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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 王族(2 / 2)




法妮雅斩钉截铁地说。



「若以公开身分去定遭劝阻,所以我会私下探访。只要由你来带路就没问题了,对吧?直到我亲眼见到为止,我是不会相信的。」



来这招啊。



「虽然您这么说我很光荣啦……但是没关系吗,到时您哭出来我可不知道喔。」



卢卡一面带笑容开个玩笑,法妮雅鼓起脸来。



「我不会哭。又不是小孩子了,而且我上过战场,也亲眼见过野战医院,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不谙世事。」



她稍稍鼓著脸,扬起视线轻瞪过来。



要是法妮雅真来到麦格洛当内视察,并且感受到什么的话,肯定能带来好的改变。而自己若能为这改变出一分心力,真的会很高兴。



「若您真的愿意来访,由我来带路。」



「嗯,我真的会去。为了达成诺言,我们一起活著回去吧。」



「好的,我会保护您。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会甩开那些家伙们的追捕。」



卢卡一斩钉截铁地回答,公主稍稍腼腆一笑。看到她脸上露出微微符合十七岁少女的真面目,卢卡内心又响起小鹿乱撞的声响。



卢卡确信,法妮雅肯定能让社会往好的方向改善。既然如此,若为了拯救这个人,更努力加油也没关系吧。



边将第三本书往火堆里送边思考时,双颊微微泛红的公主开口问: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若是我懂的范围,我会回答。」



「真的吗?我也完全不晓得国王大人过著怎样的生活,有好多想问的耶。该从哪开始问起呢……」



苦思片刻后,心想不能错失如此贵重机会的卢卡决定单刀直入地问:



「我想问件奇怪的事。请问您知道Vivi Lane这个人吗?据说对方的右手背有和这个吊坠上相同的纹章。」



卢卡取下脖子上的吊坠,将正教十字的「炽天使的纹章」给公主看。



公主默默盯著吊坠,并没有显著的变化。



「我有个已经过世的妹妹,在临死前拜托我要找出这名Vivi Lane。虽然我不晓得妹妹找这个人的理由,但我想完成她最后的心愿。原先认为地位高的人或许会知道……」



法妮雅低著头好一会,才抬起头来。



「……我不知道。」



「我想也是呢。其实我正努力寻找,可是无论到哪都找不到情报。另外,我还有好多想问的事,例如宫廷内的状况、国王的想法等等。现在地方上有许多对王政不满的民众四处蜂起,想知道国王会怎么解决之类的,总之很多问题。」



「没关系,对于王政部分确实有诸多声音。能够直接从生活于市井间的人口中听闻意见,对我也不失为宝贵机会。」



接下来,卢卡与法妮雅畅谈了许多事。



关于王政,关于王国,关于内政,关于与他国间的关系,关于战争……



由于两人都是读书家,拥有各自的知识见解,有时意见难免相冲突。卢卡甚至忘记身分,只一心激动地想说服眼前的少女。



「就跟你说不是这样!我想问的是为何我们平民被狠狠压榨,贵族却不用缴税啊?大家都在气这一点啊!」



「你以为王族无所不能吗?就算是王也无法动贵族的权益,一旦出手,王政本身将直接崩坏。若不能获得贵族支持,王将不再为王。你的意见虽正确,却过于躁进,与现状不相应啊。」



「可是口口声声说改变,到现在过了两百年以上,还是一成不变啊?明明我们平民百姓得被国王、领主和教会扒三层皮的税,但贵族和教会竟然可以免税,这种观念早该在中世时期就舍弃了。要是完全不出手解决,民众的不满定会爆发,最终崩坏的还是王政啊。为何甘愿坐以待毙呢?」



「才没有坐以待毙!我们已经展开了修订法律的议论,让市民的代理者也能参与政治。某部分激进分子虽煽动用暴力来推动变革,那种做法才是最不能容忍的。若不留意变革的理想状态,社会将化为地狱。」



卢卡与法妮雅议论的同时均乐在其中,因为两人过去都未曾有像这样如此认真地与谁围绕某件事讨论、争执的经验。



洞窟外刮著暴风雨,身上只有薄薄衣物的两人全身湿漉漉的,寒风更刮进了洞窟深处。正常来说应该会因不安与寒冷瑟瑟发抖,但此时竟有种希望天不要亮的念头。边燃烧著珍本,把远处的轰雷声当成摇篮曲,公主与贫民谱出的奇妙夜晚持续下去——直到最后一本书焚烧殆尽。



留下的只有一片连彼此身影都看不见的黑暗。感觉刚才看到的法妮雅的微笑,似乎只是余火造成的幻影也不一定。



卢卡心想,希望有一天能再度见到这张笑脸。



「火熄了呢。」



「再来就……只能靠毅力醒著了。」



「距离天亮还有多久呢?」



「我想大约一小时半。」



「这样啊……能撑过去吗?」



「我会醒著的,请殿下也努力撑住。」



「好的……我会醒著。」



法妮雅低语后,闭上了嘴。



只剩雨声传来。



直到刚才都还化为墙壁隔在两人间的珍本已全数烧尽,再也没有东西阻隔两人。



火光一消失的瞬间,森林内的寒气彷佛早已埋伏好似的,同时往两人袭来。



手脚末梢开始发抖。天亮前气温是最冷的,究竟能否撑过去呢?



——撑不过这阵酷寒。



法妮雅如此确信。因为别说冷空气,受到湿衣服造成的汽化热影响,失温是在所难免。而她当然也清楚该如何做,才能避免这个下场。



——只能靠彼此的体温来取暖支撑。



自己实在无法提议这种事。



只能等待卢卡主动提议,他应该已经发觉到这个事实,刚才才听他提过贫民街的居民都是这样来避免冻死。然而不管怎么等,卢卡都没开口。



——他觉得这么做很失礼……



没错,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



经过交谈后,她明白卢卡一直想表现得像位绅士。明明这种处境下,他大可对自己肆意妄为,他却绝不做出这类行为。让她对于先前坐在贝奥狼鞍上怀疑卢卡忠诚的自己感到羞愧。



这时,黑暗中传来卢卡的鼻息声。距离他宣告绝对不会睡,才不到短短五分钟。



「卢卡……?」



法妮雅的呼喊没得到回应。



想要摇醒他,于是动身接近。



「卢卡•巴路克上兵。」



再度呼喊,依然没有回应。



悄悄靠近到鼻息声旁,把脸凑到他的脸前,轻呼道:



「卢卡,快醒醒。」



只换来他健康的鼾声。明明夸口说要靠毅力撑住,如今却彻底睡死。看样子他是真的累惨了。



然而这样下去免不了失温。正打算摇醒他的当下,脑中掠过不同的念头。



法妮雅轻轻朝卢卡存在的空间伸手。



手摸到一种触感柔软的物体,大概是他的脸颊吧。



试著捏捏他的脸颊……捏不醒,看来睡得很沉。



小心翼翼不发出声响,在坚硬地面躺了下来,靠著鼻息声移动身体位置,把头埋进他的胸膛。



双手环抱卢卡背部。心脏跳得好快。额头贴上他平坦的胸膛,手抱住他的身体。



——别发出声音啊,我的心脏。



边祈祷的同时,边传递彼此的体温。两人的生命在冰寒刺骨的空气中,织出了一条透明毛毯。



——好温暖……



法妮雅感到安心,接著稍微变得大胆,把耳朵也贴紧他的胸膛。



听见了卢卡的心跳声。无论身分差距再悬殊,生命之音仍和自己是一样的。



——同样身为人类的韵律。



她忍不住微笑。



抬眼看向卢卡,抱在他背上的手臂添了几分力道。



这个人挑选珍本当掠夺品,更不惜燃烧那些宝贝的书来替我取暖。要是我还怀疑他的忠诚,在谈王侯云云之前,我已不配当人。



——我相信你。



法妮雅简直如同拥抱著宝物般,将脸埋进卢卡怀中。



接著默默发誓,在太阳升起前,自己一定会比他早醒来。



要是卢卡先醒,绝对会吓得半死。我才不想被他认为是个很随便的女人。



——没关系,我不会赖床的。



——我会比卢卡先起来,所以没关系……



边如此催眠自己,法妮雅深深坠入梦乡。



然后——法妮雅做了个不可思议的梦。



梦里出现一支从未见过,简陋不堪的军团。



每一名士兵各自穿著本来的服装,没有换上统一的军服。没剃胡子,头发一团蓬乱,没戴头盔,且穿著破军靴,上衣裤子都能见到破洞,武器没统一,甚至有士兵只拿著农具。如此衣衫褴褛的士兵数万人排成纵队,往地平线的另一头行军。



明明穿得破破烂烂,他们脸上表情竟极为开朗,从未见过行军时眼神如此充满希望的军队。被强迫徵召来的士兵通常都因挂念留在故乡的家人,走路时经常脸色凝重。但是这支穷酸军队的士兵们不只士气高昂,步伐更轻快无比。



他们嘴里哼著歌。



『推翻加门帝亚王室!』『在王都内把他们斩首示众!』



『处死公主法妮雅!』『让断头台尝尝公主的血吧!』



『此刻正是革命之时!』『吾等争取自由之时!』『往约束之地拉兰帝亚前进吧!』



数万名士兵高声唱颂这些歌词,朝著拉兰帝亚宫殿行军。



队列最前端能看到一名青年。



拿著双头鹰图样的飘扬军旗,跨坐在深灰色的贝奥狼上,身披黑斗篷,从一头略长头发的缝隙间能看见炯炯有神的鲜红眼珠,正瞪向远方的宫殿。



『敬伟大的卢卡•巴路克!』



穷酸军队的士兵们放声呼喊。



『杀了公主法妮雅吧,卢卡•巴路克!』



听著背后响起的呼声,卢卡握著贝奥狼的缰绳。年少时略为吊儿郎当的感觉已不复在,全身围绕著无形火焰,身后形同魔王又长又黑的斗篷迎风飘扬,静谧视线注视著前方道路的一点,泰然统率著全军。



