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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留下的右臂(1 / 2)



「听说嘉琪莉亚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什么?」



「手臂。」



「手臂?」



「是雕像的右臂。和要从码头运往市内的货物搀杂在一起……」



1



马车停在城门外的广场。



是简易的单马马车,没有车盖。嘉琪莉亚眯著明亮、淡褐色的眼睛,望著夕霭笼罩的米兰都城。



她之外,只有车夫一人,是异国样貌的容颜,年轻力壮的士兵。黑色的上衣,桑叶的徽纹,显示他是摄政大臣的亲卫兵。



提奇内瑟门是建于约略呈圆形的米兰都城的南边城门。



运河沿著城墙流过,在城门附近的码头,虽近暮色,依旧是热闹滚滚。



运货马车和工人来来往往没有间断,忙著搬运从肥沃的隆巴底平原的各处运来的谷物、果实,或者是经由维内托省,从远处的威尼斯或帕多瓦来的许多美术、工艺品。



马路一片混乱。



「真是对不起,嘉琪莉亚小姐。」



驾车的人回头说。



皮肤浅黑的他,是出身南方的摩尔人。发音有些生硬,表情的变化也难以辨识。但对主人很忠诚,有其独特的魅力。



米兰的摄政大臣鲁多维克·史佛尔札,用了许多像他一样强壮的黑人士兵作为自己的护卫。替嘉琪莉亚驾车的,是他非常信任的其中一个。由他自己特别安排,在嘉琪莉亚今天到郊外友人的山庄拜访时,作为她的随从。



从山庄回来的途中,眼看就要进入米兰都城,却陷入城外码头的拥挤混乱中。



「我忘了这时间,城门附近会很拥挤。看这种情况,要很晚才能回到旧宫。」因为驾车者一副觉得很严重的样子说著,嘉琪莉亚微笑回答:



「我一点也不在意。」



「可是……」



「没关系的。因为看看这样的街景,也非常有趣。」



「是……。」



驾车者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或许是以为嘉琪莉亚那样的说法,是说著反话。



在来往人群的空隙中,马车一步一步缓慢前进。



但实际上,码头人群工作的样子,是看不腻的。



从船舱搬下来的货物,大部分原封不动就运向市区,或搬进商行的仓库里。)另一方面,也有往船上搬的货物。



米兰是罗马、佛罗伦斯这些较南方的城市和阿尔卑斯山以北一些国家的贸易中心,是商业的要冲。



在某种程度上,可说是比日内瓦或大海港的威尼斯,有更多机会可以看到一些奇珍异物。



光是坐住马车上这么观看,也可看到不少那一类的东西。



似乎是从异国来的,看来有点奇怪的酒桶。



美丽的玻璃工艺、银器。



还有不祥的盔甲和兵器等。



特别吸引嘉琪莉亚注意的,是做艺术品生意的那些人。



看来是有名的艺术商雇用的那些工人,搬运的货物里头有很多是古旧的壶和餐具。



用毛毯裹住的大壁板,大概是绘画作品吧。



他们最后搬运的是,装在木箱里的奇特的货物。



类似的木箱,一共六个,但大小不一。



有可以抱在腋下轻易就搬得劲的,但也有得四个人才抬得起来的大箱子。



那些,和其他的货物都不一样,不禁引起嘉琪莉亚的兴趣。



「他们在搬什么东西呢?」



她并不是在问谁,而是自言自语。



小的木箱一个,大的一个,还有略略狭长的两个,和比那更大更长的两个。这些简单没有纹饰的木箱,形状本身奇怪不说,还有它们的数量和分配,让人感觉很像平常看到的什么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一副像是在做丧事的样子。」



