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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命题(2 / 2)




「哦哦~好厉害喔~」



杰弥尼开始对著发出虚伪赞叹声的卢卡,花了将近两小时将关于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全盘托出。到了半夜一点半,每当听得快睡著就被摇醒的卢卡半梦半醒揉著眼时,已理解了杰弥尼的经历。



「够了,我懂了,你也说得简短点嘛。就算你不睡也没差,但我可是需要睡的人啊。」



「要是你愿意信,说到这里是没问题啦……你信了吗?」



「算吧,毕竟要说这两小时都是你编出来的谎也太厉害了。再说我一想想,以前第一次认识你那时不只穿著漂亮衣服,还有那么多书。本来以为你是打哪来的公子哥儿,没想到竟然是皇帝的私生子啊……」



「怎样啊?这下只要用对手段,我当上皇帝也不奇怪了吧?要是我这庶生子能被皇帝承认,就能坐上第二皇位继承权了喔。」



「是没错啦,可是下任皇帝已经确定是弗拉德廉皇太子了吧?毕竟是皇妃生下的长子,感觉谁都不会有意见。」



「是啊,照这样下去的话,的确……」



随著这声低语,杰弥尼以略为认真的眼神盯向卢卡。



睡眼惺忪的卢卡缓缓清醒。



「……你在打些鬼灵精怪的主意对吧?」



卢卡的口吻自然放低。



「我的确在想些有的没的,想听听吗?」



简直就像情侣间说枕边话般,杰弥尼也轻声细语起来。



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是怎样啦?难不成你想搞政变把你大哥赶走?」



卢卡随口开开玩笑,看到的却是杰弥尼脸上那不怀好意的贼笑越来越深。



彷佛有阵冰冷乾燥又空虚的风从他的笑容中吹出。



卢卡抬头盯著杰弥尼这副笑容一会,感受风冰寒地拂过太阳穴。自己是在开玩笑,但他并不是。



「欸、不是吧?你该不会?」



「……………………」



「……欸你等等啦,那样实在有点……」



「……你认为不可能吗?」



「不,这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啦。」



「不是的话……那是什么?」



「欸、不不不,弗拉德廉皇太子不是认了你这个弟弟,还说愿意帮你去向皇帝陈情吗?然后还准你参加作战会议,是个好大哥吧?你怎么能把这样的人赶走,想自己坐上皇位啊……」



「为什么不能?」



带著空虚笑容中吹出的刺骨寒风,杰弥尼这么问。



——这家伙就是这点太可怕。



——就是这点让我无法理解……



压抑住心中的感叹,卢卡正经回应:



「再怎么说你们都是兄弟吧?你那样做根本枉为人啊。」



「哈哈哈哈!」



「拜托,我不是开玩笑,很认真好吗。我换个说法好了——你那样做违反道德,是万万不该的行为啦。求求你听懂人话好吗?」



苦口婆心相劝,结果杰弥尼却高笑几声,反问:



「道德是谁决定的规则?」



「还用说吗,是以前先人们再三从失败中学习教训,为了促进社会发展而建立起的伦理体系……」



「遵守的好处在哪?」



「……我哪知道,现在没时间陪你说歪理啦。」



「我拥有击垮伊甸这个伟大的目标。因此我必须持续选择出能以最小成本、最高效率跑完超长距离抵达终点的最佳正解,途中实在没有让道德这种暧昧不清的因素揽局的余地呢。既不能实际掌握在手,肉眼也看不见,代表根本不值得考虑。」



杰弥尼这番话冰冷无情,使卢卡产生一种正和他两人在月球表面独处的错觉。地表上的常识对杰弥尼根本不管用。



似乎是察觉到气氛尴尬,杰弥尼缓缓展露微笑,耸耸肩道:



「……说是这么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今能做的只有专注等待机会到来,如此而已。希望你能做好心理准备呢。」



卢卡尽可能装成若无其事般回答:



「我才不想哩,别每次都拉我往火坑跳,心脏根本受不了。」



随口答应只会招来无可挽回的局面这一点,卢卡已在乌奇奥勒暴动时切身体会到。杰弥尼又「呵呵」诡异笑了几声,陷入沉思。卢卡于是稍微提起了自己的状况。



「还有,我可没打算一直待在杰弥尼军团里。假如打算干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等到我不在以后再干吧。」



「哦,你说和那个公主大人的约定吗?什么啊,你不是答应要一辈子当我的部下吗?」



杰弥尼鼓起脸来,似乎不太高兴。



「我也有很多事该做好吗。何况法妮雅应该正在王国等著我回去。」



杰弥尼一听脸色一沉,语调瞬间变得冰冷。



「唔,这样啊,比起我你宁可选择法妮雅是吧?」



还闹小孩脾气喔?是说这番话不跟雅思缇说过的一样嘛。



「这不是选哪边不选哪边的问题好吗。约定就是约定,报酬我也已经收下了,非干不可。」



他一直接了当这么说,杰弥尼便嘴角一歪,上半身往椅背仰去。



「既然如此,你和公主的传闻果真不假吗。」



「什、什么传闻啊?」



「乌奇奥勒暴动之际,公主法妮雅与主谋卢卡•巴路克接吻,更胆大妄为地想助其逃狱。这类风声已经在社交界传开了喔。」



卢卡一听,吓得不禁往后一仰。



「什、什么啦?意思是贵族那群家伙们都知道了吗?」



「无聊透顶的家伙们不会放过这种有趣的话题喔。这些传闻被大量加油添醋,法妮雅的名声如今可说跌落谷底。」



「喂喂真的假的啊……」



贵族与庶民之间能获得的情报量差距甚大,关于王室的八卦唯有身处宫廷中才可能得知。杰弥尼平日就不忘动用财力确保这类消息,知道一般庶民不晓得的事。



「有关公主下场如何我只听过传闻,并不知道确切状况。据传她遭降位,被送进修道院重新接受教育,求婚候选者一口气拒绝掉与公主的婚约等等,五花八门的风声都听过。」



「呜哇……都怪我害惨了她……」



卢卡失落低头,忍不住用双手胡乱搔起头发。假如全是自己害得法妮雅艰辛难受,实在愧疚不已。好想早一刻回到王国,掌握确切的情报,接著引发革命摧毁那啥狗屁王政。



——好想让法妮雅好好当个普通女孩……



卢卡的心愿不过如此。想和法妮雅普普通通地见面,边聊天边用餐,在路上闲逛罢了。卢卡可说只为了这个目标才立志革命。



「你真的很著迷于法妮雅耶。她有这么厉害喔?」



「与其说厉害……不如说人很好啦。既聪明,又温柔,我当真认为要是她能当上女王,社会一定能变得更好。」



「唔?」杰弥尼哼了一声,接著开始问起卢卡关于法妮雅的个性、思想、行为举止等细节。



当卢卡回答了一连串问题后,杰弥尼上半身躺回椅背上。



「嗯……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的确是号让人挺有兴趣的人物。身为王族却理解到王政终将结束这种事,若不具备丰富知识涵养与智慧是不可能的。」