景象中响起了卢卡本人的声音。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法妮雅。』



是股充满觉悟,认真到足以令人畏惧的声音。



『看我摧毁你的王国。』



短短话语中流露出满腔愤怒。



此时,卢卡鲜红视线前方浮现了新的景象。



竟是坐在王位上的法妮雅自己。



『我会守护王政的,卢卡•巴路克。』



传来法妮雅自己的声音。



这句话让卢卡更加激昂。油头垢面的军团高喊起推翻王政。这副景象怎么看,都是准备以武力掀起革命。



——这是梦。



法妮雅的意识喃喃自语起来。不过若是场梦,感觉又太奇特。因为景象细致到格外逼真,简直像在看未来会发生的事一般。



——是梦……



然而法妮雅的意识这么嗫嚅的同时也明白,这就是会在未来发生的现实。



†††



眼见东方渐转鱼肚白,纳西瑟斯男爵领著麾下二十骑兵离开扎营地。其中一名骑兵牵著昨夜捕捉到,鞍上无人的贝奥狼一起奔驰。



回到昨夜追赶贝奥狼的那条林间小路。



彻底被敌人摆了一道的懊悔,使纳西瑟斯眉头深锁。



过去直到现在,从不记得有过如此遭人先下手为强的记忆。明明对手只有区区两人,自己竟被玩弄于股掌间。



——有名擅耍小聪明的骑士在保护法妮雅。



纳西瑟斯确信了这点。



明明居于如此劣势,竟有办法掳获三匹贝奥狼与亚该亚型机兵。接著更理所当然地换上敌国军服,拷问俘虏,骗过纳西瑟斯的骑兵队直闯蓝胡子的大本营,顺利夺回公主的谜之骑士。加门帝亚王国的贵族们由于注重名誉与面子,通常不会使出卑劣手段,但这名骑士却轻易破坏协约。甚至后来更轻松甩开纳西瑟斯的追捕,祭出诱使他们追赶金蝉脱壳的贝奥狼,再匿迹于森林深处如此卓越的手腕。



——进行追捕时,贝奥狼一点都没有放慢速度。



当我方从快步转为急驱,逃跑的贝奥狼也跟著提升速度,使得我方完全以为对方死命逃跑,实际上却是在加速的瞬间抱著公主跳下。倘若是停下脚步才离开,纳西瑟斯定能察觉到「他们下了鞍」,而在附近一带也停下脚步,派骑兵去搜索岔路。



——此举不只是卑鄙,更需要勇气。



当纳西瑟斯默默赞赏这名难缠的敌人,一行人不一会便抵达昨夜发现贝奥狼并展开追捕的附近一带。



道路一侧是上坡,另一侧则是下坡。



「公主脚受了伤,无法爬坡。往下坡方向仔细搜,看看有没有树丛或路旁的草地被践踏过的迹象。贝奥狼开始加速的那个区间最为可疑,给我睁大眼睛仔细搜。」



下完令后自己也下了鞍,牵著缰绳仔细找起路旁草丛及挡在下坡道上的杂草堆。



「唔。」



这时他停下步伐,因为看到路旁的草丛被压垮,并于不远处的泥地上发现拖行重物的凹陷痕迹。



「就是这,他们在这里跳下的。」



纳西瑟斯喊住二十名骑兵要众人下马,将马和贝奥狼绑在附近树干上,留下两人戒备后即刻往下坡走去。能听见河川的流水声。鉴于昨夜下著豪雨,他们应该夜宿于一处能避雨的地方。



「去找找有没有洞窟或树洞。公主肯定就在附近,给我搜仔细了。」



告诫完部下后,纳西瑟斯一步、又一步继续走下坡……



「呼哈……」



卢卡闭著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瞬间响起一阵沙沙声,身体前方的暖意消散。



「…………?」



缓缓睁开眼。



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闻远方传来的鸟鸣声。坐起上半身揉揉眼后,才想起了昨晚在洞窟内过夜。



对啊,记得和公主聊天到凌晨,打定主意要一直醒著……却似乎眨眼间就睡著了。既然如此,冻死都不奇怪才对。



「我还活著……」



「早安。」



从黑暗中传来法妮雅的声音。虽然看不到,不过她似乎位于五公尺远的地方。



「殿下,你还好吗?」



「……嗯,看样子奇迹似地获救了。」



法妮雅彷佛忘了昨夜的事,语调又变得僵硬。



「似乎是呢,真是幸运啊。就这样趁势脱逃吧。」



卢卡站起身,为了观察外头的样子往洞窟出口走去。明明在没有营火的状况下睡了将近两小时,寒气竟未对四肢造成任何影响,都能正常活动。真的用奇迹二字就说得通吗?



试著寻找起昨夜模糊的记忆。



——做了个……自己与法妮雅相拥入眠的梦。



大概是梦吧,因为根本不可能。



可是现在胸口仍感觉到湿热,醒来前一刻也似乎感觉到公主的气息……



——不可能啦,想太多想太多。



高贵的公主大人怎么可能抱著我这种最低下的穷人睡嘛。边训诫自己,边走出洞窟抬头往天空看。



太阳还没升起,东方天色已微微转白。一旦视野恢复,昨晚追捕的那群骑兵定会重新展开搜索。



敌军骑兵是由一名大意不得的男人领军。昨晚一脸狐疑盯著身穿罗曼维骑士团军服、骑著贝奥狼的卢卡观察,看似队长的俊俏男人。那家伙脑筋灵光得很,没有轻易上当。



——大概是留意到衣服上的弹痕,光凭这点就看穿了我的策略。



夺回法妮雅之际,敌军骑兵回来得远比卢卡预料的迅速。为此卢卡被迫留下弭兹奇等人殿后,不过从后来立即被追上的结果来看,表示对方恐怕完全不理弭兹奇他们,直接从旁冲过去了吧。



——若是蠢一点的队长肯定会和弭兹奇他们开战,结果却理都不理。



——真要说起来,最初对方掳走法妮雅的手段也很高明……



完全无视扎营夜宿的三百王国兵,突如其来便直闯公主就寝处,掳走公主后就一直线奔回大本营的熟稔做法,不轻易参与战斗的乾脆,均是表示对方深知如何活用骑兵机动性的证据。



——等对方有动作再反应就不妙了,得预测对方会怎么出招,先发制人才行。



此乃兵法的基本。先出招,诱导对方照著我方企图行动。等对手动作才反应的话,代表已经被玩弄于股掌间了。藉由不断主动出招使敌组织系统混乱,便能从中找出空档或弱点。



抬头望著转亮的天色,卢卡思考起接下来该如何脱逃。



周遭都是敌军,我方则有脚受伤、不良于行的法妮雅,武器只有从蓝胡子身上偷来的手枪与腰际皮带上的刺刀。如今已没有马和贝奥狼代步,只能靠卢卡背著公主突破重围。



——哪有办法去想什么先发制人啊……



毕竟这边实力太弱,别说先发制人,根本形同束手无策。卢卡困扰地搔起头,瞪著空中思索最佳策略。



接著往河川下游望去。



位于南方的下流地带正是昨晚蓝胡子大本营的方向。想必一千步兵正同时沿著林间小路与河岸往上搜索吧。



通往北恩大街道的北方,从河川上游方向有那位难缠的骑兵队长。通往南恩大街道的南方,则有蓝胡子从下游率领主力而上。



天衣无缝的夹击。



退路只有林间小路与河岸边两条。若想不走正路,背著公主随处逃跑,最后肯定会遇难。因为身上已没有任何水和食物。



怎么想都没有顺利脱逃的希望。若乾脆快点投降交出公主的话,自己至少还能保住小命,可是……



——我死也不会投降啦。



一路挨打到最后还要我投降,光想就不爽。



贫民窟铁则其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决定了,我要让法妮雅活著回国。



卢卡瞪向仍不见踪影,正从森林南北双方逼近的敌军,如此下定决心。



自己虽不是甘愿替别人卖命的料,但法妮雅值得我这么做。



真要说起来,当伊西德罗害我差点被处刑时,正是法妮雅救了我,还提拔我为亲卫队。最重要的是,经过昨夜畅谈,我相信这个人一定能让社会变得更好。若是法妮雅的话,或许能实现不再有孤儿冻死路边的社会。



所以我决定了。



直到顺利回国前,我要成为守护法妮雅的骑士。



——这点程度的包夹,看我轻松突破吧。



卢卡开始思考、思考再思考。



——只有思考能力是我的武器。



最低阶的身分,居无定所,没有亲人,也没上过学,脸上更刺著象徵杀人犯的刺青。



没有像雅思缇和弭兹奇那样具备特殊力量或才能的我,若想保护好公主,唯有靠头脑。就算再怎么骯脏的手段都必须干。管它卑鄙、不人道、违反协约什么的,只要能让法妮雅回到故乡,无所不干。



敌军的盲点何在?我这有什么能当武器?周遭地形如何,敌军又会从哪条路攻来?有没有大意?会不会轻敌?有的话就看我趁机在伤口上洒盐,搞得他们无力再起然后甩开……



纳西瑟斯跟著十八名部下一起来到河岸。



保护著法妮雅的卑鄙骑士——黑骑士当时背著受伤的公主,只凭微弱月光前进,应该走不了多远才对。他一环顾四周,发现对岸有个洞窟。



昨晚能避雨的地方只有那边。纳西瑟斯于是带著部下泡进水中,渡河来到对岸。



「就在这里面,我们上。」



点亮提灯往洞窟深处前进。由于敌人随时有可能从黑暗中扑出来,一行人走得小心翼翼,抵达了尽头。



发现疑似火堆的痕迹,可能是烧纸取暖,能看见烧剩的纸片四散在旁,却没看见公主与黑骑士的身影。



「被他们逃掉了吗?」



看来慢了一步。不过黑骑士若要逃,不会往下游去。那边有蓝鬅子率领一千步兵逆流而上,因此他们应会朝上游方向逃到北恩大街道,再伪装成旅行者。只要加紧速度追赶,马上就能追上背著公主的黑骑士了。



「我们往上游追,动作快。」



就在他告知部下的当下——远方传来枪响。



接著是马鸣声与一阵乱蹄声。



「!?」



一行人连忙出了洞窟。声音是从对岸的坡道上,就是刚才确认遭压扁的草丛,要二十名部下下马的位置传来的。



一股恶寒窜上脊背。难不成——



「上当啦!快回去!」



纳西瑟斯连忙和部下渡过对岸,冲上斜坡回到林间小路。



一见到眼前的惨状,无不瞠目结舌。



「该死!!」



绑在路旁树干的二十匹马一匹不留地消失了。



留下来戒备顾马的两人也倒在血泊中。一人被从背后狙击心脏,另一人则被以短刀类的利刃划开喉嚷。



不知不觉间紧紧咬牙。



——公主与黑骑士原本就躲在附近。



——躲起来看我确认被压扁的草丛、绑好马、走下坡去。



等到确认只剩两人留下来戒备,偷袭划开其中一人的喉咙,再用枪射杀发现偷袭的另一人,用的恐怕是从蓝胡子身上偷来的手枪吧。解开马绳让所有马匹逃掉后,自己再和公主一同骑马逃之夭夭。



