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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heroine(1 / 2)



噩梦是温柔的,我经常做噩梦,每次梦境的内容都大体相似。



比如说,梦境中的我有一个重要的人,一个同龄的女孩子。自我弄丢了她起,梦就开始了。



我去追寻她。明明她刚才还在那里,紧握着我的手,在我的身边微笑。却在我移开视线,松开手的空档,她的身姿如同雾气一般烟消云散。



她究竟去往何方?



我向身旁的人询问。你知道「 」吗?(那个名字我自己也听不清)她是我非常重要的人。于是有人答到,我不知道什么「 」。你在说谁啊?你怎么会有什么重要的人呢?说什么弄丢了,那种女孩子从最开始就不存在不是吗?



不可能,刚才她确实在这里的。我反驳到。但是不久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女孩的名字了。不光是名字。她的长相,她的声音,怎样握着她的手,一个也想不起来了。



我只有一种感觉:自己正在失去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不久之后,就连这种感觉也被剥夺了轮廓,从手指的缝隙中掉落。一瞬的空白之后,一切都消失殆尽,唯有丧失感残留。



也有相反的情况。有时是老家,有时是学校的教室。我被周围的人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到,这家伙是谁,为什么在这里?我急着想要自报姓名,却说不出话来。我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花了好长时间绞尽脑汁挤出来的,是如同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他人的名字一般的回响。他们也说不认识那种人。



就在那时,有人在我耳边低语道。「 」,你是个不存在的人哟。就像你母亲用「angle」得到的三个女孩一样,你也不过是某人由记忆改变在脑内衍生出的义者罢了。



一切都失去了根据。失去了落脚点的我,向下方的深渊无止境地坠落下去。



不管装出多么不在乎的样子,被母亲连同记忆一起抛弃的过去,也会一直在我的心中留下阴影吧。



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现实则成为了一个相对较好的地方。与那边的世界相比,这边的世界还是存在着救赎的。噩梦以安全地形式折磨着我,使我有了现实给自己带来恩惠的错觉(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噩梦是温柔的。



真正令我感到畏惧的是幸福的梦。它夺走了现实的全部价值。当梦境被染上鲜艳的色彩时,现实中也会被拿走等量的颜料。梦醒时,我被告知了人生的灰色。无比强烈地认识到自己从未拥有幸福。梦中的幸福甚至连错觉都算不上,是与在这里的我完全无关的幸福。



也有很罕见的情况。在幸福的梦中,有时能自己察觉到这是个梦。每当这个时候,我就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祈祷能尽早回到现实中来。如果有那个意愿的话,我作为梦之国的国王,或许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但我不会那么做。在这个梦中世界中越是美好的回忆,在那个现实世界里就越是悲惨,这份痛楚我深有体会。



不知何时,在噩梦中丢失了的女孩子出现在了隔壁,从正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她歪着头,「明明只要你怀抱期望,我就可以给予你想要的全部。」即使闭上眼睛赌住耳朵,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身姿与声音。因为在梦里是可以闭着眼睛看东西,闭着耳朵听声音的。



因为我是现实世界的住民。我不出声地答到。为了在那边生存下去,我必须尽可能多的留下颜料。可不能在你这里浪费啊。



她悲伤地笑了。光是描绘这个笑颜,就已经消耗了我大量的颜料。然后梦醒时,眼前的世界的色彩相比沉睡之前要褪去了很多。梦中女孩的声音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只要你怀抱期望,我就可以给予你想要的全部。



因此我害怕着幸福的梦。我害怕二十岁的夏天飘落下来的夏凪灯花这一幸福的梦。把自己关在怀疑和卑屈的外壳里,只想着如何保护自己。对方的情况,我一点也没察觉到。



这一生存方式,导致我往后一生都在持续为度过这个夏天的方式而感到后悔。为什么不相信她的话呢?为什么不能坦诚的面对自己的心情呢?为什么不待她更温柔一点呢?