「对啊对啊。她主张无论权力还是财富,都该由王族释出让步,缓缓转移给大众,并说这才是牺牲最少的做法喔。这个想法我既能认同,可能的话也想帮她点什么……事情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法妮雅公主是吧……在乌奇奥勒暴动那时候,我终究没能见上她一面呢。既然是如此冰雪聪明的人物,真想见一次看看。」



怀表的指针已经指著半夜两点半。明天一早就得参加作战会议,不能熬夜熬太晚。卢卡于是站起身来。



「好啦,白日梦就作到这,现在还是作些非完成不可的事吧。毕竟战役才刚开始,路还长得很呢。要是不先专注在眼前事,连梦都没得作了喔。」



「……嗯……是啊。那就,晚安啦。」



听杰弥尼回答得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还在思考法妮雅的事。尽管萌生不好的预感,卢卡仍走出了杰弥尼的营帐。



走出帐外时,团员们都已熟睡。只见因白天会战疲惫不堪的士兵们纷纷在帐篷、临时小屋或裸露的地面上呼著充满酒臭味的鼻息,有如婴儿般在闪烁星空之下熟睡著。



当卢卡鑕过营火、枪架与建筑材料的缝隙间往自己的帐篷而去,在昏暗夜色中发现奇怪轮廊。



「……嗯?」



这个在橙色火光照射下背对著这里,姿势如宠物听到「坐下!」般的物体,似乎是头翼龙。



一对收起的翅膀及半透明的翼膜,超过两公尺半的庞大身躯就算载著大人也能轻松翱翔天际,看起来大概是受战场的尸臭味吸引,降落到地面的落单翼龙吧。翼龙基本上都性情温驯,一注意有人类接近便马上逃跑,因此无需害怕。在麦山羊、镰刀鸟、吸血猴和太刀猫等魔兽理所当然横行的荒芜狂野内,并不算是发现时需要大惊小怪的生物,顶多像是在街上碰到稀有鸟类般的感觉。只不过,卢卡却认得那头翼龙。



他出声对翼龙的背呼唤:



「你是……巴斯希跋吗?」



一出声呼唤,翼龙动起长脖子转了过来,「啾~」叫了一声。腹部稍微呈葫芦状突出的躯干,伸在胸前的短前脚,看似坚硬的龙鳞和长脖子,紧抓地面不放的后脚上则长了三根利爪。加上几分可爱的深灰色双眸与亲密的叫声,让卢卡明白眼前的翼龙正是自己的老朋友。



「哇!好久不见啦巴斯希跋!!你还活得好好的喔!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卢卡眉开眼笑,往转向这边的巴斯希跋一扑。当卢卡把脸埋在它胸口又硬又冰的鳞片上不断磨蹭,巴斯希跋也开心地啾啾叫了几声,动起举在胸前的短短前脚,放到卢卡双肩上。



九岁那年,与希尔菲相遇的夜晚。



就是这头巴斯希跋在空中拼了命支撑著从飞船坠下的希尔菲。要是没有巴斯希跋,当时希尔菲便已当场摔死,因此某种层面来说可算是改变了卢卡命运的翼龙。



等卢卡开始和希尔菲在废料仓库生活,巴斯希跋也偶尔会降落在仓库屋顶上来看看希尔菲的状况。由于在希尔菲死后便突然消声匿迹,这对卢卡而言算是睽违八年的重逢。



毫不犹豫与翼龙热情相拥的同时,卢卡开口道:



「抱歉啊,希尔菲她去世了。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一出声道歉,明明听不懂人话的巴斯希跋竟轻轻「啾~」了一声。卢卡硬是摆出笑容,抬头仰望朋友。



「希尔菲托付我找到Vivi Lane,我这几年一直在找,你知不知道在哪啊?」



半开玩笑这么一问,这只聪明翼龙「啾?」发出讶异声响,接著转过头去。



在巴斯希跋转头看的方向——



「嘿、嘿,卢卡。」



见到弭兹奇尴尬杵在眼前,卢卡困惑眨了眨眼。



「欸?你在干什么啊?」



原本巴斯希跋是背对著这边。意思是虽然被它的背遮住而没看到,从弭兹奇站的位置来看,刚刚在巴斯希跋眼前的就是他。



只见弭兹奇支支吾吾,回答了卢卡的问题。



「没、没什么啦。只是刚刚看到巴斯希跋在这,很怀念啊。」



「……你认识巴斯希跋喔?」



「欸……啊……对、对啊,我认识喔。以前不是有在仓库看过吗?」



弭兹奇慌了手脚,回答得不太有自信。



卢卡双手叉胸,翻找起待在废料仓库那时的记忆。当时自己的确和弭兹奇见过面,但是他和巴斯希跋有见过吗……?



弭兹奇突然抬起头来,用双手握起巴斯希跋的前脚。



「能见到卢卡真是太棒了呢,巴斯希跋!不过明天得早起,我们改天再见喔!要默默守护我们喔!」



听弭兹奇简直像在赶自己走的话,巴斯希跋寂寞地轻鸣一声,张开全长五公尺以上的翅膀,猛然振翼离去。



扬起大片砂尘后,巴斯希跋的庞然巨躯翱翔过星空。抬头看著巴斯希跋彷佛在道别似地摇著长长尾巴,弭兹奇露出僵硬笑容面向卢卡。



「荒芜狂野上好多奇奇怪怪的动物,超有趣的对吧!我很喜欢那个长得像螳螂的鸵鸟喔!」



听到弭兹奇明显想转移话题,卢卡不太高兴地瘪嘴。



「你是不是……有事瞒著我啊?」



「……欸!?没有没有!我没瞒你什么啊!我、我们不是伙伴吗!?所以根本……没瞒你……什么事……」



一开始还说得铿锵有力,结果越说越小声,头也跟著垂下。圆谎技巧实在烂到看了都同情。



卢卡单手搔起后脑勺,边叹气说:



「……不想说没关系啦,毕竟我也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事。不过想说的话随时说一声喔,伙伴。」



「嗯……我是没隐瞒啦……可是……嗯……」



听弭兹奇说得口齿不清,卢卡打起呵欠。



「好啦,明天得跟高官们参加作战会议。要是区区佣兵敢在途中打起瞌睡,难保不会小命不保。所以说,晚安啦。」



「嗯、嗯!晚安!会议加油喔!」



弭兹奇勉强挤出笑容挥手。尽管这家伙有时让人捉摸不定,但只要明白他是好家伙就够了。卢卡也单手挥了挥,回到自己帐内,一往稻草床上倒的瞬间就进入了梦乡。



隔天早晨——



在成为总司令部的农庄内一间宽敞室内,黎维诺瓦帝国东方军的高级将领们都到位后,作战会议于上午九点开始。



长桌的上位坐著总司令官弗拉德廉皇太子,左右分别镇坐著参谋长普拉顿元帅与首席参谋拉曼少将。军团长、师团长、负责后勤、徵收、庶务、参谋等将领二十余名,末座则坐著新来的团长与副团长。