——我方失去,对方却获得了代步手段……



纳西瑟斯心中满是屈辱。这是头一次被人耍成这样。我这个过去在战场上立下诸多汗马功劳,被誉为罗曼维骑士团内不可或缺的英雄,竟被一个区区黑骑士玩弄于股掌间。



——太过大意,且过度轻敌了。



无论再怎么会耍小聪明,充其量不过是独自背著公主这个负担的人。我方人多势众,有马匹,下流更有蓝胡子的主力部队逆流而上中。正因为身处绝对优势,才会没考虑到对手残存一线生机的可能性。



结果落得这种下场。徒步不可能追上骑马逃跑的对手,自己彻彻底底被摆了一道。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望向小路远方的另一头,纳西瑟斯问起充满谜团的黑骑士。



「呼啊、哈、哈啊……」



卢卡拼命甩动缰绳,驾驭从纳西瑟斯那儿夺回的贝奥狼奔驰。遭血溅湿的军服胸前,抱著双腿摆到鞍右侧而坐的法妮雅。



公主从近距离抬头看卢卡,担心地问:



「有受伤吗?」



「多亏殿下的福,我没受伤。只是有点不太舒服……」



忍住涌上咽喉的呕吐感。



这不是自己第一次杀人,在战场上已多次犯下此罪行。然而像今天这样主动悄悄从背后接近,再为了不让对手叫出声而摀嘴划破喉咙的手段还是头一遭。触感仍残留于掌心,空荡荡的胃激烈搅动著,彷佛一个大意胃液便会瞬间涌上。卢卡努力将这段记忆赶出脑海。



法妮雅缓缓将自己的手,放到卢卡握著缰绳的手上。



「全多亏了你,我才能活著。」



说完这句话后,再度将视线转回贝奥狼奔驰的前方。这是逃亡之旅开始以来,法妮雅头一次慰劳他。



「因为我约好会保护殿下你了。」



卢卡勉强装得一脸若无其事地回答。刚才用蓝胡子的手枪射杀的另一名戒备兵那因惊讶与痛苦扭曲的表情重新浮现脑海。抱歉,你们尽管恨我吧,不过我也有使命得完成。边对杀害的两人道歉,卢卡边驾驭贝奥狼朝北恩大街道奔驰。



公主覆盖在卢卡手背上的手掌透过手套薄薄的材质,传来冰凉舒服的触感。



「我一次又一次使你置身险境。」



感觉得出公主静静说出的这句话中,含带著对自身的愤怒。或许她认为身体一直动弹不得,也不能好好走,只能依赖卢卡的自己很丢脸、很没用也不一定。



为了改变气氛,卢卡轻松地说道:



「我有事想拜托殿下。」



「?」



「接下来我们要去到北恩大街道上,前往和弭兹奇他们约好的旅店集合。因此想请殿下伪装一下身分,毕竟照现在这种口吻,一讲话就穿帮了。所以说……若可以的话,想请你假装成我的妹妹,不知愿不愿意呢?」



「原来如此,扮成妹妹吗?」



「不愿意也没关系喔。」



「……我明白了。不要紧,过去我曾数次被迫出席变装舞蹈会,有扮演过平民少女的经验。」



「哦?真是可靠呢。既然如此,让我们练习一下兄妹间的自然互动吧。」



操纵缰绳的卢卡一提议,法妮雅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冷不防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好啊,哥哥。」



嘎啊!?



由于这股出乎想像的破坏力,使卢卡身子不禁往后一仰,险些从马上,不,从狼上摔下去,千钧一发之际连忙重新坐稳。



「……会很奇怪吗?」



法妮雅满脸通红,没自信地抬头望来。



「不,只是突如其来吓到我而已……很棒的演技啊!肯定街道上的人们都会认为殿下是我妹妹喔。」



听卢卡赞不绝口,法妮雅略显害羞地低下头来。



「接近中午时会抵达北恩大街道。在路上卖掉贝奥狼,替殿下买衣服后,去吃点东西吧。」



「好的。」



「希望今日内能抵达卡纳塔克,顺利的话便能与弭兹奇他们会合。若桥能通行的话,我们就通过吧。」



「好的。」



卡纳塔克是座位于北亚克隆大桥西侧的国境城市。只要通过这座桥便进入加门帝亚王国领土,代表法妮雅能平安无事回到拉兰帝亚宫殿。由于八天前的达司•佛罗伦斯会战是王国方胜利,当时桥的两端都有王国军驻守,不知现在状况又是如何。



「好,我要加速了!请牢牢抓紧我!」



「好的。」



疾驰过林间小路往北方前进。虽不知街道上目前状况如何,总之若能弄到衣物变装成居民,应该就等同顺利踏上返回故乡之路……



过了中午时分,两人抵达了北恩大街道。



宽约十公尺的道路比起平常来得壅塞。驴子拖的货车与四马齐拉的公共马车、徒步的商人与流浪汉、以及四周布置保镳的商队当中,能看到哼著歌行军的堤拉诺勒慈善同盟军步兵队。



身著暗沉灰蓝色军服的士兵们脸上均显得开朗。他们快活畅谈,边嘲笑前方哼歌的合唱班五音不全,边踩著精神充沛的步伐往东方——北亚克隆大桥行军。



卢卡现在穿著罗曼维骑士团的军服。因为是友军,士兵们也不觉得奇怪,只是稍微用好奇视线朝两人骑的贝奥狼看来。害怕引来不必要注目的卢卡到距离最近的驿站「法纳加尔站」找到从军商人,进行卖掉贝奥狼的交易。由于对方开价太便宜,卢卡又找来别的商人让他们互相竞争,最终以起初的五倍金额卖出。



「谢谢你帮了我好几次啊,希望有缘能再见喔。」



离开时,卢卡摸起一路上陪自己闯出敌营的贝奥狼脸颊这么说。只一个晚上便彻底黏上卢卡的贝奥狼明明不懂人话,倒也惋惜地舔了舔卢卡的手。



此时因为周遭有人,卢卡用平民的口吻对法妮雅说:



「我卖到不错的价格啦,买台马车都还有剩。我们首先去吃饭吧,还有搜集情报!」



「吃饭前先买衣服……还需要拐杖。」



「啊,我都忘了!希望有适合的店……」



卢卡搀扶著法妮雅在驿站前广场停下,环顾起周遭街景,寻找有贩卖服饰的商家。像北恩大街道这种大道,沿途每隔三十公里便设置驿站以供更换马匹,而城镇通常正由驿站为中心发展而成。例如这座法纳加尔站周遭也发展成小规模的宿场町,能够买到旅行时所需的一系列物资。



一小时后。



卢卡换上木棉长裤与老旧束腰上衣扮成农民,法妮雅也换上摘葡萄农妇所穿的粗陋蓝色工作服,头部缠上头巾,去到驿站附近的食堂吃了顿久违的像样食物。椅子旁还倚了一把刚买来的拐杖。



「我本来还担心会不合你胃口,看来没这回事呢。」



考虑到讲话太过毕恭毕敬会引来怀疑,卢卡在不失礼貌的前提下用普通口吻跟法妮雅说话。



坐在卢卡对面的法妮雅边扮演妹妹与他谈笑,边尽情享受著乡村料理。



「空腹是最棒的调味料,这句话果然所言不假呢。」



语带佩服地说完,法妮雅继续吃起料理。



猪肉排、香草熏鸡、烤核桃、各式起司、炸鱼、蔬菜汤、小麦面包、以炼乳搅和麦粉烘出的点心……只见法妮雅接二连三铲平送来的餐点,边喝著餐后红茶,边感慨万千地说:



「这是我人生中吃过最棒的一餐。」



「有那么夸张吗?」



「因为我从未饿过肚子……而且每次用餐总被众人当成表演欣赏……不被任何人盯著用餐真是幸福呢。」



据法妮雅描述,王侯的用餐过程无疑是种表演。食堂的构造跟圆形剧场完全相同,数百名贵族与诸侯会大喇喇坐在观众席上,欣赏王侯在舞台上用餐的过程。



「跟傻子一样。不,根本就是儍子啊。」



「别这么说,毕竟是从中世纪传承下来的习俗啊。」



法妮雅为了转换心情,抬头往天空看去。



一片万里无云的四月晴天。远方传来士兵们的合唱,歌声飘过眼前,往道路另一头去。



仰望带著惬意鸟鸣声翱翔过高高天际的鸟群,公主细声喃喃自语:



「大家真好,过得这么自由呢。」



卢卡也吃完料理,边喝起红茶,边配合假扮的妹妹作出回应:



「自由是自由,但也很穷啊。不只得服劳役,还得被徵召上战场,根本没什么好羡慕的。」



「有钱人即使身分地位再高,既不能说想说的话,也无法去想去的地方,成天到晚都受人监视。说起来究竟哪边比较幸福呢?」



「难受的话何不逃跑?」



「……这种不负责任的举动,我办不到。」



法妮雅视线看向穿梭过街道的过客们。这时卢卡从椅子上起身,示意准备离去。



「我们不能悠哉下去。照目前的模样看来,战争仍持续进行著,希望桥能通行呢。我们租台马车往卡纳塔克去吧,应该能于深夜抵达那边才是。」



「……好的。」



两人一同前往驿站去租马车。途中法妮雅右手拄著拐杖,缓缓蹒跚前行。抵达驿站后,不幸得知为了堤拉诺勒军的进军,所有马车都被徵召走,只剩下一匹乾瘪瘪的瘦马。



「既然穿著工作服,缰绳就交由我来驾驭,你休息吧。」



「欸?这样子喔?那么就拜托你了。」



法妮雅跨过租来的马,坐到鞍上握起缰绳。由于工作服下面穿著长裤,即便是女性跨过鞍也不会失礼。卢卡将行李绑到鞍上,抬头望向马上的法妮雅。



「呃……这该怎么坐啊?」



「你就坐我身后吧。」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获得许可的卢卡背对前进方向,与法妮雅背对背跨坐到马上。



「要出发了。」



法妮雅一甩动缰绳,瘦马开始缓缓前行。



五分钟后——



卢卡已将法妮雅的肩膀当成枕头,幸福地仰天打起呼来。



「为什么每次都有办法马上睡著呀!?」



法妮雅忍不住开口问,卢卡仍幸福地张嘴呼呼大睡。不过仔细一想并不能怪他,毕竟从逃出圣都卡罗维瓦利后,一路上他可说不眠不休。只在洞窟内睡了一小时半左右,接著又拼了命战斗,进行移动。



