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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命题(1 / 2)



一阵初春的强风,如同在玩弄著纸人偶般戏耍著高高飘上半空的人影。



每当索玛引擎高声咆啸,便能看到手脚往不可能角度弯曲的人影被拋上空中,遭强风把玩一阵后,才重重摔回德尔•多勒姆军三千名士兵的人海中。



劈开军服的人海,对敌军部队又踹又拋的是一台雪白机兵。



既不带随伴步兵,也不拿武器,只身闯入敌阵。照理来说通常会马上遭敌军步兵攀上机身限制行动,这台机兵却能够于敌阵的正中央肆意奔驰。



德尔•多勒姆军步兵军团长贝尼尔巴中校试图重整队形而放声怒吼,但那只高高抬起的钢铁巨腿却快得根本阻止不了。即便士兵们想包围上去,仍被踢飞到空中任风玩弄。无论贝尼尔巴再怎么怒吼,军团依然没能重整态势。



直到两分钟前,贝尼尔巴所率领的步兵军团还维持著井然有序的阵形,为了延伸四万五千名德尔•多勒姆军的右翼持续行军。



没想到平原斜面的另一头竟突然间飞来炮弹雨。看样子如今在亚塞吾斯平原上对峙的敌人——为数三万八千的黎维诺瓦帝国军也打算延伸侧翼,派出了军团吧。正当中校确保完周遭的安全,打算转换至战斗阵形的那一刻,这台雪白机兵冷不防冲过来,单枪匹马闯入步兵阵中。机兵上的模版上印著象徵黎维诺瓦帝国军的白龙。



「冷静!!快破坏膝盖部位!!」



贝尼尔巴的命令经由上士传到中士。然而,敌军竟不怕炮弹打中己方机兵,仍持续狂轰猛炸。看样子使用的只是轻型散弹炮,就算命中机兵也只是让散弹喷溅伤害周遭士兵,不会对机兵产生影响。



「该死!竟干这种卑鄙勾当……!!」



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贝尼尔巴愤愤瞪向斜面后方。恐怕敌方不知躲在何处的侦查兵正靠著手势打暗号等方法诱导炮击方向吧,明明不见炮手踪影,炮击却十分准确。



——难不成这群家伙就是传闻中的「那个」?



贝尼尔巴脑内掠过不祥预感。于帝国军从两年前展开的荒芜狂野侵略作战「德尔•多勒姆战役」中接连立功的「恶魔军团」——无论是奔驰的机兵或异常精准的炮击,不都正是传闻中提到的「杰弥尼军团」的特徵吗?



既然如此,接下来会出现的就是——



此时炮击戛然而止,使不吉的预感急遽攀升。



「别乱了阵脚!!」



一喝斥我军注意的下一秒,敌军骑兵突然现身于地脊另一侧。



成四列纵队的突击队形,象徵帝国军的纯白装备。骑兵宛如化为银白闪电,无情撕裂德尔•多勒姆军的步兵阵。



只见以人群构成的浪花再度四溅,机兵轰出的空隙更被骑兵越扩越大。当贝尼尔巴体悟这场混乱已一发不可收拾,正打算鸣金收兵时,却目睹了骑兵们移动到阻挡退路的位置。



「可恨的恶魔……」



就在他低语的瞬间,平原斜面的棱线传来雄吼。约莫千名身著纯白装备的帝国军步兵化为高耸巨浪,挟著刺眼军刀亮光发动突击。



运用炮击对敌阵狂轰猛炸,同时靠机兵制造空隙,接著命骑兵扩大空隙,最后让步兵趁隙而入渗透敌阵。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运用四兵种配合出的战术。



贝尼尔巴感受到自己将命丧于此。



他放弃平息自军的混乱,主动拔出剑来,狠狠瞪视冲下斜面的白色步兵群。



就在此时——他发现帝国步兵后方的棱线上浮现两道身著疑似将领的军服,骑在马背上的人影。



有别于穿著纯白军服骑在白马上的一人,身旁骑在黑马上的另一人明明也是帝国军,却穿著一身黑军服搭配黑披风。



白与黑。



肯定是军团长杰弥尼与其副官卢卡•巴路克不会错。



帝国领内自是不必多提,如今已连荒芜狂野上都无人不知其名的两道骑影,正是贝尼尔巴眼中映照出的最后景象。



刺进胸膛的军刀与染红苍天的鲜血掩盖了眼前的杰弥尼和卢卡。雄吼声逐渐淡去,往地面仰倒的贝尼尔巴双眸中,已再也映照不出天空。



「真是个好彩头呢。」



喃喃自语的杰弥尼驾著白马穿越坏灭的敌阵痕迹。随处倒卧在地上的尸体超过九成都是身著咖啡色军服的德尔•多勒姆军。



「虽然是老掉牙了,但弭兹奇真的有够可怕耶。」



一旁握著黑马缰绳的卢卡傻眼地往弭兹奇驾驶的艾克力耶型机兵望去。刚才这场战斗几乎可说全多亏了弭兹奇才赢得胜利。



「往山丘上去吧。」



在杰弥尼催促下,卢卡往附近一座高约五十公尺的山丘而去。正是为了得到这座山丘,两人才会战斗并拿下胜利。在这座山丘上将美景尽收眼底,是属于胜方的特权。



「嗯,事情变得可有趣啦。」



杰弥尼用望远镜眺望起远方的战况,卢卡则慢了半拍才来到身旁。



「哦?这下不赖呀。」



「刚才击败的部队似乎是敌军右翼的前端呢。」



卢卡和杰弥尼所在的这座山丘,正座落在能从侧面眺望敌军全貌的位置。



位于被灰雾笼罩的平原起伏另一头,德尔•多勒姆野战部队的侧腹部可说门户洞开。被分成大约二十来个的兵团在翠绿平原上描绘出几何图形,有的兵团往前迈进,有的兵团静止不动,途中不时能看到炮弹落地后激起尘土的景象。



前线的黎维诺瓦帝国军主力部队早已展开交战。两军都如同凤凰展翅般大幅往横向扩张部队,只有正中央互相冲突。



「我们快行动吧。只要这样前进,就能绕到敌军右翼后方。」



「哼哼~」杰弥尼不怀好意地贼笑,说道:



「这下又能大赚一笔恩宠金了呢。」



卢卡一听,嘴角跟著松懈。



「是啊,马匹、货车和炮弹都有著落了。」



「出发吧,为了我们的财富与荣誉。」



杰弥尼一声令下,杰弥尼军团便井然有序摆出行军阵形,朝著敌军背后勇往直前迈进。卢卡也指示自己麾下的野战炮部队绕过山丘,以最短路径跟上军团。只要侧翼包夹战术顺利,会战或许能在今天以内分出胜负……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二年,三月二十五日,荒芜狂野•亚塞吾斯近郊——



