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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讲述故事之人(1 / 2)



如果将可以说是义忆技工士这一职业诞生的契机的现代阿尔茨海默病(简称AD)与过去的阿尔茨海默病进行比较,最明显的差别在于记忆丧失的方面。



相对于过去老花眼性质的AD,新型的则是近视眼。AD初期开始时,近期记忆障碍比较明显,但是远隔记忆障碍是在症状发展到某种程度后才有的。另一方面,新型AD与此正相反,远隔记忆障碍是初期症状,近期记忆障碍表现为末期症状。AD看不见近处,而新型AD看不见远处——当然这只不过是过度简化的比喻而已。但是,为了直截了当地说明新型AD的性质,一般使用这种表达方式。



就像近视眼在年轻人中并不稀奇一样,新型AD在比年若性AD(译注:这里年若性AD直接用了原文,指的是在20,30年龄段患上痴呆症的病症)更为年幼的年龄层也可能患上。十几岁患病的事例也有好几起(实不相瞒我也是其中一人)。AD还是个谜团重重的疾病,但新型AD更是笼罩在迷雾中。与AD同样,是与多种遗传因素和环境因素相关的多因子遗传疾病这一说法是最权威的。但也一部分人谣传变异了的纳米机器人是真凶。也有学者推测新种类的传染病成为了间接原因。各式各样的意见纷纭,目前还没有决定性的说法。总而言之,就是几乎什么都没搞懂。当然,也没有治疗方法。



与传统的AD相比,新型AD的记忆丧失非常有规律。如同存不下的日志文件从旧的开始被自动删除一样,从最古老的记忆开始按顺序被侵蚀。忘记幼儿期,忘记儿童期,忘青春期,忘青年期,忘记中年期。直到只记得最近几天的事。



最终的结果无论是过去的还是新型的都一样。当记忆侵蚀追赶到现在时,患者呈现Apallic syndrome状态(译注:这里的原文是「失外套症候群」可以简单理解为患者会逐渐成为植物人),不久就会死亡。只是记忆障碍的话还不足以引起人们的关注,但重要的是它是与死亡直接相连的疾病,一旦发病就无法获救。目前的致死率是百分之百。阿尔茨海默型痴呆症的平均寿命为发病后7、8年左右,但新型不足那一半。



AD患者在晚期甚至无法自我认知,陷入一种恍惚状态,而新型AD患者直到死亡时除了间调记忆(译注:「エピソード记忆」,间歇调制波,调制波间歇出现,简称间调。エピソード也有插曲,花絮的意思,但根据作者的命名品味推测可能是指间波)外不会有什么明显的障碍出现。这不是高次脳机能障害或见当识障害(译注:这里直接用了原文,我也不知道对应医学上哪些中文名词ww,前者大概就是外部创伤后遗症,对身体和脑部都有影响。后者是无法正确认知自我和自己生活状态的情况,这里值得一提的是与我们平时所说的认知障碍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不如说认知障碍其实更贴近于前者),思考能力也正常,也不会产生什么特别的人格变化(也有研究报告说,关于近期记忆反而会被强化。这可能是单纯的是因为失去远隔记忆而使记忆的竞争难以发生的缘故吧)。可以顺利地度过日常生活,不会给大多数工作带来障碍。因为没有幻觉和妄想,对周围的人来说是件好事。



但对于本人来说,这无非是地狱。必须一直保持着鲜明的意识,直视自己逐渐失去的过程。如果AD是与钝痛一起从内部被渐渐啃食的疾病的话,那么新型AD可以说是没有麻醉就将四肢一点点切断的疾病。恐怖的量虽然不同,但是一般来说后者的痛苦更大吧。



因此,对于新型AD患者来说,在症状恶化之前自杀的人也不少。他们说是希望在自我还存在的时候就结束一切。



药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延缓症状的发展,但其性质上,新型AD是被发现时就已经晚了。即时记忆与近期记忆中出现问题时,可以马上知道这一点。但是,因想不起幼儿期和儿童时期发生的事情就立刻与病联系起来的人很少。只要没有定期讨论往事的对象,就很难自己察觉到初期的新型AD。大部分人都是在十几岁后半的记忆开始失去的时候,才慌慌张张地跑进医疗机构。