感受著背部卢卡的体重,法妮雅嘴角微微松动,决定就这样让他继续睡。



时间刚过下午两点。



春天的阳光照得大街道雪白亮丽。往相同方向前进的有商队、步兵队、载满货物的马车、拉动大炮的牵引用机兵等等,各式各样的人一同头顶沙尘,随著热闹军乐声往东方前进。



「自由吗……」



轻声喃喃自语,缓缓在白色街道上前进。



然后忽然想到这件事。



——假如就这样掉头往反方向,与加门帝亚王国完全不同的方向走的话……



回头看了跟自己背靠背的卢卡一眼。



——不是假扮,而是真正化为兄妹展开随心所欲的旅程的话……



想必一定很开心吧。



但那只是天方夜谭。不过就是一时间的儿戏,毫不负责任的梦想。



至今为止背负过来,以及往后不得不承担的事物,法妮雅比谁都清楚这些有多沉重。



加门帝亚王国之权威已日落西山。



多达七次的堤拉诺勒战役使国库即将见底,挨饿受冻的国民开始对王政抱有不满。再加上本次战役仍以失败坐收,状况会越来越恶化吧。随著人权意识日渐高涨,地方发生的暴动也会越烧越烈。



如同在那个洞窟内对卢卡说过的一般,时代正迎来改变。



随著社会进步,权力将自国王移转于人民,而会在那段过渡时期加冕成为女王的正是法妮雅。



拘泥于专制王政确实与时代潮流相违。然而无论如何,绝不能允许某部分主张以暴力——「革命」来夺权的煽动分子。若靠著暴力成功掌权,必将带来恐怖政治。新掌权者之间的互相猜忌,定会使断头台永无止尽地吸取鲜血吧。



权力结构应当顺著自然与时间缓缓变动。



王与民,位于两侧极点的双方必须缓缓靠拢,融合为一才行。要是冷不防将枪口朝向意见不合的对手,等在前方的只会是地狱。



若是我的话,定能制造权力移转的契机,所以——



法妮雅抬起脸,直直往街道另一头盯去。



——我不会逃。



现在我走的正是王国通往未来之路。



虽不知等在前方的究竟是希望还是绝望,但是——



顺著王道而行吧。



绝对不会背道而驰,我将抬头挺胸走在王道之上。



「呼啊~睡得好饱。多亏殿下,我已完全恢复精神,换我来驾马吧。」



下午四点左右,抵达下一间驿站后,卢卡这么说,改坐到马鞍前面。



「嗯,那么拜托你了。」



法妮雅模仿刚才卢卡的姿势背对行进方向,与他背靠背坐下。



「好,出发啦!」



卢卡甩动缰绳,新租来的马开始以正常速度悠闲前行。



「请将我的背当成床铺自由使用。」



「既然你这么说了。」



法妮雅将上半身倚在卢卡背部,以他的肩膀为枕头仰望天空。已过日正当中时分的太阳逐渐往西沉。沿途依然有各式各样的人、军队与货车从两人骑的马旁擦身而过。



这一路上藉由偷听驿站旁或与沿途路人们的交谈,两人掌握了目前大致的战况。



现在自圣都卡罗维瓦利撤退的加门帝亚王国军渡过北亚克隆大桥抵达对岸,于桥的东侧布阵,企图重新集结战力。相较之下堤拉诺勒慈善同盟军则布阵于西侧,等待后方的援军抵达。沿途碰上的士兵正是为了追赶逃跑的王国军,顺势侵犯王国领土的军队。



——如此一来,田地会惨遭践踏。



——一旦因此导致秋天欠收,暴动将无可避免……



著眼于庞大赔偿金所掀起的这场以法妮雅为总司令官,誓言获胜的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看样子将迎来彻底溃败的结局。谈和时甚至得反赔一笔天价赔偿金,王国国库将完全见底。若再加上敌军入侵时的掠夺与强制徵收,定会对秋天的收获带来巨大冲击。原本就已为贫困所苦的人民将雪上加霜,一到冬天务必得做好出现数十万规模饿死者的觉悟。



——都是我的错……



自责不已的法妮雅实在睡不著,抬头仰望逐渐染红的天色,忧心起将来。



——总之我说什么都得活著回国。



总司令官下落不明的话,再怎样也无法召开谈和会议。于对岸布阵的伊西德罗伯爵恐怕正等著我回去。现在得先思考该如何通过桥,负起战败责任的事之后再去烦恼。



「该不会还醒著?」



过了下午五点,当法妮雅心不在焉仰望著染上夕色的天空,驾驭马匹的卢卡开口问道。



「嗯,我一直醒著。」



「这样不会累吗?一路上应该没睡多少啊。」



「我睡不著。」



一这样回答,卢卡默默握著缰绳好一会,才面朝前方说:



「又不是殿下你的错。」



「……………………」



「输了这场战役的原因就是运气太背,如此而已。老实说,殿下只是表面上的司令官,真正指挥军队的布鲁塞参谋长之死才是败战的原因。」



法妮雅一语不发听进这句话。卢卡继续说下去:



「不只是参谋长,一开始交战的同时司令部就遭到破坏的话,不管由谁来指挥都赢不了。虽然我觉得伊西德罗撤退得实在太快……但毕竟我当时不在现场,不好多说呢。」



「……………………」



「所以说,殿下没必要扛起败战的全责喔。」



卢卡斩钉截铁地说。



法妮雅听了,默默抬头望向天际。这个人是已经清楚我心里在想什么了吗?因为他是个聪明人。



白鸟翱翔过清澈广阔的蓝天。



——是个温柔的人。



微微浮现这个念头。



或许卢卡的外貌是名可怕的前科犯没错,出身贫民窟,没受过正式教育,无家亦无亲,更在战场上杀了许多人没错。不过在他心中却存在著任何王侯贵族们都没有,非常纯粹且尊贵的东西。



卢卡的贴心深深触动心弦引发共鸣,一股未知的情感从法妮雅脸颊上滑落。法妮雅赶紧以指尖抹去,以免被他发觉。



拂过的风中发散出乾草清香。飘飘白云的另一头,一抹浅桃渲染在深蓝上。高高翱翔的鸟群逐渐消失于西方天际如炽焰般的鲜红中。



「我会扛起的,全部。」



倚在他的肩膀上,说出最率直的感想。卢卡只默默驭马前行。



「因为我是王族,为了扛起一切才会来到这里。」



卢卡没有回答,不过经由相依的背部,能感受到他心中沸腾的激情传来。



最后卢卡似乎再也憋不住,激动地说:



「就算你再怎么努力活著回国,也一定会遭到抨击。无论是宫廷,或者人民。」



「……………………」



「无论你去到哪回到哪,都只有不幸等著你不是吗?为什么还要傻傻扛起责任呢?就算拋弃也没……」



他没把话说完,恐怕是无法将心中的千思万绪顺利化为话语吧。法妮雅微微莞尔,将自己的头轻碰他的头。



「哥哥你真温柔呢。」



一开个玩笑,感觉得出卢卡有点不开心。



「我是认真的耶。」



「……我知道。」



法妮雅闭上眼,夕阳时分的舒爽凉风轻拂过脸颊。



「感觉我睡得著了呢。」



「…………那真是太好了。」



「……晚安喔,哥哥。」



故意以略带撒娇的口吻说完,法妮雅进入了梦乡。



晚上七点半,卢卡与法妮雅的马抵达了目的地,国境城市卡纳塔克。



果不其然,城内挤满了堤拉诺勒军的士兵、货车、从军商人与叫卖商人,以及想看有没有多余战利品能分一杯羹的流民,短时间内兴起了战时景气,使城内罕见地热闹起来。



卢卡认识的女老板经营的旅店位于大道后面不显眼的地方。是间石灰壁剥落,木造梁柱也多处蛀蚀的老旧旅店。



「唉呦?卢卡!这次又怎么……唉呀~这孩子是谁呀!?难道是你娶的漂亮老婆吗!?」



一位发福的中年女老板打从心底吃惊地迎接卢卡与法妮雅两人。



「是妹妹,你就当她是我妹妹啦。」



听卢卡一副稀松平常地回应,女老板盯了法妮雅细细瞧一会后,说:



「有隐情啊?也罢,反正你老是有隐情呢。有间房空著,厨房也随你们用。既然偶尔才来一趟,待久一点再走啊。」



卢卡道谢后,跟法妮雅进入二楼客房。所幸,房内有两张简陋床铺。



「再来就等弭兹奇他们来吧,希望他们也顺利脱困了。要是他们能来,能想的办法也会变多。」



法妮雅放下行李,点了点头。



「请殿下休息吧,我稍微去视察城内状况。」



「我也去。」



「殿下的脚伤不便行动,就交给我吧。」



由于马已归还驿站,现在开始只能用走的。在卢卡「勉强只会让伤势恶化」的劝说下,法妮雅放弃了。



卢卡离开旅店前往卡纳塔克的酒馆。若想迅速搜集城市的情报,酒馆果然是首选。卢卡手拿一杯麦酒于挤满士兵、商人与当地居民、妓女的店内走了一圈,在疑似下级士官的士兵旁佯装无意偷听,得知了目前大致的局势。



布阵于亚克隆河东岸的加门帝亚王国军为数约三千,具有七、八门野战炮,两台机兵,约五十名骑兵与零星残兵,士气十分低迷。



相较之下,于西岸布阵的堤拉诺勒慈善同盟军目前兵力为数约三千五,野战炮十五门,机兵五台,骑兵三十。



对阵的两军战力几乎平手,不过堤拉诺勒军正处于夺还圣都的势头上,加上援军接二连上从北恩大街道前来支援。此外以侵略加门帝亚王国为目的,复数来自西方的强大佣兵团正与堤拉诺勒军会合,不出二日便会化为超过一万的大军吧。



听完这些情报后,卢卡走出酒馆,前往北亚克隆大桥桥墩下。



星空下焚烧得灿烂刺眼的篝火映照出瞄准对岸的野战炮群。炮口向的是对岸加门帝亚的炮台,而非向著桥。



——他们不想破坏桥吧。



堤拉诺勒军的目的是侵略加门帝亚王国。等到敌军一和正往此地移动的后援部队会合,便会一齐开始渡河,击退人数居于劣势的王国军吧。届时若破坏大桥,将对持续前来的后援部队造成影响。站在堤拉诺勒军的立场来看,只要能维持住阵线,再防护好来自桥上的攻击即可。



