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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 / 2)


美纱苍白的脸上蒙上阴影,眼睛抽动般睁大了。



“没错。”律子小姐不留情地继续说:“钢琴一度靠重量完全冲破门和墙壁跑到走廊,但暂时被拉回了屋子。”



我听到某种致命的东西崩溃的声音——那是我咽下苦涩的口水时发出的声响。美纱凝视着律子小姐的脸,渗出紫色的嘴唇微微颤抖。



“这下,你们也能想象出,那天发生了什么吧?大火燃起,一楼部分烧塌,二楼倾斜下去,放在本城凑人房间里的两台三角钢琴随之滑向走廊一侧。其中一台猛地撞到墙上停下,另一台撞破门和墙飞到走廊。在那台钢琴前面是什么?对,本城美纱,是你的房门。你的房门曾经一度被三角钢琴的重量完全压住。你说过最开始门打不开是吧,唯一的理由只可能是钢琴压在了另一侧。如果是因为建筑的倾斜、或是门框变形的话,不可能试几次就会打开。但若是被什么东西压住,只要把那个东西拿走,就能立刻打开。”



我有印象。住宅烧落倾斜的二楼部分,还有撞破门伸到走廊的三角钢琴。火焰的颜色跳跃着。不,这是幻象。我不可能见过燃烧的样子,但是,无论如何也禁不住想象。



律子小姐用悠远的声音继续说:



“本城凑人意识到要从屋子里出去避难。他能离开自己的房间,但是姐姐的房门完全被钢琴堵住了,也没有窗户。这样下去姐姐会被烧死。钢琴比走廊还要宽,始终被门框卡住,没法挪到旁边。于是他做了什么,已经不用我说明了吧?他把登山索系在钢琴腿上,以另一台钢琴作支点拉了起来。”



“……把三角钢琴、拉起来了吗?”



我不由得插嘴。凑人君那么纤细的身体,居然能拉动重达几百公斤的乐器?



“就是常听说的那种危急关头让人突破身体极限的情况。因为人命关天啊。只不过——不是自己的命。”



说着,律子小姐转向美纱看去。



“……骗人。”



美纱嘟囔了一声摇摇头。



“凑人他——救了我?他不可能做那种事,因为……”



她突然撑起身子,硬是朝胳膊搭在床框上的律子小姐探过身去。



“凑人总是看不起我,也不可能对我的所作所为感兴趣,这、这……”她的声音颤抖得让人心痛。“这绝对是骗人的。”



纠缠在心头的疑问与违和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就像是把堵在喉咙里的气吐出来一样问道:



“可是律子小姐,用那种方式提起来,又能坚持多久呢?”



“估计很快就到极限了吧。”她立即冷淡地回答。“只要拉回到室内的高度,再挪到旁边墙没坏的地方,就能恢复原样。但只靠本城凑人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那、那么,提起来以后,只要喊一声不就知道她有没有从屋子里出来了吗?”



美纱眼神空虚地摇摇头。



“我没有听到凑人的声音,根本没注意到他在屋子里。”



律子小姐悲哀地伏下睫毛。



“要是能出声,估计他就会喊了吧。”



“……诶?”



“可惜他没法出声,所以只能一直提着钢琴,直到力气用尽。”



“那是……为什么?”



“你好好回忆一下,叶山君,去问鹰森警视正的是你啊。本城凑人的验尸结果,里面说了他臼齿断了吧?”



“啊……”



想起来了。确实,律子小姐让我确认过那件事来着,然后她就说所有的材料都凑齐了。



“本城凑人是用嘴咬住绳索来固定的。所以,一直撑着约三百公斤重的三角钢琴的臼齿才会在最后断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用满是血的腿不停地蹬地,扭动自己的身体,像卷取机一样转圈,忍着绳索勒紧全身的疼痛,一点一点不断把钢琴拉了起来。因为他别无选择。”



脚掌激烈地蹭在地上的血迹,将身体缠了好几圈、被塞进嘴里咬过一样的绳索。这些不是因为他被捆住——



“但是,”我的手在躁动的心脏附近用力蹭着。“为什么他要用那种费力的方法?正常来说只要用两只手拉绳索不就……”



“因为他只能用一只手啊。”



“一只手……是怎么……”



“那件事应该也是让你确认的,忘了吗?”



“……诶?就、就是左手的烧伤很严重那件事吗?可那是被火烧的吧?”



“不对。那天晚上,本城凑人在火灾发生前,就已经失去了左手的自由。”



律子小姐的话在病房里平静地渗透扩散。



美纱已经说不出话,只能注视着律子小姐。



“讽刺的是,那件事实巧妙地被烧死这个死因掩盖了。因为伤到本城凑人左手的其实是冻伤。”



我的右手下意识地朝左手摸去,去确认五根手指的存在,以及血液在里面流淌的事实。



“……冻伤?”



律子小姐点点头。



“到二度为止,冻伤和烧伤的损坏情况极其相似,再加上他被烧死的,他们自然会先入为主地认为是烧伤,这也难怪法医会看漏。但只要把得知的事实相互关联就能找到真相。那一天,送到本城凑人房间里的东西是干冰,那是用来把左手冻伤的。”



“……诶?”



虽说在这之前也始终因为律子小姐讲述的真相感到震惊,但听到这种事,我已经完全哑口无言了。用来冻伤左手?