所以大部分患者都没有童年的记忆。这种情况常被说成是超越忘记最爱的人的悲剧。一位患者将这种精神状态形容为「经常在陌生的城市里迷路的感觉」。归根结底,对于我们来说,真正重要的记忆集中在人生的开始阶段,其中真正的安心只能在幼儿期享受吧。真正的安心——查理•布朗用「睡在父母驾驶的车后座」来表达完全无缺的安心。这种东西,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被给予。(译注:查理布朗?史努比……?还是哪位西方作家或者心理学家呢……)



我发现自己得病完全是个巧合。因为惯用手感觉麻木,所以去了医院拍了脑部CT,在那里出现了新型AD的征兆(另外,麻痹的原因只是单纯的疲劳积蓄)。



被告知得病的那天回来的路上,心情非常平静。我知道新型AD是什么样的疾病。当然也知道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患者中自杀的人也很多。这是导致死亡的疾病。尽管如此,我既没有陷入绝望中,也不会沉浸在悲叹之中。一滴眼泪也没流,甚至还有饿肚子的余裕。



话虽如此,总有一天要死的实感会涌上来导致什么也干不了,总之决定先请一个月的假。因为当时我工作过度,所以申请被爽快地接受了。



之后白白地度过了十来天,但还是没有恐惧,没有后悔。有的只有困惑。为什么我能这么冷静呢?是不是从根本上误解了什么?也许是还没准备好接受现实。



我把自己闷在家里,漫无目的地持续观看着并不想看的电视。迄今为止一直是二十四小时全职——即使在梦中——也在考虑工作的工作狂的我,不知道闲暇时间的正确度过方法.这几年间,休息日都被用来增加义忆变奏的录入。书、电影、音乐、旅行,对于我来说都不过是建立一个更好的义忆的学习教材。一旦把它们从行动的选择支排除出去的话,就会闲的连自己都会大吃一惊。我深切的认识到,自己是真的只考虑着工作啊。



又过了三天,困惑变成了违和感。我设法用语言来替换这种违和感,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然后,在某个时刻注意到了这一点。



想来最近,闪回袭来的频率急剧减少。泡澡时或钻进被窝等待着睡意到来时,不经意间想起往事,基本上不会再有悲伤的心情了。想都不用想。这是包含心灵创伤的童年记忆因病而逐渐消失的缘故。我一直感到的违和感的真面目就是它。随着记忆的消失,我不仅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活得更轻松了。



仔细回顾一下,我连一件不想忘记的事情都没有。不想忘记的人,不想忘记的时间,不想忘记的地方,一个也没有。



我对那个事实愕然。一般人如果知道自己的记忆会消失的话,首先记下自己不想忘记的事情吧?会反复阅读,将它烙印在脑海里吧。但是,我没那么做。没有那个必要。如果能忘记的话,想要忘记的痛苦回忆被消除的话,剩下的就有像破烂一样无价值的记忆。



是为没有体验丧失的恐怖就结束余生而欢喜呢?还是为连丧失本身都得不到的半生而叹息呢?我无法做出判断。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随着记忆的丧失,心灵的创伤得到治愈,渐渐地,人的恋慕之心也开始在我心中萌芽。一直看着不想看的电视,完全是想听别人的声音。



我好寂寞。现在的我,能够坦率地承认这种感情。反过来看,病前的我连承认寂寞的余裕都没有。精神痛苦的一部分被去除,内心产生了宽裕。我首次接受了并非自己选择孤独,而是孤独选择了自己这一现实。因为没有考虑将来的感情积蓄的意义,所以可以说没有必要继续装作精神上的性感缺乏症了。



我觉得反抗这个欲望也没用。在医生的劝告下,我决定参加东京都内新型AD患者沙龙举办的交流会。在以在患者之间共享烦恼和不安为目的的会上,据说去那里可以认识很多同病者。



