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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来、来了,『美国』!



那天的第四节课,错误的认知再次为小学三年级的全班同学带来冲击。事情发生在某个初夏的日子,积雨云远远堆积在蓝天的彼方。



清濑朝野伸出双手,摆出有如要推开站在面前的导师般的姿势。



「我从来不做那种事。」



她如此明了地断然表示。



接着不等导师回应,穿着泳衣的她便带着笑脸转身离开,扬起一头比谁都长的秀发,白皙赤脚啪哒啪哒地走向位于泳池畔阴影处的长椅。



枇杷跟班上同学一起默默注视着那道背影,那就是美国,不愧是美国……嗯,果然莫名其妙。



长椅上本来就坐着一个男生,他才是货真价实的病人。听说他几天前得了重感冒,上吐下泻的症状有如鱼尾狮喷泉般。他好像还在发烧,面色如土,眼结膜炎也很严重。病情让人忍不住质疑你干嘛来上学。



朝野大概也有些在意对方的状况,聪明地尽量拉开双方的距离后才坐下。



朝野所说的「那种事」,似乎是指游泳课。



班上同学全都身穿缝着名字布条的深蓝色学校泳衣;像斗篷一样的松紧带式浴巾依照座号整齐地挂在扶手上;每个人的头发都塞在紧紧的泳帽里。大家围着泳池,按照身高笔直地排成一列。



就在老师吹哨并喊出「来,首先是伸展运动!」口令时。



朝野一人利落地脱离了团体。她凭自己的意志,决定加入旁观的一方。



所有人都惊讶不已,老师甚至像是故障般停格在手支撑膝盖、准备伸展的姿势。朝野望着仿佛时间突然停止的众人,一脸纳闷地歪头。枇杷忍不住想,觉得疑惑的人……不,应该说感到傻眼的是我们才对啦,清濑朝野。



说起来,从更衣的时候开始,朝野就带给了大家一连串的惊叹号。



毕竟她的泳衣实在跟大家差太多了——红色、粉红色和橘色相间的细条纹,肩带是蝴蝶结系法,而且还是上下两件、露出肚脐的款式。有位女同学战战兢兢地询问:「那样游泳时不会掉下来吗?」没想到得到的答覆竟是:「我没有游过泳,所以不知道。」据说那是她在庭院草坪开日光浴派对时经常穿的泳装。枇杷远远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对于「泳衣」的概念不禁有些动摇。



此外,她的浴巾没有松紧带,只是一条普通的毛巾,而且她也没戴泳帽。



结果到头来,这个人却说自己从来不进游泳池。



包括枇杷在内的全班同学,应该都认为「只有生病或受伤的人才能不上游泳课」。例如发烧或是可能透过池水传染疾病给别人之类的原因。而且必须由父母在联络簿上注明,游泳课时才可以旁观。



没想到有人完全忽视那些手续。



况且,大家基本上都很期待游泳课,迫不及待想赶快下水,谁知道居然有人会自愿放弃游泳的权利。



那天是那个夏天的第一堂游泳课。从美国回来的朝野于四月转到这个班级,所以这当然也是她的第一堂游泳课。



由于气温和水温都超过了标准值,因此第四节依照预定上游泳课!一听到导师这么宣布,教室里马上响起天真无邪的掌声和欢呼声,枇杷也高兴地大叫「耶——!」。至于当时朝野露出了什么表情,不可能有人注意到。



认为不上游泳课比较好的人,至今从未出现过。班上同学都想进游泳池,也认为那样才是正常的。



然而,美国再次颠覆了大家的常识——



漆成绿色、有点刺脚的地面,龟裂的水泥墙,加了很多消毒水、波光荡漾的蓝色泳池。



在夏日艳阳的照耀下,映入眼中的一切是如此生动鲜明。



「呃……那个,清濑同学,一般是不可以这样的。」



担任班导的女老师总算想起该做的事,走向朝野。老师弯下腰将脸凑上前,温柔的低语声连枇杷都听得见。



「没关系的,很多同学也不会游泳,所以一点都不丢脸喔。」



「问题不在那里。」



黑发柔顺地滑落到白皙的手臂上。枇杷也听见了朝野的回答。



「我不太喜欢这种气氛。」



「可是这是课程的一部分。」



「我会旁听参加,但我不会进入游泳池。」



「别这么说嘛……和大家一起游泳吧?」



「不要。」



「可、可是……」



「我绝对不下去。」



两人小声地在真正的病人旁边进行争论。



「老师!她是美国人所以没办法啦!而且你们再争执下去的话,我们游泳的时间会愈来愈少!」



一个只想快点下水的男生半是抗议地嚷嚷着,掌声随即像是赞同他的话语似地响起,女生们也吵着大声附和。导师一脸为难地回过头,朝着一起上游泳课的隔壁班大叔老师使了个眼色,大叔老师点头回应。