“……那、那种事是谁做的?”



“是他自己啊,没有别人了吧?”律子小姐冷淡地说:“把那么多的干冰带进连窗户都没有的隔音室,会有二氧化碳中毒的危险。他在舞台效果里用过很多次干冰,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所以说什么为了彩排舞台效果完全是骗人,要是那个原因的话在别处做就好。但他为什么非要在别人绝对看不到的地方用呢?因为用途是自残啊。”



“可是,那个,等一下。因为干冰冻伤,那不就只是事故吗?为什么要特地自己来做?”



为了守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常识,我拼命地刨根问底。律子小姐悲哀地看着我。



“如果真的是事故,那结局就不知道要比现在强多少了。如果是事故,他就应该叫来救护车或是向家人求助,为了治疗下到一楼去。然后说不定会有人注意到火灾,避免悲剧的发生。但事情没有变成那样。他忍着手上冻伤的疼痛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因为那是自己做的。为此他可是做了各种各样的准备。”



他是明白的,自己会成为两只手的钢琴家。因为是他自己——



“他登山的兴趣,也是为此的一个准备。”



超负荷运转的脑子快要喷火了。看似七零八落的事实,在律子小姐的手中一件一件地串起来——以无法置信的形式。



“他买来了冬季登山装备却根本不用,只是装作登山家。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那是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对自己因为冻伤失去手指感到不自然。”



我已经真的不知道律子小姐在说什么了。不,我能听懂她的话,道理也说得通,但感情上在拒绝接受。



律子小姐用平静而冰冷的声音继续说:



“他至少花了一年时间来准备,然后那一天就是下定决心动手的日子。他特地订了前往东北的新干线车票,还告诉家人自己要一个人去旅行,装出傍晚要出门的样子——”



然后他待在屋子里,在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烟雾缭绕中,把左手、把那只被钢琴家视为全部生命的手浸在了灼热的冰中。



“为什么……”



有谁喃喃道。



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声音。但是,看到美纱死死地盯着律子小姐,嘴里话不成音,空虚地一开一合,我便明白,那是她开口发问的首个片段。



声音没有继续。我接过她的话头。



“为什么他非要做那种事?”



“我不知道。”



律子小姐垂下视线摇摇头。



“唯独这一点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做了那样的事,我不明白。”



“不知道?可是,他是钢琴家啊?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手弄坏。”



“但事实如此,本城凑人用自己的意志毁了左手。如果没有发生那场火灾,他就会捏造出‘钢琴家本城凑人在冬天的山里大意冻伤,失去左手’这条新闻,向世间公开。为什么?为什么他做了那种事?我不知道。”



律子小姐失望似地朝我瞥了一眼,目光转向美纱。



“这样,我就说完了所有的事实。没有人杀人,只是场不幸的事故。本城凑人不可思议的行动与悲剧重叠,让事情变得复杂了一点。事情原本很简单,弟弟救了你,然后来不及逃走死了,就只是这样。”



美纱的视线在她和律子小姐之间空无一物的地方徘徊。她不停地次摇头。



“骗人的。不可能。为什么凑人做到那个地步也要救我?而且把自己的手……为什么?”



词语带着热量和湿气,从她嘴唇上滚落下来。



“凑人他——从我这里夺走了一切,已经不会在乎我了。丢下我不管,自己逃走就好了!可为什么,为什么……”



“我对他救你的理由可没兴趣。”



律子小姐冷淡、却又温柔地告诉她:



“理由根本不用想,其实你也很清楚,只不过因为无聊的自虐和自罚的心情不愿意承认罢了。”



第一颗泪珠从美纱脸颊滑落。一旦划出两道轨迹,就再也止不住了。律子小姐沉默了一会儿,等待呜咽溶化在啜泣声中。



那个理由我也明白。至今为止,这对姐弟一同分享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分享了五彩缤纷的体验、洒满阳光与雨滴的思虑,还有数不尽的音乐。



“我想知道的不是那个理由。”



律子小姐的声音仿佛第一颗雪融的水珠,穿透越冬的积雪。



“而是,本城凑人为什么烧掉了自己的左手。本城美纱,我今天会来到这里,是因为期待你会知道什么,忍耐着羞耻表明自己的无知,讲出未完成的推理。为什么你的弟弟做了那种事?是对你的赎罪吗?想靠和你带着同样的伤痛,来洗去过去曾从你那里夺走一切的罪恶感吗?还是他不想做钢琴家了?我考虑过所有可能性,但还是不明白。你知道为什么吗?”



律子小姐急迫地发问。但美纱摇摇头,就像是甩落眼泪一般。



“不知道。那种事……我怎么会知道。因为我完全不了解凑人,对他一点都不了解。他不在了以后,我来到这里,做了那样的傻事,却还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那么嘲笑我。明明得到了一切,继续作为钢琴家活下去就好了。可他却救了我,还弄坏自己的手……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我可没求他那么做,明明对我见死不救自己逃走就好了。凑人活下来,代替我自由自在地继续弹钢琴就好了。为什么?”



美纱弯下身子伏在床上,用双手捂住脸——空有力气却无处可用的右手,以及熊熊燃烧再多感情也无法自如活动,始终无力地垂下的左手。



律子小姐失望地深深叹了口气,离开窗边,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雄辩的眼神告诉我,已经结束了。



听着背后抑制的小声哭泣,我们离开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