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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life-size lie(2 / 2)




我认为所谓的捉迷藏,总之就是个「享受被找到的乐趣」的游戏是被人拚命找出躲藏起来的自己,并藉此暗自获得满足的游戏。搞不好那些精神更强悍的人们享受这游戏的方式跟我完全不同。不过,至少对国小二年级时的我而言,这就是捉迷藏的意义。因为希望拚命地寻找,所以竭尽全力地躲藏,这其实是个病态且利己主义的游戏。



因此,我非常喜欢捉迷藏,也从不放水。那天,我躲藏得非常高明。高明得直到其他孩子们全被找出来,当鬼的孩子放弃寻找为止,都没被发现。



无论过了多久,我还是没被找到。虽然我一点一点地移动到容易被发现的地方,但此举是没有意义的。当然啰,因为那里已经没有鬼在找我了。直截了当的说,玩捉迷藏时没被任何人找到,根本就是桩悲剧。



我这个爱哭鬼,就一直躲在那里哭泣著。



现在回想起来,那其实是件无谓的小事。不过是自顾自地享乐,却以失败告终罢了。但当时的我只是一味地哭泣。



此时,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就是佐伯。



她也参加了捉迷藏,并很快就被找到,然后独自持续寻找著还没被发现的我。看见我哭泣,佐伯也跟著哭了起来。我跟佐伯的相遇经过就是这么逊。



在傍晚时分的校圔、宛如黑暗巢穴般的校舍前,我们一边哭著,一边聊著彼此的事。当时我第一次发现,我跟佐伯的家庭环境竟极为雷同。



我们都失去了双亲之一。佐伯在上幼稚圜前,母亲便过世了,而我的父亲打一开始便从未跟母亲一同生活。因为觉得麻烦,我不清楚却也从没问过原因。



我们的父母都因为工作的缘故鲜少回家,而我们都没有兄弟姊妹,所以总是独自一人待在家中。我们都在自己与他人之间筑起一道墙,却也期待著有人能闯入墙壁内侧。



无论是谁都好,我们由衷地这么想。我需要的人并不是佐伯,佐伯需要的人也不是我。只要有个能互相安慰、与自己相似的对象存在即可。不过对我们而言,那也只有彼此而已。



那天回家路上,我们顶著哭肿的双眼到杂货店去,拿出彼此的钱凑在一起买了冰淇淋。两人都是香草口味的。



我们一边吃著冰淇淋,一边以极慢的步伐走向自己家,那没有半个人在的家。



分开时,佐伯开口:



「从今天起,就由我来守护你。」



我会变得更强,强到随时都能安慰你,所以你可以随时哭泣也无所谓。她这么说。



从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从国小二年级起到国中三年级为止的七年间,她从没在我面前掉过眼泪。即便是大约四年前,我被发现得了绝对无法痊愈的不治之症时也是,她虽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但还是没有流下泪来。



这七年来,我一直活在她的守护之下。







听完这段话后,死神少女深深的点头。



「那么,你是不可能会讨厌佐伯同学的。」



我也点头。



「当然啰,我很感谢她。」



然后,我读起看了一半的书。只剩下结尾部分,所以我很快就读完了。接著我开始发起呆来,在巡房的医师出现后,由于时间已晚,接著我就睡觉了。



3



翌日,七月三十日。我吃完午餐时,佐伯过来了。我打开冷气,要佐伯在摺叠椅上坐下。



「每天都好热喔。」



我点头附和。



「夏天还是热一点比较好。」



如果窗外没有四季,病房与棺材又有何异?虽然这么认为,但仔细想想,还是能发现许多细微的差异。病房里有充足的光源可以读书,空间至少宽敞得不会让人感到压迫,护士、医师或佐伯偶尔也会过来。而死神少女则因为搞不好其实也会出现在棺材里,所以就先排除不算。