「好——!那么请看老师这边,从伸展运动开始啰——!」



他一登上跳台,就华丽地迅速脱掉运动服。



气势磅礴、松垮肥满的肉体顿时展露在眩目的阳光底下,学生们无不为那松垮至极、濒临崩溃的姿态感到震惊。大家不约而同地爆笑出声,枇杷也「噗呵!」一声笑出来。



「来,预备!一、二,大家一起!三、四,不要笑!二、二,成年发福!三、四,不是闹着玩的!三、二,血管阻塞!三、四,真要命!来,接着大幅度转动身体——好!因为血栓,每天都像,俄罗斯轮盘!」



大叔老师努力以肥满笑话博得笑声,一边带领大家重新开始热身运动。导师和朝野仍在不远的阴凉处继续小声说话。枇杷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美国的事我不清楚,所以还是别管吧……班上弥漫着这样的气氛。



朝野转学过来已经三个月,却迟迟无法融入班级。



不只气质不一样、随身物品不一样,总觉得就连气味也不一样。虽然她的爸妈都是日本人,可是感觉脸的轮廓也很明显地不一样。她的肌肤格外光滑,鼻子挺翘,大眼明亮有神。她长发飘逸、身上穿着美国品牌的衣服、言行也和大家很不一样。对老师说的话或决定的事,她的反应都跟大家不一样。朝野基本上不说「是」,也不说「请」之类的话。



叫她把工具箱放进桌子抽屉左边,她却回答「我的工具箱太大,抽屉放不下」,改放到了椅子底下;她甚至还以「我没有双背带书包」为由,擅自背着花俏的粉红色和淡蓝色小型背包来上学;学校明明规定要将防灾头巾当成坐垫使用,她却说「我没看过那种东西」而没准备。她总是将「我不想吃」、「那好奇怪」、「我不想做」、「不知道」、「不要」——等话语挂在嘴边。



这三个月来,枇杷和其他同学都只敢远远地观察朝野。



那家伙很任性呢……虽然大家都这么想却又觉得不能这么说。因为她是远从外国回来的转学生,即使在很多方面跟大家不一样也情有可原。



大家都拿朝野格格不入的状态无可奈何。朝野无法融入环境不是她太任性的缘故,而是自由国度·美国本来就是那种感觉,会有所不同也是没办法的事。事情演变成这样也没办法啊。既然清濑朝野想那么做,那样就好了。



在这万里无云的炎热夏日里,不想进入凉爽的游泳池八成也是「美国」的一种风格吧,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



枇杷想着想着,彻底忘了这名旁观者的存在。



游泳课一开始,她就玩得不亦乐乎。枇杷从去年起有在外面学习游泳,于班上算是会游泳的一员。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水花有如宝石般美丽。她完全忘却消毒水的味道,开怀大笑,不小心喝到水就大声喧闹。在潜水测试中,她勉强超过了十公尺深的线。所有人围坐在泳池畔练习踢水也很有趣。两个班级加起来有好几十人的学生尽情踢着水面,比赛谁能踢出最高的水花。男生们嘻闹着将浮板夹在两腿间玩,浮起的浮板四处乱飞,好几次打到枇杷的头。她觉得对方似乎是故意的,就拿浮板将那些家伙打到水底去。



到了自由时间,她们那一组的成员挑战了水中翻筋斗。



让鼻子进了好几次水后,她终于顺利沉入水中构到底部,成功地转了一圈。这时——



「……噗哈!喂喂,有看到吗?我刚才做到了喔!」



从水里探出头的枇杷,原本是打算对同一组的同学说的。



可是大家都还在水中翻滚挣扎,枇杷面对的碰巧是旁听学生坐的长椅。



朝野愣愣地望着枇杷。



会对着朝野笑,真的只是偶然。枇杷瞬间有种「糟了」的感觉,就像突然对陌生人搭话那样尴尬。她连忙转往其他方向,想若无其事地掩饰失败。



「我看到啰——!」



没想到,朝野居然对着自己用力地挥手回应。



「水中翻筋斗成功了呢——!枇杷好厉害喔!」



朝野啪啪啪地送上掌声,认真回应她,而且她还叫自己枇杷。朝野突然直呼自己的名字,让她吓了一跳。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反正她是美国人嘛,而且我也觉得很高兴。这样一来她也能帮忙证明自己翻筋斗成功了。