驾车的士兵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这么回答。



嘉琪莉亚轻轻「啊」了一声。



工人搬运的白木箱,和只用钉子钉住的木板盖子。



那些,像极了棺材。



一般人的身体,无法完全装进那个大箱子。但如果把头和四肢切下,放进那些箱子里的话,还真的很刚好。



当然,那只是看起来如此而已。没有理由要特地切开尸体,然后运到城里。只是那样的一组木箱,让嘉琪莉亚下意识地联想到切割开来的人体而已。



那样的木箱,感觉像崭新的棺材,显得和其他艺术品很不一样,应该也是引起她兴趣的原因之一吧。



瞭解了理由后,也就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了。



不再对那些人感兴趣,嘉琪莉亚抬头看著总算快要靠近的城门。



就在这时,广场响起工人们的怒声。



像是什么迸裂开来的声音连续响起。是骡子从人群中跳出来,撞到工人的运货马车,车上的货物垮下来。



一般的情况下,谁也不会特别去注意,因为是常见的事故。



但是,驾车的摩尔人,看了却大吃一惊地停住马车。



在塌下来的货物周遭的人群,吵杂声弥漫开来。



掉到地上的货物,也有那些奇怪的木箱里的其中一个。



是狭长的小木箱之一。



撞击在石板地面的箱子裂开,钉住的木板盖子也掉下来。



铺在里头的一层毛毯敞开,箱子里的东西滚出来。



嘉琪莉亚漂亮的眉毛皱在一起。



装在木箱里的货物,是个浅灰色、人的手臂形状的东西。



2



秋未的阳光。穿透残留未散的晨雾,无力地照射下来。



褐色的砖和灰色的石头构成的米兰城市。



隔窗望著未完成的大教堂,摄政大臣鲁多维克·史佛尔札站住旧宫的通道上。



刻在高高阴暗墙壁上的蝰蛇徽纹,是米兰从前的统治者维斯康堤家族,以这个宫殿作为居所的时代所残留下来的标记。



维斯康堤家族被逐出米兰,已经三十多年。现存的旧宫,是当今的米兰大公吉安·盖勒亚佐和他的亲戚,也就是史佛尔札家族所有,用来作为进出米兰宫廷的艺术家和学者们的住处。



在厌倦了繁忙的国务之际,鲁多维克常会离开居住的城堡,来这宫殿走走。



代替仍然年幼的米兰大公掌管国务的鲁多维克,在实质上,是住在旧宫这些人的雇主,所以也有监督他们工作的这层意思。



但最主要的是,和这些米兰拥有的当代顶尖的有识之士谈话,或观看他们的工作,是无聊的宫廷生活中,很好的排忧解闷的方法。



不过今天,他却是无精打采。



晒得黝黑的精悍相貌,浮现淡淡的疲色。



像狐狸、像老虎——机智、勇敢,被人这么形容的摄政大人,罕见地没有想要隐藏他憔悴的样子。



「觉得怎样?雷奥纳多。」



站在斗口,鲁多维克这么问说。



非常沉重的铁门,大大敞开著。看向室内,映入眼帘的是许许多多排列整齐的艺术品。



古代的雕刻、壶、木板画。



铭文的碑石,以及异国的石棺。



房里有个采光的小窗,窗边伫立一个男人。



逆光中的身姿,吸引住鲁多维克的目光。



匀称高挑的身影,宛如异教神话里的人物雕像。



阳光中看似透明的长发闪亮著。稳静的面貌,或许比较像是女性的。缓慢转身看过来的眼眸,惊人地深邃清澈。



一个漂亮的男人。



雕像似的男子,对著像是被迷住而楞在那里的鲁多维克笑笑。是那种缓缓悠哉、无从把握、带有不可思议的笑容。



「觉得怎样!是觉得怎么样?有听没懂啊,伊尔·摩洛。」



男人的语调略带戏弄,鲁多维克轻皱眉头。



伊尔·摩洛是人们对鲁多维克的俗称。



「摩洛」是黑的意思。「伊尔·摩洛」差不多是指「黑的人」那种意思。天生皮肤浅黑,头发和眼睛都乌黑的鲁多维克,于是有了这样的俗名。细想的话,也可说是一种侮辱的称呼,但鲁多维克日己却喜欢这样的叫法。他穿黑人风的服装,而且特地任用强壮的黑人士兵当他的护卫。



史佛尔札家族不是所谓的名门贵族血统。鲁多维克的父亲,以前是勇猛而闻名的佣兵队队长。



即使史佛尔札家族现在取代了没落的名门维斯康堤家族,成了米兰的实际统治者,鲁多维克也还承袭了那种武士的血脉。而他会以那种奇异的装扮到处晃来晃去,说不定也可以在那种血脉中找到原因。



