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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犹大环(1 / 2)



「接下来要进城见皇帝。在这之前我全部告诉你。至今为止瞒著你的……所有事。」



搭在翼龙巴斯希跋背上,翱翔于阴沉天空的同时,弭兹奇转过头来,一脸认真地向卢卡这么说。



龙翼下方,黯淡潮湿的石造都市于夜晚的地表浮现。路上焚烧的篝火简直像是在地面上画出了巨大魔法阵。从未有任何恩宠大地人见过的犹大环街景,如今就展现于飞在三十公尺高的卢卡眼底。



潮湿的风呼啸过耳。卢卡将视线从都市移回弭兹奇娇小的背上,开口问道:



「你是犹大环人吗?」



「……我会全告诉你,总之先降落到那座塔吧。」



弭兹奇这么说完,拍了巴斯希跋的颈部,指向伫立于都市外围的圆塔。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六年四月二日,犹大环,帝都布罗斯维洛──



巴斯希跋降落在由铅板建成的半圆型屋顶上,收起它张大的翅膀。跟在弭兹奇之后,卢卡也踏上坡度较缓的屋顶。巴斯希跋则弯起它的长脖子,啾啾鸣叫,用鼻子往卢卡身上蹭来,表达久违重逢的喜悦。卢卡边抚摸它由坚硬鳞片覆盖的鼻头,边说:



「谢啦,巴斯希跋,多亏你才得救了。」



就在一、两小时前,卢卡和弭兹奇一起被逼到犹大环断崖的边缘,遭到内国军长官马希连率领的士兵举枪瞄准。眼看即将被枪杀的前一刻,卢卡被弭兹奇一把撞下断崖,朝三千公尺下的犹大环直直坠落。正当做好死亡觉悟之际,巴斯希跋飞了过来,接住两人。



右脚踝骨折的弭兹奇用右手靠在巴斯希跋脖子上来支撑身体,从胸前口袋取出纸烛点了火。眼见一张尴尬脸孔清楚浮现在夜色中,卢卡微笑道:



「真是场惊险的赌注呢。要是没有巴斯希跋在,我们已经死了喔。」



「……你没注意到从今天早上开始,巴斯希跋就在我们头顶上飞吗?它是担心你才来的喔。」



卢卡试著回想。这么一说,的确从在巴雷纳斯镇被马希连的士兵包围的那时起,就听到翼龙群在上空叫个不停。看来巴斯希跋也在那群翼龙当中。



「是吗。当时发生太多事,没注意到……」



原本沦为败战将领,即将被送回拉兰帝亚卸职,如今却不知为何来到三界的最下层。



卢卡重新从圆塔屋顶眺望犹大环的市景。



若论规模,是座丝毫不逊色于恩宠大地大都市,由石头打造出的气派都市。既然夜晚都能看到路上人来人往,代表治安稳定。于深沉夜色笼罩下将大马路照出橘红轮廓的,似乎不是瓦斯灯,而是篝火。在一排排摇曳的光影中,也能看到类似蜥蜴的四脚生物拉著货车。



拂过的阵风中交杂著木炭煤烟味、腐烂蔬菜味、人类的体味、野兽腥味、浓浓水果香气、下水道臭味及香料气味等等,根本是大杂烩。喧嚣叫骂、欢声、野兽低吼声加上叫卖声,各种热闹的生活声响甚至微微传进待在高处的卢卡耳中。



「帝都布罗斯维洛──当今的犹大环皇帝就待在那座城里。」



弭兹奇指向郊外的丘陵地带。在能俯瞰巨大都市的丘陵边线附近,浮现一座轮廓扭曲的庄严城堡。城堡的边边角角设置的数百道篝火不只将高耸外墙染成橘红,更使整座城堡看来像飘浮在半空中。



「想回恩宠大地的话,寻求皇帝的帮助是最快的,但在那之前会遭受审问。不只你会被查个彻底,我的事也会被那些家伙知道,所以我才想趁现在亲口告诉你。」



弭兹奇看上去很难受,但也拚命挤出声音。



在跳下犹大环断崖前,弭兹奇对自己至今隐瞒诸多事向卢卡道歉,并预言「假如知道真相的话,你一定会讨厌我」。



『我知道被讨厌也没办法。可是我……还是把你当成伙伴……就算你讨厌我,我依然永远当你是伙伴……』



当时卢卡笑著接受弭兹奇的话,将性命托付给他,也才因此活了下来。



「哦,你就说吧,我等好久了呢。」



为了减轻弭兹奇的压力,卢卡特地说得轻描淡写。



弭兹奇抬起湿润的双眼望向卢卡,接著深深叹了口气,在做好觉悟后,缓缓挤出声音。



「其实……我……那个……」



不过语尾越说越没自信,紧握的拳头在大腿旁颤抖,眼角甚至能看到微微泪光。



「怎样啦?就说没事了,快说啦。」



「……我知道……就是……就是啊!」



弭兹奇就这么低著头,双眼紧闭,颤抖著嘶吼:



「……其实我!!……是女人啦!!」



听了之后,卢卡微笑道:



「哦,我就知道。」



以不怎么在意的口吻边说边点头。



沉默。



弭兹奇一脸讶异地抬起头来。



「……欸?」



「你是男是女都没差,因为是搭档啊。」



湿暖的风闯入两人之间。



远方钟楼的钟声响起。



弭兹奇则大概眨了四下眼皮。



「……什么啦……那是什么反应嘛……再吃惊一点啦你……」



说著的同时,睁大的双眼也跟著湿了。



卢卡单手搔了搔后脑勺,回应道:



「呃,都相处这么久了,当然知道吧。还有……这点实在不好开口……我可以说吗?」



眼见弭兹奇一头雾水,卢卡移开视线,仰望被雾笼罩的夜空。



「怎么说好哩……你扮男装其实有难度。因为你那……该说五官太端正吗?总之就是那样……」



为了不伤害到弭兹奇,卢卡谨慎挑选说出口的话。毕竟弭兹奇实在太可爱,导致她即使穿男装,仍然认得出是女生。无论浑圆大眼搭上修长睫毛,圆嫩的下巴和脸颊,天真灿烂的笑容都太过可爱,就算再怎么用泥巴弄脏脸,看起来也不会像男人。