我从哮喘中学到,痛苦是无论到哪里都是个人的东西,即使是同病者,也无法互相分享。因此,对于疾病的乐观,不安被消除等变化我从一开始就不抱期待,但即使这样也没关系。我只是想用健全的方式来填补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健全的寂寞。而不是在床上空想那样不健全的做法。



*



义忆技工士不使用比喻。与小说读者和电影观众不同,义忆的所有者只把那当做理所当然的东西认知。这里描绘的情景是什么隐喻,这里夹着的插话是什么讽喻,不会去进行这种谜题式的解读。不要在被赋予的故事中找出多余的意义,而是要像享受人生一般享受义忆。所以,我们也没有什么艺术上的野心,自始至终都只是把愉快的情节联结起来。因此,在从事故事工作的人群中,义忆技工士被当做快餐店一样对待。



我想那样就好。我很喜欢吃荞麦面和回转寿司。如果消失了的话我会很寂寞的。



话虽如此,当然也不能轻视比喻本身的存在。有时甚至可以挖掘出超越说话人的意图的事物核心。我们所使用的语言要比我们贤明多了。



比如说那时,看到在学校教室大小的房间里排列成圆形的十把椅子和坐在那里的九个烦恼的同病者,我想「好像是要开始讲百物语的气氛啊」。(译注:百物语,就是讲怪谈)虽说只是个没什么大不了的比喻,但是这个比喻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了真相。他们接下来讲述的故事让我脊背发冷,恐惧得想要呕吐。然后到了第十人的谈话时,唤来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参加成员年龄和性别都各不相同,如我所料我是年纪最小的。虽然有点胆怯,但还是深呼吸后坐了下来,向四周微微颔首。然后又一次观察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家都满面忧郁的神情。睁着自己无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一样的眼睛。我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在什么电影里看到过这种景象。考虑了约二十秒,我想起了那个名字是「搏击俱乐部」。看那部电影的时候,我十七岁。也就是说,至少十七岁以后的记忆还残留着吧。



在场的全员都分配到了瓶装茶,但是没有一个人开口喝。与其他参加者频频对视的人们,恐怕这次不是第一次参加。没有熟人的也许只有我一人。



在那里的每个人都打扮得很整洁,我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外表。衣服和鞋是三年前买的,装饰品也一件没有带。与不化妆一样,睡眠不足与不注意健康导致皮肤龟裂,一次也没有染过的黑发被放置过头,变得像幽灵一样不成体统。



交流会结束后就去剪发吧,我想。



有人清了清嗓子。



「那么我们来开始吧,」坐在我左边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开起了头,「从谁开始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暧昧地摇了摇头。



「那么,就像以往一样从我……」



他露出苦笑,用习惯的语调说起话来。



——妻子的事情我已经大多回想不起来了。



似乎是在讲述在哪听过的故事,给我这样一种直率的感想。大学毕业后马上结婚,借钱开店,在贫困时代和妻子度过困境,终于事业变得顺风顺水,有了孩子,在这种时候却发现有病。虽然自己的死也可怕,不过更害怕忘记了妻子儿女。想起因认知症而认不出家人面孔的祖母。一想到自己也会变成那样,干脆在那之前死掉好了。云云。



男子的话结束,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我也轻轻地拍了拍手,但老实说我只是想着「过着相当幸福的人生啊」。比起同情先感到羡慕的我真是太不像话,增强了拍手的力度。



之后,按顺时针分别讲述了各自的烦恼。或许是关照新来的我,才安排了我在最后的顺序吧。并不是谁都能像最初的男性那样能言善道口若悬河,其中也有人从头到尾都是口齿不清,这让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第四人是位图书馆司书。这位女性所讲的故事中,包含了几个印象深刻的花絮。在她讲述时,我注意到自己无意识中在想着「这个小故事稍微改动一下就可以当做义忆使用呢」,慌忙丢掉了那可恶的想法。到现在这种时候还考虑工作干嘛?再也没有比把别人的心腹话当做饭碗更失礼的事情了。我关闭了义忆技工士的回路,像享受义忆的人一样老实的听着同病者们的故事。