她每晚都在独自一人哭泣。



她所伸出的手,既是救赎的手,也是寻求救赎的手。



人们说,过去的事懊悔也没有用。悲叹自己曾失去的也无济于事,忘掉吧!但是我觉得这是对过去或失物缺乏礼貌的态度。对于曾经那将要露出温柔的微笑所带来的幸福预感,让人觉得是过河拆桥般的行为。



*



「的确,你做的很好。」



次日晨,我对一脸理所当然进入我房间看电视的灯花说到。



她一脸困倦的神情扭了歪头。



「在说什么?」



既然昨晚拼命地呼喊着灯花名字的丑态已经暴露给了她,也就没有在她面前虚张声势的意义了。所以我决定实话实说。



「就是说你的演技实在高明。充分体现了我的潜在愿望。就算知道义忆和〈履历书〉的内容,但是能够如此完美地表现出来,真是了不起的才能啊。让我有了真有夏凪灯花这个女孩实际存在的错觉。」



「对吧,对吧。」



她像是很高兴地点了好几次头,接着说到,



「因为练习过很多次了嘛。」



说出了不得了的事情。



看起来也不像是睡迷糊而说漏了嘴。



「你承认都是谎言吗?」我询问到。



「唔嗯,说了好多次,我是千寻君的青梅竹马哟。不过……」她把手贴在唇边,思考了一会,然后竖起一根食指,「对了,你知道北风与太阳的故事吗?」



这点程度我还是知道的。「然后呢?」



「干脆,就当我真的在说谎,千寻也比较好办吧。也就是说,我是个说谎了的骗子,千寻为了知道那个谎言的意义,出于无奈才和我交往的。尽管我知道自己的谎言被看穿,但为了完成计划,还是继续表演着露馅的演技。如果是这种果断的关系,你会安心地在我身边的吧?」



「什么鬼。」



「给不坦率的千寻君向我撒娇的借口哟。」



我对此嗤之以鼻。「笨蛋吗?」



并不是笨蛋。从结论上来说,她的方针的转换是最正确的。得到了「我并不是被她骗了,而是为了看穿谎言而陪着她演戏」这一借口的我,很简单地就被攻陷了,令人发笑。



需要的是免罪符。不再扮演纯真无邪的青梅竹马,而是更进一步作为一个欺诈师,夏凪灯花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我的心理防线。就像是一直说谎而失去信任的牧羊少年利用自我论述的悖论让村民相信狼的袭击一样。



回想起来,这也是我为了解除桐本希美的警戒而使用的策略。要让怀疑说谎的人安心,与其主张「自己是个诚实的人」,不如干脆展露自己没有害处的谎言比较好。这与硬要写上廉价商品无关紧要的缺点使买家信服是同样的手段。



「你瞧,这身打扮,像个青梅竹马的样子吧?」



她翻着露出肩膀的纯白连衣裙的下摆说到。那身姿,让人联想到居住在我们心的原风景中的向日葵少女(译注:仆たちの心の原风景に息づく向日葵ひまわりの少女)。



「要讨好千寻君这种不成熟,有防卫精神的人,一般用这种朴素的服装和亲切的言行来解除警戒心是个不错的选择。」



「说的好过分啊。」



「但是千寻君,实际上喜欢这种吧?」



「啊,喜欢。」



我不情愿地承认了。在如此熟悉我内心的人面前逞强也是白搭。



「可爱吗?」



「可爱。」我敷衍地重复到。



「心动吗?」



「心动了。」机械地重复。



「但是,无法变得坦率?」



「是的。」



明明不用忍耐的,灯花露出了挑衅的微笑。



她会错意了。我并不是在忍耐。眼前的夏凪灯花的确很有魅力,但也同时可以看到七岁的夏凪灯花和九岁的夏凪灯花以及十五岁夏凪灯花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那个视感(vision)与二十岁的夏凪灯花不完全同步,时不时的会发生类似时滞一样的东西从她的体内部分地露出脸来。看到这一点,应该说是把她作为情欲的对象来认知是相当不合适呢,或者说是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



对我们来说并不都是坏事。随着夏凪灯花谎言的形式化,我们的交流变得顺利起来,可以省去繁琐的手续,直接切入核心。



「我遗忘了过去的一部分,但是看起来还没有准备好的样子,所以不能告诉我实情。」我引用了半个月前她的发言,「是这种设定吧?」



「是这种设定呢。」灯花简洁地肯定到。



「怎么做,才能看上去『准备好了』呢?」



「这个嘛。」



虽然她看上去露出了苦恼的表情,但恐怕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最开始遇见我的时候就决定好了吧。



「让我安心。」



她左手贴在胸前说到。仿佛是要确认肺部的状况一样——在脑海中浮现出了这种比喻,无疑是受了义忆的影响。



「如果你能证明自己无论知晓什么都能够不自暴自弃好好地活下去的话,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她制定的证明方法如下。