如今已无从得知机兵大队的部下们对于弭兹奇的性别抱持什么看法,但恐怕他们也注意到了吧。不过,因为女性不能加入军队,相信大家都闭口不提。毕竟要是为了区区性别失去了弭兹奇的驾驶技术,对机兵大队来说可是一大损失。



以卢卡为首的伙伴们都已发觉,却闭口不提。只因为看到弭兹奇拚了命想瞒过大家,才假装上当受骗。



注意到这个事实的弭兹奇双唇颤抖。自己真的太丢脸,太没用,太不甘心,让泪水夺眶而出,滑下脸颊。



「……呜呜……咕……呜呜呜……」



紧握在腰际的拳头抖个不停的同时,弭兹奇像个孩子嚎啕大哭起来。实在不知道该生气,该感激,还是该出拳揍人,弭兹奇只能哭了。



越看越不忍心的卢卡接著说:



「别哭啦。你瞒著不说或许有不对的地方,但是男是女根本无所谓好吗。你不只是好家伙,也是我重要的朋友,更是搭档啊……」



弭兹奇垂下头,颤抖著用袖口一再擦揉眼睛。



「所以我不在意你说谎,何况也被你救了好几次,更一同走到今天,往后也拜托你继续当我的搭档吧。」



卢卡这么说完,一如往常伸出右拳。



弭兹奇擤鼻擤了好一会,才战战兢兢举起左拳。



两人的拳头相碰。



「……喔……嗯……拜托啦,好搭档。」



或许是不想让卢卡看到哭花的脸,弭兹奇依然低著头,以略带啜泣的声音回应。卢卡咧嘴一笑,单手摸起弭兹奇的头。



接著暂时在屋顶坐下,等待弭兹奇平静下来后,才问起其他秘密。



「……所以……你真的是犹大环人对吧?为啥会在恩宠大地驾驶机兵?而且很久以前就认识巴斯希跋了吗?」



听卢卡列出这些在意的问题,弭兹奇硬是压抑住哽咽,略显尴尬的回应:



「那是在我八岁时……被一名叫安娜塔希亚的魔女相中……然后被带往一座奇怪的神殿。就在那边……见到了Vivi Lane和希尔菲。」



卢卡错愕地瞪大双眼。



「……你说什么?」



弭兹奇已经见过Vivi Lane和希尔菲了?



「……抱歉瞒著你,但我实在找不到机会说。因为我从很久以前就对你说自己是男人啊……」



根据弭兹奇的说词,假如告诉他Vivi的事,她来自犹大环的事也会穿帮。这样一来不只会遭受贵族逼问,更可能因为是女儿身被赶出军队,甚至被抓去游街示众……诸如此类。



其实这话有道理。犹大环在恩宠大地上被称为「炼狱」,被鄙视为不净之地及罪人居住的世界。只要弭兹奇是犹大环人的事露馅,肯定免不了遭受迫害,也可能被王侯贵族抓去审问,最糟甚至会被用来杀鸡儆猴。



「自从认识之后,我一~~~直宣称我是男人,实在没办法简单撤回。原本我都下定决心,乾脆就这样瞒到我死为止……」



弭兹奇一脸失落地垂下头来。卢卡只能叹气回应:



「……嗯,算了。所以说,Vivi Lane是个怎样的家伙?」



「……我们只有一起生活一年左右。我们接受的是搭乘米迦勒和路西法──炽天使级机兵的训练。Vivi和希尔菲是双胞胎姊妹,希尔菲人很好,但Vivi却超级冷漠……一年来我从没听她说过一句话。巴斯希跋则是希尔菲在神殿时饲养的飞龙。据说它特别聪明,能听懂人话,是Lane家独传的稀有种。」



弭兹奇表示,炽天使级机兵具有十分特殊的操作系统,驾驭并不看技术,只需被米迦勒和路西法看上就行。那座神殿已经进行这两台机兵的启动实验将近几百年,被称为「继承候补」的驾驶们纷纷挑战启动实验,结果不是丧命就是发疯。



「Vivi是米迦勒的主驾驶,希尔菲则是副驾驶。为了『神经连接』这种特殊的驾驶方法,Vivi多次面临生命危险,而拯救她的正是希尔菲。我则没通过路西法的主驾驶试验,被以副驾驶来训练。不过某一天,士兵们突然包围神殿,并逼迫安娜塔希亚中止实验……」



原来是犹大环内长年来由推动和恩宠大地交易来使整体社会进步的急进派,以及拒绝进步,希望维持现状的保守派互相对立,而包围神殿的士兵据说正是保守派的爪牙。



不过安娜塔希亚似乎早已预料会遭受袭击,和伊甸勾结,将米迦勒及路西法载上飞行舰艇,打算离开犹大环前往伊甸。不过两艘飞行舰艇起飞后,在恩宠大地上空遭受翼龙群攻击,导致载著路西法的舰艇折返回犹大环,载著米迦勒的舰艇则带著损伤持续向北航行,最后于达司•佛罗列斯平原坠落。



「你小时候见到的就是当时的光景喔。那时我和路西法就搭在折返的船上,而米迦勒和Vivi她们则搭在继续向北飞的船上。接著你救了从船上掉下的希尔菲,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弭兹奇随口解释完自己的一半人生。



卢卡则双手叉胸,面露严肃表情,仰望没有一丝星光的夜空。



「希尔菲和Vivi是米迦勒的驾驶,你则是路西法的副驾驶。那么路西法的主驾驶呢?」



「还没找到。安娜塔希亚虽然不时带候补回来,让他们搭上路西法,但几乎所有人不是成了废人就是死了。」



「……太惨了吧?到底是怎样的机体啊?」



「米迦勒的情况是因为Vivi出生的Lane家继承了血统,才没有酿出多大灾情。但是路西法似乎已失去继承候补的血统,只能盲目寻找能驾驶的人。不过数百年来已经让将近几万名候补精神崩溃,才出现了『该不会谁都没办法驾驶吧?』的疑虑……」



