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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罪人(2 / 2)




当时我方的部队没能追上败阵而逃的敌人,导致目前敌军仍在圣都郊外重整旗鼓。假如王国军中有经过精密训练的骑兵团,就能靠机动力阻断敌军退路,也能将其包围,一举歼灭。



「作战目标不应放眼占领敌国首都,而求将敌野战部队彻底歼灭。」就吉贝尔军事学中这项主张来看,王国军此时仍称不上胜利。法妮雅一定也懂这点。



不过马上转念一想。



——也罢,这种事轮不到我操心。



察觉这一点的卢卡拋弃不安。这种事交由那些拟订作战计划的军官们去伤脑筋,自己今天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看我让麻袋里装满宝石……!



赶快成为有钱人离开军队,去实现与希尔菲的约定。只要有了钱,我就不用干这种无意义的杀戮……



这天晚上。



在被分配为宿舍的二层公寓内某一间房,弭兹奇一取出卢卡麻袋中装得满满的内容物,瞬间傻眼。



「书?只有书吗?」



卢卡放眼眺望窗外,背对著弭兹奇回答:



「我在贵族宅邸前看见一座大图书馆……发现没有人进去过,就忍不住……」



弭兹奇盘腿坐在床上,伸手拿起麻袋内装的五本书。每一本都相当老旧,沾满污渍,书页也快从书皮上脱落。接著他动指捻起其中一本特别旧,甚至长了霉菌的书。



「你把这些拿去上报啊?徵收科的人有没有傻眼啊?」



「……他用超怪的表情看著我。虽然在我跟他解释这些是珍本,拿去古书店能卖到不小的金额后,他是懂了啦……」



「我怎么看都像一堆骯脏的垃圾耶……」



「现在你用手指捻著的那本可是全世界只有十本的超级珍本。是据今一百六十年前出版,一名叫蒙特古力的贵族写的兵法书……还有你刚才随手一扔,书页脱离书皮的那本可是放进博物馆收藏都不奇怪的书喔,给我小心点拿啦。」



「这种玩意?我真的搞不懂耶~明明有更好的东西不是吗?难得大赚一票的机会耶……」



「……嗯……可是……实在是很罕见的书啊……」



从公寓二楼往由煤气灯照亮的街道望去,能看见疑似大赚一票的士兵痛快地喝酒喧闹。从艰辛军务中获得解放,又拿到了酬劳,恐怕会有数千名士兵狂欢作乐到早上了。



贵金属和艺术品都已经没剩了吧……卢卡叹了气回到床上,好奇地打开弭兹奇的麻袋。



「……你哪有资格说我啦。」



不知为何,麻袋中竟是大量肥皂。弭兹奇见状羞红了脸。



「怎、怎样啦!你别乱开啦!肥皂又没差,何况根本没其他像样的东西啊!」



卢卡拿起红、蓝、黄等五颜六色的肥皂。看每一个的形状和香气都略为不同,让卢卡心想肯定是弭兹奇拼命选出来的吧。就像我拼命挑选,不舍地放弃了几本也想要的书,才终于选出能收进麻袋内的这五本一样。



「这些你精挑细选了很久对吧?」



「我才没挑哩!只是路上看到捡来的啦!」



装作没听见弭兹奇这句明显的谎话,把刚才被说的话原封不动还给本人:



「我真的搞不懂耶~明明有更好的东西不是吗?」



「吵死了!!其他什么都没了啊!真的啦!!我、我又不喜欢肥皂!!」



弭兹奇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对卢卡丢枕头,接著宝贝地将装著肥皂的麻袋往肩上扛,边用手臂擦拭眼角边冲出房间。



看著「碰磅!」一声被狠狠甩上的门,卢卡在心中叹气。



——那家伙果然难搞得要命……



虽然是个好人,却总在芝麻蒜皮的小事上很难应付。也罢,现在更重要的,是这个。卢卡一脸陶醉地将战利品捧在手中。



终于等到能独自一人尽情读书的机会,真是太棒了。第一本就从蒙特古力伯爵的兵法书《次世代步兵、骑兵、炮兵之合作》开始看吧。



迫不及待地点亮蜡烛,坐到书桌前,满心期待打开书。这些已泛咖啡色、满是污渍的书页看在卢卡眼中,可说发著灿烂光辉。



对卢卡而言,与其和其他士兵一同鬼混嬉闹,像这样静静读书才是最棒的享受。



为了吸收书上一切的知识,卢卡仔细苦读。伟人及贤者留下的每一段文章,对卢卡都形同宝物。由于能像这样在短时间内从书中学习到这些人知识与人生的结晶,让卢卡深深体会到读书才是最奢侈的娱乐。



当眼睛变得疲劳,就做些伏地挺身、仰卧起坐、膝盖屈伸,或利用窗缘引体上升来锻炼身体。等到全身每一块肌肉都酸痛得发出哀号,才又坐回书桌前读书。毕竟不只头脑,若不好好锻炼身体,便无法在战场上生存下去。正因为卢卡每天如此锻炼自我,才得以办到攀爬且强夺机兵的夸张行径。



边听著街道上喝得醉醺醺的士兵们发酒疯,卢卡充分享受了这段幸福的读书时间直到深夜。



听到远方响起的引擎声而忽地往窗外夜空一望,看到闪烁著信号灯的伊甸舰队仍然在圣都上空徘徊。明明平时会战一结束就马上回去,这次不知为何缠了六天之久。



尽管有股不吉祥的预感,但就算情况不对,只管逃就是了。如此催眠自己后,卢卡再度回到书中世界。



†††



同一时刻,伊甸飞行舰队旗舰「巴巴罗萨」第一机库——



驶过距离专注读书的卢卡所待的宿舍两百公尺的上空时,雅思缇•艾尔哈特正瞪著自己的「爱机」。



「……………………」



不悦的情绪化为无言的敌意,朝著一台停驻在机库内专用甲板的巨大机兵袭去。上级三队「炽天使级」机兵,米迦勒。



被称为「机兵之王」,在伊甸拥有的所有机兵中为最高阶级。非量产型而是专属机,也就是只有与系统合适的人类才有办法驾驶的,世界独一无二的特别机体。



昨晚,从莱奥卡迪奥系留塔——一座耸立于地表约百公尺高,为了绑住飞行舰艇的塔,一种所谓的机场设施——悄悄装载进巴巴罗萨,目前正在整备。十几名身穿附有系具工作服的作业员靠绳索吊挂在巨大机兵的各部位,进行出击前的最终检查。



全长十八公尺,右手拿剑,左手持盾。包覆了胸口、肩膀与腰部的银白色碳装甲表面刻有藤蔓、花及神兽图案。虽活像将炽天使米迦勒名符其实再现的神圣模样,却在连结装甲的可动关节部位看见一些有如软体生物的诡异黑色蠢动物体。



雅思缇皱起眉头,问了身旁的安娜塔希亚:



「那些黑色的是怎样?蛞蝓?」



安娜塔希亚轻声笑道:



「是生命金属吶。以魔兽肉体中持有的生物分子能量为生体素材,形成生物有机化学上的液体金属。是种由魔兽的血肉与机器、金属、电子零件等融合出来的古代文明遗产吶。时至今日连伊甸都无法制造,已失传的睿智结晶。倘若汝身成功驾驭米迦勒,就算不握住操纵杆,那些像蛞蝓般的物体也会随汝身所愿让手脚行动。」



「喔~是听不太懂啦,不过好期待呢……所以哩,还没轮到我出场吗?」



「现在堤拉诺勒军还在移动吶,会赶在早晨前于圣都前方布阵呗。大概接近日出前才轮到汝身出场,要不先睡一会也没关系呀。」



「我不累,何况也想先知道即将成为我仆人的机器的事啊。」



「哦?这么认真吶?」



「因为要是失败就会被消灭不是吗。」



虽试著语中带刺,安娜塔希亚听了仍只扬起嘴角,笑著转移话题。



「汝身的伙伴已经坐在上面啦。米迦勒得由两人驾驶,为防主驾驶伤亡,会让一名人类为副驾驶一同搭乘吶。主驾驶透过神经连接,副驾驶则以手动操纵米迦勒。我来介绍——」



位于安娜塔希亚视线前方,一名少年从米迦勒的胸部机舱探出头来。



年纪约十二、三岁,熟稔地指著驾驶座内部,边与修理员们交谈,边不时望向这边。



「瞧瞧他,在意得不得了吶……」



安娜塔希亚轻笑著朝少年招手。不一会,用绳索从机舱降落下来的少年走到雅思缇面前。一头柔顺黑发,一对看似嚣张的深绿眼眸,紧咬的双唇间几乎快发出咬牙声,身上穿著与雅思缇相同的战斗服,也不自我介绍,就只默默瞪过来。