自从卢卡与雅思缇被卷入乌奇奥勒暴动,在险些遭到处决的千钧一发之际成功和杰弥尼一同逃出加门帝亚王国后,至今已过了将近三年。



在那之后——



卢卡一行人即便遭受王国军追赶,仍成功趁著夜黑风高渡过包尔河,进入杰诺比亚都市连盟。杰弥尼透过交情匪浅的商人居中牵线,顺利和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的大贵族加布里尔•梅克洛瓦伯爵接触。说巧不巧,时值一七八九年十二月,导入近代军事制度的德尔•多勒姆王国军于荒芜狂野一带威胁著黎维诺瓦帝国东方边境。皇帝亚黎维安四世于是企图发动「德尔•多勒姆战役」,下令贵族与诸侯们动员兵力。



在黎维诺瓦帝国中,持有爵位的贵族通常拥有自费召集来的「军团」,进入战争时期便会主动率领军团参与这类的战役。「帝国军」的实情说穿了,就是由贵族诸侯拥有的军团加上皇帝的亲卫军团拼凑起来的。然而,当中也有不太愿意主动参与激烈战役,或甚至根本没钱养军团而舍弃兵力的贵族存在。而这样的贵族们最终选择将军事力交由外包,也就是佣兵部队来解决。



卢卡不晓得杰弥尼拜见加布里尔伯爵时的详细状况如何,杰弥尼也不愿告诉他。然而,加布里尔伯爵对于只见过一面的杰弥尼相当赏识,甚至替他筹备招募军队必须的经费。杰弥尼在加布里尔伯爵的领地管理人协助下,于领内的城镇乡村徵召了将近八百名身强体健的年轻男子,并在短时间内对这群新兵严加训练。到了一七九〇年三月,杰弥尼便以加布里尔伯爵代理人的身分当上军团长,参与「第一次德尔•多勒姆战役」。



第三十二独立混合军团。



这便是杰弥尼率领的军团在帝国军的正式名称。



只不过,当长达半年的第一次德尔•多勒姆战役以诺瓦洛库要塞包围战的撤退划下句点时,帝国居民已用掌声热烈欢迎,并改用「杰弥尼军团」来称呼这支军团了。



尽管杰弥尼军团总是冲在最前线,却一次都不曾溃败。多次碰上兵力占大幅优势的敌人,被包围了一次又一次,甚至与主力部队失去联系,仍发挥了不屈不挠的毅力撑过敌军的猛攻,等到我方援军抵达后绝地反攻。



步兵、骑兵、炮兵、然后是机兵。这四种构成杰弥尼军团的兵种规模虽小,却人人都是精兵。步兵队长葛布、骑兵队长梅比尔、炮兵队长卢卡、机兵队长弭兹奇。四名队长即便在行军中也不疏于锻炼,持续提升著士兵的精度与团结力。



在总人数只有一千左右的军团中参杂步、骑、炮、机四兵种可说是异例。通常都会用步兵军团、骑兵军团、炮兵军团……等等按照兵种组成的军团,连演习都分兵种举行。卢卡却反倒利用了小规模部队混合在一起的因素,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实行了四兵种共同演习。



结果就是,一旦参加战斗,四兵种彷佛合为一只生物般动静自如,彻底压制敌军。



相较于敌军的炮兵,经过最大程度的轻量化来提升机动性的炮兵通常都能抢到有利位置,得以专注在计算弹道上,利用精准炮击镇压敌军火力。在炮兵的支援下,机兵闯入敌阵制造混乱,接著在骑兵发动袭击的同时停止炮火支援,最后让步兵来收尾。用口头讲讲听来简单,事实上光靠一个军团完成这一连串的流程实在非比寻常。「恶魔军团」这个外号眨眼间便传遍了全德尔•多勒姆军中。



然而总是打头阵的杰弥尼军团,时常突然间遭遇敌军侦察部队,运气差时甚至不得不在被总数五倍以上的敌军包围下展开交战。每当碰上如此走投无路的空前危机,多次救军团逃出生天的正是雅思缇。



被投入到绝对输不得的区域战场上,化为奔雷驱散敌军的伊甸尖端兵器(Ark),雅思缇•艾尔哈特藉由这第一次德尔•多勒姆战役于帝国内声名大噪。美得令人误认成天使的外貌,加上能以一挡千,媲美古代英雄豪杰的强大战力,甚至莫名具有天籁般的歌喉。雅思缇因而被从军作家取了「战场天使」的绰号,再加上各家报社为求提升士气大肆渲染,使她摇身一变成了帝国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云人物。



在第一次德尔•多勒姆战役结束后,杰弥尼军团进驻到占领地区昆葛勒托过冬。听闻杰弥尼军团的评价,许多没有未来的贵族次子与三子、怀抱雄心壮志逃出农村的年轻人纷纷聚集到昆葛勒托。卢卡一伙人对这些志愿兵们精挑细选,筛出前途有望者加入军团后,又安排了严格训练。



隔年春天,爆发了第二次德尔•多勒姆战役。



杰弥尼军团再次成为帝国军前锋投身严酷战斗。即便付出了大量牺牲,最后仍立下了攻陷自由都市亚塞吾斯的彪炳战功。不过也由于损耗实在过巨,没办法参与接下来的战役,帝国军终究没能攻下德尔•多勒姆军重要据点之一的诺瓦洛库要塞,第二次德尔多勒姆战役就这样落幕了。



杰弥尼军团直接驻扎在亚塞吾斯,将军团士兵扩充至一千八百人。就这样,过了一年的一七九二年三月,迎来了第三次德尔•多勒姆战役的首次出阵,后世俗称的「亚塞吾斯会战」——一场三万八千帝国军与四万五千德尔•多勒姆军于亚塞吾斯平原上对峙的战役。



「喂喂喂,看来我们又能立下辉煌战功了啊。」



当前,绕到敌军右翼后方的杰弥尼军团维持破竹之势朝敌军中央冲刺。正因为彻底追求炮兵轻量化,杰弥尼军团才得以发挥此等机动性。面对一副洋洋得意的卢卡,杰弥尼回答:



「司令部的高官们都还没察觉到呢。真希望他们能机灵点啊。」



看样子因为杰弥尼军团的行动太过迅速,帝国军总司令部还没发现他们已绕到敌军后方,战线仍无变化。敌军则已发现杰弥尼军团的存在,连忙派一部分兵团往这边来。



「要来啦,再撑一会吧。」



能看见原本位于敌军右翼的军团掉头往这边前进。卢卡见状兴奋舔舌,准备迎接进一步的交战。



虽然假如总司令部能早点察觉,就能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拜托你喔普拉顿,别光顾著拍皇太子马屁,好好看这里啊。」