「那不是废话吗。那个叫安娜塔希亚的魔女未免太过分了吧。」



「嗯,我也接受了路西法的主驾驶测验,但果然没通过。我当时只睡了半年就恢复原状,应该算是运气很好啦。」



「睡了半年还叫运气好喔?是说你真有胆,敢搭那种机体耶。我根本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和路西法神经连接的话,就会进入路西法的意识之中。当时似乎看到不得了的景象……但我记不清楚了,只有一点总之很凄惨的印象。毕竟那时我才八岁左右啊……」



当弭兹奇试著回想当时所见景象,抬头仰望夜空之际。



「呜哇……好快,已经派出大阵仗来接我们啦。」



弭兹奇指向夜空一角。从有如萤火虫笼子般于黑暗中浮现的布罗斯维洛城的方向,能看到密集摇曳的光团。



只见那些既非星座也非街灯的亮点左右晃动,变得越来越刺眼。卢卡马上发现光团──火炬的亮光正往这里靠近。



看来并没有时间让卢卡好好验证新得知的新事实。



「骑在翼龙上的军队喔。」



「那是龙骑兵。能飞在空中的可不只有伊甸人。正因为有龙骑兵,伊甸才无法对犹大环出手。」



原来如此,卢卡默默接受。刚才从上空俯瞰整座都市时,感觉像是百年前的恩宠大地。不过看来靠著翼龙排除伊甸舰队的威胁,弥补了犹大环军队发展的落后。



「能在天上飞的军队真强啊,希望也能在恩宠大地利用翼龙耶。」



就在卢卡喃喃自语的同时,十四名龙骑兵飞到两人站著的圆塔半圆型屋顶上空,像在威吓似地盘旋起来。



和恩宠大地的骑兵同样穿戴角、鬃毛及华丽装饰,背部靠著龙鞍,穿著板甲的骑兵们手握缰绳,俯瞰卢卡他们。



其中一只格外大的翼龙大大展翅,平顺滑翔后优雅降落到半圆型屋顶上。一名看似队长的士兵下了龙鞍,把长枪枪杆立在屋顶上,开口质问:



「我是亲卫龙骑兵队队长屋大维努斯。你是卢那•席耶拉第一执政,卢卡•巴路克吧。」



看来自己来到这边的来龙去脉已通通被掌握。犹大环皇帝的情报搜集能力似乎远远超越恩宠大地的掌权者们。



「我就是卢卡。我想晋见统治犹大环的伟大皇帝陛下,请帮忙引见。」



队长冷静接受卢卡的回应,说道:



「原本规定是从异界侵入的家伙格杀勿论,不过考虑到巴斯希跋救了你们,你的处置就交由陛下裁决。跟我们一起走吧。」



卢卡答应之后,和弭兹奇一同坐上巴斯希跋的背。群聚在上空的翼龙们再度高声嘶鸣。



弭兹奇扬起坏心眼的微笑。



「虽然他说巴斯希跋怎样怎样的,但那是藉口啦。其实是因为你的地位高到让他不敢当场砍了你喔。」



「现在的我只是一只丧家犬啦。皇帝只要轻轻动指就能解决我呢,好怕好怕。」



卢卡嘴上说归说,脸上却带著安稳微笑望向远方的城堡。尽管不知究竟有什么在那座城内等著自己,却意外地不感到恐惧。



无论国家、地位还是史上最大规模的军队,他都已失去;剩下的,只有该去夺回的事物而已。



屋大维努斯起飞之后,边在没有星光的夜空盘旋边俯瞰下来。



「你先搭上去吧,毕竟能看到城堡的样子啊。」



在弭兹奇催促下,卢卡坐到巴斯希跋颈部附近,弭兹奇则坐到后方,伸手环抱卢卡的腰。



「好,我们走吧。」



巴斯希跋也和其他翼龙一样用高亢的叫声回应,飞上帝都布罗斯维洛上空五十公尺的高度。在空中由十四名龙骑兵包围巴斯希跋,整齐列出轮形阵,一齐将长脖子转向皇帝的居所。



一对对长翅膀灵活翻动。



风从卢卡耳边呼啸而过。



十五只翼龙的编队就这样划破黑暗,翱翔夜空。



眨眼间,城堡就在眼前越变越大。



──能在天上飞,更具如此机动性。



──若能拉拢龙骑兵为同伴,或许能胜过杰弥尼啊……



一面想著这种事,他凝视著布罗斯维洛城。



明明飞在五十公尺的空中,仍然壮观到得抬头仰望。一座座高度不同的塔彷佛相互扶持般伫立,装设花窗玻璃的窗户反射了地上的篝火,在夜色中投下一抹深青。



屋大维努斯的翼龙在城堡前庭降落。巴斯希跋在其他翼龙包围下,也缓缓将它的粗后腿降落到石地砖上。卢卡望了一眼全身穿著板甲,在前庭排排站的卫士们,从巴斯希跋身上下来。



他环顾围绕著前庭的建筑。木制梁柱镶在白石灰外墙内,颇具艺术的造型。建筑技术和恩宠大地相比毫不逊色。这些建筑样式告诉卢卡,犹大环人并非居住在三界最下层,教化未开的野蛮人,而是具备足以匹敌恩宠大地的文明水准。



下了龙鞍的龙骑兵们包围卢卡和弭兹奇,像在威吓似地将长枪杆立在石地砖上。屋大维努斯以飘上夜空的篝火火粉为背景,缓缓开口道:



「我想你们清楚,恩宠大地的军阶在犹大环毫无意义,你们不过是来自异界的入侵者和逃兵。在陛下做出裁定前,必须将你们关进大牢。」



弭兹奇一听似乎不爽,瞪向屋大维努斯。



「把我当逃兵喔?我好歹也是路西法的继承候补耶,会不会太没礼貌了啊?」



「少在那说大话。路西法的启动计画在十多年前就被冻结了,继承候补这种玩意早已算不上名堂。」



屋大维努斯粗鲁地推了弭兹奇的背。



「呜哇!」



一个出奇不意,让弭兹奇横倒在地。



「喂!」



卢卡见状动了怒,但却被其他龙骑兵同时用枪尖刺来。



「带走。牢房分开,要相隔到声音传不到。」



「你这……!」



卢卡的红眼燃起怒火,但赶过来的卫士们却将卢卡和弭兹奇团团包围,把两人的手扳到身后。



「我没事啦卢卡,等等再见吧……!」



虽然听见弭兹奇的呼声,却被卫士形成的人墙挡住身影。两人简直成了罪犯般,被分别带往不同牢房……。



卢卡被带到远离主塔的城馆,接著被打进半地下式的牢狱。也不知是否因为雨水从窄窗流入,石制的冰冷坚硬地板到处能见潮湿黑渍。



卢卡一人靠墙坐下,吐了口气。



不知从何响起的虫声和猫头鹰叫声传进耳中。尽管如今被关进牢内,但在历经这几天的动荡之后,一个人与世隔绝的寂静反而令人舒畅。



接著,他想起了失去之人的名字。



「雅思缇。」



他出声呼唤了这个名字。七年来总是陪伴左右的雅思缇,如今并不在卢卡身旁。卢卡这时才总算切身体验到这股寂寞。



「你没死吧?」



自己的话传向冰冷石墙,空虚回响。直到失去之后,才终于明白陪伴在身旁的雅思缇的温暖有多重要。那张不饶人的嘴,无节制的食欲,老爱东逛西逛的毛病,一副坏心眼的笑脸。原本只觉得厌烦的部分,如今都令他感到怜爱。



「还能见面对吧?」



彷佛在激励自身似地开口。



『我们还能相见。』



『去找出Vivi Lane。』



深邃的寂静中,雅思缇消灭的前一刻传达的话在耳边响起。



对啊,只要找出Vivi Lane。



──就能再次见到雅思缇。



透过相信这一点,卢卡就能振奋自己。



就能继续打这场充满辛酸的战争。



──还不能在这里划下句点。



在这时倒下实在太潦草了,该做的事还多著。刺进灵魂深处的荆棘还有两道。



第一道荆棘。



──从杰弥尼手中救出法妮雅。



受囚禁的公主,法妮雅。



卢卡第一次竭尽全力去爱的唯一一名女性。尽管努力不去想,但每次一不小心想起法妮雅,便会涌上激烈到令他难受的情绪。法妮雅如今到底在哪做些什么?没有任何有关她的情报,只能相信她平安无事。总有一天要打倒杰弥尼、救出法妮雅,这股决心绝不会生变。



然后。



──找出Vivi Lane。



希尔菲和雅思缇,已经消失的两人所托付的相同愿望。



十二岁那年的冬天,在希尔菲墓前发誓一定会找出Vivi Lane,踏上旅程。



从那之后过了约十二年,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率领著史上最大规模的军队挑起恩宠大地的统一战争,然后败北,甚至逃到了犹大环。其实连自己都很讶异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但旅程的目的一直以来都是找出Vivi Lane,事到如今当然不能放弃。



──我才不会死,要活下去。



要是躺下会导致湿冷地板夺走体温,于是卢卡靠墙坐著睡。由于最近忙到没有好好睡觉,让他即使维持背靠墙的姿势,也马上进入了沉沉梦乡。



†††



同日,同一时刻,卢那•席耶拉共和国首都拉兰帝亚宫殿──



「卢卡死了。」



在办公室听了快马带回的战报后,过了一小时。



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第二执政卡谬•洛贝尔就只是坐在扶手椅上,不时反覆低语著这个事实。



独自伸手扶额,盯著烛台火光好一会,接著再度看起共和国内国军长官马希连送来的信。



三月二十五日,于帝国领洛革诺瓦内,卢那•席耶拉联合军第三军团与杰弥尼率领的神圣黎维诺瓦帝国军激烈冲突。联合军第三军团遭受致命打击,军团长梅比尔战死。二十八日,第一军团长卢卡开始撤退,于艾札克渡河地点蒙受剧烈损害。如今第一军团人数逐渐减少,持续往首都拉兰帝亚撤退。三十日,帝国军对驻扎于法兰克福特,葛布所率之第二军团展开攻击。第二军团最终寡不敌众而投降,军团长葛布则遭帝国军逮捕。



四月二日,马希连率领的部队于拜虔发现滞留的卢卡,并将其拘束。雅思缇出手抵抗,最终消灭。被逼到犹大环断崖的卢卡和弭兹奇不愿回首都受公审,选择投崖自尽……



『帝国军的先锋部队已抵达柯修塔托。估计没多久将越过包尔河,攻入共和国领内。我国已无抵抗的战力,当务之急是尽速派出使者,转达缔结停战条约之意。』



信中如此写道。



卡谬摘下眼镜,闭上双眼,用手指捏住鼻梁,陷入沉思。



──卢卡死了。



一再这么告诉自己,来确认第一执政背负的重担如今落到自己肩上的事实。



没有时间伤感了。目前正在攻击旧杰诺比亚领的帝国军一旦在包尔河前集合,就会立即攻进共和国领吧。如同马希连所说,现在必须尽快透过议会,决定赞成或反对缔结停战条约。



就算议会通过,得以和帝国坐上谈判桌,也不会是一场正常的交涉。决定外交成果的是背后拥有的刀枪数量,而如今失去刀枪的共和国只能对提出来的条件照单全收。



恐怕共和国会直接消灭。如同杰弥尼对荒芜狂野的各势力政权所做的,肯定也会将共和国殖民地化,施行不宽容政策吧。本该成为信奉自由与平等的梦想国家卢那•席耶拉,最终将沦为受尽榨取和不平等对待折磨的帝国边境领地。恐怕将有几万名人类被卖去伊甸换GP吧……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卡谬张开眼,盯著摇曳的烛台火光。