我看著佐伯的额头。



「你今天没有流汗啊。」



她微笑点头。



「嗯,因为我今天有带毛巾在身上。我认为这种事是很重要的。」



「这种事?」



「国三女生其实不太喜欢让同班的男生看到自己流汗的模样。」



「是吗?不过在教室里时,大家都会流汗吧?」



「嗯。其实我非常讨厌那样,不过别无他法,也只好放弃了。」



是这么一回事吗?班上的女生会对流汗这件事感到难为情?我倒是看不出来。对国三男生而言,所谓的国三女生真是种谜一般的存在。



原本待在房间角落的死神少女,脚步轻盈地走过来这里。轮流看著我跟佐伯的脸,接著不知为何歪头。



「昨天的小说,你看完了吗?」



被佐伯一问,我点头„



「嗯,很快就看完了,因为那故事很短。」



「是吗?总比拖得太长好呀。」



「以我个人来说,能一直阅读怎么看都看不完的小说也是种乐趣。」



「那么,那是个怎样的故事?」



──那是怎样的故事呢?



佐伯的话语与死神少女的声音重叠。



「要读读看吗?」



我随意递出了书,位置正好在佐伯与死神少女中间。



「不用了,我现在想听你说话。」



──我不擅长读书,那太耗时间了。



「我知道了。」



我点头,接著说起昨天那个故事的后续。



是关于以软弱之心聚集而成的怪物、以及将世上最残忍的话语塞进飞弹里的研究者的故事。



「怪物巨大到变得足以覆盖整个世界。研究者将飞弹瞄准怪物。怪物非常庞大,不可能射偏,接著,他只要按下发射钮就行了。不过──」



怪物是汲取软弱之心而成长的,任何人都拥有软弱之心。



无论是研究者的朋友、恋人,或是研究者本身,都和所有人一样拥有软弱之心。怪物当然也汲取了他们的心。



「研究者没能按下发射钮。因为他认为,如果这是个不用残忍话语击垮软弱之心就无法获救的世界,那么还是全部消失无踪比较好。」



或许,就连这份想法也是软弱之心的一部分。



我接著说:



「为了不让怪物被击中,他将飞弹射向天空,让装有世上最残忍的话语的飞弹,孤零零地飞向宇宙的尽头。然后,世界就完全被以软弱之心形成的怪物给覆盖了。」



佐伯以十分认真的表情看著我。



「那么,世界最后变成怎样了?」



我回答:



「没有变成怎样,只是被软弱之心包覆罢了。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改变。研究者、朋友、恋人,以及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只是在被软弱之心包覆的世界中,一边品味著各种悲喜,同时过著与以往相同的生活。」



故事到此结束。这是个富有哲学性,却又毫无意义的故事。你可以单纯地读取内容的讯息,也可以完全无视、将书扔掉。这就是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短篇小说。



「感觉是个不错的故事。」



佐伯说。



──简直是莫名其妙。



死神少女说。



我点头。



「嗯,是啊。」



这是个莫名其妙,却也不错的故事。



我询问佐伯:



「搬家的准备都完成了吗?」



「嗯,家里现在堆满了纸箱喔。」



她明天就要前往遥远的城市了。



「几点出发?」



「我想应该是中午过后。」



「是吗?有先去看过新家了吗?」



佐伯以彷佛像低头又像点头般的微妙动作垂下头。



「其实,在半年前左右,刚过完年时我曾经去过。我在那里见到了我的新妈妈及新爷爷。」



「爷爷?」



「应该说外公才对,是妈妈的爸爸喔。」



「哦。」



这么说来,我记得她的新家就是新妈妈的娘家。



「感觉能好好相处吗?」



「应该吧。虽然还没有什么真实感,但我还满擅长装成乖孩子。而且,也只要再忍耐一阵子就行了。」



她嘴角微扬,我曾经见过这个表情许多次。



「等我升上高中后就要一个人住,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一定会回到这个城市里来,在那之前,你要等我喔。」



点头是很简单的。



不过,我却否定了。



「我劝你不要这么做,好不容易才有了新家人,还是跟他们好好相处比较好。」



她的表情没有改变,只有眼里闪过一丝寂寞。



「我不要,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今后也继续在一起嘛!」



我摇头。



「这是无能为力的,因为我就快死了。」



对于死亡,我并不感到悲伤。因为我早已几乎无法离开病榻了。现在的我,只能看见这间病房,这辽阔世界中的一块碎片。当它变成零时,究竟又会有多大的差异呢?