桥的西侧设置了拒马,中级三队「力天使级」特洛伊型机兵两台已暖机完成。两台周围有五百随伴步兵,每个人都配备著卡斯柯特枪。



—一旦王国军想突击过桥,就会成为卡斯柯特枪一齐射击的标的。



——破解法只能让持盾牌的机兵开路挡子弹往敌阵冲,然而……



桥的出口有特洛伊型等著,想突破没那么容易。王国军的两台机兵都是下级三队「权天使级」伊洛尔型机兵,凭引擎马力根本无法匹敌重量级的特洛伊型。



倘若不能突破特洛伊型,陷入苦战,桥上的士兵定将惨遭枪林弹雨洗礼而全军覆没。



——王国军可说四面楚歌。



依现状来判断,时间拖越久对王国方越不利。尽管如此仍然没有行动,代表指挥官不是优柔寡断、没有干劲,就是愚蠢无能之辈。



——凭伊西德罗的确没办法啊。



他此时大概正努力与宫廷成员拉关系,想办法推托败战之责吧。寄望那家伙也于事无补,只能自己想办法将公主送回王国。



能够过桥回去当然最好,不过目前再怎么看,普通人应该无法通行。



那么只能趁著夜黑风高,徒步渡过亚克隆河了。



卢卡漫步于堤防上,试图寻找徒涉点——能步行渡河的地点。然而亚克隆河流域的河床早经两军彻底研究,两岸疑似吻合的位置都驻扎了兵团及野战炮,炮口互相朝向对岸。



——这里也不行吗……



卢卡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当他回到卡纳塔克的大街寻找有没有能派上用场的情报,将视线移向拥挤的人群时。



「呜哇!?」



在一群酒醉的堤拉诺勒士兵们大声喧闹的一角,看见了令他不太高兴的东西。



穿著罗曼维骑士团军服的兵团哼著歌从大街另一头走来。在饮酒作乐的步兵中高高耸立,左手持盾,右手持长剑,发出轰然脚步声走著的正是法妮雅的专用机贝葛型机兵。



不可能看错,那正是卢卡他们逃出圣都时搭乘的机体,看样子是在森林中遭到蓝胡子的部队俘虏吧。对亲卫队来说,公主专用机遭俘虏这种事是奇耻大辱。站在贝葛型上头的骑士团员得意洋洋挥舞的,更是公主亲卫军团的军团旗。



此景形同耻上加耻。军团旗遭夺对该军团的士兵而言是最大的耻辱。因此这场在卢卡眼前上演的闹剧,乃是对加门帝亚王国公主亲卫军团无比的羞辱。



士兵们身上穿的正是在森林中追赶卢卡等人的蓝胡子军团的装备。只见士兵们一脸傲然坐在贝葛肩膀、手臂与头顶上,挥舞著军团旗,高声合唱羞辱法妮雅的歌,边嬉闹讪笑。周遭的城市居民和商人们也像在看好戏似的,对著贝葛与亲卫军团旗指指点点,胡言乱语起各自的臆测。



「听说公主仍不知去向呢。」「可能是不想回国吧,毕竟回去后得负起一切败战的责任啊。」「加门帝亚王室也真是没落了呢。本来还听闻公主是才女,到头来仍然只是个孩子嘛。」「或许她选择栖身蓝胡子也说不定呢,总比回国受国民责难好多了啊。」



听著下贱笑声传入耳中,卢卡简直都快气炸了。然而,他只恶狠狠瞪了一眼亲卫军团旗便转过身去。



——蓝胡子的部队认得我的长相,不能久待在这座城市里。



脸上刺青这个特徵在这种时候就显得不利。倘若通缉令一出,卢卡的行动将大幅受限。目前应该早点与弭兹奇他们合流,离开这座城市才对……



结束大致的侦查,掌握现状后,卢卡回到旅店房间内。



穿著工作服的法妮雅躺在床上睡著了。



坐到隔壁床上的卢卡盯起睡著的法妮雅瞧。平时僵在脸上的表情彻底剥落,展露出天真烂漫的少女睡脸。



——很……普通呢。



一旦脱去衣裳、威严与平时的口吻,法妮雅不过是名普通的十七岁少女。如此随处可见的少女,拼命回国的下场竟是得负起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败战的重责大任。



历经本次败战,王国必将走上毁灭之路吧。



卢卡是这么认为的。毕竟从原本就受饥饿所苦的农村徵收年轻劳力与作物,甚至加重赋税才得以成行的本次战役,对即将日落西山的王国是攸关存亡的赌注,结果却赌输了。受支付赔偿金及敌军掠夺的影响,冬季时饿死者将层出不穷,进而引发不可收拾的暴动。一旦市民们群起抗争,残败的王国军定无招架之力。



——王室将走向末路。



恐怕不出几年,加门帝亚王室便会灭亡。然后身为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总司令的法妮雅将遭民众挞伐,最糟的情况——还会被送上断头台。



「我才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该死。」



卢卡愤愤握拳。接下来即使找出渡河的方法,等著法妮雅的仍是条与迈向毁灭的王国共存亡之路。明知道她会遭遇不幸,我却仍得思考努力让她回国的方法吗?



自己认为法妮雅应该逃跑,这才是她唯一能获得幸福的路,可是公主却意志坚定地拒绝了。



『因为我是王族,为了扛起一切才会来到这里。』



背倚背的马鞍上,法妮雅说过的话在卢卡耳中回响。



宛如撕心裂肺,无形鲜血滴到脚下形成血滩般痛苦难受。



已不知自己何时起有了现在的感受,然而如今的卢卡实在无法忍受法妮雅遭遇不幸。



没有至少能减轻她负担的办法吗?



不,没有乾脆能让她没有负担的手段吗?



难道没有能让回国后的法妮雅笑著活下去的路可走吗?



根本不可能有如此美好的路存在。



但现状令人无法接受,想相信一定有更好的未来能选择。



所以说。



——快思考。



卢卡叱责起自己。



——别放弃,绞尽脑汁想破脑袋都要死命想。



无论身处多么绝望的状况都不要放弃,先冷静地俯瞰全貌再好好观察细部,肯定能在哪找出一丝光明。不会有彻底的黑暗,一缕生机肯定存在于某处。



刚才去观察的敌我两军布阵、桥的状况、遭俘虏的贝葛及亲卫军团旗。我们手上有的武器、所在位置。卢卡在思绪中俯瞰整座国境城市卡纳塔克,寻找哪里有能钻的缝隙,得将哪些要素如何拼凑起来才能扭转乾坤等等,即便思考到脑汁乾涸也要尽全力想。



坐到床上,双手插胸瞪向空中,将思考到的各种可能状况与要素通通放进去,进行沙盘推演。



就在卢卡不厌其烦地在脑海中不断演练两小时以上——



所有要素在一瞬间连结起来,思绪串成一条细微的线。



能将如此四面楚歌的绝境,只靠一击便彻底扭转的绝招。



卢卡一对鲜红双眸顿时闪闪发亮,嘴角随之扬起,彷佛有团熊熊燃烧的激情从胸口深处涌上。



——成功的话就能拯救法妮雅。



不过若想付诸实行,还得要自己在等的人来才行。



卢卡选择相信,选择等待。边听著通过窗外的喧闹声,边双手插胸静静巩固细部思绪,等待伙伴的到来。



等待的人打开客房门飞扑进卢卡怀中,是在刚过凌晨两点的时候。



「我可想死你了啊伙伴————————!!」



打扮成农夫的弭兹奇可说是边哭边扑向在脑中进行演练的卢卡。



「咕哦!?」



冷不防被拉回现实,忍不住呻吟。双手抱住卢卡,因为再会的喜悦而快哭出来的弭兹奇摩蹭脸颊,开始诉苦:



「当时那群骑兵不理我耶!然后一想到步兵追上来就完蛋,我只能舍弃亚该亚和雅思缇一起改骑贝奥狼!一路上拼死拼活地逃,可是那个蠢女人一点用都没有!!没用就算了,还超级嚣张耶!!原本她一~~直动也不动,没想到刚才终于一动起来,就给我一直!一~~直~~顾著吃面包啦!!那家伙到底是怎样啦?为什么我非得照顾那种家伙不可啊!!」



此时,身著庶民服装,啃著纺锤面包的雅思缇从弭兹奇边哭边指的方向走了进来。



「哦~你还活著啊野蛮人?有没有面包以外的食物能吃啊?」



雅思缇胸前抱著的纸袋中装满面包与甜甜圈。只见她大口大口将那些往嘴里送的同时,转向隔壁床上正揉眼坐起身来的法妮雅,瞬间装出一副可爱的笑容。



「公主大人,你没事啊~!要吃面包吗?」



「弭兹奇,雅思缇,真亏你们回来了。我有件重要的事要说,给我认真听好。」



「欸~我累了想睡觉耶~」



看到一脸悠哉咬著面包说蠢话的雅思缇,卢卡虽不爽,仍勉强克制情绪,说之以理:



「等回国后你想怎么睡都行,拜托现在先给我工作,一切都指望你了。」



这家伙蠢归蠢,却拥有一分钟内无敌这种破天荒的特技。



加上弭兹奇这位天才驾驶,以及法妮雅的领袖气质。



若能结合这些要素,使其发挥最大效力的话——状况便能有所改变。



卢卡将自己所想出来,能扭转乾坤的绝招告诉了弭兹奇、雅思缇以及法妮雅。



全部听完后,雅思缇哼了一声。



「你这样做啊,失败的话不是很有高机率会死吗?」



「或许吧,但是成功的话得到的回报也很多。」



「……………………」



「胜算有三点。第一点,我们现在身处敌阵正中央。第二点,敌军压根想不到会遭受攻击。第三点,我们这边有殿下、弭兹奇还有你。以上几点正可谓天赐良机,没有不加以利用之理。」



「……………………」



「关键就在你了,雅思缇。我会好好利用你,你就靠你那股力量改变世界吧。」



在卢卡的认知中,雅思缇有比一颗高性能的榴弹。



能随我方所想投掷进任意位置,一旦爆炸便能制压方圆五十公尺内。但与炸弹不同的是,使用过后还得回收才行——不然雅思缇将落入敌方手中——也就是说非得派遣战力前往制压地点,取回无法动弹的雅思缇不可。即便如此,她仍是若在重要局面投入便能彻底压制大局,一种极为有用的兵器。



雅思缇一脸不悦地盯著卢卡,接著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



『2549』



这些发蓝光的数字浮现在雅思缇的手背上。卢卡不懂那代表什么,不过雅思缇默默盯著数字好一会,抬起头来说:



「也罢,我就不计较了。不过你们要好好回收我,可别丢下我逃跑喔。」



卢卡大方地点头后,转向法妮雅确认:



「殿下也没有意见吧?」



法妮雅垂头沉思片刻,抬起头来。



「这样做会让你们面临生命危险。」



卢卡笑著耸耸肩回应:



「继续这样坐以待毙才更危险,毕竟我们所有人都成了通缉犯。」



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如此回应,法妮雅才点了点头。而一旁没被问到的弭兹奇也开口答应:



「我愿意!!听起来超有趣的啦!!」



得到所有人的同意后,卢卡语调一变。



「时间过得越久,敌人会变更多,我们明早行动吧。弭兹奇,换上军服去找商人买拋掷弹和火药吧。我们得做许多准备。」



将法妮雅及雅思缇留在房内,卢卡起身约弭兹奇一同外出。



军队后方通常有随军商人的营地。里面会开设市场,士兵们一般都会用自己的薪水购买所需的弹药、枪弹及粮食。除了这类战斗用必需品,连马具、粮秣、辛香料、服饰甚至妓女,种类可谓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卢卡和弭兹奇换上昨晚夺来的罗曼维骑士团军服,去到市场将作战所需物资买齐。弭兹奇似乎也在逃亡途中将贝奥狼卖给商人,资金相当充裕。



回到旅店后,更动手制作了其它必要物资。不可思议的,四人均无睡意,详加研拟作战细节,制订发生意外状况时的行动准则。而在过程中,雅思缇不停地吃著卢卡买回来的大量肉乾、鱼乾、蒸蔬菜和烤芋头。



「你是要吃到啥时啦!?」「吵死了,我不吃就不能工作啊!」「欸这家伙超强的啦从一能动就吃到现在耶!!」



当三人斗起嘴时,一个奇妙物体忽地掠过卢卡视野角落。



「……嗯?」



窗外防止跌落的栏杆上停著一只白猫头鹰,直直盯著这里。



「……猫头鹰?」



卢卡和猫头鹰四目相交。结果白猫头鹰睁了睁浑圆大眼,张开羽翼消失在夜色之中。



「怎么啦卢卡?」



「嗯?不,没什么事。」



卢卡重新提起精神继续参加作战会议。总觉得白猫头鹰似乎特别积极注视著这个房间……大概是错觉吧。



当东方天际染上浅红,四人作完开战的准备,各自换上必要的服装。



卢卡、弭兹奇是罗曼维骑士团的军服,雅思缇在战斗服外披上庶民服装,法妮雅则换上从随军商人的市场买来的衬衫、白裤袜及军靴,并将同样从市场买来的所有拋掷弹和当时卢卡给她的加门帝亚王国亲卫队服上衣塞进背囊,腰际插上从蓝胡子那偷来的手枪,至于子弹也是从市场弄来的。



「好,趁天还没完全亮之前出发吧。」



四人互望一眼点点头,站起身来。接著一同出了旅店,走在仍显昏暗的道路上。



——来吧,一决胜负。



卢卡抬起头来,道路前方,有道影子在篝火的火光下缓缓浮现。



这道影子就是贝葛。它被移动到北亚克隆大桥的西侧,由周遭将近三百名随伴步兵保护著,背上仍插著公主亲卫军团旗。想必他们是打算等太阳升起后,便移动到加门帝亚王国军看得见的位置,唱起羞辱公主的歌之类吧。



——再嚣张也没多久啦,你们这群蠢货。



卢卡扬起嘴角。你们的嚣张自大将成为致命伤。



——瞧我彻底破坏殆尽。



篝火照出一名战士狰狞的笑容。天上群星逐渐淡去,即将迎来黎明。



「你记住,等贝葛暖机完你才开始行动喔。在那之前你得装成一般民众。」



听了卢卡的最终确认,雅思缇边啃肉乾边点了点头。



†††



太阳离开水平线,清澄曙光贯射卡纳塔克这座城市,照出沿著亚克隆河西岸排列,为数三千八百的军队。



堤拉诺勒军共分为八个兵团,其中三个兵团,大约一千三百步兵聚集于北亚克隆大桥桥口。



机兵除了昨晚两台特洛伊型,又加上了贝葛型。特洛伊型旁各五百,贝葛则有三百随伴步兵。守著贝葛型的是蓝胡子率领的步兵部队,由于后勤调度的问题而慢出发的援军七百步兵,预计于明日抵达卡纳塔克。



蓝胡子——席尔•古雷侯爵正以他深沉的眼神直直眺望著被朝阳照射出的大桥和对岸。



身上仍是一袭黑外套黑上衣加黑长裤,任凭绰号由来的蓝胡子随风飘逸,满脑子只想著法妮雅。



亲眼所见的公主之美远超乎想像。光是跪拜在她跟前,便彷佛感受到缠身的罪孽逐渐消去。话虽如此,自己尚未得到她出言饶恕。



——得快点得到她的饶恕。



——等到一切罪孽获得饶恕后,我将与那无上之美永远结合为一。



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而为了达成这个目标——



得快点找出公主才行。



甩开纳西瑟斯的骑兵队后,她恐怕顺著北恩大街道往北亚克隆大桥前进。不是待在沿途的宿场町,就是已经抵达卡纳塔克伺机渡河。



单膝跪地的贝葛亮起火光。



代表暖机开始,此时进入机舱内的三名驾驶应该正确认著仪表板吧。等确认结束后贝葛便会起身,预计和三百五十名随伴步兵一同上到堤防,在敌军能见处挥舞起公主亲卫军团旗,唱起由宫廷音乐家作词作曲的「疯婆娘公主法妮雅之歌」。一旦看见不只公主专用机与军团旗遭夺,连公主都公然受此侮辱,定会给王国军带来更凄惨的心情,士气愈加低落。



——实在无聊透顶。



的确符合下贱之流会做的举止。但是既然身为友军参战,只能遵循司令官的意思行动。尽管自己只想早点找出公主,将其它的事交给部下处理,早点回国便是了。



就在这时。



「…………?」



包围在贝葛周遭的随伴步兵间传来吵杂声。



一道人影——



身著邋遢晚礼服的少女静静靠近贝葛。



脸被头巾遮住而看不清楚。



然而,阵列中的吵杂声却逐渐变大。



「那家伙……该不会是?」「那个怪物吗?」「不、不可能,怎么会……」



蓝胡子凝神望去,一阵不祥预感窜上脑门。据说于前几天那场在森林的战斗中,有名只身击垮了四十名卫兵的怪物。



据说那名怪物是长相不逊于法妮雅,有著超脱俗世之美貌的少女。



「给我站住!!你这家伙,把脸露出来我看看!!」



贝葛随伴步兵队的队长阻挡在少女面前,将刺刀举向她。



少女停下脚步,嘴角露出笑容,伸手拨开头巾。



「你们说的怪物该不会是在说我?」



亮丽金发暴露在曙光中,散发出完全不符合这个战场的清澈光辉。一对宛如刚琢磨完成的翡翠般的双眸中,流露出强势与傲慢。



剎那间,阵列中响起了士兵们近乎哀号的叫声。



「是那家伙!那个怪物啊!!」



「开火!!射她射她射死她啊!!」



就在三百五十名步兵一齐举起卡斯柯特枪的瞬间,雅思缇已从原地消失。



「叫我美少女好吗,野蛮人们!」



慢了一拍响起这句话的下一秒,将近二十名士兵的四肢完全弯向不同于关节的方向,一齐弹飞到早晨的天空中。



「!?」



在瞠目结舌的蓝胡子面前——



雅思缇原本穿著的晚礼服在空中飘舞。



电光石火般的疾驱划出弯曲闪电轨迹,撕裂了飘舞的晚礼服。



一支白银箭身贯穿曙光,在随伴步兵阵中射下数道光箭。



没有哀号声、怒吼声或死前的惨叫声。



每当光箭拖曳出轨迹,士兵们便化为泡沫般飞散,各自在四月的空中描绘出拋物线,最后在背后阳光照射下带著闪亮光辉重重摔落地面。



三百五十名随伴步兵竟瞬间崩坏,毫无招架之力,因为速度快到人类根本无法应付。而位于光箭中心的,是身著紧贴身体曲线的一种不可思议服装的少女。



——伊甸的尖端兵器吗!



有了如此认知后,蓝胡子大吼:



「贝葛!给我杀了她!!」



就在原本屈膝坐著的贝葛与引擎轴心连接,膝部压力提升,作势站起身的瞬间——



雅思缇一眨眼间便附著到贝葛的头部舱门上,举起手刀。



「喝啊!」



随著金属碎裂声响起,头部舱门的锁遭到破坏。



同时简直就像事先讲好似的,三道黑影疾冲过混乱兵群中,竟往贝葛弓起的膝盖一跃,附著在头部舱门上,一只手还拿著点了火的拋掷弹。



一看见那名拿著拋掷弹的士兵脸上有道宛如闪电般的刺青,蓝鬅子激动怒吼:



「又是你这家伙吗!!」



「对,又是我啊。」



回以恶魔般的得意笑容,少年将即将爆炸的拋掷弹扔进贝葛的驾驶舱内。



在机舱内的三名驾驶尖叫著从胸部驾驶舱逃了出来。要是拋掷弹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爆炸,无论仪表板、电子器具或驾驶都会被炸坏。难道那群家伙已不打算夺回,而是要摧毁贝葛吗?



紧接著,蓝胡子发现了少年身旁的少女——



「法妮雅!!」



放声尖叫。



——那是我的东西啊。



就在蓝胡子拔出剑,作势奔向心爱公主身边的下一秒。



眼前掠过一道闪光。



「欺负公主的就是你这家伙?」



此话一出的同时,白银右脚瞄准蓝胡子的核心往上一踹。



夜夜苦恼著蓝胡子,散发破坏冲动的根源就被这一踹无情毁灭。



高高弹飞到半空中的蓝胡子明白,自己将再也不必抓少年当祭品了。因为扭曲变形的器官以比死更残忍的痛苦告诉他,往后将不再感受到这种欲望。当蓝胡子弹飞到与贝葛差不多高时,与正要从头部舱门进入机舱内的法妮雅对上了眼,得到她鄙视的表情后,整个人倒栽葱重重摔落地面。



「一分钟过了!」



赐予蓝胡子比死更残忍的制裁后,雅思缇跳跃三步回到贝葛头顶,双脚马上一软。卢卡连忙抱住雅思缇,夸奖她说:



「干得好,再来包在我身上!」



击溃保护著贝葛的三百五十名随伴步兵,雅思缇完美达成了她的任务。



「我可不想死在这里,你们要赢喔。」



「好啦!」卢卡回覆后,用肩扛起动弹不得的雅思缇爬下梯子,让她坐到头部驾驶座并以安全带固定住。



一抬头仰望,看到法妮雅已披上王国军亲卫队的外衣,从头部舱门探出上半身观察周遭状况。敌军随伴步兵这时终于从混乱中振作,察觉到贝葛遭夺。



到目前为止都和事前演练的一样,问题是接下来。若不胜过敌军的机兵和随伴步兵,形同看不见生机。



卢卡和弭兹奇一起坐到贝葛的驾驶座上。刚才扔进来的是为了要赶出敌军驾驶,昨晚由他们自行制作的一种点燃导火线也不会爆炸的拋掷弹。多亏如此才顺利在不破坏内部仪表与操纵系统的情形下夺回。这时坐到脚部驾驶座的弭兹奇迅速检查了仪表,发出哀号。