「你那眼神是怎样?你不是副驾驶吗?快对主驾驶打招呼啊。」



眼见雅思缇插起腰质问,少年脸上浮现怒色。



「不过是个垃圾,别嚣张啦。」



「你说什么!?」



「米迦勒最好会听你这种家伙指示啦,能驾驶这家伙的只有我!」



「呸~」少年也没自报姓名,吐完舌就往机库外逃。



「臭小鬼给我站住!这是对待伙伴应有的态度吗!?」



雅思缇的怒骂声响遍整个机库。安娜塔希亚叹了口气的同时,介绍起人已不在此的少年。



「罗洛•罗索。虽然才十二岁,和汝身一样是适合驾驶米迦勒的人类呀。他是我从犹大环带来,以防汝身无法驾驶米迦勒时的保险吶。」



「喔……那孩子是我的替代品啊。」



略带忧愁的眼望著罗洛跑走的方向一会后,雅思缇重新振作起来。



「反正只要我成功驾驭就没问题啦。快点开始吧,越快越好。」



「我们得配合堤拉诺勒军的时机呀。等他们准备好了,会从地上生火作为信号,直到那之前都得待命吶。还有,驾驶米迦勒极度耗损心灵及身体,搭乘完后会有整整一天动弹不得,汝身最好先做足准备。」



雅思缇哼的一声撇过头,走到米迦勒脚边,抬头望起接下来即将驾驶的伙伴。比刚才罗洛待的胸部机舱再往上去,后颈部有个巨大的洞。紧接著把视线移回脚边,形状如茧一般的主驾驶座上,直直开了道漆黑的缝。



往被黑色碳材包覆的密闭式驾驶座内一看,发现里头没有任何操纵杆、仪表板或气阀,只有用来绑住驾驶的皮带及几乎罩住整个头部的头盔。头盔底部有两根约五厘米的细针,到时要把针插入雅思缇的脖子,将神经与米迦勒的「意识」连结。接著再用绳索把这个像茧一样的驾驶座举到米迦勒后颈部的大洞放入,便完成了出击准备。



「你等著瞧吧米迦勒,我马上就让你成为我的仆人。」



仰望散发威严的机体,雅思缇嘴角扬起了不服输的微笑。



†††



同日凌晨四点半,圣都卡罗维瓦利——



当彻夜狂欢的喧嚣大致平息下来,醉醺醺的士兵们随地呈大字形躺在路上的时候,一座位于卡罗维瓦利北部的池塘中能见到弭兹奇的身影。



附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月亮与星光照得池面一片苍蓝。由于士兵们一心只顾搜刮,因此没有来此冲澡且睡死在这的人,弭兹奇也在确认完四下无人后,脱下身上所有军服。



「嘿嘿~好舒服喔~」



先将脚趾泡进池中,接著缓缓往深处走去,直到肩膀都泡在水里。冰凉池水渗遍了整副身体。



「啊~好幸福喔~」



微笑著浮在池面上,让裸体接受月光洗礼。而这副身躯很明显的,是少女的身体。



直到游个尽兴,整头头发湿得彻底后,她才回到岸上打开麻袋,望著今天的战利品呵呵轻笑。



「要挑哪一个呢~哪个比较好呢~」



宝贝地盯著大量肥皂一会,最后下定决心取出一块粉红色肥皂。拿近一闻,闻到了玫瑰香气。好,就用这块吧。



弭兹奇用肥皂涂抹肌肤,没多久就冒出了泡沫包覆她全身,使她自然而然露出柔和微笑。



「好香喔~好舒服喔~」



弭兹奇最喜欢用肥皂洗身体。虽然为了不让自己是女人的事实穿帮,平时会故意把脸弄脏,但她其实非常爱乾净。



「卢卡真过分,竟然随便打开人家的袋子,真的很迟钝耶。」



也忘了是自己先打开卢卡袋子的弭兹奇嘟起嘴来责怪卢卡的模样,十分符合少女形象。然而,她随即垂头丧气起来。



「再过分也没有我过分就是了。」



自己一直对大家撒谎「我是男人」。



全因为女人不被允许搭乘机兵。



从没听说过有女性上战场。法妮雅算是王侯身分下的例外,一般要是有女人出现在前线,同袍们定会同声谴责在宗教上不吉祥之类。如同船员没有女人,军队同样没有女人的容身处。所以若想驾驶机兵,非得是男人不可。



弭兹奇喜欢机兵的程度等同喜欢肥皂。



驾驶时实在有趣得令人无法自拔。弭兹奇不认为自己会在驾驶技术上输给男人,而事实上也从未输过。不仅想驾驶更多机兵,也想在战场上与强悍的机兵单挑取胜,若能因此替我军赢得会战更是棒透了。



然而为了能搭乘机兵,弭兹奇不得不撒谎。尽管早在许久前就已做好持续欺瞒众人下去的觉悟,最近却瞒得越来越辛苦。



——身体逐渐变成女人……



弭兹奇目前十七岁。就算年幼时能靠著弄脏脸和一头蓬乱头发,加上粗鲁的态度及用字遣词来掩饰性别,最近身体的女性特徵却越来越显著。



尤其是脸部。脸颊与额头比起同年纪的少年来得丰润,被视为女性的机会比以前高了不少。



——过没多久就瞒不下去了……



这个谎言会被大家揭穿。



要是知道自己一直受骗,卢卡肯定会生气,会讨厌我。



——我不想被卢卡讨厌……



明明是全身覆著肥皂泡的幸福时光,弭兹奇却又垂头丧气起来。



以前有一次,当被一名没品的士兵要求「让我看看男人的证据」而不知所措时,是卢卡临机应变救了自己。她真的很高兴,在那之后一直黏著卢卡,就算被选进亲卫军团,也因为卢卡不在而寂寞。不过这次竟然能和卢卡重逢,还能驾驶同一台机兵,让她幸福得都想跳起来,实际上也确实扑上去抱住他。



可是。



——明明终于再次相见,要是被知道是我是女的,一定会被他讨厌……



对卢卡撒的许多谎言让自己良心不安。自己真的很过分,摆出一脸朋友的样子,却私底下瞒著卢卡好多好多事……



不禁停下涂抹肥皂的手,抬头看月亮。



月亮大人呀,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弭兹奇无语问苍天之时——



以笼罩金黄色光芒的满月为背景,一架航行于约一百五十公尺高度的飞行战舰的影子映入眼帘。



「……嗯?」



不太对劲。



数条非常长的钢索从战舰下腹部垂下,前端吊著一个手脚晃来晃去的诡异物体。



弭兹奇凝神望去。那个轮廓是……



「机兵?喂……那该不会是……」



月光描绘出蓝色,由曲线及直线交错为几何图形而拼出的人型轮廓。左手持盾,右手拿长剑,一双长脚无力垂下,带著宛如天使般的脸缓缓靠近这边。



弭兹奇看得更仔细。一身银白装甲,如同生物般的关节,最后是那极不吉祥的轮廓。那种机体,世上只有一台。



「米迦勒……!!」



飞行战舰已逼近到水平距离一千两百、高度一百公尺内。要是那样直接切断钢索,似乎可以直接降落在圣都……



「难道他想直接跳下去!?」



一般机兵若那么做,膝部会因惯性重量损坏。然而弭兹奇清楚,拥有柔软生命金属的米迦勒是办得到的。



驱动飞行战舰的索玛引擎发出的巨响逐渐扩大。士兵发现飞行战舰异常逼近发出的惊呼声也随之此起彼落。



事情不妙了,不快回去不行。



弭兹奇连忙跳进池中冲掉身上的肥皂泡,湿著身子直接套上军服,抬起头来。



远处传来「咚!」沉重声响的同时,飞行战舰也伴随索玛引擎的咆啸声高速飞过弭兹奇头顶。彻底覆盖了夜色的银灰色光团下腹部已不见米迦勒的踪影,徒剩断开运送物的钢索摇晃著。



高高抬头仰望夜空后,将视线移回圣都。弭兹奇目前的位置遭建筑物遮蔽,什么都看不见,唯有宫殿方向传来的连续碎裂声与崩塌声撼动了整个夜空。轰隆巨响的间隔夹杂了士兵逃窜的惨叫。靠著有如巨大铁锤重击地表的脚步声,让她马上明白米迦勒正在大闹我军本阵……!



