽然听过,但并不清楚。



「伴随著雷电的云是积雨云,因为云层可高达八公里以上,这架直升机是穿不过的。不过,现在包围在我们周遭的是雨层云,一般是不会打雷的,运气好的话,也有机会穿过。」



螺旋桨的声音依旧干扰著,令她无法清楚听见原田的声音。



不过,总之他说不要紧这一点,光理已经知道了。」在云中暂时会什么也看不见。距离日出还有二十分钟左右,到时候我会叫你的,如果想睡就趁现在睡吧。」



光理不禁回想起十年前,妈妈带她看晨曦的事。当时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她也一样在车内的副驾驶座打著盹。



话虽如此,在这既吵杂又令人紧张的地方,是不可能轻易睡著的。光理眺望著窗外,看著那在漆黑的云中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



途中,光理依照原田的指示,从座位下方拿出喷雾罐,里头装的是氧气。



「超过一万英尺后,就会呼吸困难。请不要勉强,尽管使用。」



虽然对英尺这个长度单位并不熟悉,但就算将其换算成正确的公尺数也没有任何意义吧。说到底,光理根本不晓得自己现在究竟身处多高的地方。总之,如果感到痛苦,只要吸这个就行了。



光理握紧氧气喷雾罐,凝视著手表度过这段时间。



秒针以平稳的步调旋转著。──还有十次、九次、八次。当秒针转完后,晨曦便会升起。感觉到呼吸困难,光理将喷雾罐凑近嘴边。



紧接著。唐突的飘浮感朝光理袭来。



──怎么了?



宛如失去重力一般,氧气喷雾罐从光理的手中飘起。



──飞机、正在坠落?



正当她这么想时,重力随即回复。喷雾掉往她的膝上,她连忙接住。



她听不见声音。但从情况可以得知原田刚才啧了一声。



「发生什么事?」



「只是被下降气流拉过去而已。不过,情况有点不妙。」



他的表情十分吓人。



「现在的高度大约是四千六百公尺,机体差不多快无法上升了。但是,我们还没穿过云层。」



光理看著手表,距离天亮还有七分钟。



原田将嘴凑近光理耳边。然而,即使在这么近的距离之间,仍有著噪音的厚墙阻挡著。他怒吼似地说明:



「直升机主要是靠捕捉空气上升的。」



接下来就要像攀岩一样,必须找到能让直升机攀升的空气才行。如果能顺利捕捉到上升气流,就还能再飞高一点。



「我知道了。」



光理点点头,但原田却笑了。



「但我不知道。」



「咦?」



「我不知道哪里有上升气流。」



这种事……



「该怎么办才好?」



「得靠直觉,不对,该说靠运气吗?」



或许是一阵横向的风吹来。机身更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从旁边看来,原田就像发了狂般激动。他操纵著右手的握杆,踩著脚边的踏板。他的左手一直紧握著如果是车子,就是手煞车所在位置的握把。



「如果去找风,也会更容易被风吹动!要是咬到舌头就不好了,所以讲话时请小心一点!」



光理拚命点头。



接著,她目不转睛地仰望著上空。



脉搏不知为何出奇地清晰。是因为恐惧?这也是原因。不过,还有其他原因,一定有什么事令她感到兴奋。



她将身子探到驾驶座。想靠近原田耳边说话,就只能这么做。



「原田先生!」



他正睨著窗外。光理不在乎地询问



「你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好人呢?」



他用在这段对话上的思绪一定不到全部的一成。



或许是因为如此。他略微僵硬地,以很难听清楚的声音回答:



「因为我不想放弃。」



不知为何,她似乎能从这抽象的话语中了解许多事。



至今为止,他一定也是对凡事都不放弃地活著吧。就像故事中的英雄般,一直以来只做正确的事。



她这么认为,但并非如此。



「我希望至少有一件事,是没有放弃的。」



「一件事?」



原田的嘴角浮现笑容。那是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苦笑。



「一直以来,我从来没有任何一件事是能够持之以恒的,从学生时代起就是这样。社团活动、读书,全都被我放弃了。」



「可是,」



光理下意识地想反驳,却一时语塞。



她硬是说了下去:



「可是,原田先生,你会操纵直升机。」



自己究竟想说些什么,就连她也不太清楚。



原田摇头。



「我曾经在自卫队待过一小段时间,因为找工作很麻烦。虽然在那里取得了直升机的驾照,但因为训练太过严苛,我很快就逃跑了。」



那真是令人意外的话语。



很难想像他逃离什么的情况。



「不过,最近终于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件大事?」



「没错,对我而言,那是足以让整个世界完全变色的大事。」



直升机宛如被激流吞噬般摇晃著。原田定定地望著看不见光的窗外。



「于是,我下定决心,要像个笨蛋一样,至少要坚持『最后一个梦想』之类的事到最后,绝不放弃。」



光理低下头。



她看见手表。距离天亮还有三分钟。



「只要下定决心,就能够不放弃吗?」



原田笑著侧头。



「这个嘛,我现在正在尝试中。不过,」



原田在极短的时间里,将左手从握把离开。



他指向前方。



「如果能让你看见晨曦,我就会觉得似乎能相信自己了。」



他的手指前端远处的上空,发出白色的光芒。



那里一定就是雨云的出口。



既然知道目的地,那么直升机的动向也就清楚多了。



像是精疲力尽般,机体倏地落下。



──加油!



光理祈祷著。仅花了一小段时间,机体又再次浮起。



「你呢?」



事到如今,原田才终于开了口。



「你为什么会想见到晨曦?」



她一直很害怕面对这个问题。



她没有自信能回答得清楚。



──说到底,我真的想看晨曦吗?



她想相信自己是想看的,想相信自己是想获救的。否则,自己现在就没有资格待在这里。当一切都结束时,如果无法由衷地对原田说声「谢谢你」,就实在是太对不起他了。



光理闭上眼睛回想。



──妈妈在三年前病倒了。



她的身体原本就不好,却又勉强自己工作,当发现疾病时,已经回天乏术了。她住进遥远城市的医院里,光理也跟著搬了过去。妈妈需要人照料,而她的亲人也只剩光理一个人了。



而妈妈也在去年过世了。



周遭的人们异口同声的说:



你一定很难过吧?有人这么说。



你一定很痛苦吧?有人这么说。



──什么也别说!



光理在心中吶喊著。



难过也罢,痛苦也罢,



就算指出这一点,又能怎么样?



──我无法理解。什么也别说!



她无法理解自己的情感。不过,只有疲倦至极这一点,她非常清楚。



她睁开眼睛,原田正以认真的神情睨著窗外。



想起他的问题,光理回答了自己想看晨曦的原因。



「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她不由得笑了出来。



因为自己说出的话实在太没有逻辑可言,令她感到可笑。



──我根本就不可能好好地将原因说明清楚。



她迁怒似地想著。



因为妈妈过世不久后的生日那天下了雨,她没能看见晨曦,因此才会萌生寻死之意。不过,她决定再忍耐一年,而活到了今天。



真的只是隐约这么想。



「我隐约觉得,如果能在生日当天的早上见到美丽的晨曦,我或许就能获得救赎。」



这就是全部的原因。



就算没有逻辑,就算对方无法接受,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用宛如一切都以掷铜板决定般,将整个性命赌在能否看见晨曦这件事上这种理由……若是要说,这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只是因为筋疲力尽,而决定将所有的一切赌在心血来潮上而已。



「那么,那正好!」原田吶喊似地说道。「在空中看见的晨曦是最美的喔,因为空气不像在地面上那么脏。」



「可是……」



光理的视线落在手表上。



距离日出仅剩一分钟不到了。



雨云的出口还在相当高的位置。一定已经来不及了。



然而,原田却笑了。



「你想看晨曦吧?」



她还不确定。



──我总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获得救赎的必要。



即使随随便便就死掉也无妨。



虽然这么想,但光理回答:



「是,我想看。」



声音很小,原田一定听不见。



不过,答案是肯定的这点似乎传达给他了。他笑著。



「既然如此,就试著说出口看看。」



「咦?」



「来,快说说看。」



光理开口:



「我想看晨曦。」



原田摇头。



「我听不见!再大声一点!」.