第六个人的讲话结束,大家稍微休息一会。左边的男性询问我交流会的印象。我一边选择着无可非议的词句,一边在脑海中回顾着之前六个人的故事。随后突然发现了一件让我毛骨悚然的事。



大家说的都是亲属朋友恋人的故事。



百物语再次开始。第七人说的是家人与朋友的故事。第八人是恋人与朋友的故事。第九人则是家人朋友与猫的故事。果然如此,我确信了。虽然过程各不相同,但是除我以外的全员,都认为「自己最后的城池就是与身边人们的羁绊」。



右边年逾半百的妇人正要结束讲话。我在一旁思考着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起初,我想讲述的是连失去记忆的恐惧都没有的虚无。但是,如果作为压轴的我说这种话的话,不是会令人反感吗?不是给大家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亲密氛围泼冷水吗?



没想到我的绝望,会成为对至今九人份的绝望的讽刺。



我再次打开了一度闭合的回路,重新创造了一个新的故事。



编一个与这个场合相符的故事吧。闭上眼睛,集中意识。把到至今为止九个人的故事完全吃透,提取其中的精华。在那里将一些私人事实——或是私人事实的延伸的愿望——混合在一起演出独创性,再投入一些干扰信息来缓和虚构的露骨性,伪装真实性。



白马王子的角色,采用了从小就一直在空想中孕育的〈他〉。



这一连串的工序,我不到三十秒就完成了。因为时间很充裕,所以还在完成的故事上加了一个诙谐的标题。



不知为何。自从患上新型AD以来,我作为讲述故事之人的能力不但没有衰弱而且迅速成长。可能是和本应给大脑带来坏影响的饮酒或吸烟对写作有好处同理。随着忘记了多余的事,感觉就像削去了多余的赘肉思考变得敏锐了起来一样。



妇人的故事好像结束了。掌声平息后,九个人注视着我,仿佛在说「来,轮到你了」。我左上轻轻地贴着右肺,做了个短暂的深呼吸。开始讲述那方才构成的——但在某种意义上是从我懂事起就一直在构思的——虚构的过去。



「我有一个青梅竹马。」



*



故事结束时,在场的人半数都泪流满面。还有人掏出手帕擦拭着眼睛。我的谎言比任何人讲的都真实,似乎打动了听众的心。



掌声停息后,成员中的一人——讲述猫的故事的妇人——说到。



「今天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她摘下老花镜擦了擦眼角,又仔细地戴了回去。「感谢你讲了如此美妙的故事,你很不幸,但也很幸福呢。因为你被赐予了最棒的伴侣。」



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我赶忙点了点头。之后的其他成员也都谈起了对我的故事的感想,每当被投以温暖的话语,我僵硬的笑颜后的罪恶感就越强。



看来我有些做过头了。仔细想想,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别人对我写的故事的反应。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反响。在这里,我重新认知了故事所持有的魔力。



「这么年轻真是可怜啊。」「下次把那个人也带到这里如何呢,大家都会欢迎的。」「理解者能陪伴身边,人就会坚强起来呢。如果妻子不在我身边的话,想必我现在也是自暴自弃了吧。」「听了你的故事,我也想见我的男朋友了。」



我一边露出干涩的笑容一边点头同意他们的话。而且越肯定,就越觉得悲惨。甚至怀疑他们可能是真的知道我在说谎才故意捉弄我吧。然后又对欺骗了善良的人,结果导致抱有被害妄想的自己感到厌烦。



我以适当的理由拒绝了和成员交换联系方式,离开了会场。在回去的地铁里一直心神不定。窗玻璃上映出的我的脸庞显得非常空洞,简直像昆虫蜕下的皮。它随着夏天的结束而风化,看起来要崩溃散落了一样。