但是,这个异乡来的男人,并不害怕鲁多维克那种强烈的性情。



对于这件事,鲁多维克有时会觉得有些生气,有时却又觉得很投合。



雷奥纳多·迪·瑟尔·皮耶洛·达·文西。



是这个漂亮的艺术家的名字。



「我在问你,放在这座塔里的艺术品,你觉得怎样?」



鲁多维克又问了一次,语气非常认真。



雷奥纳多的唇角浮起淡淡微笑,缓慢看了看房间四周。



「了不起的数目。」



「是啊。」



「可花费了不少吧。」



「是啊。把上一代为止的米兰大公的收藏品都放在一起了。这可不是全部,不过光是这里的,就至少有两百件吧。」



鲁多维免轻吐一口气。上一代的米兰大公盖勒亚佐·玛丽亚·史佛尔札,是鲁多维克的哥哥,一个骄奢的人物。



只因为他自己的欲望,浪费了米兰丰裕的财富。



大部分收藏在这仓库里的各种物品,是他收集买来的。



此外,这之中也包括维斯康堤家族统治米兰的一百七十年间,从其他国家掠夺来的艺术品,或是当作贿赂品献给作为君主的他们。



经由正当管道收纳到国库的,都保管在王宫的宝库里。被悄悄保管在旧宫而成为世世代代米兰统治者个人的收藏品,可说是隐藏的财产。



「那么,让找看这些东西是做什么?伊尔·摩洛。」



「想要你帮我挑出几件特别有价值的。」



「是说要做鉴定吗?」



雷奥纳多「哼」一声,一副意外的样子,嘴唇一歪。



「对。做得到吗?」



「可以接下这工作,虽然兴趣其实不大。」



「为什么?」



「看著这房间,让我想起那个男人在佛罗伦斯的博物馆。也没好好整理,只是数量上收集很多。特别让我想起这样。」



「博物馆?」



「是说梅迪奇家族现在当家之主『豪华王』的收藏仓库喔。里头又是古代的化石、又是动植物的标本等等。也有仿小女孩尸体做成的蜡像等低级品味的东西。」



「……别跟那样的东西相提并论。这里有的,都是正经的艺术品。选出几个你喜欢的,然后推荐函也写一封,这样就可以了。」



鲁多维克语气不高兴地说。



雷奥纳多「哦」一声。耸肩说:



「推荐函……听起来好像有了什么麻烦似的,能不能把理由说来听听?」



「得给人家的。而且是要有相当价值的东四。」



「礼物吗?嗯……这倒是有点意思。」雷奥纳多一副愉快的样子喃喃说。



「有什么意思?」



鲁多维范语气不太高兴。雷奥纳多更是愉快地笑了。



「想要的不是宝石或服饰等等,而是古艺术品,看来你是找到一个相当有品味的爱人了。」



「别胡思乱想。不是女人要的。」



「不是吗?」



「当然不是。」



「这样的话,干嘛一副像是偷偷摸摸在搜找祖先遗产似地。如果是公务上的,大可堂堂正正叫家臣去把喜欢的东西买来,看是要古罗马的宝石工艺,还是加泰隆尼亚的圣柜都可以,不是吗?」



对于雷奥纳多带有讽刺意味的话,鲁多维克长长叹一口气。



「能的话我也想这么做,伹是不行。」



「看来是有什么好理由。对方是谁?」浮现淡淡的笑容,雷奥纳多问说。



「名字叫恩里克斯的男人。那不勒斯大使的秘书官。」



「没听过这个人。」



「新任命的官吏,才刚到任不久。年纪还轻,但口才出众,是个厉害的外交官。」



「是个懂得艺术的男人吧?」



「这个不清楚……,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如果他是个对艺术品有眼光的男人,恐怕不能送他这仓库里的东西,如此而已!」



「什么?」



鲁多维克心头火起,瞪著雷奥纳多。这简直就是在嘲笑这里那么多的艺术品,全都一无可敢。



「为什么这里的东西不行,能不能把理由说来听听?」



对著低声嘟嚷著的鲁多维克,雷奥纳多爽直地回答说:



「因为这里的东西,几乎都没什么价值。」



「没什么价值?!」



鲁多维克大感讶异地说。



「岂有此理!这里头虽然也有坏掉的,但可全都是具有历史性、价值不菲的东西哦。年代比较久远的来说,也有大约两千年前伊特鲁利亚一带的东西。」



「是啊,如果是真品的话,伊尔·摩洛。」



「什么?」



「令兄似乎有收集宝石的嗜好,但看来艺术的审美眼光却是二流的。这里的艺术品。几乎都是赝品。是假的。」



「赝品?……」



鲁多维克吃惊地环视房间里的东西。



艺术品里常出现赝品。这种事,鲁多维克常然也知道。



研磨玻璃做出假宝石,或是仿造同时代艺术家们的作品等,早期从古埃及时代开始,似乎就是日常惯有的事。



但是,一般以为,那些东西虽然能骗过艺术外行人,却骗不了平素就看惯了艺术品的艺术商和收藏家。



古希腊人把赝品叫做「nothoo」,意思等同「粗劣品」。



「可是」鲁多维克说,「这些东西可不是什么粗劣品。每样都做得很精巧,而且是相常古老的东西。当然,里头或许也有几样是近期才修复的。」



「不对。这此都是近期新做的东西。」



「岂有此理,是新品还是古代遗物,这点连外行人都看得出来。形体上或许模仿得出来,可是那种历经岁月的沧桑感,可不是人的手能制造得出来的。」



「『岁月感』是吗?」



雷奥纳多淡淡微笑,拿起旁边的壶。



「那是盲点所在,伊尔·摩洛。虽然操纵岁月的流逝是不可能的,但要让人产生『岁月感』的错觉,并不是很难。喏,你看看。」



说完,雷奥纳多把壶递到鲁多维克面前。



是带有紫色斑纹的大理石壶。



这种斑岩据说只出产在埃及,它的稀少性和紫色色调所拥有的价值,常被视为是具有王家之风的东西。壶制作出来的当时,想必打磨得很亮丽,但在历经如此长久的岁月后,艳色褪尽,呈现出古色苍然的样子。



「这个是壶吧。是古罗马的东西,不是吗?」



「看起来如此而已。这东西顶多是二、三十年前做的。」



「什么?……可是,这表面的色调……。」



「那是埋在地下半年或一年,故意弄出来的沧桑古味。是伪造者常有的手法。需要用渗透力强的土,也许用的是某处的河边泥土,或者是用了牛马的屎便。」



「牛马的屎便?!」



鲁多维克大吃一惊,赶紧把伸出去的手缩回。



这个带有古老的感觉而变得珍贵的壶,它的色泽竟然是用粪便弄出来的。一时之间还真难相信。但是如果觉得可疑而细看的话,那种古老的感觉的确是表面性的东西,褪色的样子看来不太自然。



「这一个,手法比刚才的稍微复杂些。」



雷奥纳多继续说,拿起一个同样用斑岩做成的杯子。样子看起来比刚才的壶更古老、更有价值。像这种经常使用的器皿,通常会留下下少瑕疵,这样反而显得像是世代相传的贵重物品。



「和先前的壶一样,手法都是让东西看起来显得古旧。但是,这个是把新品故意弄得有缺裂,然后再用铅来修补。确实弄得很像是古时修补的。但这样做的话,就更是膺品了。」



「伪造者…会做到那样是吗?」



鲁多维克拿起递过来的杯子细看。



虽然经过说明,但这个用锈铅或薄铜板焊接过的杯子,怎么看还是像古代的遗物。



「的确,这里的壶和器皿的可疑性,我瞭解了。可是,这房间里头还有讦多木板画和素描。难道那些也是伪作吗?」



「是啊,就算有些是真迹,但大部分看来也是没有价值的东西。」



「嗯……但是,那些总没办法埋在土里吧。这样的话,是怎么让人误以为是古代的东西呢?」



「也是那么一回事喔。如果只是要骗过外行人的眼睛,把画熏黑,让色彩看起来黯淡就可以了。」



「嗯……。」



「这幅木板画,是经过手法较为高明的伪作者加工过的。出自西班牙一带,大概是几百年前的东西,想必是从某个教堂的祭坛拆下来的。」



「等等。这么说,这幅画不是赝品,是真的圣遗物,不是吗?」



鲁多维克不解地走近摆饰在那里的木板画。



是在木板上抹了灰泥后,在上面作画的宗教画。平板、拙劣的图案,画的应该是「圣母领报」的那一场景。从画板和灰泥损坏的情况看来,让人觉得很明显是许久以前的中世纪作品。



「没错,是真货哦。那个作为图画基底的画板。」



「什么?」



「这幅画的原画毁损得太厉害,不知道是本来就损坏得不成样,还是硬拆或是硬涂掉时造成的。总之,现在看到的画,是近期才画上去的。用了中世纪没用过的颜料,图案也是模仿其他教堂的。」