对著恐怕正大摇大摆镇坐于从这里目视不到,位在遥远三公里外的司令部中那位八面玲珑的参谋长,卢卡语带讽刺地呼唤。



神圣黎维诺瓦帝国军中央,一座略高山丘的半山腰处,有群身著格外豪华的纯白军服的人影。几乎每个人都是配戴浮夸羽毛装饰,以滚边金绣及为数众多的勋章来炫耀自己的老龄高阶将领。然而在这群人中央有位骑著白马,全身散发出神圣光辉的高挺青年注视著眼前的战斗。



「无论是什么样的舞台戏剧,都比不上这场闹剧呢。」



隔著烟尘欣赏著不绝于耳的炮声、枪响、马鸣与吶喊,青年竟不以为然地淡淡说道。



「庞大的时间、金钱、劳力和生命。此时此刻,一切都被压缩投入此地,遭到浪费。著实愚蠢得动人,看几次都不会腻。」



并非指责、讽刺或自嘲,青年不过是一五一十将心中所想化为言语罢了。



一身白皙剔透到令人怀疑曾否晒过太阳的肌肤,宛如阳光洒落的金发,一对纯净透澈的冰蓝色双眸,身著一袭由纯金装饰与镶边点缀出的纯白将领服,精雕细琢到无懈可击的青年——具有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第一皇位继承权的弗拉德廉皇太子泰然自若望向炮火与硝烟之中,面不改色看著敌我双方士兵逐渐死于枪林弹雨下的情景。既不算享受,也不感兴奋,但倒也不觉无聊。



不过是在这个当下,存在于此地。



没有其它更深的含义。



然而光是骑在马鞍上,与生倶来的威严彷佛就有了质量,清澄神圣气息形成一道轮廓,从皇太子身上浮现。



「欣赏这种大规模破坏行动时,余总是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兴奋。恐怕人类无法放弃战争的理由当中,肯定包含著这股兴奋吧。算不算可悲呢,人类原本就是种同时具备破坏与慈悲的存在。若不去正视冀望破坏背后原有的性质,想必会误判了战争的本质。」



对于皇太子这番哲学的独白,一名站在身旁的老将普拉顿•可诺洛夫元帅应声:



「不愧是殿下。首次上阵便能看穿这点,属下深感佩服。」



对于这句再明显不过的奉承,弗拉德廉皇太子连头都不点一下,续道:



「看似原始且无秩序,实际上却内含几何学的图样。野蛮、理性、残忍及文化性的洗炼……若将这个战场视为人类一切性质的具体与显著化,欣赏起来的目的又截然不同了。」



「不愧是殿下,提出问题点时充满诗情画意,同时又不失精准。」



「不过,这出闹剧即将落幕了呢,真短暂啊。」



听到弗拉德廉说得一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普拉顿犹豫起该怎么回答。毕竟会战才刚刚开始,势必还得在此地缠斗七、八小时,到底怎么看才会得出「即将落幕」的答案?



「如您所言,现在的决战已不像远古征战,只需一天便能分出雌雄。」



当普拉顿勉强挤出无伤大雅的回应,皇太子突然指向遥远彼方。



「敌阵将从该处开始瓦解吧。」



「……?」



皇太子所指的是相当于敌德尔•多勒姆野战部队右翼的方向。普拉顿凝神望去,虽遭地势起伏遮住,仍能看到数个身著棕色军服的敌兵团交错,维持著厚实的阵容。



「不愧是殿下,一眼就看出敌阵重要部位,属下深感佩服。倘若敌我两军相冲,敌军确有可能从该处逐渐瓦解。」



小心筛选字句,将皇太子的指摘四两拨千斤。然而今天首次踏上战场的皇太子依然注视著远方的右翼,以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说:



「那边的敌兵正感到畏惧。」



「……?」



「阵形的确维持著,只不过能从队列的狭缝间看到浅紫雾气窜上,定是人类的恐惧投射在空间中的象徵。从此处虽看不见,雾气另一头肯定发生状况了。」



即使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每次要应付这个自以为哲学家的疯子实在累人。应付这个皇太子甚至比指挥作战更疲惫。话虽如此,即便他是个再怎么特异独行的人,仍贵为东方军——正式名称为黎维诺瓦帝国荒芜狂野方面军——总司令官。要是不谨慎处理的话,甚至可能危及地位。普拉顿将这番难言之隐藏进眼角皱纹,再度思考起回话的用字遣词。



「不愧是殿下,连人眼不可视之物都逃不过您的慧眼。相信不出三小时,敌方的恐惧便会扩散至全军,届时胜机定将显而易见。」



「汝在说什么啊?」



我才想问你吶蠢皇子——普拉顿吞下这句话,恭顺垂下头来,等待弗拉德廉接话。



「汝自己用望远镜看看。远方扬起沙尘,敌兵正是为了那阵沙尘乱了阵脚啊。」



弗拉德廉指向敌军右翼的更后方。然而他本人并没拿著望远镜,只靠肉眼注视远方。普拉顿也只能无奈举起自己的望远镜到右眼前,往皇太子指的方位看去。



的确,平原地势起伏的另一侧,也就是敌军右翼后方正扬起沙尘没错。要说是敌方兵团的移动未免太过诡异,毕竟若打算伸展侧翼阵形,应会朝前方移动才对。不过眼前所见的沙尘是往右翼最源头,也就是敌军中央直线移动……



该不会?



「是我军……?」



不过自开战后还不到一小时。能在如此短时间内闯入敌阵且绕到背后,兼具火力与机动性的兵团,我军中根本……



——有啊。



「杰弥尼军团……!」



明明是支为数仅仅一千八百的佣兵部队,却在第一、第二次德尔•多勒姆战役立下辉煌战功的「奇迹军团」。如雷贯耳之名岂止黎维诺瓦帝国,甚至响遍荒芜狂野全境。



「那就是杰弥尼军团吗?原来如此,那阵沙尘中的确散发出非比寻常的光彩。所以说,那样的单独行动是吉?是凶?」



「……是求之不得的绝佳机动战术。想必敌阵将从右翼开始瓦解吧……」



后背遇袭的敌军右翼兵团已缓缓掉头,在敌中央后方待命的预备部队也连忙前去支援右翼。如此一来不只左翼这边便有机可趁,中央守备也变得薄弱。



形同迎来赛末点。



普拉顿指向战线中央稍稍偏右,一处由堡垒保护著的野战炮阵地,开口说明:



「如今防御最薄弱,但也最重要的便是该处。一旦能夺下那里,敌军将被活活切成两半,届时我军只需采取各个击破,不需多久便能夺下胜利。」



「唔,真扫兴吶。」



弗拉德廉一副超然自若的扑克脸实在让普拉顿不悦。即使初次上阵就看到这种会战,也不难理解他只有如此感想,但照常理来说根本不可能这么顺利。得先靠著步兵们在剧烈炮火下比拼毅力,运用佯攻战术欺骗敌军,大量士兵发挥舍我其谁的精神一点一滴压制战线确保据点,与敌军司令官大玩心理战后,才终于能让赛末点于战场上现形。相较之下,开战后只花一小时便绕到敌军后方的杰弥尼军团可谓异类。



「一切多亏了殿下的威风。正因为有您坐镇,士兵们才会奋勇高亢,进而拿下本次的完全胜利。」



边不停拍马屁的同时,普拉顿不忘派出传令官告诉炮兵军团该瞄准的目标,下令附近的步兵、骑兵军团往关键位置进军。甚至连待命的预备部队都全体动员,军仪队的战歌声于战场上回响。



「杰弥尼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明明眼看会战就要迎来最终局面,弗拉德廉的视线却依然不离远方漫漫沙尘,没来由地问起这一点。



「由于其为佣兵,属下不清楚详细背景。不过这男人知悉礼节,颇有军才,或许原为贵族出身。」



「余要亲眼见见他。」



「悉听尊便。」



普拉顿恭恭敬敬垂下头,然而内心却不是滋味。即便立下再多战功,杰弥尼仍是个连爵位都没有的外来人。突然赏赐至今为止连参与作战会议都不被允许的佣兵之流觐见的荣誉,是不是有点过火了?



「样式开始崩坏了。多么脆弱又飘渺无常啊。」



弗拉德廉眺望著敌军右翼,轻声喃喃自语。如同皇太子所言,刚才为止都还井然有序的敌军右翼队列遭受来自前后的夹击,宛如砂堡般崩落解体。



「这就是所谓的崩坏之美吗?的确既残酷又美丽呢。」



黎维诺瓦帝国的继承人一反说出的话,只面无表情,超然自若地不停注视著敌军溃败,并说出只有他本人能理解的感想:



「那阵雾气究竟是发自杰弥尼,还是其他物体?浓郁火热到前所未见呢。」



弗拉德廉就这样注视著远方好一会,低语道:



「与其说雾气,应该算霸气,实在惊人呀。真想瞧瞧主人到底是谁。」



佣兵没有未来。



不过掌握著当下。



原本只是群无家无财亦无依靠,一无所有之人聚成的群体,要说是对自己的性命自暴自弃也行。薪水通常是领到当天便花个精光,身上拥有的只剩欠从军商人的债务。没有未来的概念,不知希望为何物,只求醉生梦死活在当下。



对佣兵而言,「战死」不过是件从痛苦的人生中获得解放,回到「乐园(瓦尔哈拉)」的喜事。战斗结束后,死者将统一被埋进土中,由从军神父献上祷告,就此划下句点。这点杰弥尼军团一样不变,不过在全军团成员的希望下,会依照特别惯例以「歌」来替战死者饯别。



此时此刻——



满天星斗洒落平原的露营地中,雅思缇正站在由木箱堆积成的临时舞台上唱著歌。



月明、星光与篝火便是照明。随著演奏提琴,鲁特琴与口琴的军团成员,身著白色军服的雅思缇心中思念亡者,引吭高歌。



军团成员各自在舞台前对饮听歌。每当响起既悲伤又高亢透彻的歌声,彷佛回到瓦尔哈拉的朋友面容均浮现于星空中,使得粗鲁狂野的团员们都忍不住感到哀伤。



战友们的遗骸藉由被徵召而来的村人之手埋葬。别说像样的葬礼,甚至连想献点花的墓碑都不存在,唯有雅思缇的歌声是对同僚们的追悼。



佣兵没有未来,亦没有过去。那些死去的佣兵对同僚们只有一个要求——希望别忘记我的事,如此而已。



只有头一首会是悲伤曲调。



第一曲奏完后,提琴轻快的演奏声便会挥去阴沉气氛,奏起舞蹈歌曲。雅思缇也会跟著眉开眼笑,蕴含适度泛音的声音跟著翱翔,直窜天际而上。军团兵们个个交杯言欢,与带来的村庄女孩们跳起舞来,时而自豪今日会战的成果,时而挖苦同事,赞颂起自己活著的当下。



战役对商人而言同为大发一笔的机会,因此一般来说军队后方都会跟著民间的货车队列,提供士兵们酒、食物、军需品及生活必需品。尤其功绩显赫的杰弥尼军团在商人间更是大受欢迎,也不管有时道路阻塞,总会有约莫三千人的随队商人与一般平民排出人龙尾随在后。



佣兵花钱如流水,也不见有人会存什么钱。每周一发薪的同一时刻就花得一乾二净,因此发薪日当天的杰弥尼军团后方总热闹得跟在办祭典一样,当中又以今日这类大胜仗后最为热络。



到昨天为止都还空无一人的平原露营地,此刻竟出现了一座小城镇。不只有数十间飘散出烤肉与蔬菜香气的摊贩,更开起了赌场,架著大篝火的舞台前方挤满人潮,音乐声不绝于耳。



唱完歌的雅思缇在听众的剧烈欢呼中走下台,开始和负责演奏鲁特琴的卢卡逛起摊贩,尽情饱餐了一顿。边与擦身而过的军团成员们或熟识的商人、常光顾的摊贩老板娘打屁聊天,雅思缇单手拿著香草熏鸡面包仰望星空。



「真开心耶~不只有好多食物,大家又好亲切,总觉得好幸福喔~」



单手拿著羊肉串的卢卡,则在一旁望著饮酒作乐的群众。



「那是只限战况顺利的时候。一旦打了败仗,商人眨眼间会通通跑光喔。现在之所以跟著我们走,全因为我们有生意做喔。」



「你老爱说丧气话耶。一直赢下去不就好了?再说我们到现在也没输过啊。」



「不可能永远赢下去好吗。然后就算杰弥尼军团取胜,但其他军团输了的话也没用啊。要是习惯了现在这种气氛,以后受苦的是你自己啊。」



「你有够爱碎碎念耶~看你最近皱纹越来越多,马上就会变成老公公了喔?」



雅思缇一把脸凑近,卢卡的表情不耐烦地扭曲。自从逃出加门帝亚帝国后约三年,当上杰弥尼军团的副团长则约两年,曾几何时竟已成为率领部下的立场,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了。



「吵死了给我闭嘴啦蠢女人。你以为我喜欢摆臭脸喔?想到一打败仗什么都会没了,我能不摆臭脸吗?」



其实如同雅思缇所言,每次回神总是皱著眉头在烦恼战场的事。不只饭都不能好好吃上一顿,连睡觉时都受死去部下的影响而做恶梦。无论是睡是醒脑中都塞满关于练兵、战术和行军的事,胃总是疼得难受。