已经够大声了,否则在这里连交谈都没有办法。



「快点!」



别无他法。



光理豁了出去,她深吸一口气,大喊:



「我想看晨曦!」



就在那之后。



原田大动作地扭转握杆。



「我刚才找到了。大气流动、云的发展旺盛,不会有错。」



他像个孩子似地笑著大喊:



「这里有上升气流!」



视野流动。是机体正在旋转吗?刚才为止还能看见的雨云出口已经消失不见了究竟在哪里?光──



倏地。



视野阔展开来。



群青。



一览无遗。



那是十年前,与妈妈一同仰望的天空。



宛如夜空,又彷佛不是般,不可思议的天空。



妈妈伸手所指的那片天空,如今,光理正置身其中。



──简直像飞上了宇宙般。



她回想起来。十年前,她也曾看著这片天空,心想著「就像宇宙一般」。究竟哪里才算是宇宙呢?光理自己也不清楚。



视线往下移,雪原般的云朵正缓缓地飘动著,而前方鲜明的黄色将天空照得一片绚烂。



「孩提时代,」



原田说:



「我曾经看过从宇宙拍摄地球的照片。照片中的云朵是纯白的,非常美丽。而不是下雨天仰望天空时看见的那种灰色的云。这一点令我觉得很不可思议,觉得很假。不过,只要思考过后就会明白。」



他笔直地望著天空的某个点。



非常遥远的东方天空。



「因为云端上方,有太阳光照耀著,才会那么美丽。从宇宙中看起来,真的就是云,总是那么雪白。不过,我以前只能看见阴暗的下半部,看见的全是骯脏的部分。」



现在,雨云是纯白的,与蓝色、黄色、红色交杂、重叠在一起。



像是朝霞逐渐造访天际的颜色化为油彩,在油画布上扩散开来一般,美极了。



遮掩住晨曦的灰云另一侧,竟然如此神圣庄严。



「我并不是说『所以怎么样』,只是在说,也有这样的一面而已。」



前方,出现了更加强烈的光芒。



如同十年前那般,如同二十一年前那般。



光与晨曦一同诞生。



那是一种纯粹之美,就是美丽。



回过神来,她已经泪流满面。



──啊,原来我一直都很想大哭一场。



一直感到悲伤,希望能够获得救赎。



「生日快乐!」



原田以不输给螺旋桨声音的音量大喊著。



4 原田



「谢谢你!」



三十分钟后,站上柏油路的光理仰望著自己喊著。螺旋桨已经停止旋转了。



「我愿意成为会员。」



「会员?」



「是的。就是那个好人团体?的会员。」



为了让世界充满好人的无名圑体。



这就是第一号会员诞生的瞬间。



「再见。」



雨已经停了。她在厚重的云层底下,往办公室的方向跑去。虽说是办公室,但其实也只是用老旧车库改装而成的库房罢了。



原田不由得目送著她的背影,在她换衣服的期间,原田打算在直升机中打发时间。



──真可恶,一脸得意的家伙。



竟然一脸豁然开朗的表情,我可是再过六天就要死了喔?



虽然在内心咒骂著,即便如此,晨曦的确很美丽。



「辛苦你了。」



死神的声音突然传来。



她正站在原田的正后方,空无一物的后半部。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存在于任何地方。如同人在任何地方都会死去般。」



「哦,是吗?算了,无所谓。」



原田将体重全部交给椅背。



「我真的累死了。」



能否飞到看得见晨曦的地方,完全是听天由命。



虽然很想睡,但却不能睡。



事实上,他并没有取得直升机的飞行许可,接下来得拚命地向社长道歉了。如果说是为了救人一命,他会相信自己吗?