火光内浮现爱洛伊莎的笑容。



然后响起那时的话语。



『是我们赢了喔。』



卡谬全身一颤。



不可能有那种事。可是,该不会,这场败战的原因其实正是爱洛伊莎呢?卡谬寻找起不愿回想的记忆。



上个月,三月十三日,卡谬为了询问卢卡统一战争的对错而前往阵中拜访他。刚好葛布和梅比尔也齐聚一堂,卡谬原本想靠论战说服他们,制止无用的流血争端。



面对主张战争并无意义的卡谬,卢卡也说出自身的想法。



只为了一名女人引发战争,不惜牵连数百万人死伤的「灾厄魔王」真正的打算,是想在兵器继续进步下去之前统一恩宠大地,也就是要用战争来终结战争。然后卢卡更直言,一旦达成统一,他愿将一切权力交给卡谬,自身则透过失踪或流放国外来退下舞台。



一肩扛起让数百万人死伤的罪名,并将能肆意控制整个世界的权力丢给其他人,正是卢卡的目的。



这样哪里是魔王,简直是圣人不是吗?不,但是,圣人不会动员数十万大军侵略他国。圣人和魔王──卢卡理所当然地同时存在于相差极大的两端。



『我不相信自由和平等,但若是你打算迈向的道路,我就能相信。』



卢卡这句诚心诚意的话再度在卡谬耳边响起。当时卡谬终究无法靠自身的道德标准来评断卢卡这号人物。



怀著烦闷的心情回到宿舍,对跟来的恋人爱洛伊莎挑明自己的烦恼。



那个时候──爱洛伊莎甜言蜜语安抚卡谬后,提起联合军的大赞助商马努柏会长,想要问出卢那•席耶拉联合军预定的渡河日期。当卡谬因为会长的名字让步,小声说出了地点和日期后,爱洛伊莎望向天花板,满意地这么说。



『是我们赢了喔。』



卢卡的作战计画相当完美,一旦实行的话,即便知道也防不住。然而杰弥尼却精准预测到第三军渡河之日,不惜放空皇都的守备也选择调动帝国全军南下洛革诺瓦,击杀了军团长梅比尔。再来就按照教科书内容让全军一路北上,将共和国军各个击破。



胜负的分水岭就在杰弥尼精准预测第三军的渡河日。后世的军事学教科书上恐怕会洋洋洒洒称赞赢得危险赌注的杰弥尼慧眼过人吧。



但是,该不会这根本不是赌注?



该不会杰弥尼只是透过通风报信才知道渡河之日?



该不会那时爱洛伊莎所说的「我们」并非指卢卡和卡谬,而是指杰弥尼和她自己?



「不可能。」



说服著自己的卡谬声音颤抖。那位温柔又美丽的爱洛伊莎不可能当得了间谍。再说,卡谬是在革命前,还不过是名贫穷律师的时期便认识了爱洛伊莎。就算之后在法比安俱乐部内崭露头角,当时的自己并没有特地让一名间谍献身,潜伏在身旁的价值。



试图否定的卡谬内心响起另一股新的声音。



──就算当时的我没有价值。



──当时的卢卡已经有价值了……



爱洛伊莎和卡谬相识是在法比安俱乐部藏匿卢卡过了一阵子之后。该不会为了得到关于卢卡的情报,爱洛伊莎才调查了卡谬住宿的地点,并挑在雨天倒卧门前?靠著迷昏乡巴佬律师,且透过他来得知卢卡的状况。这么说起来,爱洛伊莎曾多次在共寝时不经意问起与卢卡有关的事……



「别再乱想啦!」



卡谬突然发出女人般的尖叫,双手不停搔动头发。



尽管不想考虑这种事,但是如果──



如果爱洛伊莎是帝国的间谍。



毁灭共和国的元凶岂不正是我吗?



「才不是!别再想啦!」



否定的声音激动到破嗓。怎可能有如此残酷的事?舍弃私欲,不断为了大义奔命的我,不可能遭遇如此残酷的命运。



没错,我──



比谁都歌颂自由与平等,向往万民能笑著幸福度日的国度,奉献所有青春给革命大业。



只是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想实现弱者和穷困之人不受践踏的社会。即便被取笑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胸中都抱持著一股总有一天要让那些取笑的人刮目相看,崇高且热烈的理想。



在拚命东奔西跑的期间,结交了许多赞同自己理想的伙伴。有的被王国卫队逮捕处刑,有的命丧革命战争中,在数千伙伴们的尸骨堆叠之下,才终于实现的梦想共和国,就因为走漏给爱洛伊莎的一句话崩塌了吗?本该过上自由平等生活的市民们,将会被锁进家畜小屋吗?



「不、不、不…………」



卡谬趴倒在桌上,细声哀号起来。苦水从五脏六腑内涌出,渗透进全身每一个细胞,让自己整个人成了令人作呕的秽物。



无法承受,理性快崩溃了。



「……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咿啊啊啊啊啊……!」



抬起苍白的脸,在室内走来走去不停抓头,焦虑地咬起指甲,双眼布满血丝,太阳穴爆出数条青筋,指甲被咬光后更咬起手指。



不对不对不对!不是不是不是!不可能!全都是我杞人忧天!全都是我的妄想!



在室内徘徊了一会,想吸点外头的空气让脑袋冷静的卡谬,穿上了外出上衣。



在走廊擦身而过的佣人们见到一脸凶神恶煞的卡谬都吓了一跳,错身之际纷纷转回头看。不过卡谬看也不看一眼,任凭手指滴血,快步走出宫殿外,搭上在门口候著的双头马车。



吩咐马夫总之在市内绕绕之后,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窗外。



没多久便驶进街区,看到亮著瓦斯灯的大道上仍有许多民众来来往往。大伙都是一身清寒打扮,饿著肚子,革命刚结束时的那股热情已经彻底冷却。即使国家的名称变了,他们仍然得不到面包,物价也持续攀升不停。



然后,市民们依然不知道卢卡已经败阵。



依然引颈期盼著遥远彼方的胜仗消息传回。



他们一点都不认为卢卡会输。一介贫民卢卡之所以能爬升到这个地位,全因为他至今未尝败仗。一次又一次引发奇迹的「战争天才」这次肯定也会轻松一扫帝国军,在拉兰帝亚举办盛大的凯旋仪式吧。即使革命结束,王侯贵族消失后,生活仍得不到改善,但只要卢卡一路打胜仗下去,就能获得钜额的赔偿金,总有一天有好日子过。正因为这么相信,才愿意忍受政府课重税充当军费。



──要是知道已经战败,市民将会如何……?