「不是吧?为什么米迦勒会动啦……!?」



弭兹奇边发牢骚,边连忙用泥土弄脏难得洗乾净的脸,扛起麻袋朝贝葛型机兵停驻的中央广场急奔。



†††



握著书趴在桌上睡著的卢卡因一股剧烈轰隆声弹起身体。



「!?」



以惺忪睡眼望向窗外,看到的是由煤气灯与月光照亮的户外扬起浓厚粉尘。



人们的哀号声、撼动整座城市的沉重地鸣接二连三响起。虽然因粉尘什么都看不清楚,仍能听出声音是从司令部的卡罗维瓦利宫殿方向传来。



——公主危险了!



直觉感受到危机,卢卡一把穿上军服上衣,扛起装了五本书的背囊,抓了卡斯柯特枪,三步并两步冲下楼出到公寓外。睡在同栋建筑物内的亲卫队士兵们也接连冲出,确认起目前状况。



「机兵从飞行战舰上跳下来了!是从没见过的大家伙啊!」「堤拉诺勒和伊甸联手!这下不妙啦!」「宫殿遭受到攻击!得快去救公主殿下!」



所有人点点头,尽管尚未看清敌人真面目,仍起脚往眼前这阵苍蓝烟尘内冲去。



对手是机兵的话,用贝葛型应战才是明智之举。卢卡朝中央广场一角的停机场奔驰,广场上四处都能看见士兵东奔西跑,但由于没有人能预料竟有机兵从天而降,无法做出有系统的应对行动。



在拂晓的微暗中,贝葛型单膝跪地停驻著。已经开始暖机——一从胸部机舱往内看,戴著防尘风镜的弭兹奇人已坐在脚部驾驶座上,抬头望向卢卡的泥巴脸上露出笑容。



「慢死了啦!快点进来!现在你是机长,还有视野太差了,拜托你从头部机舱探出去确认!」



「OK,包在我身上!」



连忙进入驾驶座内,将背囊拋到弭兹奇脚下,关上胸部机舱爬上梯子,来到本该由法妮雅乘坐的机长座。



「连结!!」



当弭兹奇一声令下,机体引擎出力跟著高涨,让贝葛型站起身来。卢卡脚往踏台使力,打开头部舱门,把上半身伸出机兵头顶,从离地六公尺半的高度确认状况。



贝葛型比周遭建筑都来得高,然而灰尘有如烟幕般笼罩广场,遮蔽了视野。但能隐约看见烟幕另一头有道巨大黑影蠢蠢欲动。卢卡心底扬起一阵波澜,因为他感觉到有种过去未曾体验过的东西就在这里,正准备将一切破坏殆尽……



如同火山喷发般厚重低沉的轰隆声响了一阵又一阵,同时撼动了鼓膜和脚底。广场上已有亲卫队步兵开始整队,马也牵了野战炮来,但却到处都找不到该发号施令的将帅踪影。



卢卡往宫殿方向瞪去。目前除了传来建筑物崩塌声外,眼前全遭漫漫烟尘覆盖,什么都看不见。随著烧焦臭味飘来,看地面不时忽明忽暗,恐怕是发生了火灾吧。即使希望太阳能早点升起,但照天空颜色推断,距离日出还得等十五、六分。戴上防尘风镜,抓起传声管,以代理机长身分下达指示。



「全速赶往宫殿!弭兹奇,左转后直直前进!!」



「收到!」



随著精神百倍的答覆声,贝葛型缓缓向左转,咚唰、咚唰地演奏起巨人的音乐。



从贝葛头顶探出身体,凝神往宫殿方向细瞧。



——能不能吹阵风啊?这样至少能知道到底是什么在宫殿撒野……



边祈祷边踏进蓝色烟雾中。眼前视野全遭蕴含月光的尘膜遮蔽,什么都看不清,唯有低沉破坏声不断撼动地面。就在卢卡更加往眼部使力的当下,说时迟那时快——



刮起了一阵风,将蓝色雾霾自拂晓夜空一抹而去。



就在遭遮蔽的视野豁然开朗,苍蓝月光从天空斜斜洒下的前端——



全身包覆著银白铠甲的巨大天使正朝卡罗维瓦利宫殿高高举起剑。



「…………!!」



卢卡对眼前的庞然大物目瞪口呆。那是怎样?比贝葛大了三倍耶!



就在卢卡大吃一惊的瞬间,那把有如一艘客船大的巨剑反射月光。



——那把剑有剑刃!



反射出的光芒让卢卡直觉看出那是把钢铁制巨剑。要是被用那种玩意敲打——



念头刚过,天使已毫不犹豫地挥剑一扫。



沉闷声音激荡空间的下一秒,白石灰的灰烬以天使为中心呈放射状喷发,将附近一带街景掩埋。



宫殿左翼的建筑如人无力软脚似地崩落。倘若仔细观察,右翼建筑及主宫殿早已崩坏。想必那台巨大机兵定是一降落到宫殿前就冷不防往主宫殿挥剑吧。在屋内的人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直接惨遭灰烬活埋。



「法妮雅……!!」



不禁喊了声公主的名字,抓起传声管。



「快啊弭兹奇!公主大人危险啦!!」



「我尽量赶!可是路好窄啊……」



贝葛稍微加快了步调。边忍受上下震动,卢卡边瞪向视野彼方。



街上果然是一片火海。大概是烛台及炉灶的火蔓延开来,住宅密集,导致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只见火焰在烧到剩骨架的建筑物上越烧越旺,跳起狂热的舞蹈。



东方天空逐渐染红,伴随著宛如回归天上的精灵般掠过夜空的无尽火粉,巨大天使的全貌终于浮现在卢卡视野中。



上半身从熊熊燃烧的建筑群后方探出,下半身仍被地面的炽热业火包围下,天使依然若无其事地挥舞闪亮剑刃劈砍宫殿。每挥一剑都像在涂抹火焰色的水彩般,装甲映照出的火舌在巨大机身的表面蠢动狂欢。瞧那顺畅的动作,与其说是机兵,说更像只巨大怪兽比较恰当。



——怪物……!!



实在难以想像它是靠骨架与齿轮在动作的,动起来简直就像装甲内侧拥有肌肉般栩栩如生。



「可恶!那是什么鬼啦?又大又快耶!!」



当卢卡忍不住叫出声,驾驶座下方握著操纵杆的弭兹奇放声大喊:



「先看看状况!不能和米迦勒硬干!!在神经连结下做出那样激烈的动作,驾驶员应该撑不住才对……」



卢卡略显讶异,抓起传声管吼:



「那就是米迦勒吗!?真亏你知道耶!!」



弭兹奇一听沉默了一会,接著抬起脸来吼回去:



「是、是我学来的啦!!我想你一定不晓得,但我可是认真苦学了一番所以才知道的!!」



根本没听说过有那种怪物存在,再说神经连结又是什么玩意啊?虽然很想继续追问下去,但现在没有那闲工夫。因为只闻另一头炮声隆隆,银白装甲的表面开始冒出烈焰之花。



停下朝著宫殿高举的剑,米迦勒以圆滑动作转向后方,真的活像人类做出的动作。虽然由于受到熊熊燃烧的建筑阻挡,从卢卡的位置看不见,不过做好炮击准备的炮兵队似乎已在广场上布好阵,将炮口瞄准怪物了吧。



炮声再度响起。



炮弹命中转过身来的米迦勒胸口、下腹部与大腿。看样子这波攻击用上了珍藏的榴弹,米迦勒的上半身一时之间被浓浓炮烟笼罩。



然而米迦勒主动踏出一步走出烟中,看上去并未受损,恐怕连被蚊子叮的感觉都没有。似乎为了新敌人的出现感到高兴,悠然前进了三、四步,接著高高抬起右脚往下一踩。



地面剧烈上下震了一下。



炮声止歇。米迦勒一次次抬起右脚往下踩,更不停以脚掌摩擦地面。周遭建筑物承受不了踩踏造成的冲击而崩落。尽管卢卡的位置被建筑物挡住,看不清楚米迦勒脚下发生何事,想必不要看会比较幸福。



「根本作弊啊,你这怪物……!!」



炮击起不了作用,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阻止那玩意?虽然想缠住它的膝盖尝试破坏,却因高度太高,步兵无法攀爬上去。如果真要实行只能靠贝葛型去,但怎么想都知道在缠上之前就会惨遭破坏。毕竟以那种质量、速度、精准度来反应,即使是弭兹奇也招架不了。



等到完全听不见炮声,米迦勒挺起上半身,睥睨起陷入火海的圣都卡罗维瓦利。威风凛凛且神圣的模样让人丝毫看不出它就是引发这场破坏的罪魁祸首。仔细一看,可以看见肩部装甲附近以模版(Stencil)印有「堤拉诺勒慈善同盟军」的字样,大概是没有时间全身涂红,才先用模版来应付吧。



这时米迦勒再度举起剑。



教会的尖塔遭到一刀两断。



踏过喷溅大量粉尘崩塌的尖塔,米迦勒开始朝广场周遭的商店街挥舞钢剑。明明是与战况毫无关联的街区,它却像只追求破坏似地劈砍、践踏、跨越眼前的事物。不管建筑物、炮兵或骑兵,只要盯上眼的目标通通破坏。



逃不了。



一旦被米迦勒认定为猎物就完了。



大步一跨能移动得比骑兵快,挥下的钢剑破坏力更远超过野战炮。



米迦勒经过的路径只会留下崩塌的建筑物、被踩得稀巴烂的士兵与兵器,以及猛烈燃烧的大火。



「…………!!」



极度背离现实的景象让卢卡哑口无言。



恶火越烧越广,圣都俨然化为灰烬、火光与窜逃士兵惨叫的地狱。君临于这些景象头顶,就像是以净化之炎来净化这座背德城市的天使踹起粉尘,同时施展无情剑舞将眼前一切逐一破坏。



王国军仍陷入混乱,无法采取组织性的抵抗。照这样下去,王国军的战力就要全毁在一台米迦勒手下了……!



