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 Water与Biscuit的主题 其1(1 / 2)
1
傍晚,开始下雨了。
很强,很强的雨。那无机质的雨仿佛要抹去一切,将架见崎沉入雨声,将血和呼吸都冲刷干净。
隔着餐厅的窗户,香屋步听着雨声。是PORT和平稳之国交界处的餐厅。
在铺着白色桌布的大桌前就坐的,除了香屋外只有两个人。
对面,是代表PORT的尤里。身旁,是莉莉的代理者Toma。老实说香屋真不想坐在这个位置,交给秋穗之类的人自己逃走也行吧,但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亲自结束这场战争。
尤里是个体格健壮的男人,一头金发近似于白色。他全身布满肌肉,眼神带着理性,让人感觉不到恶意。高鼻梁长得笔挺,嘴角优雅地露出微笑。他的肉体很理想,如果要造出最完美的男性人体就会是这样吧。所以,香屋感到无趣,连大卫像都比他多几分人味。
尤里那个完美的形象现在有点垮,下巴上贴着白纱布。他轻轻摸着那儿,开口说:
“我输了呀,彻底输了。如果不介意,这之后让我为你们的胜利干一杯。”
香屋一如既往在紧张,虽然这算不上原因,但他没配合尤里的闲聊。为了能尽快起身离开,他直奔主题。
“现在,月生先生在电影俱乐部手里。”
和Kido一起跑到电影俱乐部后,月生就昏了过去。
电影院有名成员有疗伤的能力,但还不够。那个人的点数太低,无法让失去的血和体力也恢复。月生只是勉强保住了命,还没恢复意识,呼吸微弱。在架见崎——至少在电影俱乐部没有输血的设备。
尤里轻轻点头,说道:
“那,开始最后一个回合吧。”
PORT和平稳联手进攻月生的最后一回合。香屋用指甲敲了敲桌子。
“就在这儿,在这张桌子上解决吧。”
“你来解决?”
“是你来。只要PORT点头,一切都会结束。”
“你是让我们收手?只因为我一个人被打败?”
尤里这句话似乎出自本心,他毫不在意地接受了身为PORT会长的自己的败北。这想法的确是一个正确答案。月生已经不能再战,保护他的电影俱乐部又很弱。而PORT仍然是架见崎的王者,只要重整旗鼓,想解决月生并不难。
香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
“点数会给你们。我这边想要的是彻底了结这次战斗。当然,电影院的人闯进PORT的事也请不要追究。”
“如果我没记错,我应该是被平稳的匕首君捅了吧。”
Toma轻轻歪头纳闷。
“有什么问题吗?先背叛的是你们吧,想独吞月生先生的点数。我派Nick过去是想问个明白,结果被你们攻击了。”
“有这回事?”
“有啊。Nick单纯是在PORT的公园打开无害的护盾,直到你们那儿的Tallyho拔出刀来。”
“我们两边的认识好像不太一样啊。”
“战场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各自不讲道理地主张自己正确。”
呵,尤里吐出一口气,像是在笑。
朝PORT的会长捅刀子这个事实应该没那么容易被放过。香屋本以为是这样,但尤里本身好像没太放在心上。他回到主题。
“算了,行吧。和平稳的协定对PORT也有好处。让我们和平稳,还有电影院之间的战斗不留遗恨地结束,你们要的是这个对吧?”
香屋轻轻点头,然后补充说:
“然后,还有一点。请为电影俱乐部的会长,还有你们那儿的Ido先生准备安全的见面场所。”
“这条件真奇怪,见面?”
“电影院会说服月生先生,让他拿出点数,那多少要点报酬也很正常吧。”
“能有多少点数?”
“PORT和平稳各三十万。”
月生的点数原本是七十万出头,这次的战斗中击败了两个PORT的强者,点数进一步增加,但离八十万还差一点。听说差不多七十八万。
假设就按八十万来算,打倒月生也会减半变成四十万,后面应该会按契约和平稳四六分成,PORT能拿到的只有十六万。三十万几乎是两倍。如果只看数字,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然而尤里没有轻易点头。
“要是我说不同意呢?”
这次是Toma回答。
“那我们就全收下了。您知道我的能力吧?”
Toma拥有压倒性的治愈能力,恐怕能轻松让月生再生。
香屋跟着说:
“如果这次谈判破裂,电影院就逃进平稳,当然还带上月生先生。PORT的确比平稳更强,但你们赢得了平稳和月生先生的联军吗?”