所谓的「住院」真是一种优秀的机制,能将人悄悄地与世界上的许多事物切离。我耗了半年左右的时间,在这张床上缓缓地步向死亡,就连现在也正在逐渐死去的途中。进入八月,这过程就会结束,死亡完成,仅此而已。



生与死就这样,藉由这间纯白的病房无缝接轨。



「别说那种话啦!」



佐伯的表情扭曲。



虽然似乎快哭了,但还是没哭。她真坚强。



「不过,这是事实。我就快死了,这点无论是医师、妈妈,或是你,大家都很清楚。」



其实,我应该已经死了。我原本应该在七月二十九日的上午零点十八分零八秒死去。如果死神少女的话是正确的,那就是这样。



「我为什么还活著呢?」



如果在当时死去,一切就会变得更单纯。



「你那么想死吗?」



「我并不是想死,但我觉得活著很麻烦。」



「我不懂。」



佐伯低下头。



──人类是会求生的生物。如果放弃活著,人类就会成为不是人类的某种存在。



死神少女低语。



放弃活著的人类,那就是死者。



「这样就好了。」



我低喃,这是自言自语。不过,却有两句话语回应。



「我不要,我们一直都很了解彼此呀!」



──死者不会拥有灵魂。你现在仍拥有灵魂。



我回答。



用同样的话语回答两人。



「没那回事,全都是你的错觉。」



我一定早就已经没有灵魂了。而我跟佐伯真正了解彼此,其实只有国小二年级时,在那傍晚时分的校圜中那一次罢了。



佐伯虽然在摺叠椅上动也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但最后还是静静地站起来走出病房。她仍然低著头,在门关上前,小声地说了句「明天见」。



我听见脚步声,小跑步离去的声音。佐伯在这七年间,从没在我面前哭泣过。



死神少女目不转睛地盯著我。



「你说了谎。」



我躺下来,闭上眼睛。



虽然很想睡,但我却辗转难眠。



在夜里,深夜时分。



病房早已熄灯,月光虽然会从窗户透进来,但并不是那么明亮。



死神少女坐在床边的摺叠椅上,就跟佐伯中午时一样。我睡不著,愣愣地眺望著天花板。



她开口:



「我经常会思考人的死亡。」



死神思考死亡的事,这令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不过试著想想,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是从事各行各业的人类,也会反覆思考与自己工作有关的事吧。



我看著死神少女,她继续说道:



「大部分的人会否定死亡,我了解他们的心情。对死神而言,自己的消失也是令自己恐惧的事。」,



「不过,你们不是会收集灵魂吗?」



「那当然,因为我还想继续维持自我。如果不收集灵魂,我就无法继续是死神,所以我当然会继续收集灵魂。我想,那一定跟人类需要进食是一样的」



「也有不再收集灵魂的死神存在吗?」



「有,我曾经听说过,但详情我并不清楚。」



我看向窗外,看不见月亮,恐怕是角度的问题吧。我只能听见夏虫从某处低矮的位置鸣叫著。



「我无法拯救你,你确实会在七月结束时死亡。」



「嗯,我知道。」



「你真的对活著没有任何执著吗?」



在很久以前,我早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回答:



「其实,我很不想死。」



我一直在说谎。



我想,一开始一定是为了我跟佐伯而撒的谎。



「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很讨厌佐伯春花。」



国小二年级时,在傍晚时分的校圜里,我和佐伯相互理解了。我原本认为,只要有她在,我就能活下去。



我想要跟某个人相互慰藉,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但佐伯不同,她单方面安慰著我,却又独自变得坚强。



因为佐伯变得坚强,使我讨厌起她来。



「佐伯总是像个英雄般守护著我。」



在我深沉、黑暗的本质里,有份情感悄悄孕育而生。



「我原本以为佐伯跟我一样,但她却一直比我坚强。」



长久以来,我一直隐藏著这份情感。



不过,已经办不到了。



「喂,我要怎么做才能不讨厌那种人?要怎样才能不怨恨对方?」



那份情感叫嫉妒。多么丑陋啊,令人无法直视。



所以,我撒了谎。



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谎言。



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佐伯?我对她没有丝毫怨恨。我一直对周遭、对自己这么说著──只要能守护好这个谎言就足够了。