不意往天上望去,能看见下腹部映照火光的伊甸舰队正围绕著卡罗维瓦利看热闹。那些家伙肯定打从一开始就打算投入米迦勒,而且为了欣赏目前这副景象,才会在附近一带徘徊将近一星期。



尽管心中涌上怒火,如今对伊甸生气也于事无补。现在自己该做的是——



「公主大人,我们得去救公主大人。」



卢卡勉强找回冷静,认清目前最该做的事,就是得先确认总司令法妮雅是否平安。所幸米迦勒此时远离了宫殿,得趁现在搜寻公主才行……



此时,疾行的贝葛型终于与我军的骑兵队伍擦身而过。但方向并非朝米迦勒,而是往城门去。



「堤拉诺勒军逼到附近来啦!他们和伊甸串通好了……!」「敌军就要涌进来啦,司令部在做什么!?」



士兵们的呼声全传到头探出头部舱门的卢卡耳中。要是堤拉诺勒军在这种时候闯入,那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卢卡咬紧嘴唇催促弭兹奇,才终于抵达司令部所在的宫殿前方。



「…………!!」



毁损程度远超乎预期。从上方看呈凹字型的卡罗维瓦利宫殿被从中央砍为两半,两翼的侧栋则活像成了被小孩子推倒的积木崩塌,至今仍看得见火苗。



「公主大人的房间在哪……!?」



「我不知道,不过大概在正中间吧!?」



「可恶……弭兹奇我们找!!」



将贝葛型原地停驻,卢卡及弭兹奇踏入遭砍断的中央部分。缺口活像在恶作剧般,五楼直到二楼都直接被劈成两半,呈倾斜状态的右半建筑裸露出切面,左半则已完全崩坏,堆积出一座瓦砾山。



靠著地面燃烧的火焰加上明显转亮的天色,卢卡定睛望去,勉强将右半边依然撑著的建筑物切口观察仔细,只为寻找公主的踪迹,但却没能找到类似的物品。



「殿下!!公主殿下!!!!」



和弭兹奇两人边扯开喉咙呼喊边绕著瓦砾山走动,却没听到回应。



另一头依然传来米迦勒大肆破坏造成的崩塌声。接著有股异样呼唤声也混了进来。这股由笛鼓队演奏的不熟悉旋律似乎是堤拉诺勒军的音乐。在市街区可能已经演变成敌我交杂的混战。



——这下真的糟糕了。



卢卡边寻找公主边确认这个事实。尽管尚未败阵,想要重整局势相当困难。照这个样子看来,住进宫殿的司令部高阶军官与亲卫军团的士官可以说全数阵亡了吧。



「有了!!卢卡!这边!找到公主殿下了!!」



突然听见弭兹奇的惊呼声传来,卢卡连忙往呼声的方向奔去。



「殿下!!殿下!!」



瓦砾山的一角,弭兹奇一副快掉下泪地呼唤,同时咬紧牙根想挪开沉重石块。原来有一名身著白色室内便服的少女就俯卧在她脚边。一头如同在银白溪水中溶入浅紫色花朵般的长发——



「殿下!!」



卢卡也发出惊呼,赶紧与弭兹奇合力搬起压在法妮雅右小腿上的大块瓦砾,将之移走。



卢卡毫不犹豫地抱起失去意识的法妮雅,确认脉搏与呼吸。



「还活著……!殿下,请您醒醒啊!!」



如此一喊,法妮雅痛苦呻吟起来。虽然看上去没有生命危险,右脚踝却瘀青发紫,不是扭伤就是碰撞伤,最糟还可能骨折了。



卢卡双手将法妮雅抱起到胸前,环顾四周。不过由于根本没料想过会在圣都内开战,因此不晓得野战医院位于何处。



头部后仰露出雪白咽喉的法妮雅连四肢都无力垂下,全身瘫软地被卢卡抱在胸前。



大概是发现敌袭正准备换衣服时建筑崩塌吧,法妮雅身上只穿著轻薄室内便服与一对白绢手套。室内便服用的是看似高级的丝绸,裙襬只稍微长过膝盖。一个贫民抱著身上衣著不能见外人的公主,若在平时这种行为绝不被允许,但现在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太阳已离开地平线,照亮天空。当视野变得明朗,卢卡也亲眼确认身著红色军服的堤拉诺勒军已结队侵入圣都。再这样抱著公主到处乱晃太危险了。



「让殿下搭到贝葛上再往广场去吧,我军会以贝葛为标的聚集过来。」



「嗯!对啊,现在还没有输,得重整局势才行!」



在徵得弭兹奇同意后,卢卡回到贝葛型旁,将依然昏迷的法妮雅搬到机舱内。



「瓦砾害我没地方站!拜托你继续当机长,然后让殿下坐正中间……」



听弭兹奇这么说,卢卡把法妮雅运到双臂的驾驶座坐下再以安全带固定,接著自己则坐到最上方的机长座,从头顶舱门探出头确认战况。



「城门那边好多敌人,从感觉比较有我军的地方绕吧。左转三十度,再并步前进十五步!」



贝葛型站起身来,视野瞬间变得辽阔。弭兹奇按照卢卡的指示转向,开始以正常速度步行。



移动时不忘环顾,警戒周遭。



圣都内街道各处都看得到敌我双方混战,而米迦勒位于七百公尺远的街区,活像只嗜血猛兽般挥剑,全心全意持续进行破坏。



然而——样子却十分诡异。



「它是怎样……是不是在攻击自己人啊?」



卢卡眯起眼,看到米迦勒挥出的剑尖下方倒著许多身穿红色军服的士兵……抓起传声管对弭兹奇说:



「弭兹奇,右回转四十五度,移动到眼前建筑物的后方。米迦勒怪怪的。」



「好喔!」



弭兹奇精神十足回应后,操纵贝葛到指定的位置停下。



卢卡以建筑物为挡箭牌,从头部机舱探出头来观察米迦勒。



位于高度只有七十公尺左右的低空,伊甸飞行舰队似乎想围绕在米迦勒周遭而接近。只见船身下腹的参观甲板上挤了大量绅士淑女指著米迦勒,脸上堆满笑容、震惊与好奇的表情。



完全是在看好戏。地上发生的惨状根本是被设计来娱乐伊甸那群家伙们。



就在卢卡心中燃起熊熊怒火时,眼前忽然飘过银白色长发。



接著那股无法忘怀的薰香抵在他鼻尖上。



「殿下!?」



卢卡吓到破音。不知何时清醒过来的法妮雅爬上梯子,于狭窄的头部舱门主动把背部紧贴卢卡胸膛,伸长脖子确认状况。



那对葡萄色的双眸中,映照出施展凄绝剑舞不分敌我砍杀的米迦勒。



法妮雅张开嘴——



「到底是谁?」



「……咦?」



卢卡忍不住从极近距离这么问。然而法妮雅却只微微转过脖子,反问他:



「布鲁塞参谋长和伊西德罗伯爵还活著吗?」



隔著一层轻薄室内便服感受公主背部传来的体温,卢卡挺起胸膛。



「未能确认两位大人的状况。不过若从那座宫殿的毁损状况来看,大部分军官存活下来的机会实为渺茫……」



「亲卫军团呢?」



「留宿于宫殿内的士官恐怕死伤惨重。被分配到公寓留宿的下级士官与士兵损害相对轻微,正各自判断情势迎战敌人。」



现在回想起来,亲卫军团的士官们被分配于宫殿留宿实属不幸。其余住进公寓的净是像卢卡或弭兹奇这种小兵,根本没有指挥队伍的经验。也就是说,如今我军完全无法做出有系统的抵抗。