「喔……和之前的杯、壶不同,这是把真品作为材料的一部分使用。还满技巧的。」



鲁多维克倒是有点钦佩地喃喃说著。雷奥纳多也是相同的表情点头说:



「像绘画这类的,还算是容易看得出来。画板另当别论,至少作品本身全部是人的手制造出来的。」



夹杂著苦笑喃喃说,他走近墙边的架子,凝视著放在那里的古旧石柱和黏土板等。



「比那些更麻烦的是铭文和碑文。如果是拉丁文还可以,象形文字和楔形文字的话,至少在义大利没人读得了。如果把它刻写在古代的石板和黏土板上,要识破是很难的。」



「的确也是……」



鲁多维克拿起刚好看到的黏土板。据说是古代巴比伦人写的书简。变成棕褐色厚厚的黏土板,历经岁月,已经是硬邦邦的了。



但是,听了雷奥纳多的解释后,重新再看一次,上头楔形文字的排列,看起来很不自然。



黏土板久了会变形,不同地方的厚度会改变。尽管如此,刻写在上面的文字,深度应该几乎相同。如果有人后来再刻写上去的话,会和经过风化而变淡的文字,显得不太一样。



「就不容易辨识这点来说,雕塑也一样。因为雕塑的优点,就住于能比绘画保持得更好。因为岁月而产生的变化也不容易看得出来。如果经由名匠的手,应该也能做出完全和古代的雕塑相同的作品吧。」



「是这样吗?……」



鲁多维克问说。雷奥纳多看著他,愉快地眯著眼睛。



「我说的准没错,伊尔·摩洛。你以为我怎么会对赝品的作法这么瞭解?」



「什么?」



像是冷不防挨了一拳,鲁多维克大感讶异。



平素就公开说艺术家应该以自然为本,并目尖锐批评那些借用文献上得来的知识和利用他人的权威性来唬人的论述者,这样的雷奥纳多,自己却主动去研究伪作,让人难以想像。毕竟他不是那种会嘲笑被膺品欺骗的人,不是那种会想去害人、贪恋他人钱财的男人。



看著困惑的鲁多维克,雷奥纳多淡淡苦笑说



「是跟我的老师学的喔。也实地去参观了几次做赝品的工场。」



「什么?你的老师……那不是维洛奇欧先生吗?」不由得感到吃惊,鲁多维克高声说。



维洛奇欧是当代顶尖的大师,拥有佛罗伦斯最大的工作室。才能跨越多种领域,特别是在黄金工艺和雕塑这力面,无人可比。



这种大艺术家,也和古艺术的赝品有关联的话,那么半吊子的鉴定人,要辨认真伪恐怕很难吧。



「不是只有他喔!还有多明尼科·吉尔兰达也是、唐那太罗也是,听说有段时期也和古艺术的赝品有关联。我也看过我的老师把刚铸造好的青铜像,弄上像古代塑像一模一样的铜绿,结果好玩地把大家都骗过了。」



「想来也是吧。」



鲁多维克低声嘀咕说。捂住额头,把一头特有的黑发粗暴地往上拢。



「的确……把这里的古艺术品送给那不勒斯的秘书官,不是好主意。如果被那家伙破那是赝品的话,我们就更丢脸了。」



「或者他会怀疑,明明知道是假的东西还故意送他。无论如何,结果都会很不愉快。」



「是啊,看来是会这样。」鲁多维克无力地点头,叹气说:



「唉,我哥哥疑心那么重,竟然会上当到这种地步,尽是些赝品!」



「这就叫『欲令智昏』,要骗过被欲望所迷惑的人,是很容易的……不过,我还是想不通,伊尔·摩洛。」



靠著粗石砌成的墙壁,雷奥纳多觉得麻烦似地问说:



「到底为什么,作为摄政大臣的你,得赠送艺术品给异国大使的秘书呢?这事你一定得跟我说。」



「嗯……。」



鲁多维克不满地歪著嘴唇,一副哑巴吃黄连的表情,叹口气说:



「赝品是吗?要是那个东西也是赝品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嗯?」



雷奥纳多像是要催促他继续说下去似地,眼角瞄著他。



于是,鲁多维范勉勉强强说出不想谈的事。



3



那不勒斯的秘书官恩里克斯,是个看起来大约三十岁的年轻男子。



鼻梁高直,脸型锐削。一方面非常自信满满,但另一方面也很懂得如何顾及大使上司的颜面。是个想法实际、有能力,让人不能轻视的厉害外交官。见到他后,鲁多维克知道不能小看他,也马上对他产生好感。



第一次见到他,是七天前的事。



他在那不勒斯大使官邸举办庆祝自己到任的宴会,鲁多维克也受到邀请。



虽说足庆宴,但并没办得很大。只是邀请了大使的主要友人的小宴会。结束了礼仪性的寒暄后,鲁多维克估计余兴节目的跳舞就要开始,正打算离开。



这时,恩里克斯本人过来和鲁多维克谈话。



他态度丝毫不畏怯地表示,有事想恳求商量。



「才上任就急忙要商量事情,是有什么困难的事吗?秘书官先生。」



鲁多维克略感兴趣地问。



一方面是觉得对刚到任的秘书官施个小惠,先给个人情也不坏,另一方面也觉得,对方不是那种会来商量对彼此没有好处的事情的人。



「事情是这样……」恩里克斯颇有含意地微笑说,「与其解释给您听,还不如请您亲自过目来得快。」



说完,他为鲁多维克带路,到大使官邸的附楼。



鲁多维克带著护卫的士兵们,直爽地跟著他走。



附楼是在旧宫地区平常不太使用的一个角落。



从前好像是王宫工程师的工作室,屋顶满高的建筑物。



穿过小通道,终于来到建筑物正面,大大的门重重上锁。



一共三个锁,各自缠绕著粗粗的铁炼。



恩里克斯取出黄铜钥匙,一一开锁,拿下铁炼。



然后他亲自打开铁门。唧唧刺耳,门慢慢敞开。



建筑物里,挑空到三楼。在方锥形的天花板上,只有通风用的窗子打开著。



虽然有柱子和弓形的梁,但基本上是被垂直的墙包围著的无趣建筑。这房子并非设计给人住的,原本大概是作为工作室的仓库使用的吧。



瞥一眼设置住墙边的简单架子,完全没放著日用器皿之类的东西。



或许是因为外头的光照不进来,建筑物里头显得昏暗。但是,似乎是通风不错的缘故,闻不到关闭著的建筑物里常有的霉臭味。加上天花板很高,也几乎感觉不到蜡烛或油灯燃烧的味道。



然后,在好几根蜡烛照耀的亮光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身影。



男性立像。



是一座雕像。



身长比大个子的鲁多维克都要高个半身。是尊优雅、卷发的男性裸体像。



大理石打磨出来光滑的表面,在火焰的反光中,亮丽地闪耀著。



伸展到头上的左臂,在搬运途中弄了点缺口。不过,并不是会影响雕像价值的大缺损。两脚保持优美的姿势固定在台座上,从右手腕垂下的布的雕刻,能支撑右臂和上身石头的重量。是匠心独具、极为精湛的造型。



「这是……古罗马时代的作品吗?」



「真有眼光,不愧是大人您!」



秘书官一副不完全像是恭维的样子点头说。



「看来像是强烈受到希腊艺术的影响,但能雕刻出这么精准的雕像,应该是古罗马的技术吧。这尊雕像被认为是公元前一世纪左右的作品。」



「了不起的作品呢!」



「谢谢赞美。其实这是我在米兰买到的东西。」



「在米兰?」



鲁多维克目不转睛地看著恩里克斯。因为,如果米兰城内有这样的艺术品的话,那个艺术商应该会第一个来鲁多维克这里拜访兜售。



或许是敏感地觉察到鲁多维克的疑惑,恩里克斯惊慌地又说:



「这样做,常然不是想抢走大人的财产。其实这雕像,原本是要经由米兰运送到法国的东西。」



「法国是吗?」



鲁多维克低声喃喃。非常不愉决的感觉撩过心头。



法国是当今欧洲第一大国。从罗马和佛罗伦斯一带出土的古艺术收藏的热门艺术品当然不用说,即使和这种流行无缘的西西里一带发现的古艺术品,会悄悄地经由米兰卖到法国,是想当然的事。也就是艺术品的流出国外。