怎么可能赢。除非PORT手里有天大的王牌。
但尤里仍游刃有余。
“哎,可以说是五五开吧。”
真的?恐怕是骗人,但香屋不敢肯定。毫无根据地否定对方的发言也没有意义。
“就算是那样,PORT应该没必要去挑起有五成把握的战争。”
如果按正常的发展,架见崎的胜者将会是PORT,他们没必要故意引起风波。指望靠五成的可能性获胜,是弱者才会做的选择。
“三十万有点便宜啊,要是我们打败了月生,差不多能有四十万。”
“不,还有和平稳的契约书。”
“那种东西,我和她都没打算遵守啊。”
被尤里不带恶意的视线看着,Toma苦笑道:
“嗯,确实有漏洞。”
既然有漏洞就事先补上啊,虽然想这么说,但的确在香屋听说的范围之内,也能想到无视那份契约书的办法。
“所以按四十万成交吧。”
闻此,香屋苦笑了。
“明明就连有权获得六成的平稳,也接受三十万这个数字了?”
当然,香屋已经事先和Toma说好了。将月生手里的七十八万P给PORT和平稳各分三十万,总计六十万。剩下十八万P继续留给月生。
尤里盯着Toma。
“怎么回事?你有什么理由顾虑电影院吗?”
他问的这话在预想之内。
现在这个情况,尤里会拉拢Toma。PORT和平稳之国联手,这一构图的确成立。藏住月生的电影俱乐部终究属于弱小,一旦尤里和Toma合伙,什么都会被抢走。
香屋加快语速说:
“如果你不同意,我们立刻把月生先生交给平稳。在这个条件下,平稳没理由选择PORT。”
对平稳来说,想达到利益最大化要把月生的八十万P全拿到手,而PORT要想避免这一点,只能赞成香屋的方案。另一方面,平稳也做不到太过分,如果随随便便背叛电影院,就会反过来出现PORT得到月生全额点数的危险。
对PORT是靠平稳,对平稳又要靠PORT,狐假虎威来找到双方的妥协点,便是香屋的目的。但。
“确实各三十万我也有点不满意,不是嫌得到的点数少,而是给月生先生留十八万太可怕了。感觉香屋手里力量太大。”
Toma。这货要变卦。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我想法变了喔,没办法的吧。”
Toma笑着看向香屋,眼神完全是个喜欢欺负人的孩子。所以我才不喜欢受欢迎的家伙,他们从来不怕自己被讨厌。
香屋叹了口气。
“我勉强再退一步,拿出七十万,不能再多了。那样我也没法说服电影院。”
“要是在这儿谈判破裂,会怎么样?”
“就去找类人猿之类的联手。”
虽然没和类人猿谈过,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但如果带上月生这个礼物,恐怕能让他背叛PORT。
Toma把身体靠在椅子靠背上,两手插兜。
“PORT四十万,我们三十万。按这样也可以,对我来说没关系。不过我姑且是站在代表平稳的立场,还想再纠缠一下。”
尤里点点头。
“我懂,站在最上头就是不自由。所以呢?”
“这次也用这个可以吗?”
她把右手拿出口袋,指尖捏着一枚硬币。
“可以检查一下吗?”
“请随便看。”
尤里接过Toma递出的硬币,翻了一面说:
“你赌哪一面?”
“那就正面。”
“哦,那——”
尤里把硬币背面朝上放在桌子上,发出轻快的声音。
“算我赢可以吧?”
呵,Toma出声笑了。
“就算出千,你至少好好演一下啊。”
“不好意思了,这个我没准备,刚才已经是最大程度为你着想。”
“着想。”
“与其说因为对方公会的实力不得已接受了条件,不如说抛硬币输了更好听对吧?你回去报告说这是公平比试的结果就行了。”
“让我引以为傲的就是在架见崎从来没输过。”
“我也一样。直到今天输给你们。”
尤里“咚”地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胸口。
“这儿——准确说是背面被匕首捅了,那个可真疼。要是没有治愈能力者在场,说不定我当时就没命了。”
Toma语气轻松地回答:
“那真是辛苦了,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我的一败,换不来你的一败吗?”
一时间,Toma一言不发开始思考。
香屋心里叹着气,望着两人的交流。被他们扔在一边了,没有插嘴的余地。不过嘛,这也没办法。
论实力当然PORT排第一,其次是平稳,电影院根本排不上号。四十万对三十万对八万,这比例还不赖。电影院不仅让PORT不再追究自己参战,还能得到相当于那个庞大组织所得点数的五分之一。
“好吧,今天我输给你。”
Toma轻声说道,一场战斗就此了结。
*
从餐厅回去的路,香屋让Toma送他。
大颗雨点打在前窗玻璃上,溅起白色水花又被雨刷器拨开。香屋侧眼瞄了瞄一脸淡然握着方向盘的Toma。
“你什么时候学会开车了?”