再也不去交流会了,我想。



*



整个夏天我都是一个人度过。



电视不看了,收音机不听了,作为心灵支柱的存折也不去看了。事到如今也没法在那得到什么安慰。对于只要拥有最低限度的生活费与三途川的摆渡费就足够的我,只是麻烦的替代品。



存折上的数字表示我什么都能做,却什么也做不了。一般人只要有这么多的时间与经济上的富余,就会和朋友一起游玩,和家人一起度日,和恋人约会吧。为了尽全力享受短暂的余生,会参加奢侈的旅行,举行豪华的晚会,举行华丽的婚礼吧。



对我来说完全没有用途。搬到了可以饲养宠物的公寓,我打算养只猫而翻开了商品目录,但马上就改变主意了。不知是否还能活三年的人不应该养宠物。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人,哪能胜任这样的重任呢?



再说,因为无法与人类好好相处而向猫寻求治愈什么的,实在是动机不纯。被驯养的猫很可怜。所谓猫,对没有猫也能活下去的人来说,是应当被饲养的自由生物。像我这样没有猫就活不下去的人养的话,会让猫变得不幸。



念想人类时,我就在公寓的阳台上眺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就好像又倒退回了在房间里透过飘窗向外眺望的时期。结果,我从那时起就什么也没改变。



那个夏天,我主要只考虑满足原始的欲望来度过。



白天靠在房间一角的墙上听老唱片,频繁的翻转唱片和更换唱片来消磨时间。自从开始意识到余生所剩无几之后,就更加喜欢原本就喜欢的音乐了。特别是,感觉到了以前一直觉得无聊的老旧音乐的魅力。伴奏和旋律越简单,越能让我细细聆听,渗透到我干涸的内心深处。听音乐听累了,就呆呆地望着唱片的凹槽和唱片套,让耳朵休息休息。



日暮时分,走到车站前的超市,在店内绕了好几周,仔细选购了食材,然后径直就回了公寓。回到房间,打开在附近的旧书店一时兴起购买的食谱书,从第一页开始依次挑战记载的食谱。愚直的遵守分量和时间,没有找窍门与妥协,总之是彻底按照食谱来烹调。料理完成后,虽然不给任何人看,但还是认真地盛了盘,从各个角度进行了检查。然后坐下来,慢慢品味着,满足了食欲。



饭后泡了很久的澡,把身子仔仔细细地洗净。不是为了干净,而是为了心情舒畅的睡眠。出了浴室后,在夜深前入睡,算上早上的回笼觉总共睡了十个多钟头,满足了睡欲。



对于剩下的一种欲望,我不怎么去考虑。幸运的是,一个人过着安静的生活,就忘记了这种欲望的存在。



因为药好像是只有想起来时才会吃,所以新型AD的症状一点一点地恶化着。最终,我完全忘记了童年的我那痛苦喘息的每一天。对于那件事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



终结之日在按部就班地向我逼近。即便如此,我还是积极地拨转着时钟的指针。根据见解的不同,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消极的缓慢自杀吧。



听唱片时,料理时,泡在浴盆里时,躺在床上时。越是什么都不想,我的脑子反而越活跃。



在患者沙龙的交流会上临时编造出的〈他〉的故事,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时,为了给故事增添真实感而添加的一些细节,使我心中的〈他〉的存在更加具有真实感了。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谈到《他》,我想是因为其真实感(译注:这里原文是 というのも大きかったと思う,这个「大きかった」我想指的应该是「他」的形象在灯花的心中被扩大被完善吧,所以这里译为了「真实感」)。我听从我口中讲述的故事,就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换句话说,从当时在场的他人的耳朵中听到了自己的故事。通过这一反馈,〈他〉获得了一种客观性•社会性,成长为更有触感的存在,更接近拥有生命的存在。



孤独越深,绝望越深,〈他〉的故事便越熠熠生辉。我一遍又一遍地从头描摹这个故事,加上细微的修改,反复推敲,再从头阅读,凝视着虚空微笑着。



那是精神上的自残行为。空想是一副烈性药,以小小的喜悦作为交换,在我的体内积存着透明的毒液。



有一天,各种偶然交织在一起,我成功地做出了难度很高的菜肴。让人忍不住想拍照纪念,味道也很棒。我无意识地想象到,如果让〈他〉吃掉的话,会很高兴的吧。在那一瞬间,我完全忘记了〈他〉是虚构的人物。