(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副团长卢卡不自在地望过一排排达官显要,轻声问起身旁的团长杰弥尼。



(我们是受邀而来的,抬头挺胸吧。)



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忽视将领们不时往这里投来的嫉妒与恶意满满的视线,杰弥尼嘴上挂著一如往常的讽刺笑容。真不愧是皇帝的私生子,即便看到统治黎维诺瓦帝国的大贵族齐聚一堂,也丝毫不怯场。



(今天的任务是安分撑过去。别做任何发言,负责点头就好。只要不招来贵族们的反感就万万岁了。)



听到杰弥尼的轻声细语,卢卡没什么自信地点点头。毕竟考虑到杰弥尼所到之处理所当然会发生各种天灾人祸,他实在坐立难安。



「那么该开始了吧。关于今后的作战计画,由拉曼参谋来说明。」



在普拉顿督促下,参谋拉曼单手拿起厚厚一叠作战计画书站起身,走到架立好的荒芜狂野大地图前,以装模作样的语调念出作战名称。



「一七九二年三月二十六日,歼灭诺瓦洛库要塞与其后方野战部队之作战计画。」



接著便开始边指著大地图上的地名,朗读起又臭又长的作战计画书。内容既复杂又拐弯抹角,乍听之下实在难以理解。



「根据判断,于昨日会战中败阵之敌德尔•多勒姆野战部队溃败之左翼将逃往南方森林地区。此外,中央主队则穿越东方沼泽地,通过狭窄山间逃进诺瓦洛库要塞。至于右翼则根据判断,在毫无组织纪律的状况下持续于诺瓦洛库要塞北方逃亡。考虑到我军于本战役的主目标为攻陷诺瓦洛库要塞一事,预计让三军之间维持两公里的间隔行军。第一军方向为……第二军方向为……第三军方向为……」



朗读的声音单调且毫无热诚,都能感受拉曼「反正你们也没在听啦」的真心话传来。卢卡悄悄环顾将领们的模样,发现三分之一装得正经八百盯著拉曼,三分之一不时轻声聊起天来,剩下三分之一更直接睡著了。其中最可怕的是,坐在上位的弗拉德廉皇太子本人就大喇喇把上半身仰在椅背上,睡得可香甜了。



昨晚熬夜到很晚的卢卡也很想睡,但如果区区佣兵在这个节骨眼打瞌睡,总觉得会小命不保。所以硬是把眼皮撑开,拼命想去理解拉曼正在说明的内容。但卢卡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说得难懂,让人越听越搞不懂本次作战的目的。



——没意义嘛……



卢卡在心中抱怨。虽然他原本认为所谓的作战会议,是经过在场的高阶将领们口沫横飞地激烈争辩,最后才产生出令人叹为观止,堪称帝国最棒智慧结晶的美丽作战计画,但实际在眼前上演的却是无聊透顶的朗读剧。真的越听下去,越不由得有种作战计画竟然如此随便的感想。



——从大前提开始就错了。



拉曼念出的作战计画前提是「敌军大概会分三路逃跑才对」。拉曼就在这个前提下朗读著自己想出来的作战计画超过一小时,不过敌人并不一定按照这边的预料行事。假如左翼军并非往南方森林地区,而是逃进东方的诺瓦洛库要塞,这段冗长的朗读将完全失去意义,形同中年大叔念妄想日记罢了。



在场所有人应都明白这个事实,却没人出言点醒。看样子大伙就像杰弥尼最初说的,当下只求不让拟定这套作战计画的普拉顿产生反感,而选择默不吭声。



——无聊透顶……



——因为这些随便想的计画去死的可是士兵耶。



卢卡逐渐不爽起来。在办这种形同学生发表会的会议,将领们更垂头打盹的途中,敌军正悠悠哉哉地逃跑。与其在这开这种毫无意义的会议浪费时间,不如直接让总司令官弗拉德廉下令,马上开始进军追敌好太多了。



说是这么说,其中最令卢卡生气的还是某一点。



——为什么主要目标是攻陷诺瓦洛库要塞啊……



尽管知道没有区区一个团的副团长置喙的余地,卢卡仍对战略目标本身相当不爽。



诺瓦洛库要塞可是在第一、第二次德尔•多勒姆战役中抵御住黎维诺瓦帝国军猛攻,一座固若金汤的山城。



座落于分隔黎维诺瓦帝国领土与德尔•多勒姆领土的北游鲁格山脉与南游鲁格山脉要冲,阻挡了通往圣都巴迈勒,俗称「钢铁街道」的史塔力街道。因此一般认为若不拿下此城,便无法攻进德尔•多勒姆境内。



然而面对砌于丘陵岩山顶部的山城,不只炮击不管用,进攻路线也局限于一条狭隘山道。一旦意图登上山道,便会遭敌军配置在两侧的炮火拦腰扫射,留下一片尸山血海。倘若真能成功攻破诺瓦洛库要塞,也就得以入侵荒芜狂野东方一片辽阔平原。然而这百余年来,黎维诺瓦帝国侵略东方的计划,接连被这一座山城阻挡下来。



第三次德尔•多勒姆战役的目的同样是攻略这座诺瓦洛库要塞。为此皇太子御驾亲征,率领三万八千大军来到此地。如今这群围著长桌的达官显要们,都对此目的深信不疑。



——脑袋未免太顽固了吧?



忍不住在心中抱怨起来。虽不晓得决定作战目的的是参谋长、皇太子还是皇帝,但无疑跳脱不出过去的常识,无法跟上这个时代的战局。



——拜托你们读点书好吗,书!