这时,雅思缇冷不防伸指把卢卡两边脸颊往左右扯。



「把皱纹撑开来啦。你看,就像这样拉啊。」



「尼甘什嘛嘎畜家吼,鼻拉偶瘩连啦!」



「虽然早就猜到了,实际看这张蠢脸果然逗趣耶,拉得有够长。」



脸颊遭受拉扯的卢卡出声抗议,雅思缇仍乐在其中地用双手不停揉捏著他的脸。



突然间,卢卡的集中力往脸颊的触感而去,注意到雅思缇双手都戴著白手套。打从杰弥尼军团成立那时,雅思缇已一直戴著手套,一时半刻都不曾取下过。其实在卢卡发现雅思缇右手背上的数字会每天减少,直接问了她的那天后,雅思缇就坚决不拿下手套了。



考虑到两人独处的时间不算多,等到双手松开脸颊后,卢卡装作若无其事般开口问:



「我问你喔,你手背上的那个数字怎么样了?」



「欸……?啊,你说消费卡路里?我不知道,最近没看。」



雅思缇一直坚持浮现在她手背上那个两千多来著的数字是当天摄取的卡路里量。不过从她几乎没怎么吃到东西,数字同样还是显示两千多的一些日子来看,明显是在说谎。卢卡因此在意起来,那个数字会不会隐含著什么重要意义。



「让我看看嘛。你今天吃了这么多,数字应该变得很高吧?」



「……为什么?凭什么我非得让你看啊?」



雅思缇突然间变得不悦,瞪向卢卡。



「我有点好奇嘛,快让我看啦。」



「搞不懂耶,我说你啊,要求淑女脱手套可是非常失礼的喔。跟要我把衣服脱光是同样道理耶,我怎么可能听你的啊你这大色鬼。」



被她搬出这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知识,卢卡无言以对。雅思缇这番话说得有理,王侯贵族绝不会在他人面前取下手套。据说那群高雅贵族的常识中,认为将手背露给他人看,形同裸体遭人撞见般耻辱。这么一提起来,当时与法妮雅两人亡命天涯时,她也绝不取下手套。



「可是你又不是什么淑女,废话少说啦,快让我看。」



「你很烦耶色鬼!变态!真是够了,我绝对不会让你看!」



眼看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突然响起了尖叫声。



「发现卢卡队长!」「队长你们在吵架喔?要不乾脆去我那坐坐吧!」「你上次不是已经享受过一晚了吗!今晚换我了吧?你说是不是啊队长?」



声音主人分别是裁缝师、洗衣妇和护士。白天各自拥有工作的她们,到了晚上偶尔会改卖「其它商品」。眼见面前三名女性你争我夺,卢卡不知做何反应。



「欸等等啦,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在我们之间最受欢迎的就是卢卡队长呀,当然得先抢先赢啦!你们说是不是?」「对啊对啊,梅比尔队长和弭兹奇队长都不甩我们,还是卢卡队长人最好了呢!」



「今晚你想和谁度过?米兰达?泰蕾莎?还是我们三人通通要?」



「不不不,她们哪位啊?我根本就……」



被几名女性的气势震慑,卢卡无法顺利表达想说的话。当卢卡忽地抬起头来,发现雅思缇面露冷漠无比的表情,默默盯著缠上卢卡的三名女性。



「哦~你也会干那种事喔~我都不晓得耶~」



被她这么一说,卢卡没来由地慌了手脚,急忙辩解:



「不、不是!你、你听我说!我只是请她们帮我缝衣服和抹药而已,没有玩在一块啊!」



「嘿~是喔~这样喔~」



「欸你那什么表情啦,别误会好吗?我、我每天晚上都忙得很,哪有时间做那种……」



卢卡越是辩解,女性们越为了找乐子继续纠缠卢卡,更夸张说起一些有的没的来捉弄雅思缇。



只见雅思缇双手叉胸,边听著女性们毫无气质品性的言语,脚掌边不耐踏著地面,语带怒气回答:



「烂人!变态!无可救药了耶!」



「我都说不是了吼!!凭什么我得去做那些蠢得可以的事啊!还有你们几个别给我在那看好戏!瞎说些有的没的啦!!」



眼见卢卡发起飙来,三名女性笑著一哄而散。当大动肝火的卢卡气喘吁吁抬起头,看到的是依然一脸严肃,双手叉胸的雅思缇。



「你看,是谎话对吧?那些家伙都跑了啊。」



「………………」



「怎样啦?你说话啊?你该不会把那种荒唐的谎言通通信以为真了吧?」



「………………」



「是想怎样啦?出声好吗,快和平常那样说点蠢话来听听啊。」



雅思缇冷冷撇开头,对著半空中说:



「没差啊,反正你想在哪和谁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是这样没错啦,不过那些家伙说的我可都没干喔!」



「我都说没差了好吗!然后我饿了,想吃点东西。」



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当下,弭兹奇碰巧捧著一大桶香肠现身,往这里跑来。



「嘿你们还好吗?这些香肠在整备部队可受欢迎了喔,吃点吧!」



「呦弭兹奇,这女人还是一如往常那么蠢耶,你帮我应付应付她吧。」



卢卡边抱怨边抓起一根香肠,上头沾了满满番茄和芥末酱,咬下去滋滋作响。紧实的绞肉中喷溅出肉汁来。



「好吃耶!」「是不是!」「雅思缇也吃吧,可美味了喔。」



雅思缇鼓著脸,活像松鼠般两口将香肠吞下肚。



「怎么啦雅思缇,看起来心情不太好耶?」



「……偶哪油……心亲补好嘎……」



「别一脸气鼓鼓地狼吞虎咽啦……哇!竟然已经吃了四根?卢卡,再不快吃的话,这头母猪恐怕连桶子都要吞下去啦!」



弭兹奇塞在桶内的十根香肠眨眼间消失无踪。然而雅思缇的心情并未因此好转,一副不悦地背对卢卡。弭兹奇指著雅思缇,问起卢卡:



「她这态度是怎么搞的?你和杰弥尼有一腿搞外遇吗?」



「我不懂你在说啥鬼。」



「最近来充当杂工的女人之间传得很凶喔,说是卢卡和杰弥尼的关系诡异。」



「什么啦?什么诡不诡异,我跟他不就是军团长和副官吗?」



这时,雅思缇突然直直瞪了卢卡一眼。



「你们两个常常在帐篷里不知搞什么,搞到三更半夜对吧?到底在做什么啊?」



卢卡先是一愣,接著耸耸肩:



「我们在玩一种叫『兵棋推演』的游戏。两人分成敌我双方,摊开下一个目的地的地图,预测双方行进路线,还得在图面上刺图钉甩骰子,想到头就痛。那臭家伙实在强得吓死人。」



「哦~就这样而已?」



「当然啊,不然还能做什么?」



「因为你有时候都早上才回来啊。」



「那是我们推演到早上啦。杰弥尼那家伙几乎不睡觉的,根本没看过他用过床。」



尽管杰弥尼从以前起就是个睡很少的家伙,到了最近却越来越不睡觉。根据他自己说,一个礼拜睡个四、五小时就足够了。在杰弥尼的帐篷内有一区以帘幕隔开的寝室,但至今床仍是乾乾净净,丝毫看不到他用过的痕迹。



弭兹奇从旁问道:



「所以那个游戏,你们谁比较强啊?」



「时胜时败,大概五五波吧。」



「喔~卢卡果然厉害耶。那不就代表你实际和杰弥尼对战也能不相上下吗?将来或许能建立『卢卡军团』之类吧?」



卢卡表情一僵,摇了摇头。



「话不能说得那么简单,实际的会战和游戏的条件并不同。游戏中能清楚掌握敌军所有布阵,但实际上了战场却没有那么容易。再说我不能就这样一直靠佣兵这一行吃穿下去啊。」



「啊……也是呢。你不打算一直待在杰弥尼军团对吧。」



弭兹奇消沉地说。



卢卡有件将来非完成不可的事。如今之所以会在杰弥尼军团中当副团长,是为了累积指挥部队的经验,提升自我名声的价值,进而促成日后的壮举。



卢卡抬头仰望。



无法忘怀之人的双眸浮现在星空中。



从那之后过了三年,无时无刻不忘当晚的事。卢卡自己立下的誓言,彷佛从星空的彼端传来。



『总有一天会在这个国家引起革命。为了再见你一面。』



三年前,卢卡在要塞都市乌奇奥勒被拱为率领暴动的主谋,于一波三折后惨遭鞭刑毒打入狱。当时照顾浑身是伤的卢卡,更打算协助他逃亡的正是加门帝亚王国的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



『请你引导革命潮流,卢卡•巴路克。为了拯救这个国家,选择与我敌对的道路吧。』



『我不允许你死在这里。你必须领导革命,我则致力守护王政,总有一天,为了避免流下无谓的鲜血,让我们在时代的转捩点重逢吧。』



随著法妮雅这些话,香甜触感同时掠过唇上。



卢卡心中难受得嘎吱作响。



——法妮雅现在怎么样了呢?



当时一立完誓言,卢卡与公主接吻被敌对的大贵族撞见。这件事对法妮雅而言定会成为一大丑闻,不过卢卡并不晓得之后的状况如何了。



尽管担心得要命,王室成员的个人情报根本不可能会被公布,凭区区佣兵的情报网也探查不出所以然。因此当务之急是累积力量与名声,尽可能一点一滴提升社会地位,爬到足以搜集到可靠情报的地位,才有办法得知法妮雅的近况。



——好想见她。想再见她一面……



卢卡于内心苦苦感叹。那与法妮雅共同度过的短暂时光带著酸甜苦痛,从心底涌上。



这时,雅思缇正经八百地仰望卢卡。



「怎、怎样啦?」



「你正在想法妮雅的事对吧?」



被轻而易举说中,卢卡顿时错愕。



「烦耶,谁叫你要提这件事啊。对啦,我跟她可是约好了,所以不会永远留在杰弥尼军团里啦。我已经和军团里的大家提过,总有一天得回王国引发革命才行啊。」



「哼。」雅思缇闻言又面露不悦,酸言酸语道:



「你也太守规矩了吧~比起军团里的部下,法妮雅还比较重要齁?」



「这不是哪边比较重要的问题好吗?再说殿下似乎知道Vivi Lane的事,要是能得到关于Vivi的线索,对我也算有好处。」



「你们别吵了啦,难得一个开心的夜晚耶~再说等到卢卡做好准备不知还得花几年,何不享受当下呢,是吧?」



眼见弭兹奇摆笑脸当起和事佬,卢卡和雅思缇无奈呼了口气,彼此都把脸从对方身上撇开。



似乎为了改变气氛,弭兹奇用更有精神的态度问起卢卡。



「所以哩?你今天不和杰弥尼玩游戏啊?」



「喔,杰弥尼现在跑到司令部见长官们去了。听说这次他是难得被叫去的。」



「哦?他终于要被夸奖了吗?明明到目前为止不管再怎么活跃都只有拿到奖金,一次都不愿意夸奖我们耶?」



「总司令官换成弗拉德廉皇太子了啊。说不定会带来新气象喔?」



第一、第二次德尔•多勒姆战役时,没有爵位的杰弥尼一次都没被叫去参加高阶将领的作战会议。无论立下再辉煌的战功,区区佣兵之流想插嘴作战指挥简直不成体统。因此黎维诺瓦帝国司令部的准则是发发恩宠金打发就够了。或许于第三次德尔•多勒姆战役首次担任总司令官的弗拉德廉皇太子,拥有与前任总司令官不同的想法与见解。卢卡衷心期盼,要是真能如此就太棒了。



——就像法妮雅提拔初次碰面的我进入亲卫军团。



——要是皇太子能认同杰弥尼,准许他参加作战会议的话……



卢卡认为,光是这么做,就能大大左右整个战局。说真的,比起参谋长普拉顿元帅,杰弥尼用兵调度更为高超。经过多次与杰弥尼在开战前玩沙盘推演下来,卢卡可谓切身领教了。



杰弥尼透过地图,几乎百分百预测了德尔•多勒姆军会如何行军,会在何处布下何种阵形,更连我军的破敌之策都想好了。卢卡认为,假如杰弥尼打从一开始就参加了作战会议,德尔•多勒姆战役早已划下句点。



——杰弥尼是战略天才,一旦让他握有指挥权,他定能改变世界。



卢卡深信如此,绝不夸张。



「要是杰弥尼有能建议长官的立场,因为低级失误丧命的士兵也能跟著减少,绝对是好事。普拉顿参谋长在士兵间根本不受欢迎,但是杰弥尼应该也不太讨长官欢心吧,和卢卡你一样。希望他别说些多余的话惹皇太子动怒。」



双手交叠到后脑勺的弭兹奇低语。卢卡也扬起苦笑,想著如今恐怕正在司令部被高阶将领包围的杰弥尼。假如能在不激怒高官的情况下获准列席参与作战会议当然最好,但结果究竟会如何……



化为帝国军驻扎地的亚塞吾斯平原一角,一间座落于平缓丘陵上的农庄被徵收来当弗拉德廉皇太子的总司令部。其余的高阶将领则分别找了半径四公里内的富裕农家落脚,等待参加明日召开的会议。