法妮雅陷入沉思。



任何战记中都没有记载这种状况。一开战就有敌人从天而降,眨眼间破坏司令部根本前所未闻。加上军事教科书上也无案例,总司令官法妮雅务必得面临艰难抉择。



维持著一前一后从舱门探出上半身,于后方支撑著法妮雅的姿势,卢卡鼓起勇气建议道:



「此刻应以殿下为中心,将亲卫军团聚集于广场。所幸,贝葛型够引人注目。」



「………………」



「恐怕我军以为殿下已身亡,正陷入混乱中。若想重新建立起指挥系统,当务之急是展现殿下您依然健在。」



卢卡提出了身为一介士兵的见解。换作其他王侯还很难说,但若是法妮雅的话,或许愿意听进去也不一定。



公主的回答是:



「你下去。」



「……咦?」



「你该负责的是双臂。」



这股冰冷至极的声音让卢卡终于想起自己原本的位置。



「在下冒犯了!」



对啊,这里是公主大人的专用席,因为实在太舒适,不小心待太久了。正当卢卡连忙要爬下梯子时——



天空响起了爆炸声。



「!?」



两人同时瞪大双眼往天上望去。



一朵焰花于星海中绽放。花朵周遭能看见成千上万闪闪发亮的金属碎片飞散而出,溶进漆黑夜色中。



令人不敢相信的是,圆球阵的中心,看似旗舰的伊甸飞行战舰侧腹部冒出剧烈爆炸火光。



冒出火光的缺口内能看见米迦勒的长剑深深刺入到只剩剑柄。这时只见战舰将船身倾斜,全力驱动索玛引擎来恢复下降的高度。



「那家伙果然失控了!!」



原来米迦勒竟攻击了自军战舰。直到刚才都在战舰下腹部的参观甲板上指著这边嘻笑的绅士淑女们纷纷跌坐在地,原本老神在在的表情染上恐惧,陷入大混乱中。



卢卡惊讶得合不拢嘴。那个怪物连敌我都不分了是吗?不,与其怪米迦勒,不如说里头那肯定兴奋过度的疯子驾驶吧。光摧毁王国军还嫌不够,还打算与堤拉诺勒军甚至伊甸军为敌。



米迦勒丝毫不理会自军的惨叫声,从崩塌城墙的一部分抓起大块石砖,开始流畅地对飞行舰队不断扔掷。



以飞行战舰为中心组成圆阵的船团连忙各自掉头逃窜,然而米迦勒活像发现坏人的小孩子般接二连三投出巨大石块,爆炎从中弹飞行舰艇的毁损部位喷发,船身严重倾斜。



四月的天际逐渐萌生灾情的火苗。每当有舰艇中弹,天色都会一片混浊,粉尘接连从天而降。象徵破坏的火焰如今可说铺天盖地,无论敌我都尖声哀号,只求逃离战场,唯有米迦勒持续悠然在燎原中前进。



根本没见过这种景象。



从头顶舱门探出上半身的两人,只能傻傻望著这场在圣都上空及地上展开的大规模自相残杀。



说时迟那时快。



「……嗯?」



作势继续扔掷石块而高举胳臂的米迦勒瞬间停下了动作。



卢卡面前的法妮雅侧脸上,顿时增添几分严肃。



「………………」



尽管没有说话,但公主的眼神中除了冷冽的威严,还掺杂了几分看不出是怜悯还是哀伤的情绪。



†††



「求你住手啊!!」



坐在驾驶座上的雅思缇•艾尔哈特边透过米迦勒的眼睛确认外界情况,边如此哭喊。



我不要再搭这种东西了。是我错了,不会再去想驾驭你了,所以求你停手吧。



无论如何苦苦哀求,米迦勒仍无视雅思缇的意志,将映入眼帘的一切事物破坏殆尽,不分敌我。



现在回想起来,一开始降落到圣都卡罗维瓦利后那一分钟可说状况绝佳。



无需动操纵杆、脚踏板或气阀,更不必确认仪表板上的数据。米迦勒会透过头盔接收雅思缇的意念,直接实现她所构想的动作。米迦勒的视觉也直接化为雅思缇的视觉,以如同动自己身体般的感觉操纵著这台全长十八公尺的庞然大物,眼前的都市看起来瞬间成了等著自己去破坏的积木。



当她把主宫殿砍成两半,接著拦腰斩断左右两翼,破坏建筑物时,脑中忽然响起一阵女声。



『假货。』



「!?」



『就凭你也想驾驭我?』



雅思缇的视野瞬间扭曲,同时一股高亢金属音在脑内回响。雅思缇不禁紧咬下唇强忍痛苦,年轻女性的声音也接著响起:



『回去转告安娜塔希亚:你这家伙耍的马戏实在令我不悦,最好别再妄想以这点程度的伎俩来朦骗我。』



雅思缇瞪大双眼。眼前扭曲的景象上宛如覆盖了沙尘暴,让她看不清外界的情况。



为了夺回视野而拼命忍受不悦的金属音以集中意识,沙尘暴的另一头微微浮现出遭米迦勒蹂躏的王国军野战炮部队的惨状。



「咦?」



雅思缇没印象自己这么做过。尽管意图阻止,米迦勒却不听从雅思缇的指示,依然不停践踏毫无还手之力的部队,接著更朝位于眼前身穿红色军服——我军堤拉诺勒慈善同盟军举起剑。



「住手啊!!」



就算慌忙制止,米迦勒也没停手。只见挥下的剑尖弹飞士兵们,身上红色军服染得更红。也不管整个人傻住的雅思缇,这时米迦勒缓缓将右手的剑尖转向后腰际,而视线前方看著的是正飞在空中,雅思缇刚才还搭乘在上头的飞行战舰巴巴罗萨。



『违背三界不侵条约的伊甸之民呀。』



难不成——



『让你们尝尝犹大环的制裁。』



米迦勒投出的大剑高速旋上天空,深深刺进飞行战舰的侧腹部。



猛烈火光喷发,伊甸舰队旗舰船身如同人往后仰般倾斜,于空中洒出一些细微碎片。



能看见有人从上头掉落,也能看见参观甲板上陷入一片恐慌。



丝毫不理睬尖叫的雅思缇,米迦勒捡起崩塌城墙的石砖,开始往飞行舰队扔掷。



「住手!那些是同伴啊!!」



米迦勒回答了这声哀号:



『伊甸不可能是同伴。』



米迦勒已然彻底无视雅思缇的存在,不分加门帝亚王国军、堤拉诺勒慈善同盟军还是伊甸舰队,将眼前一切破坏殆尽。



别说驾驭了,如今已是远超乎她想像的彻底失控。面对如此大规模的失败,雅思缇只有绝望。毕竟犯下这种大错,当然不可能再度回安娜塔希亚身边去。



「放我出去!!」



得快逃才行,一旦回到飞行战舰肯定会遭到消灭,必须尽早逃到地上。



「是我错了!不会再去想驾驭你了!所以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泣不成声地再三哀求,米迦勒才终于回答:



『若意图驾驭我,就带Vivi Lane来吧。』



「……?」



一个没听过的名字。然而正当雅思缇想开口问,视野瞬间转为漆黑。



雅思缇明白这是米迦勒切断连接的同时,整个驾驶舱开始缓缓朝外侧移动。



『若能找到Vivi Lane,我就接纳你吧。』



听完最后这句话,雅思缇搭乘的茧状驾驶舱被高高地,强制发射上圣都的天空。



†††



卢卡及法妮雅仍然一前一后从贝葛型机兵头部舱门探出上半身,从水平距离五百公尺远的街道上注视著停止动作的米迦勒背部。



刚才米迦勒准备继续往飞行舰艇扔石而高举胳臂时,瞬间像尊铜像般静止不动。周遭熊熊燃烧的烈火映照在银白装甲的表面,照出闪亮金黄色光辉。这时,后颈部缓缓突起一块圆形物体。



「好像有东西从脖子出来……!!」



当两人更加眯起眼,一颗茧状物体冷不防从米迦勒的脖子发射出来。



「!?」



是全长两公尺半左右的金属物质,于清晨的天空划出圆滑放射线,消失在与贝葛所在地相隔两条小巷的建筑群后方。



法妮雅握起传声管,对弭兹奇传达:



「右转三十五度,前进六步,回收发射物。」



接著卢卡往梯子下一跳回到双臂的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凝视起狭窄的观察窗。



果然在从头部舱口眺望过后,感觉这里的视野简直小得像从邮筒投入口看世界。而这时从自己胯下探出头部的弭兹奇小声说:



(你好厉害喔,竟然一直和公主大人贴在一起。)



(吵死了,是不可抗力啦。)



然而胸口残留的淡淡清香,让卢卡体会到刚才的姿势有多么惊人。不过当务之急是赶紧回收刚才的茧。



「再前进两步,右转九十度,前进十步。」



法妮雅的指示从传声管传来,弭兹奇注视著观察窗,依照指示操纵贝葛。



「在左手的小巷前停驻。」



贝葛按照公主吩咐,于一条路宽约四公尺的狭窄小巷前单膝跪地。由于实在太窄,贝葛无法进入。



「我要下去寻找发射物。卢卡•巴路克,跟著我来。弭兹奇,你在此地待命。」



两人马上接下命令,卢卡从胸部驾驶舱下到街道上,弭兹奇则握著操纵杆待命。周遭看不见任何敌我双方的士兵。



法妮雅稍微慢了一会,从胸部驾驶舱跨出纤细玉腿下到石地砖上。



然而——



「呜……」



右腿上的伤势似乎十分严重,使她总是冷静不变的表情稍稍扭曲。卢卡见状识相地说:



「殿下,请您在此稍候,由我去寻找发射物,找到后马上通知您。」



法妮雅看了自己瘀黑发紫的伤处,朝卢卡抬起头。



「那么就交给你了。请你找到后即刻通知我。」



「遵命。那么我出发了。」



卢卡一人踏进小巷内。火势也蔓延到这个街区,狭窄小巷两侧能听见火星随著爆裂声响飞散,与热浪共舞著。



钻过半倒建筑物的瓦砾堆缝隙,往发射物可能掉落的方位前进,不一会便发现了破坏酒吧看板,陷进石灰墙内的茧状发射物。



那是卢卡完全没有见过的物体,和伊甸机兵的零件性质似乎不太相同。靠过去一看,感觉材质比起金属,更像木材。然而既然承受落下的强烈冲击都没碎裂,肯定是远比木材来得强韧的材质吧。



茧的下腹部有道纵向裂痕。卢卡从下方往上看去,想看看会不会有只蚕在里面。



结果看到的是个人。



「喂、喂,你还好吗!?」



在伸手进去就碰触得到的位置,有名呈俯视下方的姿势被安全带绑在驾驶座上,疑似女性的人。穿著一袭服贴身体曲线,看上去很紧绷的服装,头戴全罩式头盔,只能看到她的嘴部以及鲜艳金发。卢卡试著扳开裂缝,但无论再怎么使力,都扳不过十五公分以上。



眼见周遭建筑物渐渐被火舌吞噬,再这样下去这名女性会被活活闷死在茧里。



「喂!!醒醒啊!!火要烧来啦!快起来离开这里!!」



大声呼唤、摇晃、拍打、脚踹茧好几次后,才终于传来呻吟声。



「……是……怎样……」



听声音是名少女。



「你快从这玩意里出来!!火已经烧过来啦!!」



卢卡放声大喊,但少女只虚弱地说:



「Vivi……Lane……到底……谁……」



一听见这句话,卢卡停止呼喊。



——她说了什么?



愣了一会后,卢卡再度回神,把手伸进裂缝摸起密闭容器内壁,寻找有没有开关按钮。



没有。接著把手伸向固定著少女身体的驾驶座,一颗、两颗、三颗接连压起她手边的按钮。



眨眼间——



「呜哇!」



「呀啊!」



固定住少女的安全带松开来,裂缝冷不防往左右敞开。



最后头盔也松脱,少女以正面扑向卢卡的姿势摔落下来。



「咕喔!」



匆忙接住少女的卢卡后脑勺直接撞到地面,使他眼冒金星。



边感受著少女的体重边勉强睁开眼,近距离抬头看了压在自己身上的少女脸庞后,卢卡瞬间寒毛倒竖。



怎么可能?



「希尔菲!!」



长大成人的希尔菲就出现在额头相碰的极近距离。



鲜艳金发、翡翠双眸、耳朵眉毛的轮廓、脸颊到下巴的曲线——



于十二岁死别的希尔菲历经五年岁月的成长,如今正被卢卡抱在怀中。



颤动的双手忍不住使劲。



卢卡浑身发抖,紧紧搂住少女。



「希尔菲!!希尔菲!!你还活著吗!!你没死吗!!」



「什……你是……!?」



「对嘛!!你怎么会那么简单就死嘛!!原来你根本还活著嘛!!就是说啊,希尔菲怎么可能会死呀!!」



卢卡的声音开始哽咽。没错,那都是一场恶梦。其实希尔菲还活著,我埋进土里的那具尸体……嗯……都是梦。



「抱歉啊!!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说你……欸……」



一个人冻死在路上的希尔菲。我不会再放手了,只要我像这样替她取暖,希尔菲就不会死了。



「我会一直抱紧你的!!」



「……………………」



「一辈子都不会再放开你了!!」



「……我说你……知道什么叫『认错人』吗?」



「才不是认错人!是我啊!卢卡啊!!」



卢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回答,更加使力抱紧她。接著理解到「认错人」三个字的意思,脑中掠过「长得像的陌生人」这个词。



不,没这回事,这是希尔菲不会错,怎么可能会有长得这么像的陌生人?



「……很可惜的,我不是希尔菲小姐。」



「……………………」



「放、开、我!」



嗯……看来先放手比较好。



卢卡松开搂住少女背部的双手,缓缓让少女的身体躺到地上,自己再坐起上半身。



「……………………」



与希尔菲实在太像的少女似乎无法动弹,躺在地上,以明显生著气的表情直直瞪著卢卡。



「……………………」



只能以尴尬的沉默来回应藐视。而少女在瞪了卢卡好一会后,才开口道:



「……如果有正常人在附近的话,希望你帮我叫来。我现在身体无法动弹,希望能找一个不会突然抱住我的正常人来。」



语气明显在生气。也是啦,突然被这样抱住当然会发火,这点是我不好没错。不过从表情和口吻中,能清楚明白她个性非常强悍。



何况。



虽然刚才注意力都在长相,但她身上穿的衣服也十分奇特。胸、腰、连臀部都是紧贴肌肤的材质,特地强调身体曲线。



「你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快点去找个人,例如愿意帮助我,身分地位又高的人来。」



这个太过凑巧的要求是怎样?再说这女的会不会太嚣张了点?讲起话来比法妮雅还大声耶。



总之目前得先向法妮雅报告才行。既然她下令要回收发射物,表示内容物也该回收吧。卢卡将视线移向小巷出口。



「……那边是有位超了不起的人啦,你能站吗?」



「不能。」



「没办法,我背你吧,手来。」



「…………你敢乱摸我就杀了你喔。」



嗯,这家伙绝对不是希尔菲,就算脸长得一模一样,内在也相差太多了。还是快点交给法妮雅处理吧。



不,等等,在这之前有件该确认的事。边背著少女走,卢卡边问她:



「你刚才呻吟时有说到Vivi Lane吧,你知道是谁吗?」



感觉背上少女倒抽了一口气。



当卢卡心想怎么回事时,传来了回应:



「在问别人之前你自己先说啦。你知道Vivi Lane吗?」



卢卡本想回答,却硬是把话吞回去。



——这家伙是敌人,是伊甸人,不该轻易对她说出真相。



「我哪知道啊,只是好奇问问而已。」



这么回答后,少女沉默了几秒,开口问道:



「是喔……那希尔菲是谁啊?」



「………………」



「你答话啊。」



「要是你说出关于Vivi Lane的事,我就告诉你。」



「哼,你是怎样,想跟我谈条件?我是知道,但不告诉你,就这样。」



「呿……那我也没啥好说的,就这样。」



两人边拌嘴,抵达了小巷出口。在停驻的贝葛前可以看到弭兹奇正抬头挺胸,不知向法妮雅报告什么事。不过这时他注意到这边,转过头来。



「哦,出来了!!呜哇!那女孩是怎样啊!?」



法妮雅也看向卢卡背的少女,表情转为严肃。



「我在发射物内发现这个女的。意识清醒,身体却无法动弹。」



一听完报告,法妮雅略显讶异之色,确认被卢卡背著的这名白衣少女。



接著公主询问卢卡:



「这位小姐有被其他人看见吗?」



这问题十分奇怪,因为知道这名少女待在发射物内的人当然只有卢卡。



「没有,只有我一人见到。」



法妮雅陷入沉思,而在这一分钟左右的期间,背在背上的少女小声问起卢卡:



(欸,这个人很了不起吗?)