边暗自咒骂边听著拉曼少将那让人想睡不已的朗读,又过了二十五分。



「……以上便为本次作战的纲领。有任何质疑吗?」



拉曼少将咕哝著环顾长桌边的高阶将领,见到接近一半以上都睡著也丝毫不动声色,转身面对弗拉德廉皇太子。



「您意下如何呢,殿下?」



「Zzzzz……」



拉曼等待也睡著的弗拉德廉有所回应。在普拉顿轻咳数声,并出声喊了四次左右以后,弗拉德廉才终于醒来。



「你们还在弄啊?」



劈头丢出这句话,再放眼扫过桌边将领。这群将领好歹还知道皇太子清醒过来,原本打盹的将领们大大睁开双眼,脸上露出奉承迎合的笑容。



唉,终于结束了吗……当卢卡默默在心中松了口气时——



坐在距离末座的卢卡最远位置上的弗拉德廉开口:



「唔,看样子余终于见到那阵雾气的主人啦。」



此话一出,现场瞬间鸦雀无声。



普拉顿表情一沉,一副「还来啊」的反应。



「你心中对作战计画有意见呢。」



弗拉德廉这一说,将领们纷纷面容僵硬地面面相觑。



普拉顿战战兢兢地开口:



「殿下……?您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只见弗拉德廉愉悦吊起单边嘴角。



「不,余只是十分满意。如同在战场上看到的,是股强烈浓厚的雾气啊。胸怀大志之人,要不要过来这边试著发号施令呀?」



卢卡静异望向坐在远方上位的弗拉德廉。虽然不晓得原因,但感觉即将上演一场表演秀。现在只管好好欣赏一番,等等回去讲给弭兹奇和雅思缇他们当笑话听听吧。



这时弗拉德廉终于直接起身,傲然挺直脊背,以朝气蓬勃的神情放声说:



「余在说的就是汝啊,卢卡•巴路克。有什么不满就直说吧。」



一瞬之间——



镇座在场的所有将领头上彷佛都浮现隐形的「?」。



「汝的雾气既浓烈又火烫,就算骗得过凡夫俗子,但可逃不过余的法眼啊。余准许了,把汝那股雾气的源头,灵魂的热诚当场倾泻出来吧。」



皇太子就像个舞台演员般,说得有模有样。



卢卡只能愣愣眨眼,望向远方的皇太子。



高阶将领们原本望向上位皇太子的眼在眨了两、三下后,一齐转向末座的卢卡这边。



一片寂静。



卢卡也对著大贵族们回眨了几眼。



弗拉德廉命令身旁的拉曼少将:



「卢卡•巴路克似乎对汝的意见不满呀。余准许他发言……不,非让他好好说不可。让他本人一吐满腔热诚,说到满意为止。」



一口气下完令后,弗拉德廉坐了下来,盯向卢卡。



普拉顿和拉曼互看一眼后,开始细声商量起事情。而在卢卡身旁的杰弥尼一双眼则瞪得老大,质问起卢卡。



(你干了啥好事啊?)



被这么小声一问,卢卡只能摇摇头。



(没有,我一直都坐著啊。)



(……雾气是什么鬼啊?)



(谁晓得啊,去问他啦。)



当两人一本正经地窃窃私语,拉曼少将出声道:



「呃……承蒙殿下特别举荐,接下来即将倾听第三十二独立混合军团,卢卡•巴路克副团长发表高见,恳请各位再稍加奉陪……那么卢卡副团长,请到这边。」



皇太子的总管家走到卢卡身旁,恭恭敬敬一鞠躬后把椅子往后拉。



卢卡只能站起身,在总管家的催促下被带到大地图前。



拉曼不情不愿地将指示棒交给卢卡,小声对他说:



(这是殿下亲自下的令,说出你对作战计画的意见。)



卢卡仍没能把握到底发生何事。



「……呃,我吗……?」



(我才想问你啊。你究竟做了什么?)



「没有……我只坐著而已……」



(……殿下有时会做出这种行为。尽管大概是心血来潮,但既然已收到命令,没把你心中的意见通通说出来便无法获得原谅。你想讲什么就讲,快让这场闹剧结束吧。)



「喔、喔……」



拉曼点了头,桌边的普拉顿则一脸无奈地看来。



卢卡单手拿著指示棒杵在大地图前,环顾起一齐往自己身上望来的帝国军高阶将领们。



「无需客气,说出汝思考的意见吧。不过,可别让余感到无聊啊。」



直到弗拉德廉这句话传进耳中,卢卡才终于体悟到现状。



——喂,等等,真的假的啊?



自己刚刚大概……一定是不小心将心中的不满流露于表情上,结果遭到弗拉德廉识破,就发展成「你小子是怎样?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局面,被抓来此处示众。贵族们往这里刺来的视线中彷佛能听见「这家伙是怎样?」「打哪来的家伙啊?」「这不是杰弥尼军团的副团长吗?区区佣兵竟想在我等面前班门弄斧?」「瞧那吓得半死,随时都像要尿出来的蠢样,还是快点哭著求饶逃出去吧。」等等暗地里的心声。



眼见表情僵住的卢卡毫无动静,弗拉德廉冷冷说道:



「再不快点的话可是会失去良机啊。听说无论身处何种预料外的窘境都不会动摇之人才能赢得胜利,汝的能耐难道如此而已吗?」



受到明显的挑衅,使卢卡的太阳穴爆出青筋。



难不成这位王子大人是在考验我的胆量?



卢卡缓缓吸气,然后又缓缓吐了出来。



将脑袋唤醒,客观俯瞰现状,接著催眠起自己。



——命令我献策的可是王子大人,就算我说啥都不会被杀头。



——尽管肯定会被在场这群贵族家伙讨厌……也罢,跟平常没两样啊。



卢卡的双眸发出灿烂的鲜红光辉。



——再说王子大人说得对,这是次机会。



——万一事情能顺利,士兵们就不必白白去送死了。



卢卡说什么都无法看著如同家人般的军团成员因为这边这群蠢货定出的烂作战计画丧命。一旦下令展开有勇无谋的攻城战,难保下一支被迫去攀登山道而遭敌军野战炮洗礼的就是杰弥尼军团。如今皇太子等同给了自己拯救众多士兵的机会——就这么想吧。



做好觉悟后,卢卡开口道: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于此僭越为各位献策。我是杰弥尼军团副团长,名为卢卡•巴路克。」



「应该称,第三十二独立混合军团吶。」



「欸?啊!是的,我是第三十二独立混合军团的副团长。」



一从俗称改口为正式名称,高阶将领间顿时传出一片窃笑。这种笑法更加牵动了卢卡痛恨贵族的琴线。



——这些家伙有够让人不爽耶。



——我就趁这个好机会辩到你们吭不出声。



既然皇太子都说了「别让我无聊」,那就没关系了吧。我就来个有求必应,把刚才心中想的这些通通吐给你们瞧瞧。



「呃~那么,请容我从最基本的部分来献上第一步策略。」



卢卡不晓得该怎么跟贵族说话。不过只要小心别太失礼,即使可能遭到降级或入狱,不至于会被杀头才对。



「对于多达三次的德尔•多勒姆战役之作战目标均为『攻略诺瓦洛库要塞』一点,在此提出疑问。」



贵族们除了投以无言的视线,更能看见无声的「蛤?」纷纷从他们头上冒出。由于早已猜到会遭到反驳,卢卡接著说下去:



「将作战目标改成『歼灭德尔•多勒姆野战部队』才是当今最好的选择。拙见认为,应直接通过诺瓦洛库要塞旁,与将于后方重新集结的野战部队决一胜负。」



一这么说完,先是沉默了好一会,接著将领们竟哄堂大笑了起来。其中一名参谋将领语带嘲讽地取笑:



「敢问你是否读过军事学?是哪间士兵学校教出来的啊?」



「我是自学读书学来的。」



卢卡马上回答,结果围绕著长桌的哄笑声中开始听出愤怒之色。



「没想到我等竟得听一个战争门外汉大放厥词啊。」「要是能直接通过,我们早就做啦,就是办不到才得想办法攻略啊。」「回去重读教科书吧。那座要塞可是挡住了通往德尔•多勒姆唯一的街道,看地图难道看不出来吗?要是我军不管要塞直接追赶敌野战部队,别说决一胜负了,肯定免不了饿死啊。」



如同这位将领所说,通往德尔•多勒姆王国唯一的道路——「钢铁街道」只通往座落于南北两道山脉最狭窄地点的诺瓦洛库要塞。从地势上来看,倘若直接进军经过要塞,守在城内的敌人只需出城便能轻易阻断帝国军补给线。



然而。



「请恕我僭越说一声——我论那种想法已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卢卡说得斩钉截铁,使将领们的表情眨眼间便染上怒色。



——还是出口了。算了,一不做二不休啦!