杰弥尼独自一人坐在农庄会客室内的沙发上,翘起修长的腿仰望挂在墙上的鹿头标本。



只见两名皇太子贴身副官装模作样地摆出稍息姿势,伫立在木门前,而门后就是弗拉德廉皇太子的办公室。自从被带进会客室后前前后后也过了一小时,杰弥尼与两名副官间也没说半句话,默默任由时间流逝。加上两名副官都是贵族,打从一见面起就明显鄙视著没有爵位的杰弥尼。



一方面,杰弥尼则是再度喃喃道出打从他坐到沙发上后,已不知重复几百遍的心声。



——快点来啊,哥哥。



——你弟弟可是引颈期盼著这感动的重逢喔。



他不得不抱怨起这个高姿态把人叫来,又理所当然让人等上一小时,毫无同理心的异母哥哥。



当然,弗拉德廉并不晓得杰弥尼的真实身分就是黎维诺瓦帝国皇帝亚黎维安四世的私生子维克多。他肯定作梦都想不到自己今日叫来的,是皇帝与黑人女仆间私通生下的异母弟弟吧。杰弥尼军团的团长其实是皇帝的私生子——要是这件事公诸于世,那群闲得发慌的宫廷贵族们至少在这一、两个月间,茶余饭后不怕没有八卦能聊吧。



何况虽说是重逢,对方也不可能记得。



毕竟只是在十岁那年,对突然间来到行宫的弗拉德廉下跪问安的一面之缘。这名比自己大三岁的哥哥用就像看著地毯般的视线俯视一眼,丢下一声「嗯」便扬长而去。杰弥尼还记得当时心中不知为何,浮现了「看我杀了你」的凶念。



杰弥尼看都不看一眼通往办公室的门,只对著逝去的鹿头诉说心里话。



——想必你肯定打从出生后就过得顺遂吧。



——我可是托某些人的福,活过大风大浪的十年啊。



约莫十年前,由于偷看皇帝与母亲交欢一事被问罪,年仅十五岁便遭流放国外。只身去到加门帝亚王国首都拉兰帝亚,连个能打理身边杂事的随从都没有,只靠寄来的生活费孤单过活。当时唯一称得上朋友的只有卢卡,结果后来连卢卡都一声不响消失,唯一剩下的只有卢卡留给他,名为「毁灭伊甸」的目标。



杰弥尼专心致志,就为了那个目标持续努力。完全没有考虑过停下步伐,不顾一切地朝「毁灭伊甸」这个主题笔直迈进。



一旦有了主题,眼前便会接连出现难题,使得杰弥尼能热衷在解开难题上。无论是遭父母拋弃、因肤色受到歧视,或是唯一一名朋友一声不响人间蒸发的事,在钻研这个主题的期间通通能够忘怀。



需要人脉时就靠近地下组织的主要人物,需要财源就接触反体制派的大贵族,接著潜入局势不稳定的要塞都市乌奇奥勒,煽动群众引发大暴动,使王政出现龟裂。之所以回到黎维诺瓦帝国境内组织杰弥尼军团,也是为了提升自我名气,为了总有一天侵蚀进帝国权力中枢。如今即将觐见哥哥,对杰弥尼而言形同大大左右主题的「难题」,绝对不能在此刻答错答案。



杰弥尼吐了口气,让头脑清醒。



竟然会受情绪左右而险些忘记主题,真不像平时的自己。



——必须找出最佳解答才行。



——当前目标只有想办法让皇太子看上我,获准参加作战会议,如此而已。



重新体悟到自身该完成的使命后,又不动声色与鹿头大眼瞪小眼将近二十分钟。



「放他进来。」



办公室内传来皇太子模糊的声音。副官于是打开房门,催促杰弥尼进去。



杰弥尼故意缓缓从沙发上起身,脸上浮现讽刺笑容,看也不看副官一眼就直接踏进办公室。



室内十分宽敞,琥珀色油灯的亮光照在拼图式地板上,反射鲜艳光泽。看墙上各挂了一只熊、鹿以及不知名魔兽的标本,本地地主的兴趣似乎就是狩猎了。弗拉德廉皇太子并未坐在办公桌旁,而是在绒毯上摊开地图,盘腿坐在地板上观察著诺瓦洛库要塞附近一带的地形。



「本次承蒙殿下接见,万分感激。鄙人是荒芜狂野方面军第三十二独立混合军团长,贱名杰弥尼。」



杰弥尼按照礼仪稍微退开右脚,左臂于胸前一滑行礼致敬。弗拉德廉也没把视线从地图上挪开,低著头丢出质问:



「据报目前不晓得溃逃的敌军身处何方,这是怎么回事?」



杰弥尼依然杵在原地,俯视著盘腿坐在地上的皇太子。



杰弥尼不禁心想,自己这样站著真的好吗?但又转念一想,是对方一进来就已盘腿坐地,应该不要紧才对。于是他望向墙上的魔兽标本,回答道:



「由于前往侦察的骑兵正要回阵来报时,敌军再度移动导致。直到敌军停止进军为止,我军将没有得知其位置的方法。」



「所以停止后就能知道吗?」



「届时将较易获得消息,但无法确切保证。敌军定会趁我军再度前往侦察的骑兵回程来报时故技重施。站在敌军的立场,肯定打算退到后方某处,将逃散的士兵集合起来,因此我军势必得预测该集合处来进军。」



「那么,再集合的地点又会在哪?」



「若想预测地点,需要更多敌军情报。而我手边……并没能拿到这些情报。」



「坐吧。」



「……失礼了。」



被这么一催,杰弥尼隔著地图,盘腿与哥哥相视而坐。



弗拉德廉终于抬起头来,瞥了杰弥尼一眼后,皱眉说:



「什么啊,这不是维克多吗?」



杰弥尼吓得猛然往后一仰,险些害后脑勺重重撞到地板。



在即将撞上之际硬是靠腹肌使力,取回上半身平衡,结果这下换腹肌抽筋。强烈剧痛使他表情扭曲,紧咬牙关强行忍住。



「汝那是什么脸啊?终于能见上为兄,喜极而泣是吗?」



痛痛痛,腹部痛死人啦。原来腹肌抽筋这么痛吗?不不,问题是这家伙为什么记得我?



勉强吞下痛楚,吓到太阳穴渗出汗珠的杰弥尼抬起表情发僵的脸。



「您还记得我吗?」



弗拉德廉闻言,露出讶异神情望向杰弥尼。



「汝可是余的弟弟,怎么会忘呢。」



杰弥尼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明明只有在十五年前打招呼时瞥过短短一眼,为何时至今日还能记得?