(是啊,她是我们的公主大人。你乱说话小心被送上断头台喔。)



(哦~原来你们蛮人里也有美人吗?好漂亮喔~)



少女毫无紧张感地低语,等待公主的回应。



不一会,法妮雅抬起一对野葡萄色的双眸,以相当礼貌的态度问少女:



「我是加门帝亚王国第一公主法妮雅,能否请问你的名字呢?」



被卢卡背著的少女微笑回应。



「人造人雅思缇•艾尔哈特,多指教喔公主大人。」



回答得好随便啊。还有人造人是怎样?在伊甸是很正常的吗?



相较于傻眼的卢卡,面前的法妮雅似乎没特别惊讶,询问这名叫雅思缇的少女:



「请问你有可以去的地方吗?」



「没有耶~」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私下请你当我的客人。」



「当然OK喔!」



雅思缇想都没想就回应。虽然她轻易答应下来,但考虑到她那样不分敌我大肆虐杀,的确是没地方能去呢。这个女的要是回伊甸,肯定会被送去处死。然而,卢卡忍不住想质问她怎能对用朋友般的亲昵语气回应公主殿下,不过法妮雅并不在意,转向卢卡说:



「驾驶米迦勒的人是雅思缇一事切勿对外张扬,弭兹奇也是。请两位将刚才的对话一生藏于心中,不可外扬。」



「遵命!」两人一同挺直背杆。看样子事态严重。尽管有两、三件想问公主的事,认清自己身分的卢卡决定把话吞回去。



「得先让雅思缇换装,还有我也一样。先回宫殿一趟寻找适当的衣服,接著以贝葛为中心,到广场上集合亲卫军团的生存者。」



两人二话不说接受命令。看样子她全盘接受了卢卡刚才的提案。虽然感觉这种状况下还去换衣服过于悠哉,不过倒也不能让公主大人一直穿成这副模样。



可是仍有件事令卢卡在意,就是贝葛型是三人座。连现在都挤得弭兹奇的头会从卢卡胯下钻出,根本没有给这个女人搭的空间。何况在没有安全带的状况下进入机内非常危险。



当卢卡询问这个问题,法妮雅回答:



「将她固定在头部驾驶座上吧,我从头部舱门看外面。」



如同刚才确认米迦勒时,法妮雅打算穿著室内便服从头部机舱探出上半身。



这样一来确实能搭下四人,但可能让法妮雅遭敌人发现。要是敌人知道公主搭在这台贝葛型机兵上,会有被追赶的危险……不过卢卡并无权指使公主。



「是的,就照您的意思。」



接下命令后打开胸部机舱,将无法动弹的雅思缇一肩扛起,气喘吁吁地把她的身体固定在垂直并排的三个驾驶座的最上方。成了卢卡一坐到自己的位置,雅思缇一双大腿就紧贴他右太阳穴的姿势。



「好热喔!!」



「要抱怨去找设计机体的人说吧。」



卢卡边嘀咕边握起双臂操纵杆。至于从正上方传来的抱怨声则选择无视。



法妮雅绕到雅思缇背后,爬上梯子站稳在踏台上,从头部舱门探出上半身。



「好,我们走吧!!」



贝葛驱动索玛引擎缓缓站起身,朝宫殿所在地前进。



在已然习惯的撼动脏腑的摇晃下,卢卡意图透过观察窗确认外界的状况。



隐约能见到身穿红色军服的堤拉诺勒军步兵和骑兵奔过熊熊燃烧的街道。既然敌军已入侵到圣都中心,表示战况非常恶劣。



——现在得看能有多少我军集结到广场了啊……



这时,一名疑似斥候官的蓝衣骑兵奔来,示意要贝葛停下后,抓起脚部的外传声管。



『在上面的是谁!公主殿下在吗!?』



法妮雅立即抓起传声管回应:



「我没事。布鲁塞参谋长怎么样了?」



『殿下!!您平安无事吗……!!很不幸的,参谋长的遗骸已被发现!伊西德罗伯爵方才对全军下达撤退命令,亲卫军团已和伊西德罗伯爵脱离圣都,预定于亚克隆河东岸重新集结!』



「……我明白了,就这么做吧。请还在圣都内的军官们尽力协助全体士兵撤退。我接下来将与贝葛型独自离开圣都。」



『遵命!在下让附近的骑兵随行护卫,殿下,祝您武运昌隆!!』



骑兵简短说完,为了告知我军公主依然平安的消息,掉头奔向广场。



法妮雅抓起机舱内传声管,对卢卡及弭兹奇下令。



「如同两位听见的,本机于此刻起改变方针,独自脱离圣都与亲卫军团会合。弭兹奇,左转一百六十度,前进八步后右转三十度!!」



「是!」



上下震动忽然加入了左右晃动,能感受到贝葛型转了方向。看样子我军以为公主身亡,正在进行撤退。靠著贝葛的机动力,确能追上逃跑中的我军。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叫伊西德罗的亲卫军团长放弃得也太快了吧。



「竟然已经逃了喔。现在这样撤退反而会伤亡惨重耶。」



卢卡忍不住嘀咕。没有比在敌阵中进行撤退更困难的事。接下来即将展开的是面临敌军从后方趁胜追击,一路上被充满敌意的居民监视,晚上还得担心遭受突袭的凄惨逃亡之旅。



「哦,米迦勒动了耶!!」



听强兹奇大喊,卢卡也盯向观察窗另一头,凝神望去所见的是步行于剧烈燃烧的建筑物后方的米迦勒。



然而和刚才雅思缇搭乘时的动作天差地别,完全符合机兵那由齿轮、钢筋与弓擎组合出的稚拙动作。周遭的飞行舰艇正从下腹部放下钢索钩,忙碌地进行回收作业。



这时,传声管传来法妮雅的声音:



「……我们被发现了,三台敌机兵以单纵阵编队从后方追赶而来。弭兹奇,你能再快一点吗?」



弭兹奇精神十足地回答:



「才三台的话,由我们主动攻击也没问题喔!我和卢卡联手起来能胜过大多数的对手!」



卢卡听到这句回应不禁慌了手脚。欸等等,我没那么厉害好吗,难不成弭兹奇只是想战斗才随口胡说啊?



「三台都是下级机,祖鲁法斯型。由于路不够宽,对方呈前后纵队追赶。若是能使前方第一台跌倒,他们便得停下来。能做到吗?」



「请包在我身上!!我们上,卢卡,让堤拉诺勒的家伙们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尽管在行军途中多次练习操纵贝葛双臂,实战仍是头一遭。但现在只能硬著头皮上了。



「弭兹奇,右转一百六十度!!与敌方水平距离,一百二十公尺!!」



「收到!!接下来动作激烈,请您抓稳了殿下!!」



弭兹奇迅速停下脚步,顺畅地转过机身,正面面对直冲而来的敌军三机编队。



路宽四公尺左右,两侧都是燃烧的建筑物。在如此狭窄的小巷内,往前举著长枪的祖鲁法斯型机兵直直排成纵队冲来……!



该死,竟然是枪吗!



「先用盾挡下枪尖,再靠足技让他们撞上左方建筑!!卢卡,盾就交给你了!!」



「喔!」



擦拭双手上的汗后,以瞪得满是血丝的双眼往观察窗外看去。



前端的祖鲁法斯型已对这边刺出巨大枪尖。



控制左手操纵杆来调整平时举著的盾牌高度。弭兹奇横向移动脚步将盾对准枪尖。一旦在细微操作上失误,那把枪尖将会把驾驶员连同驾驶座一起刺穿。



眨眼间,沉重金属激烈碰撞,驾驶舱内剧烈上下震动,同时回响出震耳欲聋的高亢噪音。



「看招!」



驾驶座瞬间大幅倾斜,再度响起金属之间碰撞的冲击。下一秒,撼动脏腑的巨响从左侧传来。



是建筑物崩塌的声音,喷起的粉尘也从观察窗溅入机内。卢卡的位置看不到究竟发生何事,不过白色尘埃的另一头已经看见下一台祖鲁法斯往这边冲来。



「卢卡,往右边压!!」



卢卡照著弭兹奇指示推出右操纵杆。索玛引擎开始咆啸,右手长剑随著剧烈齿轮声对准了直冲而来的敌人。接著贝葛随即以媲美击剑选手的动作踏出右脚,将剑尖往祖鲁法斯的喉部刺去。