「燃料太少了吧!!」



「什么!?」卢卡表情顿时扭曲。



「这下不妙啊,连动超过五分钟都有困难啦!!」



「真的假的啊!?那些家伙开战前怎么没加燃料啦!?」



坐到双臂驾驶座的卢卡边将自制拋掷弹往胸部驾驶舱外扔,边怪起敌军的怠慢。不过这也没办法,他们大概是不打算开著这台涂装仍是蓝色的机兵上战场吧。



「特洛伊型两台起身!!朝这里接近!!」



法妮雅抓著传声管大喊。守卫著桥西侧的两台特洛伊型正走下坡道朝贝葛逼近。



弭兹奇狠狠往观察窗外瞪去。



「只能在五分钟内干掉他们啦。振作喔卢卡,我们绝对不能输啊!!」



「当然啊伙伴!现在开始才是重头戏,一起大闹一场吧!!」



没错,非得大闹一场才行。之所以动用雅思缇这个局部地域兵器夺回贝葛,目的正是为了大闹一场引起注目。



「殿下!你看得见对岸吗!!」



「看得见!但是我军并未注意到这边!!」



若不让相隔三百公尺,于对岸布阵的加门帝亚王国军注意到这边,作战便失败了。在桥另一头的我军似乎没看见雅思缇刚才所引起的混乱。



「请挥舞旗帜!让他们知道殿下在这里奋战!!」



「好的!!」



本次卢卡作战计划的关键就在这里。



让我军看到王国军最高司令官法妮雅在最前线奋战——为达此目的,需要利用贝葛的「身高」。



若要从机兵在战场上毫无意义的双脚站立步行中找出优点,除了「显眼」以外无它。



当于河川东岸布阵的王国军注意到在西岸孤军奋战的公主时——



对于为国在最前线搏命奋战的公主深受感动时——



他们便会拼了命渡桥。



时代将会动荡,彻底改变历史。



卢卡的目标并非「让公主回到国内」。



而是「让这场战役以胜利坐收」。



一旦能替这场战役带来胜利,回国时等著法妮雅的就不会是民众的指责,而是欢迎救国英雄的祝福与赞美。法妮雅便能带著笑容活下去。



为了达成目标,当务之急得先解决进逼的两台中级三队「力天使级」特洛伊型机兵,夺下桥的西侧,创造能让王国军渡桥的状况才行。



观察窗外能看见在五百随伴步兵保护下,两台特洛伊型组成编队节节逼近。



两台机兵全身深红色的堤拉诺勒军涂装,背后的装饰用白披风随风飘扬,手上均持有剑与盾牌。尽管身高只有略矮于贝葛的五点五公尺,马力却远超越我方。头部能看见两根呈L字型突出的角,机身曲线让人联想到甲虫,关节部位旁还插著羽毛做装饰。



恐怕那正是堤拉诺勒军的王牌,想要底定战局时投入的决战用兵器,里头大概也由堤拉诺勒数一数二的驾驶在操纵吧。



贝葛缓缓举起盾牌,将右手的剑朝向斜下方,等待两台机兵编队前来。



水平距离只剩二十五公尺,阵风拂过双方间的缝隙。五百步兵散开来缓缓包围住贝葛,加上刚才被雅思缇冲散的贝葛随伴步兵中约百名无伤的士兵也回到阵列中。



「好!我们上!!」



在弭兹奇一声令下,贝葛的引擎发出咆啸,高六点五公尺的巨人缓缓迈出步伐。



两台特洛伊型从左右描绘出两道轨迹,织为螺旋往这边突击。从观察窗确认的弭兹奇大喊:



「编队行动喔!装什么帅啊!」



看样子,两台特洛伊型打算靠编队合力解决只有一台的贝葛。要是我方出手攻击左右任何一方,另一方便会遭受攻击。要是被具有强大马力的特洛伊型挥出的剑扫到,机舱内部定会受损。



「左方较快!用盾挡下!!右方攻势随后便到!!」



法妮雅透过传声管指挥。卢卡与弭兹奇信任视野良好的她传回的报告,形同用生命控制著操纵杆。



「左肩,倾斜十度!!」



卢卡依照法妮雅喊出的数值控制操纵杆。



如此一操纵左肩,贝葛将盾牌偏低举起。



说时迟那时快,特洛伊型以全长三公尺的长剑刺来。



金属与金属碰撞出刺耳噪音,倾斜的盾缓冲掉突刺的劲道。险些倾倒的特洛伊型大大踏出左脚,稳住了重心。



「右方!肘角零度、肩角二十度!!让剑尖平躺!!」



卢卡依然直接将紧接而来的指示反映在操纵杆上。内燃机关的齿轮发出摩擦声,贝葛的剑转为横举在机体前方。



剎那间,后方另一台特洛伊型从头顶劈下的剑被贝葛的剑挡了下来。



剑刃紧紧相咬,展开了激烈攻防。



然而特洛伊型的马力较强,驾驶舱内响遍了刺耳齿轮倾轧的声响,这样下去齿轮的轴承会受损。一旦受损,右臂将形同报废。



「你想想办法啊弭兹奇……!!」



贝葛发出宛如哀号般的噪音使机舱内震耳欲聋。别说主掌右臂的动力传达机关,用力踏稳地面的脚部零件也传来了喀嘎喀嘎的倾轧声。



「左方无法回避!准备承受冲击!!」



重整态势的另一台特洛伊瞄准贝葛背部,挥舞长剑横扫来。



卢卡身后传来「咚喀!」的破碎声及金属凹陷声,连驾驶舱内都喷溅出火花。



「呀啊!!!!」



贝葛的重心大幅倾斜的同时,响起了雅思缇的尖叫声。眼看机身就要随著冲击往前倾倒,弭兹奇连忙操纵左脚往前大步一迈,站稳了重心。



然而——



「右方!!」



法妮雅的指挥已经跟不上,右方的特洛伊当头劈下的剑重重打在贝葛右肩上。



齿轮发出更刺耳的噪音,火花再度笼罩了整个驾驶舱内,同时雅思缇的尖叫声再度回响。



遭到左右两方夹击让贝葛应付不来。敌机十分擅长编队行动。



「该死!不妙啊!肩部齿轮遭殃了,右臂动不了!!」



尽管卢卡前后动起右操纵杆,右手仍无反应。这样一来贝葛将无法挥剑。



「膝部压力下降!!糟糕了!脚步踏不稳了啦!!」



贝葛的内燃机关接连损坏,已无法做出正常的动作。



法妮雅从头部舱门探出身体,看到将近六百名的随伴步兵在确认贝葛停下脚步后展开了行动。



敌兵一齐冲向贝葛,攀附在脚部后,如同蚂蚁般爬上机身。同时还能看见有敌兵正猫准膝部甩动著锁链。此时特洛伊型似乎打算交由步兵来下杀著,暂时后退静观其变。看来似乎是想靠步兵俘虏到损伤较轻微的机体,才不再用机兵攻击。游刃有余到令人恨得牙痒痒。



要是驾驶舱遭到敌军步兵破坏就玩完了。卢卡等四人将被拖出机外凌虐。我方唯一仅存的希望是——



「快动兵啊!伊西德罗伯爵!!」



法妮雅眺望对岸,然而我方依然没有动静。不知到底是没发现这里正在交战,还是没理解现在的状况。



「殿下,手臂已动弹不得了!我也过去上面!!」



卢卡放弃继续操纵双臂,冲上头部驾驶舱探出上半身,与法妮雅一前一后并排。俯视著下方攀附在机身上的十几名敌兵,点燃拋掷弹后扔了过去。



「烧死你们!!」



意图破坏胸部驾驶舱的敌兵发出哀号,全身遭火焰吞噬摔了下去。接著再往步兵群丢出两个、三个拋掷弹,包围住贝葛的阵列开始出现缝隙。



由于贝葛是三人座,其中一名驾驶能够专注于驱逐步兵上。单人驾驶的机兵虽拿步兵没辙,双人以上的机体便有余力处理步兵。



接著卢卡又从法妮雅的腰带拔出手枪,将攀附机身的敌兵接连射落。直到确认最后一名敌兵从机身上摔落,转头对身后的法妮雅大吼:



「殿下!快挥旗!激励我军啊!!」



「……好的!!」



法妮雅从贝葛背部的旗筒拔出公主亲卫军团旗,以双手高高举起。



然后扯开嗓门,对著从三百公尺对岸注视著这边的我军大喊:



「战士们呀!!拿起你们的枪,奋勇渡桥吧!!」



公主清澈响亮的呼唤声盖过索玛引擎的咆啸声,传达过整条河川。为了在吵杂的战场上发号施令,法妮雅平时便不疏于锻炼,练就出足以传至远方我军耳中的洪亮声量与音质。



对岸的兵明显开始鼓噪,并缓缓往桥口集中。看来他们已发现这里的混战,却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似乎没发现到在贝葛头顶挥舞旗帜的人就是法妮雅。



只见卢卡下方的随伴步兵对从高处扔下的拋掷弹束手无策,如潮水般退去,同时两台特洛伊型再度催动引擎冲了上来。看样子是放弃无伤夺取,选择就算直接破坏也要排除贝葛的手段了。



若再挨上一击定会倾倒,机身一旦倾倒就玩完了。不只四人的性命,连王国的未来都会随之消逝。



唯有做好觉悟了。卢卡抓起传声管:



「弭兹奇,我一下指令你就启动超能增压!!」



「增压一次燃料就会烧光了耶!?要是失败就动弹不得啦!!」



「什么都不做还是一样会死啊!!只能赌一把了吧!!」



「……好啦伙伴!!我信你!!」



配合卢卡的指挥,弭兹奇有点豁出去似地重新握起操纵杆。



卢卡注视著敌机。两台机兵以螺旋轨迹猛冲而来,堪称完美的编队行动。一台为诱饵吸引敌人注意,再由另一台下杀著。刚才就是因为对方这招受了损伤。



「别以为用几次都管用啊……!!」



眼布血丝的卢卡拼命计算时机。如今贝葛的双臂无法动弹,只能靠一双脚。既然如此乾脆听天由命,用机身全力冲撞来回敬对手。卢卡必须精密计算增压后能量传达至轴和齿轮的时间差,再对弭兹奇下令才行。



这一击将赌上王国的未来,也赌上法妮雅的命运。



就在划出螺旋轨迹的两台敌机即将交错的瞬间,卢卡对传声管大喊:



「就是现在!上啊弭兹奇!!」



剎那间,弭兹奇猛力拉动气阀旁的拉杆,形同施展必杀技般施力丹田咆啸。



「超~~能……增压——————!!」



只见转速表指针一跳,约莫平时十倍的燃料在瞬间燃烧殆尽,贝葛扬起烟尘往敌机冲刺。位于前方的机兵刺出长剑。弭兹奇靠著步伐移动闪过这一击后微微压低机身,靠著超能增压的劲道直接冲撞敌机。



「呜哇!!」「呀!!」



冲击强烈到两人险些摔出头部舱门外。顿时间大地撼动,金属碎片飞散于半空中。受到猛烈撞击的特洛伊因这股劲道大幅往后仰。



后方负责下杀著的特洛伊持续逼近。弭兹奇牙一咬,一瞬间判断出贝葛重心的位置,微微往前跨出左脚,接著动起右操纵杆使出全力一击。



「给我成功啊啊啊——!!」



在弭兹奇祈求的同时,贝葛高高踢起了右脚。



贝葛的右脚重重陷进机身后仰的特洛伊,将特洛伊远远击飞,不偏不倚撞上后方以螺旋轨迹前进的同伴。



眨眼间天摇地动,被卷进去的步兵通通惨遭辗毙。然而大片沙尘的另一侧,两台特洛伊仍未倒下,看来敌军驾驶拼了命在维持重心。



弭兹奇瞪向油表。剩余燃料为零,只能将油箱内最后仅存的索玛用在这一击上。



——拜托!快动啊贝葛!