佐伯很快地交了许多朋友;而我则逞强地说自己不需要朋友。



佐伯在社团活动中展现成果.;而我则装作对那种事没有半点兴趣。



佐伯很健康;而我接纳了疾病。



佐伯获得幸福;而我放弃了一切。



—甚至放弃了存活。



全都是骗人的。



那全都是为了不去正视自己对佐伯的妒忌而撒的谎。



愚蠢如我,如果不撒那些谎,就无法继续当佐伯的朋友。



在一无所有的我身旁,她获得了一切,这次甚至获得了家人。



仍在国小二年级时的校园里继续玩著捉迷藏的人,一定只有我一个。她早已身在找不到我的遥远地方了。



即便如此,为了继续当她的朋友,我撒了许多谎,



然而,我却对她恶言相向。



──没那回事,全都是你的错觉。



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那应该是我害怕死亡的缘故。因为我知道,佐伯绝对无法理解那种恐惧。一切都变得无法原谅。



「喂,为什么不让我死?」



我瞪著死神少女。



「为什么不至少隐瞒我就要死去的事?」



如果我能在那晚死去就好了。



如果我不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就好了。



这么一来,我就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痛苦了。



「如果你什么也不做,我一定能死得更美丽。」



死神少女以十分澄澈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著我。



「死亡并不是美丽的。」



我摇头。



「你究竟了解什么?」



「我是死神,早已见过无数的死亡。从很久以前起,我就一直在思考死亡的事。」



死神少女的手轻触我的额头。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也能认真思考死亡这件事。」



仅此而已,她没有再说半句话。



我闭上眼睛。我很清楚,在自己心中涌现了许多丑恶的情感。



──啊,只不过。



死神冰冷的手掌感觉很舒服。



我无声地低喃。



我就要死了啊。



真的吗?



真的。



无能为力,我就要死了。



泪水涌出。







那晚,我思考了许多事。确实思考了许多事。



关于死亡,关于佐伯,关于我。至今为止的一切,以及明天的事──明天,我该跟佐伯说些什么好呢?在属于我们的最后一天。



在经过漫长的思考后,我终于得出了答案,沉沉睡去。



4



当我醒来时,时间差不多指著上午七点。



我在脑中确认著今天的日期。──七月三十一日,是佐伯预定搬家的日子。然后,再过十七小时,日期改变后,我就会死去。



吃完早餐,吃了药后,我便心不在焉地等待佐伯的到来。死神少女也不发一语地站在病房角落。



佐伯真的会造访这间病房吗?──应该会吧。虽然会有些犹豫,但她还是会来。



我相信她的坚强。我相信接下来,就算是因为我而令她受了伤,她还是能够跨越的。我看著时钟,秒针以一步步确认自己的脚步般的速度前进著。总觉得今天的时间似乎流逝得格外缓慢,或许是我有些紧张的缘故。



佐伯在上午十一点抵达,比平时稍微晚了一些。她一如往常地穿著制服,肩上背著同一个运动包。



在她开口之前,我抢先一步说出口:



「昨天很抱歉。」



单是如此,佐伯便放心似地笑了。



「不,我才要向你道歉。是我说出那种不负责任的话,才会伤害了你。」



对不起。她低下头。



「你能待到几点?」



「两点整,他们会开车来医院门口接我。」



还剩下三小时左右──能够和她共度的时光,只剩这一点点。我现在必须告诉自己,时间还很充裕。只要还有三小时,电影主角就能够帅气地拯救世界、并和女主角在一起。甚至还足够在那之后走进咖啡店,聊聊彼此的感想。