「谢、谢谢……」



这时,一个朋友从枇杷眼前「哗啦!」一声浮出水面,笑着表示:



「我也做到了喔——!枇杷,你有看到吧?」



在那张浸湿的笑脸后方,朝野一脸尴尬地停止拍手。



她似乎发现枇杷原本其实不是要跟自己说话了。只见她立刻收敛起笑容,像是要掩饰自己的错误般刻意别过脸,将拍着的手藏到了背后。



消失了……枇杷心想。刚才帮自己鼓掌的那张灿烂笑脸和高兴的声音,不像平常那样不自然,而是真的发自心底感到开心。她平时如果可以像那样笑就好了。若是那样的女生,我就会想找她一起玩了,就算直接叫我名字也没关系。



这时枇杷忽然想到,朝野会不会一直都在关注她们这群女生玩得不亦乐乎的模样,所以才能一下子就接上话?或许朝野其实很想加入她们,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做也说不定。



朝野一个人盘腿坐在阴影下,假装兴致盎然地研究自己的指甲。



枇杷鼓起勇气。



「……朝野——!」



她尽可能用和刚才一样热情的语气呼唤对方的名字。其实应该要叫「清濑同学」才对,但枇杷姑且试着配合她的美式风格。朝野惊讶地再度抬头望向枇杷,同组的朋友也错愕地看着她。



枇杷在大家的注视下迅速游到池畔,上岸后一路留下脚丫的印子走往长椅。



「一起来玩嘛!我们来玩水中翻筋斗!」



「……咦?」



朝野的一双大眼睛张得更大。枇杷抓住她的手腕,心想反正她穿着泳衣,又有什么关系?游泳池这么好玩,就算起先有点抗拒,只要痛快地下水玩一次就没问题了吧。就这样拉着她加入大家。



「跳下去吧!」



枇杷用力一拉。



「欸,等一下。」



朝野不断摇头。



「我做不到。」



「怎么会做不到!」



「不行啦,因为……你听我说,我真的一次也没游过……」



「没关系没关系!来,走吧!」



「不要!怎么可能没关系!我真的不要!放手!」



「有什么关系,没问题啦!很好玩喔!」



「放放放、放手……不要不要不要!」



虽然硬把她拉起来了,但朝野固执地不肯前进。枇杷不禁觉得有点扫兴,不过既然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没道理就此放弃。



「来嘛!」



「不要啦啊啊啊!」



听到两人的声音,周遭的视线纷纷集中过来,老师也看着她们。等一下,气氛是不是变得有点奇怪?这样下去,自己看起来就像在做坏事一样。



枇杷有些焦急,更使劲地拉了拉朝野的手。事到如今,说什么也要让她一起跳下游泳池,不然就糗大了。只要让朝野乐在其中,大家便能明白自己的本意。否则自己就只是个欺负人的小孩了。



「一·起·玩·嘛!」



她用力拉扯,像拔河般有节奏地将朝野拉到泳池边缘。



「不·要·啦!啊啊啊!」



这时,枇杷和奋力压低身子、试图逃回长椅的朝野之间,产生了某种力学作用——



「咕、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啊、啊呜……!OH NO~~~~!」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转呀转地旋转起来。彼此将全身重量往后倾斜,以几乎踩在一起的脚为轴心,在夏天的游泳池畔像陀螺般打转。



随着速度愈来愈快,力道也跟着增强。朝野脸后方的景色以极快的速度横向流逝。枇杷看着朝野的眼睛,朝野也回望着枇杷的眼睛,两人不由自主地透过眼神对话,心意相通。猛烈的旋转,让她们张开的嘴里流出了口水,无法好好说话。然后几乎在同一时间,两人想到了一件事。



——要是突然松手,后果应该会很惨吧?