弭兹奇祈求的同时,将王国的未来托付到操纵杆上。



「呜喔喔喔!!」



推到底的操纵杆让贝葛往前踏出左脚,接著右脚也跟著踏出。榨乾最后一滴索玛发挥的力量打在重心不稳的特洛伊上——



两台特洛伊机兵就这样仰倒,激起了大量尘烟。



超重量级的铁块崩塌发出的巨响覆盖住堤拉诺勒军全军。在漫漫沙尘中屹立不摇的贝葛,俨然是魔王的化身。



「哇啊啊啊!?」敌军随伴步兵发出哀号,并彷佛以贝葛为中心荡出涟漪般一齐瘫坐在地。支配著桥西侧的霸主早已不是特洛伊,而是贝葛。



如今成功制压了北亚克隆大桥的两端,万万不可错失良机。敌主力步兵队仍逐渐逼近,野战炮团也正转向这里。一旦挨了炮轰,贝葛定会仰倒,沦为步兵部队的俎上肉。



卢卡高喊:



「殿下!趁现在!!」



「……卢卡,我要犯险了。」



突然有股平静到显得突兀的声音传进卢卡耳中。



「欸?」



卢卡转过头去,看到的是微微一笑的法妮雅。



「我要改变世界。」



在如同人间炼狱的战场上绽放的一轮微笑,彷佛不属于这个世界般清澄透澈、纯真无瑕——深深刺穿了卢卡的心。



说时迟那时快,公主突然往下跳到贝葛的左肩上,对著我军的方位露出全身,单手拿著军团旗凛然挺起胸膛。



「法妮雅!!」



敌军随伴步兵也察觉了,纷纷把卡斯柯特枪对准公主。在本来就很醒目的位置露出全身,被瞄准也是理所当然。



枪林弹雨瞬间从法妮雅四周射上。就算滑膛枪命中率再怎么低,这么做也太危险了。



然而公主并不胆怯,将军团旗棍底部伫在贝葛肩上,抬头挺胸地朝我军高呼:



「战士们!!跟著我来吧!!」



法妮雅响亮透彻的声音宛如一把无形长枪,贯过桥梁之上。



这一瞬间,战场上的时间静止了。



「为了我们的家人奋战!!为了我们的故乡奋战!!为了我们的孩子奋战!!」



在奇迹似地没受到干扰下,现场唯有法妮雅的号令传过亚克隆河。



「为了我们的未来奋战!!」



朝阳如同圣光照耀,将她一头白银色秀发染为金黄。



金黄色发丝随风飘扬,边散播清澈光粒子的法妮雅,对著朝霞高举军团旗。



「上吧,战士们!跟著我来!!」



于空中高高飘舞的旗帜与总司令官法妮雅的号令,射穿了排列于东岸观望的王国军士兵们的心脏。



这名立于贝葛肩上,闪耀著黄金光辉的少女,已然完全夺走了东岸所有士兵们的灵魂。



「破除黑暗!!赢来曙光吧!!」



少女持续散播出无垢的光粒子,透彻凛冽的号令声更贯穿了每一名士兵的心扉。



东岸顿时响起三千灵魂的欢声雷动。



「愿胜利与我们同在!!」



法妮雅将军团旗再次奋力往天空举,使尽浑身力气嘶喊:



「愿胜利与我们同在!!」



女神两度的祈求制压了整个战场。



剎那间——



震天雄吼让对岸活像地震般,简直整个空间都被翻搅。法妮雅拼了命传达过去的号令化为灵魂热浪,燃烧著对岸。



不一会,王国兵开始用两台伊洛尔型机兵开路,发了疯似地搏命渡桥。



早已将卡斯柯特枪的枪口瞄准桥上的堤拉诺勒军同时发动射击,无情弹雨降临在王国兵身上。



血花四溅,皮开肉绽,王国军接二连三往桥梁下倒去,但突击仍未停下。王国士兵们踩过同袍们的亡骸,死命呼唤著公主之名,硬是穿越了枪林弹雨。



法妮雅的旗帜正在前方等著。挺身于最前线鼓舞全军,令他们骄傲自豪的公主也在前方等著。



连公主都挺身犯险,自己这群人当然不可能继续坐以待毙。



如今几乎每一名士兵都对法妮雅深深著迷,甘愿舍身成就大局。



「别怕死!!」「为了故乡!!为了家人!!」「胜利与我们同在!!」「胜利与我们同在!!」



士兵们的战吼声在北亚克隆大桥上回响,同时对岸的野战炮开始进行支援炮击。而失去原本镇守著桥西侧的两台特洛伊型,堤拉诺勒军已无力阻止王国军的突击。



「公主殿下!!」「您没事吧公主殿下!!」



突破桥口的王国兵们聚集到贝葛周遭,破坏了仰倒在眼前的特洛伊型胸部驾驶舱门,拖出里头的驾驶。想必这两台几乎无受损的特洛伊型机兵,今后将成为王国重要的战力。



法妮雅俯视我军,开始发号施令。



「压制炮台!!骑兵前去阻断敌步兵退路并予以痛击!!无需手下留情!!」



「哦哦!」我军回以欢呼,开始实行公主的命令。



后援军队接连过桥,对驻扎于西岸的炮兵阵地发动急袭。完全没有料到这种局面的堤拉诺勒军无从应对王国军来袭,全因订定两日后发动总攻击而疏于防范。堤拉诺勒军的炮兵营转眼间被践踏破坏,蓝色王国军海掩埋了整片西岸。



只见突破大桥的王国军骑兵冲进一团混乱的堤拉诺勒步兵团中大肆蹂躏。被法妮雅激起的高昂斗志使得整片西岸眨眼间染上了王国色。



确认所有王国军步兵都过完桥,骑兵也开始歼灭残党后,一直单手举著军团旗注视战场状况的法妮雅双脚瞬间一软。



「法妮雅……!!」



卢卡跳下贝葛的肩,抱住险些倒地的法妮雅。



大概是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加上长期用受伤的右脚硬撑身体的影响。不过最大的原因应该是总算松了口气吧。



法妮雅彷佛终于感到安心,让卢卡搂在怀中。



「我们获胜了呢。」



「是的,全多亏了殿下。」



卢卡一笑著回应,法妮雅一双纤细玉手绕过背部,用力抱住了他。



「全多亏了你才对喔。」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卢卡僵住。尽管忍不住想出手回抱,但现在王国兵正抬头看著这里,自己不能那么做。



「卢卡。」



公主唤了卢卡的名字。



「我在。」



一开口回应,公主从极近距离抬头,喜极而泣盯著卢卡。



「谢谢你拯救了王国。」



打从展开这趟逃亡之旅以来,头一次得到法妮雅的感谢。



然后值得特书的是这抹清澄的笑容。即使浓缩世上所有乾净、舒适且惹人怜爱之物为一,想必仍敌不过这抹笑容吧。



「过奖了,我并没做什么……」



害臊的卢卡光答出这句话就是极限了。当他不知如何是好而将视线转向贝葛头部,雅思缇和弭兹奇从头部舱门探出上半身,笑眯眯地俯视下方。



「公主大人,我也很努力了耶~」



「我也是!!我也拼了命喔殿下!!」



卢卡和法妮雅互看一眼,红著脸慌忙放开双手。当为了遮掩害羞抬头一望,看到一只白猫头鹰飞过天际。



「…………?」



该不会是当时在旅店房间外偷窥的猫头鹰吧?卢卡脑中瞬间掠过如此疑问,随即仍决定不再多想。猫头鹰则是瞄了下方一眼,便消失在天空的尽头。



王国军如雷欢声响彻四月的蓝天。



王国军骑兵开始奋勇追击溃逃的敌军。步兵则包围住没来得及逃走的敌军机兵,用铁锁捆住膝盖、手肘与肩膀来阻碍行动。最终俘虏到的大炮、军旗和机兵不计其数,西岸一带已几乎染上王国军的蓝色。



「愿王国荣耀永存!」「愿公主殿下荣耀永存!」「愿加门帝亚王室荣耀永存!」



士兵们不知何时已聚集到法妮雅周遭,唱起赞扬王室与王国的歌。胜利旋律就这样不止息地,传上东方天边高升的太阳。



在这之后——



被赶出国境城市卡纳塔克的堤拉诺勒军遭受王国军顽强追击,最后被逼得只能一路与沿著北恩大街道东进的援军会合并撤退。甚至连原本预定和堤拉诺勒军会合的几个佣兵团都在收到突如其来的战线崩坏报告后,随即掉头回各自的据点去了。



六天后,总司令官法妮雅再度进攻圣都卡罗维瓦利。这时简直形同重演了先前的戏码,只是这次换成堤拉诺勒军的残兵在距离圣都二十公里外的山丘布阵,召集撤退途中四散的同伴重新聚集。



然而,双方能徵调的粮草都已超过极限。接著经过数次使节交流,于四月二十日在圣都卡罗维瓦利大圣堂内召开由法妮雅及慈善同盟盟主布拉玛南德的和平会谈。双方商议的结果,王国方将卡罗维瓦利归还堤拉诺勒,但能获得总额五亿贝利耶的赔偿金,以及在国境城市卡纳塔克驻军的权利,所需军费更完全由城市方上缴的税金来承担。



共计七次的堤拉诺勒战役所花的费用,靠著这五亿贝利耶完全打平。加门帝亚王室偿还完一切债务,得以著手进行财政再建。过去被贬为斜阳王国的加门帝亚,如今正升起名为公主法妮雅这颗全新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