「如您所知的,我们那不勒斯的阿拉贡家族,在王位继承的问题上是和法国敌对的。我这次被派遣到米兰的原因之一,就是负有收购这种艺术品,带回到那不勒斯本国的任务。」



「喔……。」



「当然,我们买艺术品所付的代价,也是进了米兰城内艺术商的手里,这对大人而言,应该也不会没有好处。而且,被送到那不勒斯的艺术品,是用来作为致赠同盟国的礼物,所以总也会有到了大人您手上的情况。」



「嗯……的确,要这么思考也可以。您这么说,我也无可抱怨了。」



判于恩里克斯这种绕圈子的说法,鲁多维克不禁苦笑了起来。



恩里克斯浮现像是对共犯者一样的亲密笑容,向鲁多维克鞠了一个躬。



「为了这件艺术品,我们大使馆付给贵国的艺术商高达两万金币的钜款。」



「哦?!就一尊雕像来说,这可是很不寻前的价格呢。」



「是的。事实上,想和大人商量的正是这件事。」



「哦?」



「这是花了大使馆年度预算的一半得到的绝品。如果在运送出米兰之前,这尊雕像万一发生了什么情况,我这个脑袋就不保了。」



「嗯……,这可是严重的事呢。」



「只是,这里毕竟是离开本国很远的异乡,我们大使馆虽然想要调派警备人员保护,却偏偏没有多余的人员可用。」



「啊……,的确也是。原来是这样。」



鲁多维克已经瞭解了。恩里克斯希望借用米兰的士兵来保护雕像,这就是他想要的。很容易瞭解的事。



「确实也是,如果在这米兰城里,有贵重艺术品被偷或遭到破坏,这也关系到我们史佛尔札家族的名誉呢。」



「大人,那么?……」



「瞭解了,秘书官先生。我会从米兰宫廷的士兵里,借调几个能信赖的给您。在安排就绪运走雕像之前,您可自由派用,不必在意。」



听鲁多维克这么说,恩里克斯放心地微笑起来。



在摇曳的烛光中,沉重的雕像,落下几道长长的影子。



4



「如此,从第二天早晨开始,立刻早晚轮班交替,各借出六名士兵。」



鲁多维克说完,看著雷奥纳多。



两人现在已经来到雷奥纳多的工作室。虽然看起来像是乱七八糟,但却隐约有种奇妙协调感的房间。



书堆得高高的,桌上散放著羊皮纸和银笔,还有计算尺和规尺,以及许多用途不明的工具。与其说这里是艺术家的工作室,还不如说是数学家或占卜师的居室比较合适吧。



两人相对而坐,喝了口葡萄酒。



「那么,发生了什么麻烦的事?」



不知为什么,雷奥纳多看似愉快地问说。



「你知道发生了纠纷?」鲁多维克歪著嘴唇说。



「想也知道。要不,你也不会想送秘书官艺术品,不是吗?」



「是啊。结局就是这样。」



「这样是怎样?」



看一眼含糊其词的鲁多维克,雷奥纳多往嘴里送了一口酒。



「雕像不见了。」



「不见了?」



「对。从我部下看守的大使官邸的附楼消失了。」



鲁多维克以压抑住激动的声音说。雷奥纳多眉头轻扬。



「这倒是有趣。」



「……没什么有趣的。这么一来,我们史佛尔札家的脸都丢光了。」



「所谓消失,是怎样的隋况?」



「如果知道的话,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叹口气,鲁多维克摇摇头,继续说:



「当恩里克斯他们把护送雕像的队伍安排妥当后,打开附楼的门,里头的雕像已经不见了。就是这样。我派遣去的士兵当中,没有任何人踏进过那楝建筑物里,而且也没有任何人看到雕像被搬走的那一刻。」



「这样。」



雷奥纳多「嗯」一声,脸上浮现淡淡笑容。



「士兵看守的,只是附楼的大门前面吧?」



「不。通向附楼的小路左右两边,也各自配置了两人。此外没有和附楼相连接的路。」



「门的钥匙呢?」



「门当然是锁上的。钥匙只有恩里克斯有。」



「另外有没有进入附楼的方法呢?」



「这个……,嗯,也不能说没有。」



鲁多维克两臂交叉,吐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