「!!」



当卢卡还在瞠目结舌,第二台已大幅后仰,猛烈撞上背后的第三台,两台纠缠在一起倒向左方建筑,立即遭到崩落瓦砾掩埋。



「呿,逊毙了!!凭这点程度就想跟我斗?」



弭兹奇不屑丢下这句话,迅速旋转机身回到一开始的方向。在旋转的途中,能看到观察窗外整颗头撞进商店玻璃窗内停止不动的第一台机兵。



「殿下,您没受伤吧?」



「……没有。你做得很好,弭兹奇。」



卢卡完全哑口无言。虽然已经知道,不过再度体会到弭兹奇果然是驾驶机兵的天才。先用盾挡下突刺,靠足技绊倒第一台后,随即朝第二台突刺,一并撞飞第三台。中间竟只花了十几秒,就将三台机兵名符其实地秒杀到无法战斗,别说从未亲眼见过,更连听都没听说过。要是有我方步兵在场,甚至能毫无耗损地俘虏这三台机兵。



卢卡单手抹去额头汗珠。虽然这次勉强没扯到弭兹奇后腿,但一想到往后都得面临这种战斗,不禁垂头丧气。



「我看见昨日奥斯卡军团攻进的北门,就从那出城吧。弭兹奇,左转三十五度……笔直!前进!」



法妮雅透过传声管发号施令。由于她正把身体从头部舱门探出外头,视野十分良好,指挥得也非常精确。弭兹奇操纵贝葛,将正面转向所指的方位。



「唉~要是我身体能动的话就好了~」



听著雅思缇毫无紧张感的声音,贝葛终于跨过圣都城墙,来到视野良好的平原后,发出哀号。



「啊……」「呜哇……」「……………………」



弭兹奇及卢卡的叹息,与法妮雅苦闷的沉默重叠在一起。



因为他们看见布阵于平原上约莫两百名堤拉诺勒的骑兵发现高大的贝葛,开始朝这里逼近。两骑为一单位互相紧紧拉著铁炼,丝毫不减奔驰的速度,目的是想用铁炼缠住贝葛的膝盖。



「弭兹奇,你能跑吗?」



改从头部观察窗看外面的法妮雅这么问。



「可以!!」



「拜托你了。右方三十度,距离约四百公尺有支移动中的我军步兵部队。多亏地脊遮蔽,敌军骑兵尚未发现。弭兹奇,我们逃往那边!」



卢卡一听也凝神望向观察窗。虽然这个位置看去确实被地脊遮住看不到,但从法妮雅的高度就看得到。看样子机兵的高大害他们被敌人发现,同时也因此看到了敌人看不见的景象。



「收到!!要走了喔!!」



只见弭兹奇猛踩踏板后,贝葛稍稍转了方向,便开始高速奔驰。



与先前完全不能比的剧烈上下震动侵袭驾驶舱内。



尽管丝毫看不见外头的状况,恐怕敌方骑兵正并排奔驰,寻找将锁炼缠上脚的机会才对。



这时法妮雅突然放声大喊:



「右后方骑兵两名!并排接近中!!卢卡!将剑尖朝下,右手横举!!」



「……遵命!!」



依照指示咬牙动起操纵杆,让贝葛右手的剑朝下。要是铁锁缠上膝盖,奔跑速度便会下降,一下降就会有更多骑兵蜂拥而至,膝盖上的铁炼逐渐增加,摔倒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公主单手抓起传声管,往外探出身体后,开始传达接近中骑兵的状况。



「手肘往右斜上弯十五度!!再来!!再来……停!!」



边忍受上下震动边做完细微操纵后,外头马上传来剧烈撞击声和哀号,同时右手操纵杆传来与物体碰触的感觉。



「解决敌方骑兵。」



机舱内响起公主冷静的声音。虽然卢卡看不到,但似乎是贝葛的剑尖碰触到敌方骑兵使其摔落。话说回来,这位公主真是一反外貌,相当胡来啊。毕竟目前晃得这么厉害,从头部舱门探出身体可是需要点勇气。



「危险啊殿下,请您回到机舱内!」



弭兹奇如此建议,法妮雅却不听。



「从这里比较能看清状况。弭兹奇,请你继续穿过这条小路,我军部队就在前方。」



抓著传声管转达弭兹奇后,法妮雅依然探出上半身观察骑兵。



能够紧追奔驰的贝葛在后的只有五、六名骑兵,其余将近两百名都跟不上速度,仍在非常后面扬尘追赶。逼近的两名骑兵手中果然还是铁炼,不过似乎目睹了刚才的骑兵失败,现在学会躲避贝葛右手的剑,朝著左膝缩短相对距离。



要是被那个缠上就玩完了。



法妮雅打开挂在头部驾驶座侧边墙上的马口铁收纳箱,取出拋掷弹与黄磷火柴,再度爬上梯子探出机舱外。



察觉到公主打算做什么的卢卡从下方喊道:



「殿下!!请您注意导火线!!」



法妮雅明白他想说什么。拋掷弹在点燃导火线后,若不稍微放在手中一会等接近爆炸时再丢就没有太大功效。而贝葛内准备的拋掷弹是为了排除追赶机兵的骑兵,因此导火线较短。掷弹兵之所以被称为最需要熟练与勇气的兵种,全因为他们必须忍受自爆的恐惧来靠导火线长度精准计算爆炸所需时间,然后在最有效果的瞬间投掷出去。一般来说的话,根本不是一名公主该拿在手上的武器。



然而法妮雅毫不犹豫地摩擦火柴点燃导火线,简直如同于王位上睥睨臣子般从头部舱门俯视急追在后的两名敌方骑兵。



奔驰中的上下晃动极为剧烈。投掷时机过晚过早都没有用。零点二秒的迟缓将化为死亡反扑自身。



法妮雅感受右手掌渗出汗水,但多亏戴著手套而不至于手滑。公主一对野葡萄色的眼中同时映出即将爆炸的拋掷弹及即将抵达贝葛左膝旁的敌军骑兵,从头部驾驶舱的王位上优雅伸出右手,赏赐拋掷弹的恩泽。



爆炸与兵马哀号声逐渐远离奔跑的贝葛身后,而其余四名骑兵则接连遭前方摔马的两名绊倒。确认棕红色的尘烟与血味一同被拋在后方,公主抓起传声管,对充满烟硝味的机舱内说:



「骑兵的威胁已排除。弭兹奇,左转二十度,我军注意到了,再两百公尺便能会合。」



卢卡只能傻傻愣著。这个公主难不成还受过拋掷弹训练吗?刚才的投掷实在大胆到难以想像是外行人会做的。



不一会,我军步兵军团的欢呼声传进卢卡耳中。士兵们边呼喊著公主之名聚集到贝葛周围,开始与敌军骑兵交战。看样子这个时候要集合陷入混乱的我军,没有比法妮雅更适合的人选了。



「是殿下!殿下驾临了!」「各位!誓死保护殿下!!以贝葛为中心排列方阵!!」



四散于平原上的我军聚集起来,于贝葛四周围出一个边长十五公尺左右的菱形,将菱角朝向敌军骑兵。由卡斯柯特枪兵组成的方阵若不动用炮击或机兵便无法破坏,堪称目前地上最坚固的步兵阵。敌军骑兵遭受两边枪击,又不能冲进枪林剑阵内送死,最后退到地脊另一侧消失了踪影。



「呿,吓得屁滚尿流啦!敌人根本没啥大不了嘛!!」「有殿下在侧,谁来都不怕!大伙要一起回国去啊!!」



将近三百名将士拍手称快的欢呼声传进机内。卢卡终于能松一口气。有随伴步兵在旁著实帮了大忙。由于无法做一些细部举动,只靠机兵独自完成作战是十分困难的。例如碰上敌军步兵攀上机身或关节遭铁炼缠住,都得仰赖我军士兵协助排除。突破能力虽强大得足以破坏方阵和城墙,却也伴随著一种狮子搔不到痒处的难耐,所谓「机兵」这个兵种就是如此。



一名别有连长肩章的将校抓起外部传声管报告状况:



「北恩大街道已有敌军埋伏,加上居民敌意高涨,想必十分难以通行!下官认为,通过森林与山路沿亚克隆河岸南下,渡过南亚克隆大桥往首都拉兰帝亚前进为宜。」



「就照这个方针行动吧。请各位负责一路上的开路及护卫……另外,能否派一名骑兵回宫殿遗址取两件我的衣服来呢?」



「殿下,很不巧的,我军没有骑兵幸存,无法回到圣都。目前得先离开此地,路上再从民家徵收衣物供您穿戴,还请您暂时忍耐了。」



卢卡感觉得出头上的法妮雅相当失落,毕竟不能以穿著室内便服的模样出现在将兵面前,也就代表无法指挥。



布阵于平原上的敌军看上去为数不多,大概是跑去追击先行逃跑的伊西德罗率领的亲卫军团了吧。只要能巧妙利用地脊与树丛为掩护移动,肯定能从远离北恩大街道的小路顺利脱离战场……一边如此祈祷,一边想著接下来要走的漫长撤退之路,卢卡忍不住发出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