而后不久,我想起〈他〉并非实际存在这一事实,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几秒后,心里有什么东西坏掉了。



勺子从手中滑落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响声。想要拾起勺子而弯下腰,没想到浑身力气尽失,摔在了地上。



虚无感到达了临界点,我无法再忍受下去。



回过神来,我早已号啕大哭。



我不想就这么死去。这样的结局也未免太残忍了,我还从未得到过任何真实。



死之前,只要一次就好,我想要谁夸夸我。想要被慰劳。想受人怜爱。希望有谁能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无条件地接受一切,温柔地包容我。想让百分之百理解我的孤独的百分百男孩倾注对我百分之百的爱。就这样在我死后,将我死去的悲哀,作为一生无法抹去的伤痕铭刻在心。憎恨导致我死亡的病症,怨恨没有对我温柔的人,诅咒没有我的世界。



空想不可能使我满足。在我心中的我,如今也一直在哭泣。刚出生的我也是一岁的我也是二岁的我也是三岁的我也是四岁的我也是五岁的我也是六岁的我也是七岁的我也是八岁的我也是九岁的我也是十岁的我也是十一岁的我也是十二岁的我也是十三岁的我也是十四岁的我也是十五岁的我也是十六岁的我是十七岁的我也是十八岁的我也是,大家,都像现在的我一样抱着膝盖像婴儿一样呜咽着。即使没有记忆,哭声一直在回响着。治愈她们需要现实的救赎,但是无论环视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这种东西。



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之物所以不会害怕,什么的,只是逞强而已。我害怕自己一无所有的死去,害怕的浑身发抖。



但是,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出生以来连一个朋友都没交过的我,到底能做些什么呢?别说是百分百的男孩,甚至连百分之五十的朋友都得不到不是吗?



和同事商量一下吗?和同事联系,吐露真心?做那样的事,能得到的只会是敷衍的同情。不,搞不好会让相谈对象高兴。我知道自己遭受了同事和同行的嫉妒。我在各种地方听过自己的坏话。即使幸运地选择了对我没有敌意的人,我也只会想着「说不定怀有敌意」而导致最终的信赖关系不可能成立。坦白说,我非常害怕他们。



那么,干脆去跟街上不认识的人打个招呼吗?在SNS上招募朋友吗?怎么会。这样做不会找到真正的理解者。这就像在沙漠中寻找一根针。根据情况,也有遇上不快的情况的风险。



如果是百分之三十的同情或百分之四十的理解或百分之五十的爱情的话,也许只要拼命努力就能找到。但是那样不行。为了救我,为了救我们,无论如何都需要百分百的男孩。



人们称它为不合身份的奢望。过去疏忽人际关系的人,事到如今还说要得到终极的爱,会被骂过于自私吧。会被嘲笑即使是百分之五十的同情给你也是浪费吧。但是,作为义忆技工士的直觉告诉了我。要想救你,就只能让究极的男孩子将你拥入怀中才行。要想化解在我的内心花了长时间凝固而成的孤独的话,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那之后的几天我都是哭着度过。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放弃思考〈他〉的事情。事已至此,我宁愿自残到割肉露骨的地步。



吃药也给忘的干干净净,病情一口气加剧了。十五岁之前的记忆都失去,遗忘了义务教育时期的呼吸困难。人生的四分之三都被虚无所掩盖,我的人生真正意义上地接近了空虚。



考虑着〈他〉的事情。



不听唱片了,也不做饭了。甚至连站着走路都嫌麻烦,带着枕头在房间里像青虫一样在房间里爬来爬去,躺在床上,躺在地板上,躺在厨房里,躺在玄关,躺在厕所里,躺在盥洗室里,躺在阳台上。尽管如此,仍旧没有消除缠绕在身体上的倦怠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