“来这边之后。”
“你学什么都这么快啊。”
“只限自动挡啦,之后想练练手动挡。”
“这年头还有自动挡的车吗?”
“有啊,比如轻型卡车。”
感觉Toma和卡车不搭,但说不定意外地适合她。她戴牛仔帽的样子明显别扭,但看习惯以后也觉得还不错。
战斗结束了,现在没什么特别该和Toma说的。对她不用勉强拿闲聊填补对话的空白。
不过香屋还是问出自己在意的事。
“你也在寻找第零类的假象吗?”
Toma挺直后背继续看着前窗玻璃的前方,头也不转地轻声笑了。
“你知道那个词的意思了?”
“基本上。”
“那就能想到吧——为什么,非要活下去?”
这是两人深爱的动画,《Water与Biscuit的冒险》中反复被人提起的问题。香屋说出男主角对这个问题不变的回答:
“连这都还不知道,怎么能死。”
Toma点头。
“那么我就要寻找啊。”
“不对吧。”
香屋缩起下巴低头,总觉得没由来地难过。
“Water从没说过要寻找活着的意义。每次说出那句话,他总是显得很痛苦。”
所以,事情不是这样。活着的理由变成需要解答的问题,这种事本身Water应该是讨厌的。
“更轻松地接受不好吗?活着是幸福,死了是不幸。这种事为什么需要理由。理所当然地相信它不好吗?”
Toma沉默了许久。
两人之间只能听到雨声,还有雨刷器反复拨开雨水的声音。
终于,她小声引用那部动画的台词:
“如果切实的爱真的存在,就不会有人询问它的由来吧。”
第十七集,《十字架的夜曲》。在那个故事中,负伤的Water逃到一名身怀暗淡过去的修道士身边。
香屋点点头,说出那句台词的后续。
“在这个世界上,不需要证明的东西也是存在的。”
但Toma的语气依然寂寞。
“我们的理解不一样呢。在我看来,Water也在不断寻找活着的意义,无论怎么都找不到。”
香屋轻轻摇头,但没有再开口。
——对作品的爱,每个人各不相同。
她有她的Water,我有我的Water。这不可以否定。但。
香屋和Toma,在根本的地方合不来。
2
月生在雨声中睁开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反正是在床上。他想用力起身,结果没能成功。身体莫名觉得冷。
“不要动。”
他听到声音,光是转过脸去就相当劳累。一名戴眼镜的小个子少女站在旁边,那名少女说:
“伤口用能力治疗过,但流走的血还没回来,我没有专业的医疗知识,但情况恐怕相当危险。香屋很快就会带治愈能力更强的人过来,在那之前不要动。”
月生好不容易才问出话来。
“这里是哪儿?”
“电影院。电影俱乐部的。不用担心,这儿只有心软的人,不会对垂死的人下手。”
电影俱乐部,月生听说过,是哪个香屋步所属的公会。他吐出一口气,再次向全身用力。这次胳膊动了。他手抓床单爬起上半身。
紧接着,“啪叽”一声,额头被拍了。
“不是告诉你别动了吗。难道你是不听人说话的那种人?”
月生的意识仍然浑浊。
但他逐渐回忆起情况——我不能待在这里。
“PORT,要过来。那个组织”
话说到一半就断了。但要抓紧时间,PORT不会对失手放过的猎物置之不理吧。电影俱乐部很弱小,如果藏起月生,转眼间就会被那个庞大的组织踏平。所以,不能待在这里。
本想这么说,可嘴不听使唤。感觉就像打瞌睡,意识就快毫无阻碍地溜出身体。月生好不容易才忍住。
他的话明显不够清楚,但眼镜少女似乎准确理解了月生的意思。她轻轻叹了口气,答道:
“重伤员请不要考虑自己身体以外的事情。香屋去找PORT交涉,差不多该结束了吧。如果失败那是他的不好。”
与其说是被说服,不如说是没了力气,月生再次倒在床上。他感觉到少女用柔和的动作重新盖上了被子。
“话虽如此,还是要顾及PORT的脸面,而且又不能无视平稳。所以你的点数应该有大半会被分给那两个组织。如果说什么都不愿意的话就随便你怎么办,但终端由电影院保管着,就算离开这里也只会用不了能力白白送死。如果不想给我们添麻烦,请老实把点数交出来。”
脑子里面好疼。月生按住自己的额头,期待能缓解痛觉。——点数。失去点数倒没什么,但将巨额点数交给PORT和平稳时,不会打破架见崎的平衡吗?