「从今天开始,让千寻按照我决定的规则生活。」



「规则?」



「对,生活上的规则。」她换了种说法,「千寻君,大学的暑假什么时候结束?」



「大概是九月20日吧。」



「如果到那天为止不违背规则的话,就算你合格。」



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了张便签纸纸,用签字笔把规则逐条写了下来。



第一行写着〈暑假的过法〉。



想起小学的时候,暑假前也会分发这种感觉的单子。实际上,她写的大部分项目是「过有规律的生活」「注意均衡饮食」「出去做适当的运动」「小心受伤或生病」「帮忙做家务」之类好像是从小学的发的单子上直接照搬过来的项目。在这些田园诗般的项目里,「不许喝酒」「不许吸烟」这两个项目放出了异彩。



「一滴也不能喝吗?」



「嗯,不能。」



「一口也不能吸吗?」



「嗯,不能。」



「好难啊。」



「我会来监督你的,为了不让千寻君耍滑。」



说着,灯花打了个小哈欠。虽然还只是晚上十点,但她已经换上睡衣打算睡觉了。是过着像小学生一样健康的生活吧。



又打了个哈欠,她说着「差不多该睡觉了」站了起来。



「明早会来叫你的哦,晚安。」



她把手举到肩附近,挥了挥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晚安,吗。



回想起来,我的父母都不是会说「早上好」和「晚安」的人。「我出门了」「我回来了」「一路顺风」「欢迎回来」「谢谢」「多谢款待」,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是一种虚构的情节。在普通家庭之间,家人们日常相互打招呼的这一事实,对于少年时代的我来说是无法很好地理解的。



尝试着,我也低声咕哝了一句「晚安」。



真是个温柔的回声。



就这样,她与我的暑假开始了。



*



自那以后,我们一直重复着如下的生活。



6时00分



每天早上,灯花都会来叫醒我。既不是摇肩膀也不是拍手,而是在枕边蹲下,低声说「再不起来就恶作剧咯。」这应该是义忆中一幕的重现吧。



第五天时,因为我实在太困,所以装作听不见。看起来是还没有具体决定<恶作剧>的内容的样子,她踌躇了好几分钟。费尽心思后,战战兢兢地钻进了被窝,我装作还在睡着的样子,她却像忍不住紧张似地从被窝里溜了出来,叹了一口气。真是意外的纯情呢,那是演技吗?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起床,说着「早上好」,嘿嘿地笑着。



7时00分



两人一起吃灯花做的早餐。虽然她擅长做菜,但早上做的菜一般很普通,却不可思议地勾起我的食欲。也是有每天运动(后述)的原因在内吧。总之,和食比较多,特别是味增汤格外地讲究。「杯面暂时不准吃」,她如此叮嘱到。我也不是特别喜欢才吃的,所以就老实听从了。



8时00分



在我洗脸和刷牙的期间,灯花已经把东西洗好了。因为没有特别的事所以想再睡一次,但是她在旁边监督着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就会被揪耳朵。没办法,学会习,看看图书馆借来的书。上午的时间流逝缓慢,经常以为快到正午了,但实际上才十点左右。说不定是时间因阳光的热量而膨胀了。每看一次钟表,就被一天的漫长所打击到。



10时30分



扫除或洗涤时间。当房间干净且没有堆积的衣物时,就用灯花带来的电唱机听音乐。播放器果然与义忆中使用的机型相同,唱片也全都一样。听旧时代的音乐,仿佛迷迷糊糊的呆在宁静的草原的正中央一般。这个时候睡着的话,灯花也不会叫醒我。倒不如说,她也时常会睡着,而且不留破绽地靠在我的肩上。通过呼吸的节奏,我切身感受到了在场的他人的存在。



12时00分



两人一起吃灯花做的午饭。一直都是过多的量。问她为什么做这么多,她就会一个人笑着说「想让千寻君吃胖哟」。而她本人却只吃我食量的一半。饭后喝杯粗茶,发会呆。从敞开的窗户里,传来了在附近的公园里玩耍的孩子们的声音。



13时00分



打工的日子,我在这个时间离开公寓,灯花也回她自己的房间去。那之后,直到我回来,对于她在干什么,我完全无法预想。可能是在重新制定欺诈计划,可能是给阳台的牵牛花浇水,也可能脱下〈夏凪灯花〉这一表皮,一边阴干一边用团扇乘凉也说不定。做什么都不奇怪。