卡谬不禁咽了口口水。



为了革命牺牲,为了共和国牺牲,忍耐再忍耐的下场却得沦为他国的奴隶。性情刚烈的拉兰帝亚市民们真的会乖乖接受吗?



──等在眼前的只有绝望的未来……



当卡谬内心充满沮丧之际,马车经过了大众剧场前。表演虽然已经结束,卡谬仍注意到瓦斯灯照射出的宣传看板。



「悲剧公主」。



在浪漫风格的文字底下,是一对年轻貌美的女性充满忧愁的眼眸。这是最近颇受好评的舞台剧看板。于三个月前上演,在口耳相传之下,如今已红到剧场外大排长龙。



内容的主轴是公主法妮雅和贫民卢卡之间的浪漫爱情。沿著堤拉诺勒战役到乌奇奥勒暴动,再来是加门帝亚革命等等史实,演出由剧作家随意想像编撰,两人之间的爱恋情仇。



高潮就在加门帝亚革命之夜。



在燃烧的加门帝亚宫殿王座等待卢卡的法妮雅表达出对卢卡的爱意,接著引刀刺进喉咙自绝。接受法妮雅以死换取革命成功的遗志,卢卡高歌起叹息之曲,发誓一定会打造出幸福国家后,舞台剧到此落幕。



卡谬在一个多月前和爱洛伊莎共同欣赏时,对于剧作家将突发奇想写得活像历史事实的随便感到傻眼。法妮雅目前在官方被视为「行踪成谜」,根据卡谬得知的消息,应该成了杰弥尼的妃子在帝国生活才对。假如法妮雅本人透过某些管道知道这场舞台剧的内容,就算告剧作家损害名誉也不奇怪。



不过尽管内容乱七八糟,卡谬却隐约能明白为何这出剧如此受大众喜爱。



──庶民怀念起王政。



这场庸俗的演剧之所以能红,全来自对过往时代的乡愁。



「真正的法妮雅公主到底在哪?」「假如还活著,希望她能回来。」「只要有法妮雅在,这个国家有可能会变得更好吧?」「虽然国王无能,但法妮雅能够理解我们啊。」……



舞台剧结束后,踏上归途的观众口口声声这么说。明明革命时不断痛骂「淫荡公主」,想将她送上断头台。等到一年半过去,革命的热潮衰退后,就又塑造她为「悲剧公主」。所谓的人心真的难以驾驭,随著情势说变就变。



──一旦败战的消息传回来,这群难以驾驭的市民会怎么做?



当得知共和国可能瓦解,市民们或许会转向过去亲手摧毁的王政寻求救赎。



──王政复辟。



形同否定自己整个人生的一个词在卡谬脑中响起。难道是在告诉他别做什么白日梦,别抱持太过远大的梦想吗?假如时代逆流回到从前,那些为了革命及之后的战争丧命的同志,岂不都白白牺牲了吗?



视线被迫离开剧场,回到马车的地板。



──这样岂不等于我才是灾厄魔王……



明明我是为了正义,为了理想,为了自由与平等奋战至今,回过神来,却发现周遭已堆满尸山,双手沾满鲜血,成千上万亡灵的怨怼都冲著我来。



「呜……啊……!」



拚命忍住不再发出哀号。还没,还不能确定爱洛伊莎是叛徒。对啊,全都是自己会错意,都是自己的妄想啊。现在爱洛伊莎应该正和马努柏会长在战场参观,等她回来再好好问她就行。爱洛伊莎肯定会毅然决然否认,然后环抱自己的肩膀,温柔告诉自己。



都是误会喔卡谬,我爱你喔卡谬……



连问都还没问,这些解释已在卡谬耳边响起。很想相信爱洛伊莎的话;但为了相信,必须进行调查。回办公室去,自掏腰包雇用侦探吧。先去她出游的地点埋伏,调查她的行动吧。相信调查结果一定会证明爱洛伊莎的清白。这样一来,他也不必再受妄想折磨,往后能继续爱著爱洛伊莎。没错,对,调查爱洛伊莎吧……



†††



「出来。」



被出声叫唤而抬起惺忪睡眼,发现朝阳已从探视孔露脸。大大伸了个懒腰后,卢卡对著带了守卫站在牢门外的亲卫龙骑兵队长屋大维努斯笑道:



「所以呢?怎么样啦?」



「给我去冲水,然后跟我走。」



屋大维努斯一副不屑地说完,叫守卫打开牢门。卢卡缓缓再度伸了个懒腰后,扬起吊儿郎当的笑容走出牢房。既然要他净身,就代表──



「陛下愿意见我了是吧。」



这么一问,屋大维努斯的双眼燃起熊熊怒火。



「大多数廷臣都希望处决你这替犹大环带来灾厄的家伙,但被陛下亲口拒绝了。果然如传闻中一样走狗屎运啊,卢卡•巴路克。」



穿过狭窄走廊的同时,卢卡对龙骑兵队长的背影开口问道:



「喔。啊弭兹奇哩?」



「……等等给我好好五体投地表达感谢。两度破除惯例可不寻常。」



看来得到饶恕了。放心地叹了口气后,继续对屋大维努斯的背影开口:



「谢啦,多亏你才得救啦。」



屋大维努斯只哼了一声,回绝卢卡友善的道谢。



「少在那装熟,野蛮人。光是听到恩宠大地人说话都让我起鸡皮疙瘩了。」



看来对其他世界抱持严重鄙视。或许犹大环人感情的源头存在著某些纠葛吧。



「别那么无情嘛。我个人是很想和犹大环好好相处的耶。」



卢卡依然说得一副轻松,然而屋大维努斯却连头也不回。



「异人想和我们好好相处?不净之地的罪人还敢说什么梦话……」



爬上短短石阶梯来到中庭,微微的阳光对于习惯黑暗的卢卡太过刺眼。经薄雾过滤的朝阳替布罗斯维洛城披上一层银灰色的帷幕。



「犹大环人视恩宠大地人为『罪人』吗?」



在守卫包围下穿过中庭的途中,他朝屋大维努斯的背影发问。



「不只你们,伊甸人在我们眼中也是罪人。」



「理由又是什么?」



屋大维努斯一脸嫌麻烦的表情,用问题回答了问题:



「你不觉得三界间语言能互通这件事很诡异吗?长年来被两道峭壁分隔的三个世界为何使用共通的文字和语言?」



坠落到犹大环才不过一个晚上,然而卢卡也对此感到不可思议。伊甸、恩宠大地及犹大环说的语言相同。而几间座落在中庭内的谷物仓库、水井、厩舍和酿制所等建筑物的招牌,还有贴在墙上的注意事项,卢卡都看得懂。



「你想说语文的发源地是犹大环吗?」



这么一问,屋大维努斯的侧脸浮现嘲笑。



「恩宠大地人什么都不知道呢。」



「很可惜的,我还真不知道你们抱持什么想法看待这个世界耶。」



「哈!那还用说下去吗。」



屋大维努斯到此就不再开口。



到中庭的提水场洗了脸,再用破布擦了擦手脚。大步前进的屋大维努斯从主塔的后门进入塔中,顺时钟沿著狭窄的螺旋状阶梯往上爬。



被带到的是主塔正中央附近,位于三楼的大房间。呈条纹状的绿色石地板上放置著许多烛盘,摇曳的红色火光缓缓扫过室内。白底搭配红色圆点花纹的沙发,由大小诸神的几何学纹样交织成的绒毯,从银色香炉飘出类似乳香的香甜薰烟。在笼罩鲜艳红光的房间四角,能看到共六名身穿红与黑为主调的军装的亲卫骑士,单手上分别拿著长枪、剑、弯刀等各式武器,以锐利目光瞪向卢卡。



然后──



房间中央的沙发上有一团巨大肉块。



卢卡注意到地板上放的十几个烛盘位置经过巧妙配置,就是为了衬托那团肉块。位于复数光源中心的肉块延伸出多道影子到绒毯上,让肉块看起来甚至有点神圣气息。



「真是丑得要命的刺青呢,卢卡•巴路克。」



肉块开口了,音色属于女中音。



「脸上被刺了那种玩意,真亏你活得下去,脸皮够厚呢你。换作我的话宁可马上服毒自杀,都比起丑死来得好。」



仔细一看才知道原来那不是肉块,而是一名丰腴肥满的中年女子。体重恐怕已破百公斤,凸出的腹部,粗肥的上臂,随意绑到脑后的红发。脸上偏小的五官中,唯有陷进脸肉的两颗黑珍珠发出异常锐利的光芒。



她穿著大大露出胸口与手臂的单薄衣裳,只是用手去戳彷佛就会颤动起浪的赘肉反映著红色的灯火。这位随著呼吸而周身缓缓起伏的大婶,似乎就掌握著自己的命运。



卢卡无奈一笑,耸了耸肩。



「已经习惯啦,现在反而颇喜欢的呢。你倒是个美人嘛。」



话声刚落,亲卫骑士同时举起武器刺向卢卡。哪怕眼前的大婶下巴一缩,卢卡的头和手脚就得落地了。



只见大婶对于不敬的态度并没多在意,反而「哈!」愉快短笑一声。



「坐吧。要喝一杯吗?」



「没关系吗?我可是异界流亡来的耶?」



「就算长得再丑,我也不讨厌有审美观的小子呀。」



卢卡直接在大婶面前的绒毯盘腿坐下。



「受您招待是我无上的荣幸,皇帝陛下。」



板起严肃表情,卢卡正面注视著大婶。



「我讨厌死板的作法,虽然身旁的家伙对礼仪很啰嗦啦。你可以叫我『美丽的希尔德迦达』喔。」



犹大环皇帝希尔德迦达把上半身往蓬松的沙发一倒,一面摸著松垮垮的肚皮,对屋大维努斯使了眼色。亲卫队长敬了礼后,命令侍女端酒给卢卡。



(插图008)



将精致透明工艺的玻璃杯运到嘴边,不禁对复杂且浓郁的香气和口感感到讶异。是在恩宠大地未曾尝过的酒。



「你喝的酒挺高档的耶,美丽的希尔德迦达。」



「你喜欢是吗,丑陋的卢卡。」



「我才坠落犹大环不到一晚,有好多搞不懂的事。如果我发问的话,你愿意回答我吗?」



「要看是什么问题啊。三围的话可是秘密喔。」



谁想问那个啦──他硬是把险些脱口的话吞回后,开口:



「那还真是可惜呢,美丽的希尔德迦达。我想问的是其他问题。既然有龙骑兵那么方便的玩意,为何不和恩宠大地交流?」



「突然就聊起政治啊?最近的小伙子真是不解风情呢。」



「我性子就急了点。因为我不像你那么美丽,精神上实在没有余力啊。」



「这样啊。丑真是一种不幸呢。」



「乍看之下,犹大环并没有多落后,也有运用机兵,和恩宠大地没差多少啊。我想若展开交流,彼此都能进步才对。」



希尔德迦达不动声色,叫侍女往有婴儿身体大的酒杯倒满酒,一口气乾杯下肚。



「进步是必要的吗?」



把空酒杯交给身旁的侍女并接过新的一杯,皇帝如此反问。



卢卡的红眼中默默亮起光芒。



「前进能带来幸福的话,我当然会那么做。可是那些进步到能在宇宙漫步的古代人却从世界上消失,没有一人幸存对吧?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吗?」



希尔德迦达双眼中的光芒射向卢卡。当卢卡不发一语耸耸肩,皇帝再度边喝起酒,边了说下去:



「因为用他们用自己制作的武器烧死自己啦,到最后才会没人存活。明明都将原本只有一个的世界分成三个来保护自己了,结果还是被憎恨淹没啦。就算文明再怎么进步,只要人类的内在不进步的话,只是徒增危险罢了。」



卢卡纳闷歪头。



「分成三个……三界原本是合在一起的?」



「连这点都不知道啊?既丑陋又无知,真可怜呢。」



「我无法想像三界合一是什么情况。你说的那些古代人能够在峭壁之间来去自如吗?」



希尔德迦达让侍女再倒了杯酒,缓缓喝乾之后,一脸无趣地望向卢卡。



「以前根本没有什么峭壁。」



「………………」



卢卡的红眼中产生些许动摇。



伊甸峭壁和犹大环断崖。



高度三千公尺,往东西方无限延伸的峭壁,在古代并不存在?