卢卡不管三七二十一,说出了自身的意见。



「敌方是座由陡峭岩壁守护著的山城,进攻入口唯有一条狭隘山道……也就是说对于守在城池的敌军而言也只有一个出口。那么我们只需反其道而行,关住敌军让他们出不来即可……于山道出口配置野战炮大队,反过来将敌军封锁住。用以封锁的兵力只需五千足矣。而在封锁著诺瓦洛库要塞的期间,率主队三万向东进,与敌野战部队一决胜负。倘若成功歼灭敌野战部队,形同取下敌军首都巴迈勒。接下来我军只需驻扎进巴迈勒,靠著敌军食物为粮,悠悠闲闲逼其谈和即可……以上便是我的想法。」



一口气说完后,在场众人均哑口无言。唯有弗拉德廉嘴角略显笑意,相较下杰弥尼嘴角抽搐,面露僵硬笑容。



将领们纷纷你看我,我看你。



「意思是……只留下一支部队后继续进军吗?」



「正是。」



「……前所未闻。要是留下多达五千兵力来封锁,代表主队战力也会下滑。能够在总决战中取胜的可能也更低了。」



「之所以没有把部队分开的前例,只因为过去从未有过多达三万八千的大军一齐进军。在后勤补给尚未完善的时代,要是动员如此大规模的军队,不可能进行长达一个月的侵略作战。然而现今多亏道路、运输手段与官僚体系的发展,使我军得以率领三万以上的大军侵攻敌国领地。就算扣除上一场会战中死伤的三千人及分为另一部队行动的五千人,还是能以三万大军展开决战。拙见以为,如此兵力丝毫不逊色于重新集结的德尔•多勒姆野战部队。」



卢卡冷静的回答让将领们无言以对。这时又有其他作战将领质问:



「有一说是『运输成本为距离的平方比』。要是在没有据点的状况下踏入敌国领内,运输线将大幅延伸,难以补给。攻下诺瓦洛库作为我军的攻击据点,充分累积物资后再深入敌阵才是常态。」



「拙见以为,军粮无需靠后勤运送,而该从侵攻地点直接徵收。直到百年前,地区通常难以供给足够军需,但现代历经过农地改革,收成量已大幅提升,足以让我军往后无论去到城镇或村落都能顺利吃饱。根据第六次堤拉诺勒战役的记录,人口六百的村落足以供应一万两千名士兵驻扎五日后,村里仍留有食粮积蓄。」



卢卡明确了当的回答,使得一名壮年将领顿时吹胡子瞪眼,怒吼道:



「帝国军可不是蝗虫!以高洁自豪的帝国军若靠强抢民粮苟活,形同让陛下威光扫地呀!」



「并非强夺,主要是靠军费来购买粮草的『徵收』。要是临时缺乏现金,留下借据也行。只要在获得赔偿金后再来付帐,不只能不损一点成本,更能于敌国领内宣扬陛下的威光。」



看到卢卡一副老神在在,就像在表示早已预料到这点程度的怒吼,壮年将领的胡子抖得更严重,发出更大声的怒吼:



「至今为止已有成千上万的士兵魂断那条山道!攻克诺瓦洛库要塞实乃帝国之宿愿,视而不见直接通过定将影响陛下信誉!德尔•多勒姆战役……不,这一百二十年间,攻克诺瓦洛库要塞始终是帝国东方扩展计画的作战目标!要是现在更改目标,将如何对得起壮烈牺牲的先人们吶!」



这些贵族真的就带著这点程度的蠢猪脑来打仗啊——卢卡打从心底厌烦。拜托为了顾全你们那狗屁信誉还面子啥鬼而丧命的士兵想想好吗?



「阁下,您这是本末倒置。攻略诺瓦洛库要塞的目的乃是推翻德尔•多勒姆王制。只要能先让德尔•多勒姆王投降,诺瓦洛库便会开城。您这样手段跟目的相反过来了。」



「什……你……这……!!」



我大概是不懂讲话礼节才总是惹贵族发火吧——卢卡边自嘲的同时,仍没有停下他蕴含沉静怒火的话:



「作战目标应该定为歼灭敌野战部队,至于要塞只需建道栅栏包围起来即可。现代社会结构、产业、农地与道路的改革已十分先进,无需再受旧时代的补给观念所困。利用敌地资源供给我军,这才是新时代的战争。」



卢卡特意维持冷漠口吻,说得斩钉截铁。



鹈雀无声的大会议间内不再响起反驳声。即使用情绪性字眼攻击也马上会遭卢卡的机智挡下,甚至反挨一记回马枪。在场的贵族们能做的,只剩下交互看著卢卡和普拉顿元帅。参谋长普拉顿直到此刻,都还没对卢卡的意见做出任何反应。



「参谋长,说说意见吧。」



经弗拉德廉皇太子这么一催,普拉顿才终于面色凝重张口:



「到了这个地步才要更改作战目标实在不可能,巴路克副团长这番言论应于第三次战役立案前说才对。」



马上就遭到否决,同时一阵松了口气的氛围在贵族间扩散。既然参谋长直接否决,什么样的献策都没用了。



然而——



「为什么不可能?」



弗拉德廉开口质疑。



只见普拉顿白眉下那对深不可测的眼稍稍瞪大。



「殿下,因为我军并未做好深入侵略德尔•多勒姆王国的准备。尚未掌握敌野战部队再集结地点就踏入敌领,追逐起不知位于何方的敌人,定会拖长输送路线,届时我军将用尽资源。既没办法保证敌军定会与我军一决胜负,不拿下诺瓦洛库要塞就直接发动攻势,形同自杀。」



卢卡反驳起普拉顿的回答:



「就算掌握不到敌部队所在地,只要我军朝著敌首都巴迈勒前进,敌军定会出面决战。巴迈勒对他们而言是神圣之都,德尔•多勒姆王肯定会拒绝不交战就拱手把首都让给异民族这种丑闻。正因为过度自豪,使得他们无法拋弃圣都。」



普拉顿恶狠狠盯向卢卡。元帅阁下竟对一介区区佣兵展露出明显怒火。要是没有皇太子在场,恐怕早就有亲卫队冲进来抓住卢卡了吧。在场所有大贵族可说都成了卢卡的敌人。



不过。



——谁还管啊?我才不会输哩,放马过来啦臭家伙。



卢卡再度下定决心,哪怕是关禁闭还是降阶,说什么都不能输了这场唇枪舌战。就让我代表那些在前线奋战的士兵们,好好教训教训这群臭贵族……!