我想做的事更加单纯,只是想守护温柔的世界罢了。我要将残忍的话语推到远远的某处去。没问题,一切一定都能够很顺利,



「冰箱里有冰棒,你能帮我拿出来吗?」



「是你去买的吗?」



我笑著摇头。



「我拜托别人买回来的。」



是死神少女帮我买的,不过佐伯一定会认为是护士之类的吧。她并没有特别感到疑惑,打开了小冰箱较小的那扇门。



「你喜欢哪种口味?」



她递出两支冰棒。一支是香草口味,另一支是抹茶口味的。我并没有指示得那么详细,不过,应该是死神少女细心挑选了两种口味的吧。



──如果两支都是香草口味的就好了。



就跟国小二年级那天在回家的路上买的一样。



「我吃这个吧。」



我接过香草口味的冰棒。



「谢谢。」佐伯小声地说,打开抹茶口味的包装。



咬了一口香草口味的冰棒,我询问。



「为什么要穿制服?」



「嗯,不为什么。因为可爱的衣服已经全送到新家去了。」



那并不全是她的真心话,我察觉到这点。



毕竟这七年来一直在一起,这点事我还是清楚的。



我静静地等著,她便说了出来。



「而且,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说想跟我上同一所高中。」



「是啊,如果能上同一所高中就好了。」



我很坦率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定定地看著佐伯的眼睛。



「我昨天说了谎,其实我并不想死。」



这是我头一次对佐伯说出这种话来。



她双眼圆睁,似乎相当吃惊。



我接著说道:



「我想去学校,也想要有朋友。而且,我不希望你消失。」



这不是谎言。我讨厌佐伯,不过她是我的朋友,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无论说了多少谎,我还是希望能当她的朋友。



在我内心某处认为佐伯要是消失就好了。但同时,却也希望她能永远待在我身边。



死神少女从房间角落看著我们,非常理所当然地。我继续对佐伯说著。我们一定都还有许多应该告诉彼此的话。



「我不想说任性的话,令你感到困扰,所以昨天才会试图逞强,但结果并不成功。」



佐伯低下头,原因应该跟昨天不同──我都已经这么丢脸了,如果她低头的原因没有不同就伤脑筋了。



她低著头回答:



「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升上高中后,就回到这里。」



「嗯,我会等你。」



我想佐伯最希望听到的应该是这一句话,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撒了谎。既然无法帅气地死去,至少也得温柔地死去。



她笑了,似乎相当开心。我突然发现,无论是我或是佐伯,都生活在非常脆弱的世界之中。我还活著。



我们聊著成为高中生之后的每一天。



我想久违地去看一部电影,想去画书馆睡午觉,想在回家的路上,这次要两个人一起去买冰。我们聊著这类话题。



聊著聊著,我发现,这些事就算是国中生也能做。不过,我装作没有发现。我不太能想像自己升上高中后的模样。我一直很担心佐伯会不会察觉这一点。



「如果能进入同一所高中就好了。」



佐伯说。



「嗯。」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参杂著谎言。但是,我还是重重点头,试图蒙骗自己。



我们一边选择著温柔的话语,一边继续交谈。



为了避免伤害到她,为了让她保持笑容。我仔细挑选著一言一语。一边祈祷著,一边发出声音。



希望残忍的话语全被塞进飞弹中,兀自寂寞地徘徊在宇宙的一隅。



时间流逝的方式与我刚醒来时不同。它无声无息地、笔直地如光一般飞逝。最后,下午两点终于到来。



超过了十分钟左右,佐伯站起身。



我对她说:



「能够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佐伯轻声笑了。



「你那种说法,就像再也无法见面似的。」



我也笑了。



「是吗?那再见啰。」



「嗯,再见。我很快就会再来看你的。」



佐伯笑著挥挥手,走向病房的出口。我从床上目不转睛地看著她的身影。



打开房门时,一滴泪珠从她的脸颊滑落。



自从国小二年级、那傍晚时分的校园至今,睽违了七年,我才再次看见她的眼泪。



「这样就好了吗?」



死神少女开口。



「我不知道。不过,我认为这样很好。」



我昨晚审慎地思考过了。对我而言,这是最为正确的结束方式。



我会守护著最重要的谎言而死。只有谎言会留存在这世界上,最后化为事实。



「不过,在不久的将来,佐伯同学便会得知你的死讯吧。」



「嗯,应该会吧。」



「与佐伯同学保持友好的态度,不是只会令她感到悲伤吗?」



「或许吧,真难拿捏。」



不过,我相信,我跟佐伯已经选择了最好的分离方式。



佐伯是个坚强且善良的人,她一定会为了我的死感到悲伤吧。接著,她一定会思考与其留下讨厌的回忆令悲伤变淡,不如先留下美好的回忆后,再跨越深沉的悲伤还比较好。



佐伯这善良至极的个性令我感到棘手,却也令我感到尊敬并憧憬。这份情感一定到死都不会改变。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到十小时了。