没有打工的日子,就做运动。具体来说,是在乡间小路上骑着在货架坐着灯花的自行车到邻镇去(货架上被她安装了坐垫,准备的很好)。恐怕这也是义忆中一幕的再现。



她写的〈暑假的过法〉中提到了「适度的运动」,但不管怎么想那个运动都是过度的。为了避免因双载而被罚款,我们选择了不引人注目的路线,所以荒废的道路很多,而且后面坐着灯花的话,就不能在下坡路上加速了。为了使重心不动摇而绷紧了神经,所以消耗了多余的体力。而且每次一失去平衡,灯花就会紧紧抱住我,弄得我心神不安。全身沾满汗水的感觉让人心乱如麻。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的劳神,每当她紧紧抱住我,就会嗤嗤地笑起来。



到折返点的公园时,腿都已经完全麻木了。下了自行车后一时间都没法好好走路。喝着水壶中已经冷却的麦茶,在河边的长椅上休息二十分钟。河对岸有个破旧的医院,窗户的方向是时不时会有人影若隐若现。也许是很在意院内的情况吧,灯花每次来到那里,都会从防护栏探身向医院看去。



休息好了再乘上自行车,心不在焉地踩着踏板。接近公寓时,太阳快落山了。夕阳之下,前方持续着黑塌塌的电线杆与电线的单调景色,仿佛世界的分辨率下降了数个阶段一样。时而刮来的晚风令人心情舒畅。



18时30分



洗个淋浴,冲洗掉身上的汗后,我们到附近的超市去买食材。我很讨厌单方面的欠人人情,所以这里由我来付款。灯花稍微有点不情愿,不过还是说着「千寻君如果想那样做的话,就那样」淡淡地退下。一边将食材轻轻地扔进我的购物篮里,一边装作天真地笑着说「这样一来,就好像新婚夫妇一样呢」。



离开超市的时候,因为饥饿而除了晚饭以外什么都没法考虑。那是以前的我所料想不到的事情。在生命濒临尽头的防犯灯神经质地忽明忽暗闪烁着的田边小径上,响起了好几种夏虫的叫声。灯花任性地从我的一只手中抢走了购物袋,将空出来的手臂缠上自己的胳膊。她的手臂纤细柔软,冰冷得令人吃惊。



有一次,在那种状况下遇到了江森。他看到握着我手的灯花,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接着又重新注意到了灯花的脸。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似的瞪圆了眼睛,逼近灯花,毫无顾忌地凝视着那张脸。



灯花畏畏缩缩地询问道「欸哆,怎么了?」,但江森什么都没有回答。像是要在她的脸上开个洞似的盯着她的脸,说着「呐,你,好像在哪里……」。话刚要说完,他又像是回心转意一般闭上了嘴。然后又回到了老样子的江森,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着「嘛,干得不错」就离开了。不知道这是要揭露欺诈师的真面目呢,还是要跟她好好相处的意思呢?正当我一脸懵逼时,灯花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因为,做得很好」对我耳语到。



19时30分



和灯花两个人一起吃晚饭。晚上精致的料理比较多。因为上的都是和啤酒很搭的菜,所以偶尔也会提出想喝点酒,结果把冰镇的甜酒都喝光了。那可真是太美味了了。



21时00分



如果是对以前的我来说是最精神的时间段,但现在已经困得受不了了。一天结束后,灯花进行讲评。上面写着星期、天气以及当日发生的事情的栏目——按照小学暑假所教的〈一行日记〉的原样,贴在我的房间的墙壁上。在该日期部分盖章。说是代表遵守了她规定的日程印章。像是广播体操的印章卡一样的东西。(译注:我也不知道这啥……类似于奶茶店盖章满了可以免费奶茶那种卡?)



然后她在〈事件〉栏里写下当天发生的事。「千寻晒黑了」「千寻又添了两碗」什么的,都是无聊的内容。我觉得小学生写的一行日记还更有看头儿。



随后她说着「晚安」离开了房间。我简单地洗了个淋浴后钻进被窝,不到十分钟就入睡了。简直是像十岁孩子一样的健康生活。二十岁的我们来做的话,反而变得不健康了。



但要说不开心的话,那绝对是谎言。



*



〈一行日记〉持续了二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