「余记得汝应该为了撞见陛下与情妇行生殖活动一事遭到流放,难道陛下息怒了吗?」



「啊,不,怒火尚未平息。」



「什么,代表汝是擅自回国吗?违背君命可不太妥当。」



「恐怕陛下早已不记得我这个……」



「汝说这什么傻话?当然记得,毕竟连余都记得清清楚楚呀。不过原来杰弥尼就是维克多吗,这可真吓到余啦……」



眼见弗拉德廉略显讶异,而杰弥尼当然隐藏不住动摇。



杰弥尼作梦都想不到,皇帝亚黎维安四世与弗拉德廉皇太子竟还记得自己这个一身褐色皮肤的私生子。无言以对的他只能默默望著眼前这个一身白皮肤配上金发的哥哥。尽管肤色发色都不同,神情还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是我思虑不周,还不该回国才对。毕竟我实在万万没想到陛下与殿下还记得我这一介平民……」



一乖乖低头致歉,弗拉德廉面无表情朝杰弥尼抬头。



「平民?……不,的确是呢。陛下还没承认汝为庶生子啊。」



弗拉德廉为第一皇位继承人,也就是所谓「嫡生子」。照理来说,由情妇产下的杰弥尼应该以「庶生子」身分被揽为皇室一员。然而身为有色人种的侍女之子,杰弥尼并没能受亚黎维安四世承认为子嗣,没能获得爵位的非嫡生子终究只能沦落天涯。



只见弗拉德廉沉思一会后,静静告知:



「这事余来管。余会上呈陛下,请陛下认汝为庶生子。」



「……………………」



「没意见吧?」



「……悉听尊命。」



杰弥尼只能恭顺垂下头。弗拉德廉则再度抬头望向他。



「余很高兴能再见到汝喔,维克多——现在叫杰弥尼来著啊。帕葛洛奇昂宫廷内实乃群魔巢穴,能多个血缘相通的弟弟,余不知有多放心啊。」



杰弥尼无言以对。不一会才勉强挤出无伤大雅的话回答:



「……我才是与有荣焉。我发誓将为殿下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很好。」弗拉德廉点头称是,重新把视线移回地图上,用和刚才一样不变的平淡口吻问:



「好,杰弥尼,所以要是情报足够,汝便能推算出敌军打算重整旗鼓的位置吗?」



「是的。若能告知总司令部获得的情报,我立即能推算。」



杰弥尼静静展现出自信。弗拉德廉并不知道,其实至今为止他光靠军团长级别能获得的情报,已经多次看穿敌军的行军路线与布阵。要是能获准出入总司令部,接触只有高阶将领知晓的一线情报,要找出敌军再集合地点简直易如反掌。



「汝实在有趣,不过身上的雾气和余在战场上见到的不同,看来似乎是和汝同属一队的其他人呢。」



弗拉德廉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杰弥尼虽听得讶异皱眉,但毫无起伏的话仍持续下去:



「准汝明日起参加军议。就算身为平民,考量到至今为止立下的战功,总让汝置身事外反倒不自然。」



「承蒙殿下恩宠,倍感惶恐。我不惜粉身碎骨,力行军务。」



「听说汝有个很优秀的副官啊。」



「是的!率领炮兵部队的卢卡•巴路克副团长可说是我的左右手。」



「余对卢卡有兴趣,明日准许汝把他带来参加作战会议。」



连卢卡的事都知道吗——杰弥尼默默倒抽口气。靠著东方军的宣传,卢卡、弭兹奇和雅思缇之名已在本国平民间声名大噪,但实在没料到竟也传到皇太子耳中了。



——这家伙真难搞啊。



——完全猜不透在想什么。



这对杰弥尼而言相当罕见。一般来说,他只需见上面并聊天五分钟左右,就能看透这号人物的内在底细,但面对弗拉德廉却完全看不出所以然。其内在究竟是深不可测?还是空虚无实?



「辛苦了,退下吧。」



冷不防收到命令,杰弥尼默默行礼,站起身来。



走出农庄,跨上白马,仰望星空。



——这下究竟会变得如何?



即便是杰弥尼,这次也预测不出未来的发展。尽管很想相信皇太子「余不会亏待汝等」这句保证,还是免不了碰上麻烦事吧。



在星光洒落的平原上,帝国军亲卫军三三两两在营帐、临时小屋或营火堆旁飮酒弹琴,赌牌作乐,享受短暂的闲暇时光。



边提绳驾马穿过营火堆缝隙,杰弥尼回想起今日这场邂逅。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短短咒骂后,舔起乾燥的上唇,感受到细细沙粒沾上舌尖的触感。



「可别看扁我啊,这下你这头狮子形同在身上养起跳蚤啦。」



眼神中晃过凶光的同时,像是要激励自我般如此喃喃自语。



即使摸不清这位哥哥的底细,仍有件已经清楚的事实。



——那家伙是个烂好人。



流著相同血脉的弟弟突然出现在表面舞台上,对于身为皇位继承人的哥哥毫无益处可言。竟然说要向皇帝争取承认杰弥尼为庶生子,等同蠢到自己唤醒多余的皇位竞争对手。



至于为何他会做这种事,答案只有一个。



——在可怜我是吧,蠢货。



——以为略施小恩我就会顺从?会痛哭流涕巴著你吗?



——你太天真啦,哥哥。



就让自小受鄙视,后来更被父母拋弃独自活到今日的人,来教教这个打从出生起就在宫廷内受臣子簇拥的哥哥做人的道理吧。



——人类会背叛,欺骗,陷害他人也面不改色。



——即使恩将仇报,不穿帮便没事了。



——就让我教教他世间的理所当然。



回忆起老神在在,面无表情的哥哥,杰弥尼对著天空口吐怨言。



「欸?我也要去?」



回到自己的营帐把卢卡叫来,对他转达觐见弗拉德廉的结果后,他果然一脸错愕。



「皇太子殿下说对你有兴趣呢。你是不是一出生就倶备受王族喜爱的资质啊?」



「能获准参加军议当然很高兴啦,毕竟我对这种大战役的作战计画如何决定挺有兴趣的。但我只是个居无定所的贫民啊。」



「代表不只是我,你的名声也传进王侯贵族耳中啦。其实考虑到至今为止立下的战功,现在才被叫去参加军议还嫌慢呢。」



「对啊,我们很努力了耶。跟著我们的士兵死了不少……要是杰弥尼你能出人头地,相信那群家伙们也能含笑九泉了吧。」



「我当然会出人头地。如同以前跟你说过的,总有一天我会成为黎维诺瓦皇帝。」



听杰弥尼说得斩钉截铁,卢卡也只能苦笑。



「要是你在作战会议上说这句话,一团香喷喷的褐色绞肉就出炉啦。」



「我确实感受到正一步步往皇位靠近。」



「你也真爱作梦耶~」



「反正再过不久就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了,我就现在告诉你吧——虽然一直瞒著你,但我其实是皇帝亚黎维安四世的私生子喔,厉不厉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