我在床上读著书,慢慢地消磨这段时间。在稍微烦恼了一会儿后,我拿了一张便条纸,写下给母亲的简短讯息,并将它夹在书中。



会有人发现这封信吗?我不知道,就算没有也无妨。



许多话语原本就拥有著这种特性吧?我心想。夹在书中、藏在皮包底层、掉到床底下,就这样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逐渐风化。仅有少数话语例外,能够传达给对方。即便是传达,也不保证那就是原本的意思。



这样就好了,我想。如果每个人都将心中所有的话语说出口,世界一定会变得更加残酷。



我和平常一样吃了晚餐,和平常一样吃了药。前来巡房的医生告诉我,我这几天的状况一直都很好,我也确实地面带笑容与医生应对。



日暮低垂,一直眺望著窗外,直到太阳完全下山为止。接著重新读起由软弱之心聚集起来产生巨大怪物的故事。



这是关于软弱之心、温柔话语及残忍话语的故事。



谎言一定是从软弱之心当中产生的,那可以成为温柔的话语,也能成为残忍的话语。如果世界上所有的话语,都能成为温柔的话语就好了。即便那其实是从谎言、从软弱之心当中孕育而成的。



当我思考著被软弱之心包覆的世界的事时,七月三十一日结束了。







时钟的指针指向十二点。七月结束,八月开始。



死神少女开口:



「时间差不多了。」



我点头。



「我究竟会怎么死去?」



「我让你延长了正好三天份的时间。你应该会在今天的上午零点十八分零八秒,因为和那晚相同的发作而死去。」



「是吗?」



我微微蹙眉。我讨厌疼痛,不过没有办法。比起在没有任何疼痛的情况下死去,伴随著疼痛的死亡方式,似乎更能令人接受。



胸口深处产生了细微的不协调感。那还不是疼痛,而是类似小石子般,比人体更加冰冷坚硬的少许异物。



「我似乎有点紧张。」



我喃喃自语著,硬是挤出了微笑。



将手放在胸口,就能感觉到心跳。跳动次数连大象或老鼠的一半都不到的心脏,就在皮肤的另一侧。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活得更久了吧?」



「是的。你原本的寿命,早在三天前就应该结束了。」



配合著心跳,胸口如针扎般刺痛起来。



背脊发寒。我的体温正逐渐往外流泻而出。



「我还能活多久?」



「心脏会在五分钟左右后停止。」



「是吗?」



还剩五分钟。我还有没有忘了什么事呢?



胸口的疼痛妨碍了思考,渗出的泪水令视野变得模糊。



即便如此,我还是继续思考著。思考,并想到了。我忘了说一件该说的事。



我看向在朦矓视野彼端的死神少女。



「谢谢你。」



「咦?」



「谢谢你让我延长了三天寿命。」



死神少女一脸困惑地回答:



「我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罢了。」



「那种事无关紧要。托你的福,我应该是获得了救赎。」



「只是短短的三天,有造成任何改变吗?」



「嗯,截然不同?」



我现在想要活下去。我强烈地祈祷著。



我没有放弃活著。我没有成为不是人类的某种存在。我还是人类。



那一定是很正常、且很幸福的事。



「我现在已经这么不想死了。」



死神少女探出身子看著我。



「好好睡吧。」



她的黑色长发轻抚著我的脸颊:



冰冷的手掌轻触著我的额头。



不过,胸口的疼痛没有因此退去。我现在还活著。



我闭上眼睛。



一边祈祷著,我还想再醒来。







在我的意识完全消失之前,我作了一个简短的梦。



是被软弱之心所包覆的,温柔世界的梦



在那个世界里,我和佐伯就读同一所高中,一起上电影院,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吃著冰。我喜欢著佐伯,非常单纯地。



塞有世上最残忍话语的飞弹,变成这颗星球的小小卫星,在距离地面相当遥远的地方绕著圈。偶尔会沐浴到太阳的光芒,在夜空中闪耀著。



「真漂亮。」佐伯指著那个说。



「真漂亮。」我在她身旁回答。



我们两人都不晓得飞弹里装著什么。



直到永远。永永远远都无从知晓,



就是这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