「那两道峭壁是人类操控地底的岩盘才形成的。隆起到最高处的岩盘日后被命名为伊甸,下一块岩盘叫做恩宠大地,原本的大地则被称为犹大环。以前的人真爱想这些蠢事呢。」



卢卡心想,希尔德迦达已经醉了吧,不然大人不可能一脸正经说出这些内容。就算是蠢孩子说的梦话都更有常识一点。



「让土地隆起?具体来说是怎么办到的?岩盘原本的确埋在地底,但又怎么会飞上合计六千公尺高的天空?」



「我也不晓得做法。古老的文献中提到是冒出无限只小虫般的玩意将岩盘抬上天,根本莫名奇妙。只不过那两道峭壁怎么看都不像天然地形,或许真如文献上所说的呢。」



卢卡摇头晃脑地听完希尔德迦达的解释后。



「……根本成了神话嘛,哪有可能办到。」



「若真是神话,反倒还有点救赎呢。可是据说从前的人类能在宇宙建造城堡,大概是理所当然做了些我们无法想像的事,然后灭亡了吧?实在不懂他们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呢……话说回来,有个家伙在偷看呢。」



希尔德迦达突然一副嫌麻烦地转过头,瞥了屋大维努斯一眼。



「无论长多大都仍然是个傻小鬼呢。我不是说只带卢卡过来吗?」



「……?」



屋大维努斯眉头一皱,然后似乎发现了什么,回头往自己背部看去后,用左手挥了挥腰附近。



只见物体飘动。



附著在身上的白羽毛飘落。而且不只一根,两根、三根……多到不自然的羽毛从屋大维努斯背部掉下,在空中飘浮聚集,眨眼间形成了一只猫头鹰。



「…………!!」



卢卡和屋大维努斯大吃一惊,亲卫骑士同时将武器朝向猫头鹰,唯独希尔德迦达一人保持冷静。



「……哼,还是只会耍这种小聪明呢,安娜塔希亚。你就这么中意卢卡吗?」



只见白猫头鹰展翅飞到卢卡和希尔德迦达之间降落,摆出活像贤者的表情闭上双眼。



一阵沉默──



再度张开的猫头鹰双眼发出金黄色光芒。



『又变得更胖了呀,小丫头希尔德迦达。』



猫头鹰口中发出沙哑老太婆的声音。



「别因为自己丑就在那嫉妒啦,妖怪老太婆。明明去当伊甸养的走狗了,真有脸出现在我面前啊。」



听了皇帝的怒斥,猫头鹰嘻嘻嘻浅笑。



『虽然我也不想再看到汝身这张脸,实在没办法吶。恩宠大地到处都动荡不安,和只懂窝在家里的犹大环不同,就算流血也在持续迈进哪。』



「这里每天都和平安稳得很,因为皇帝贤能嘛。光听到你的声音就作呕,我可以杀了这只猫头鹰吗?」



『稍微等等,我要说的是对汝身也有帮助的事……卢卡,汝身在那对吧?』



突然被猫头鹰叫到的卢卡眨了眨眼。



「对啊。」



应声的同时,卢卡也确认了这只猫头鹰正是弭兹奇提过的魔女安娜塔希亚的道具。



『听好了,我将亲自调查后得知的结果告诉汝身。或许对汝身而言会是晴天霹雳,但只管全盘接收我说的话。毕竟这正是希尔菲的心愿,听懂没有?』



冷不防被这样一说,令卢卡有点错愕。



「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提到希尔菲?」



『我没时间解释这边的状况了。总之听好,恩宠大地这边也发生了严重大事。恐怕这里就是历史的转捩点吧。现在回想起来,杰弥尼和汝身的决战只不过是替即将发生的大事做准备。』



「严重大事是怎样?恩宠大地发生什么事了?」



『Vivi Lane醒来了。Vivi现在正和我一起搭乘飞行战舰巴巴罗萨。』



「……!?」



卢卡双眼大睁。



Vivi Lane?



就在巴巴罗萨上?



『──去找出Vivi Lane。』



希尔菲的声音在卢卡脑内响起。终于找到从十二岁展开旅程后,花了十年以上追寻的Vivi Lane踪影了。他忍不住身体往前倾,声音也激动上扬。



「……我也要去,给我想办法。」



『我再说一次,全盘接收我的话,懂了没?这样就能见到Vivi Lane。』



「喔、喔,知道了!我相信你,我会全盘接收,所以快说啦!」



『很好。』猫头鹰小声回应后,沉重地说了下去。



『去搭路西法。』



一下、两下、三下,卢卡愣愣眨眼。猫头鹰接著说:



『路西法的继承者就是汝身呀,卢卡。』



一股沉默笼罩室内。众人都盯著猫头鹰,动弹不得。



「……你说什么?」



最先开口的是希尔德迦达。看来即便是皇帝,也对安娜塔希亚突如其来的这番话感到震惊。



「这小子要搭路西法?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小鬼,能搭几万名候补都没能搭成的机体?」



卢卡打断希尔德迦达的骂声,以僵硬的语气问道:



「……路西法是那台上级第一阶的机兵,米迦勒的另外一半没错吧?据说是由弭兹奇担任副驾驶?」



『唔嗯。』



「连弭兹奇都没办法了不是吗?为什么会是我?」



『唉呀,就叫汝身全盘接收了啊。没时间了,少给我回嘴,照我说的去做。』



「要全盘接收也太突然了好吗!至少让我听听理由啦!为什么突然要我去搭那种玩意啊!」



『不是突然,打从希尔菲和汝身一起生活那时起,我就认识汝身了。而在希尔菲死后几年,又见到汝身不知为何和雅思缇在一块,感觉到非比寻常的因缘吶。从那之后我也不停观察著汝身的事。我直接说结论……卢卡,汝身的确有资格,或许能够驾驭路西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