在那之后约莫一个半小时,卢卡以参谋长、首席参谋与其他所有高阶将领为对手,提著唇枪舌剑大肆厮杀了一番。双方各自搬出拥有的经验与知识,以卢卡的献计与现行作战目标为题仔仔细细相互质问,挑语病,翻旧帐,揶揄挑衅威胁无所不用其极,只求辩赢眼前对手而说得口沫横飞。



弗拉德廉自始至终都只单手举著酒杯,微笑著默默观望。听著长篇议论也不感到无趣,有时当出现一些针对卢卡的严重人身攻击侮辱时,他还会出言缓颊,将议论引导至正常轨道上。



——这个人是个好人嘛。



卢卡唯一能仰赖的只有皇太子的掩护。正因为弗拉德廉明显保护著卢卡,才能让他得以肆无忌惮地对大贵族提出辛辣意见。



当双方都争辩到疲惫不堪,再也讲不出新的质问或反论,拉曼少将请示皇太子做出裁决。



「……属下认为,再继续议论下去也无多大意义……究竟是攻城,还是野战,恳请殿下您下达旨意。」



「唔嗯。」弗拉德廉点了头,满意地宣称:



「余赞同参谋长的意见。全力进攻诺瓦洛库要塞,将其攻克。就照这个最初的方针不变。」



总司令官此话一出的瞬间,能听见高阶将领们「呼……」地松了口气。其实原本这项决定形同理所当然,但卢卡锐利又思绪清晰的话锋险些成功将决定带往野战方面。



「如同参谋长所言,巴路克副团长的献策来得太迟。倘若当初在制订作战计画时他有参与,本次战役的战略目标就已经不同了呢。」



听了皇太子这句话,卢卡深深垂头鞠躬。虽然献策没能成功,至少把想说的话都说出口,感觉舒爽许多。



这时,弗拉德廉发布一道出乎意料的命令。



「书记官,有在写会议记录吧?将方才的议论整理归纳,刊载于本月的东方军广报并在国内配送。相信时间会证明双方的主张孰是孰非。」



普拉顿、拉曼及贵族们一听,大多讶异睁眼,倒抽口气。



「殿下,将军议内容公布出来形同将我军内情告知敌方……」



「想办法好好遮掩。等到第三次战役结束后,经由人民与宫廷裁定,方才这番议论将替我军带来良好影响。」



弗拉德廉说得直接了当,但普拉顿仍不死心,接著说:



「不过殿下,如此一来日后将有一方会遭事后诸葛,受到谴责……」



「怎么啦参谋长,汝对结果没有信心吗?汝可是要带领数万士兵出生入死,应该已经做好会遭到谴责的觉悟了吧?」



「不,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只是担忧军议内容摊在阳光下,会遭敌方看得一清二楚……」



将视线从不停找藉口的普拉顿身上移开,弗拉德廉望向卢卡。



「以后我军制定作战计画时务必让杰弥尼团长与卢卡副团长参加。今日的会议前半虽无趣,后半著实精彩有趣。通通退下吧。」



皇太子话一出,一群人同时站起身来默默行礼回应。等到皇太子离开大会议室,现场只剩下贵族们一对对刺向卢卡的冰冷视线。卢卡与杰弥尼连忙逃出农庄,跨上了自己的坐骑离去。



两人驾著马,在春阳照射的平原上并驾朝军团营地而去。等到确认已充分远离总司令部,卢卡与杰弥尼互看一眼,开怀笑出声来。



「什么嘛,你那大哥人不是挺好的吗?」



「虽然个性让人搞不太懂,但的确不容小觑啊。」



「皇太子殿下和法妮雅一样,都是那种不计较身分愿意倾听意见的人,感觉真不赖呢。」



「他的思想相当进步呢。多亏这样,我们往后能参与制定作战计画了,已经做得很棒啦。」



「假如是像他这样的帝王,我或许想跟著他呢。毕竟他看起来既不会对贵族言听计从,也愿意听我们的意见。」



卢卡心中一片海阔天空,更于内心默默感谢起给他机会泄愤的弗拉德廉。如同刚刚所说的,弗拉德廉身上有某些与法妮雅相似的特质。



然而杰弥尼却收起笑容,压低声音。



「说真的,我不太希望你跟著他耶。既然我胸怀大志,他这号人物总有一天会成为我的阻碍。除非由我们主动拉拢,不然可千万别被他迷住了啊。」



杰弥尼这番话形同泼了卢卡一盆冷水。对啊,这个男人是真心策划搞政变,流放弗拉德廉好让自己当上皇帝。



「感觉你们这对兄弟好悲情喔,明明感情可以变得很好的样子。」



「要是我没有目标,可能会和他很要好没错。」



听杰弥尼冷冷回应,卢卡忽然心想。



——他说的目标是以前提的打倒伊甸对吧?



在卢卡十二、杰弥尼十七岁那年,卢卡在他房内边看书边随口「杰弥尼,你有目标吗?」这么一问之下,杰弥尼竟认真苦思到卢卡不知所措,到头来甚至对卢卡说「赐与我一个像傻瓜般的梦想吧」。尽管卢卡回绝要他自己找,他仍不停坚持「我无法决定啊」,最后懒得陪他耍赖,随口敷衍了「不然这样,你去把伊甸烧光吧」,没想到杰弥尼竟欢呼起「我找到人生方向啦!找到我诞生于世的意义啦!」并抱住卢卡。自那之后的八年间,杰弥尼当真傻傻追逐著那个梦想,攀升到现今的地位。



不过从一旁看著杰弥尼的卢卡,不时会感到诡异。



——这家伙应该不是说什么都非得消灭伊甸不可吧?