「所以,那家伙不会死吗?」



「是的,她的死因已经改变了,还能多活六十年左右。」



「我只剩六天了耶?」



「正确的说,是只剩五天又十九小时三十四分。」



「唔哦,真不想听到。」



原田逃跑似地从直升机的搭乘口跳下。



他找到掉在前方的背包。是他在直升机起飞前,将雨衣塞进去后扔下去的那个。



原田踏著水洼,捡起那个背包。他从内侧口袋中取出打火机及香菸。虽然这个停机坪是禁菸的,但自己可是不到六天就将要死去的人,这点事就饶了我吧。



他用打火机点了菸,吸了一口。



当他察觉时,死神已经在他身旁了。



「我很感谢你。」



吐出烟雾。



「那就帮我延长寿命。」



「我没有那种权限。」



原田彷佛在追著烟雾般仰望天空。



雨虽然停了,但依然是乌云密布,看不见太阳。骯脏的天空。



「喂。我真的会死吗?」



他依然没有什么真实感。彷佛一周后、一个月后,自己还是能像这样一边吐著烟雾一边仰望著天空。



然而,身旁的死神却以新闻主播般冷淡的声音回答:



「对,你毫无疑问地会死。」



「六天后?」



「正确的说,是五天又十九小时三十二分后。」



「所以说,我不想听啦。」



真是的,真的假的?伤脑筋。



原田咬著衔在嘴里的滤嘴。他很怕死亡。他不想死。



「那么,我先告辞了。」



死神说。



「怎么?你要消失了吗?」



「不,我还是在附近。只是你看不见我而已。」



「是吗?再见啦。」



原田随便地挥挥手。虽然他有点中意这名少女,不过就算是这副外表,她仍是死神,自己是绝对无法永远和和气气地面对她的。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烟充满整个肺部。他用手指夹著香菸,朝著天空吐出气息,细细长长的。



再次睁开眼睛时,死神应该已经不在了吧。



然而,她仍然站在原地。



「剩下的六天时间,你打算怎么度过?」



「嗯?」



「你曾经说过。『如果只能多活十天,又能做什么?』关于这个疑问,你已经找出答案了吗?」



原田笑了。



那还用说吗?



「我要再招募一个会员,让自己被记载在课本上。」



如果不招募两名以上的会员,就无法构成老鼠会的形式。至今为止,他曾经轻易地放弃过许多事,不过,如果只剩六天,就能够不放弃任何一件事了吧。



──世界和平与否,与我无关。



其实跟课本也没有关系。



他只是希望自己不要放弃罢了。



只是希望像个笨蛋一样,至少要坚持「最后一个梦想」之类的事到最后一刻罢了。







于是,她又再度走在铺著黄色磁砖的道路上。



而我则开著白色轿车,以时速五十公里的速度离她远去。



八月二十日,上午九点十五分。天气预报为晴时多云。



我仍在仰望著厚重的乌云。想像著乌云另一侧的太阳、蓝天、白云,以及永远烙印在脑海某一角,绝不会蒙尘的晨曦。



这就是我和她的故事。



是绝对不会再次重逢的,两个人的故事。



当她看见晨曦,泪流满面的那一瞬间。



那一幕至今仍历历在目。



当她擦拭泪水,展露笑容时,虽然仅仅是一瞬间,但我的确也获得了救赎。



幸福传销。



她获得救赎的事,一定也拯救了我。



所以,我现在非得告诉你不可。



这既没有恐怖小说的紧张感,也没有疑云密布的推理小说的圈套,更没有罗曼史介入的余地,同时也是个没有出乎意料的结局或大团圆收场的故事。



你一定很快就会将这种故事遗忘了吧,这也是莫可奈何的。因为接下来即将展开的,属于你的故事实在是太过戏剧化、太过忙碌了。不过,在最后,我想告诉你。



我由衷地相信。



接下来她一定会继续当个她所深信的好人。而且虽然愚蠢,但她仍会认真地思考著要至少招募两人成为无名团体的会员。



所以,你若是在某处、或某个平凡无奇的街角遇见了她。



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听她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