月生带着如今难说算是理性的意识问:
“运营者呢?”
“运营者?”
“那边什么也没说吗?”
“不至于他们插嘴吧,单纯是点数按架见崎的规则发生变动而已。”
不对。月生所持的点数中,有大半不是“八月的架见崎”的东西。但既然他们什么都没说,就说明这也在他们的接受范围。
正当他沉思时,眼镜少女换了个话题。
“对了,月生先生,要不要加入电影俱乐部?”
在架见崎拥有最多点数的月生,至今受到过多次劝诱。但不知为什么,被邀请加入那个少年——香屋步的公会,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我还有价值吗?”
“价值。”
“点数都没了。”
“当然有了。你又不是全靠点数拼起来的。”
“可是,赢不了。无论PORT还是平稳。”
“和他们打是要干什么啊。”
少女一脸无语。
但现在的架见崎是PORT和平稳之国交战的舞台。如果没有对抗那两个组织的可能,要战斗力还有什么意义?变强只会被他们优先盯上。
“有不战斗的办法吗?”
“香屋不可能无缘无故去给强大的对手找麻烦吧。”
“但是。”
“其他的事情等身体恢复再考虑吧,不管怎么说香屋想得到你,不是点数,而是你本身。”
香屋步。他有什么目的?
月生认识香屋是在两个循环前。那个时候,他说想让PORT和平稳之国的战斗以平局收场。然后,结果的确如他所说。
从那时起,月生就多少有疑问。
想要让两大组织的战斗以平局告终,是为了争取时间吧。但争取时间有什么用?到底经过多少个循环,电影俱乐部才能追上PORT或是平稳?无法想象。从现实角度考虑,架见崎这个游戏的胜者肯定是PORT和平稳之一。
月生一边与类似强烈睡意的疲劳搏斗,一边问:
“他打算怎么战斗呢?”
少女用依然淡然的语气回答:
“打算不战斗啊,他总是这样。”
不战斗。月生在心里重复那句话。
“在架见崎,不战斗还想活下去是极其困难的。”
“在战斗中活下去也很困难吧。”
“确实。”
“或许,他不擅长活着。”
这时,月生用朦胧的视线抬头朝少女看去。她正有些悲伤地微笑着。指尖轻推并没有歪的眼镜,或许是想挡住自己的表情。少女继续说:
“我也不知道,也不想自认为知道,但在旁边看着他就隐约觉得是这样。香屋步这个生物肯定在根本上存在破绽,从出生起就不知道生命这个东西的价值,也不想去了解。”
她所说的内容,和月生对香屋步的印象完全相反。
在他看来,那个少年永远忠实于生存。在这么容易死的架见崎,唯独他拥有不被影响的价值观。
尽管心中浮现疑问,月生还是默默听着少女的话。
少女说:
“所以,他只能认真地活着了。”
*
秋穗栞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说起了那种话。
这次的战斗对她来说很轻松,因为香屋步就在旁边。大多数事情都交给他,自己只需要简单帮点忙。
大概是有了冷静考虑的时间,她多少知道了香屋的打算。为什么他想得到月生。以前,被平稳之国抓住的时候,为什么他说目的之一是“让莉莉记住自己的名字”。更根本的问题,是他的能力——被命名为“Q&A”的那个能力的真正意义。一切都连在一起,让她想到了香屋在这个架见崎追求的目标。
——如果我的想象猜对了。
那香屋步果然不正常。
因为在实际体验架见崎之前,他只靠那三个提线木偶提供的仅有的一点情报,就准确获得了契合目的的能力。异常的不是那个能力,而是哪怕唐突地被卷入架见崎这种荒唐的游戏,他的思考仍没有一丝动摇。
这让秋穗莫名悲伤,然后她笑了。
Water说过,活下去。有人问道,为了什么?于是Water回答:连这都还不知道,怎么能死。
为什么,香屋步会只优先生存呢?
为什么,他不像Toma那样,想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呢?
在以前——刚和他相遇的时候,秋穗就漠然地产生了这个疑问。虽然没想特地找到答案,但她有感觉,这个问题一定和香屋步这个少年的本质有关联。
在两年前,她找到了类似答案的东西。
Toma——冬间美咲被香屋描述为从世界“消失了”的那一天。
秋穗继续说着,仿佛面对墙壁低喃,仿佛听着那声音的回响。
“他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根本不相信能找到活着的具体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