假如说他是父母兄弟姊妹被杀的话,倒还能懂不惜赌上人生都想消灭伊甸的决心。



不过杰弥尼并非受过伊甸人残忍对待,全是认为卢卡提出的「打倒伊甸」这个目标很有趣,才像为了消解人生聊赖般去解这道难题,每天都与阻挡在面前的各种问题搏斗著。



杰弥尼的梦想并不存在什么动机。



如同享受解数学难题那般,尝试著去解开规模过度庞大的人生难题。



事情究竟为何变成这样?杰弥尼内心深处到底潜伏著什么呢?不,如果有东西潜伏就罢了,搞不好根本空无一物,那样才更加惊悚。



卢卡装得若无其事,试著问道:



「我说啊……你非得去做才行吗?」



「嗯?你说政变吗?其实我还没想好细部手段啦,可是不让老哥从舞台上消失,永远没有我出场的机会啊。」



杰弥尼回答得理所当然。



「不是,那样做的风险很高耶?你有做到这份上都得当皇帝的意义吗?」



「你在说什么?当然有意义啊。我的目标可是要打倒伊甸耶?为了达成目标,当然是爬到越上位越方便啊。等到我能光靠一根指头动用数十万大军时,也能更加接近伊甸了呢。」



嗯……卢卡只沉吟以对。没错,对杰弥尼而言,就连戴冠称帝都不过是为了打倒伊甸途中的一座里程碑。



明明连个像样的动机都没有,为什么会想这么拼命?



不顾感情、伦理、道德,一心计算著手中题目的最佳解答。



与其说他是个人——更像是台电子计算装置。



假如说杰弥尼的真面目是只因接收到「打倒伊甸」的指令便忠实执行的电子人工智慧,想必这男人也会毫不犹豫地除去家人或伙伴以求完成指令吧。就好比此时此刻,他正打算要排除提拔自己的哥哥。



似乎是看穿沉思的卢卡心中所想,骑在马上的杰弥尼问起他:



「我错了吗?」



卢卡抬起头来,往旁撇开视线。



「以人性来看的话,错得可离谱了呢。」



「……这样啊……我其实不太懂呢。」



杰弥尼这么说时表情微微黯淡下来。恐怕杰弥尼是真的没能理解一些人性中理所当然的常识吧?



以皇帝私生子之姿诞生于世,受父母疏远,希望他消失,十五岁年纪轻轻就被逐出家门的杰弥尼身旁,并没有个人能教他想正常活在世上需要注意哪些事。



卢卡脑海中浮现第一次见到杰弥尼时,他独自待在枯燥房间内看著书的模样。当卢卡开口说想学读书识字,他一副看到新鲜事般笑了笑,答应下来。在那之后将近两年间,卢卡都待在公寓和杰弥尼一直看书。虽说只是卢卡的想像,或许对当时的杰弥尼而言,自己是他头一个交到的朋友。



「……不过你愿意帮我对吧。」



杰弥尼抬起视线望向卢卡。



卢卡手握缰绳,眼神却不自主地避开望来的视线。



太阳高挂天际,只见士兵们边将废弃物往营火堆内扔,边等著出发的号令。蜿蜒平原的另一头呈一片灰蒙蒙的景色,景色后方又会有什么?等在杰弥尼前进路途另一头的究竟是皇帝宝座,还是断头台呢?



——如今深深体会到,这家伙果然令人束手无策啊……



内心叹著气的卢卡侧眼一瞄。眼前这如假包换的败类为了一个毫无动机的目的,打算要踹下待自己相当亲切的哥哥,此刻却如巴著救命稻草般紧盯卢卡这边。



卢卡认为,杰弥尼并非恶人。杰弥尼军团成员间关系之所以好得媲美家人,全靠杰弥尼的厉害手腕。训练时不将士兵们培养成只听命令行事的机器,而著重酝酿出身为战士的自豪荣耀及伙伴意识,成功培育出即使身处地狱般的战况也能不临阵脱逃,选择为伙伴而战的精神。治装费与恩宠金几乎全用来充实团员的武器装备或支薪,从未中饱私囊过任何一次。一般提到佣兵队长,通常会不断鞭笞团员到他们记住「我方的中士比敌兵还可怕」为止,关于钱的部分也通通收进私人口袋才是常态,但杰弥尼却采取十分罕见的做法。杰弥尼军团之所以能远近驰名,多半亏了杰弥尼先进的营运方针。



说是这么说,杰弥尼并非什么大善人。为了施行作战计画,连我军的队长都能骗去当诱饵,有时甚至为了维持战况选择牺牲一整个部队。由于如今杰弥尼的目的是「提升自己在帝国军中的地位」,若是为了达成目的,连细心培育出的部下都能轻易拋弃。即使再怎么认真经营,到头来整个杰弥尼军团仍只是他为了达成个人目标的道具罢了。



冷酷与高洁双方同时于杰弥尼内在交错缠绕,无法分辨出是非黑白。卢卡虽和杰弥尼认识许久,仍无法替杰弥尼这人下评断。恐怕连杰弥尼本人都不太了解,也不会想去了解自身的事。



只有一点,卢卡抱持著确信。



——这家伙是我朋友啊……



如今卢卡之所以具备超越贵族的知识涵养,全亏当初杰弥尼愿意借书给他看,甚至念给他听。杰弥尼不只招待衣衫褴褛的卢卡进房,还愿意借昂贵的书籍给他。昔日要是没有杰弥尼,卢卡此时此刻就不会站在此地。就算是个再怎么样的败类,杰弥尼都是卢卡的恩人,同时也是朋友。



所以——



「真拿你没辙耶……」



抬头仰望蓝天叹了口气后,卢卡面带无奈笑容瞥向杰弥尼。



「……哪怕是歧路,我就奉陪你走到底吧。」



听卢卡这么一说,杰弥尼顿时眉开眼笑。



哦,这家伙也会笑啊,将近十年来的交情,这还是头一遭。卢卡于是选择沉默,望著杰弥尼这副发自内心的笑容。



儿稚时期,作为请杰弥尼教自己读书识字的代价,卢卡答应了当他的随从。犹记得杰弥尼当时曾说倘若跟著他,想住在城堡内都不是梦想,诸如此类。该不会那时的约定,正是为了当下这一刻所立下的也不一定。



「我能信任的朋友只有你了。」



杰弥尼笑道。



「我可没信赖你就是了喔。」



卢卡一把心中念头直说出口,杰弥尼不悦鼓起脸来。



「这个节骨眼你应该要装得慷慨激昂,跟我一起宣誓永恒的情谊才对吧?」



「就算要我跟小猫小狗宣誓,也绝不跟你宣誓啦。」



一冷漠回应,杰弥尼更加显得不满,批判起卢卡的冷淡。随口敷衍过去的同时,卢卡也重新做好觉悟,要为这名无法信任的友人,踏偏身为人该走的正道。



——没办法,就当孽缘吧。



——伙伴,我就和你一起堕落吧。



明明不可能听见卢卡的心声,杰弥尼却抬头仰望天空,用充满自信的语调说:



「世界已落入我们手中了喔。」



「怎么想都只看到与全世界为敌的未来。」



边随口瞎扯,边沐浴在神清气爽的春日朝阳下,两人就这样随著悠闲的哒哒马蹄声,策马并驾而去。



在这之后——



四月二日,黎维诺瓦帝国军按照当初预定展开诺瓦洛库要塞攻略战。发挥第一、第二次德尔•多勒姆战役的反省,动用了口径三十公分,共计二十门的大型攻城炮率先发动炮火攻势轰炸高耸岩壁。在重量超过七十公斤的炮弹持续两天日夜不间断地狂轰猛炸后,做好万全准备开始攀登唯一侵入口山道的帝国军第七军团,下场却是遭早已事先躲进地下防空洞的敌野战炮部队从两侧扫射而死伤惨重。



即便大型攻城炮再怎么发威轰炸,依然没办法对已躲进地下或洞窟内的敌野战炮部队造成损害。越持续不停进攻下去,机兵残骸与士兵尸体越在山道上堆积如山,阻碍了进攻方的通行。



参谋长普拉顿气急败坏地不断强硬猛攻,导致被选中参加隔日攻城的敢死部队开始出现逃兵。随著时间拖长,帝国军内对普拉顿的不满日渐升温,甚至连军议上都出现公然谴责参谋长的声音。



五月,当第三次战役的死伤人数超过四千时,《东方军广报》在帝国本土内出版,卢卡与普拉顿于作战会议上的详细争论过程广为宫廷与民众知晓,眨眼间引发轩然大波。随著杰弥尼军团名气水涨船高,要求撤换普拉顿的声浪也逐渐大了起来。



六月,约持续了两个月的诺瓦洛库要塞攻略战,在死伤超过八千五百人的帝国军撤退下迎来终结,结果竟是场连个炮兵阵地都攻不下来的大败仗。这使得每逢战争就得受严苛重税与劳役所苦的帝国人民将不满的矛头指向黎维诺瓦皇家。原本是想索取赔偿金与扩张版图才挑起战火,却只让生活越来越苦,完全得不到回报。眼见各地纷纷发生烧屋毁房与民众暴动,皇家采用弗拉德廉皇太子的提议,想到利用人气急速攀升的杰弥尼。



七月,于帝都帕葛洛奇昂宫殿举行盛大授勋仪式,杰弥尼跪到皇帝亚黎维安四世面前,戴上象徵第二皇子的月桂冠。第二次德尔•多勒姆战役时由杰弥尼亲自攻打下来的贸易都市亚塞吾斯周遭肥沃的田园地带被封为他的领地,第二皇位继承权,亚塞吾斯公爵亚黎维安•维克多•杰弥尼•黎维诺瓦皇子正式诞生。



原本因第三次战役失败而失落灰心的帝国居民狂热地迎接了这位新皇子的诞生。即便由于身为皇帝私生子惨遭流放,仍独自于德尔•多勒姆战役中立下彪炳功绩,最终总算受到皇帝认同的「褐色皇子」。其经历被加油添醋编成连环画与舞台剧上演,眨眼间便传遍帝国全境。



秋天,随著杰弥尼封爵,第三十二独立混合军团——杰弥尼军团的正式名称变更为「亚塞吾斯军团」,驻扎进亚塞吾斯附近的营地,日复一日操兵演练。他们已不再只是区区佣兵,而成了杰弥尼公爵拥有的正规军队。原本卢卡等四个兵种的队长也会获封「勋爵士」这种只限一代的爵位,但他们所有人都因为想维持自由的平民身分而婉拒。亚塞吾斯军团徵召了大量志愿兵,边施以帝国军中最严苛的训练边准备过冬。



十一月,卢卡等人将练兵交付给资深的部下,离开驻营地造访帝都帕葛洛奇昂宫殿。住进杰弥尼皇子在宫殿内安排的客房,几人几乎都被抓去和贵族参加餐会、晚宴或舞蹈会。随著杰弥尼的故事被人大肆渲染,卢卡等四兵种的队长和雅思缇也被众人拱成英雄,活著只为东扯西聊的贵族们可说举双手欢迎卢卡等人的来访。卢卡同时受杰弥尼之托,暂时留在帝都专心培养人脉。



另一方面,第四次德尔•多勒姆战役的作战计画正以皇太子弗拉德廉和第二皇子杰弥尼为中心逐渐成形。领军三次作战均以失败告终的普拉顿遭到降级,改由拉曼担任参谋长,杰弥尼就任为首席参谋。尽管杰弥尼的年纪原本轻到不适合这个位置,但考虑到他至今为止的辉煌战功与地位,在场的高阶将领倒也没能反对。



十二月,卢卡虽对身旁环境的剧烈变化感到困惑,仍专注完成自身使命。当初他们之所以会来到黎维诺瓦帝国,目的就在累积指挥战斗的经验,争取有益人脉以及提升自我名声。因此杰弥尼异常迅速出人头地反而正合他意,有机会接触思想进步的青年贵族,不只顺利提升了卢卡的知识见闻,同时也学习到社交技巧。



对卢卡来说,这一连串的政治活动除了是在协助杰弥尼完成伟大梦想,也是为了他总有一天回到加门帝亚王国领导革命时必要的训练,或算一种投资。说实话,虽然社交是自己不擅长的领域,不过为了实现与法妮雅跟杰弥尼两人立下的约定,自己必须积极走入人群制造人脉,学习一些政治手腕的技术。



因此不只社交界,卢卡也去一些反体制派的贵族与富裕阶层的庶民、律师和胸怀野心的文人志士聚集的政治沙龙露脸。一群无财无势,空有热诚的好事之辈没日没夜谈论政治的沙龙中,可说与战场及社交界是截然不同的剧烈斗争。自己不仅多次尝到苦头,甚至也曾修理别人太过火而引来反感。不过卢卡从失败中学习,想尽办法和能帮上忙的各方人士接触,进行具建设性的议论,逐渐扩大交友及见闻,抓住了个中诀窍。



不知不觉间人脉广了,成功与遍布恩宠大陆各地的地下组织搭上线。



无论是哪个国家,一把政体这层薄皮掀开,底下都藏著大量人民的不满。列强之间永不停息的战乱导致大量人民挨饿伤亡,破坏了原有的农村生活。聚集到政治沙龙内的野心家们以民众的怒火为温床,缓缓培育著热情玫瑰。卢卡不得不感受到再过数年,恩宠大地上将遍地绽放革命之花。



一边累积著过去待在军团中没能从伙伴身上获得的经验,卢卡静待下一季节的到来。当冰寒结冻的空气化开,风中开始飘散些许花香的时节,皇帝亚黎维安四世颁旨下诏,动员展开第四次德尔多勒姆战役。



作战目标为「歼灭德尔•多勒姆野战部队」。



关于诺瓦洛库要塞方面,总司令官弗拉德廉皇太子早早下令「另派五千副队封锁」,完全照著卢卡当初的献计。在帝国内蔓延著不寻常氛围的压力下,第四次出征绝不能再失败。赌上国家存亡的黎维诺瓦帝国这次动员多达五万五千的大军,于三月渡过依诺黎河,再度踏进荒芜狂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