就在下一秒,枇杷湿润的手滑了出去,两人牵着的手因此分开——



「呜哇啊啊啊啊!」



枇杷当下往后飞了出去,背对着跌进泳池,激起一股比今天任何瞬间都还要高大的水柱。



朝野更惨,她穿着可爱的泳装在游泳池边难看地摔了个四脚朝天,露出的皮肤严重擦伤,还「砰!」地撞上跳台,撞掉了两颗摇摇欲坠的乳牙。看到滚落的牙齿,男生们莫名发出「哇、哇塞——!」的叫声,鼓噪起来。



「喂!你们在做什么?很危险啊!」



枇杷没看到发生在朝野身上的惨剧。她自己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鼻子灌进了一大堆水,凄惨地沉入池底,好不容易才「噗嘎……」一声,像只死掉的鲨鱼般浮起。她忍不住在心里想着——



(老师,既然要阻止,就请早一点……)



然而世事难料,两人竟然因此玩上瘾了。



她们面对面牵手拉着对方,将重心往后倾,尽情加速旋转。两人不停提升速度,握着彼此的手直到离心力的极限,然后再毁灭性地甩飞出去——那种速度感和刺激教人欲罢不能,别的游戏绝对体会不到这种感觉。



旋转着旋转着,脑中变得一片空白,没来由地想笑,还差点尿裤子。一旦体会过这种乐趣,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不可思议的是,就算跟其他朋友玩,也没办法像跟朝野玩时一样全力加速。游泳池边偶然引发的旋转事件,让两人体会到仅适合彼此的最棒玩法。



两人发疯似地对此成瘾。一有空便会「要玩吗?」「来玩吧!」地互相使眼色。不管是下课时间、放学后;在学校、公园、家里、儿童馆、图书馆前的草地;礼拜六,礼拜天,无时无刻都在玩……



朝野在那之后依然死都不肯进入游泳池,但却成了枇杷最要好的朋友。



交到枇杷这个朋友后,朝野总算自然地融入了群体和班级。隔年升上四年级,在大家的推举下朝野当选班长,五年级连任班长,六年级则当上了学生会长。毕业纪念册投票专栏的「人气王」、「将来最可能出人头地的人」、「最受欢迎的人」和「最可爱的人」全都由朝野夺得。顺带一提,枇杷得到的是「最可怕的人」第二名,第一和第三名都是和枇杷要好的女生。她们不禁感叹「为什么是我们?」,发现朝野嘻皮笑脸地看着自己哀叹的身影,三人喊着「那我就变可怕给你看!」,凶神恶煞地冲向她,朝野则大笑着逃跑,没人追得上她的脚程。那是发生于小学谢师宴的事。



朝野的与众不同渐渐转变为醒目的美貌。而大家公认的「美式风格」其实只是单纯的「任性」,但那样的个性在她升上国中交出傲人成绩后,众人便改以「独特的资质」等赞美之词来形容。



就算朝野看的方向和大家不同,也不再是问题,因为大家都会转而注视她所看的方向。随后,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慢慢变了。



不变的只有枇杷是朝野挚友,且朝野也是枇杷挚友这个事实。她们一直都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不过这不代表她们不会吵架。



「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枇杷!」



「我们绝交吧,就这样,永远不要再见。」



「等一下啦!」



枇杷迅速转过身,准备就这么迈步离去。她看也不看朝野一眼,只想尽快离开,然而——



「枇杷!喂!我叫你等一下!」



她还来不及踏出一步,就被抓住了。不耐烦的情绪随即达到最大值,她咂了下舌,用力甩开朝野从后面抓住自己手肘的手,肩上背着的运动包因此滑落。课本、笔记本、讲义、发回的考卷,还有没关好的铅笔盒内的物品,全都凌乱地滚到地板上。



朝野想帮忙把那些东西捡起来。



「……不要碰!」



枇杷尖锐的声音让她连忙收回手。



枇杷将双手的拐杖靠在墙边,一跳一跳地移动,在单脚裹着石膏的状况下勉强蹲下身,把散乱一地的物品统统塞进包包里。数学小考卷、单字本、自动铅笔、橡皮擦和萤光笔……好多文具都是和朝野一起买的——要快点扔掉才行!全部!枇杷如此心想。



这时,两人就读国中三年级。



A班教室除了她们以外没有其他人。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校舍里,听得见自操场传来的社团活动吆喝声。



朝野本来也要去网球社练习,虽然是考生,这时期退出还太早。但她却赖着不走,拖拖拉拉地不肯离开枇杷身边。



「你干嘛那么生气?」



她不知所措地蹙起眉。朝野就连微倾着头的样子都有如偶像般闪闪发亮,可爱得让人无法直视。



「……我真的会揍你喔?」



枇杷的火气加倍,在心里诅咒道:给我变丑!愈长愈胖,然后变得虎背熊腰!



「欸~!那我就揍回去!」



朝野的水灵大眼里映着窗外晚霞鲜明的色彩。因为太过漂亮,看起来反而不像是眼睛。枇杷回望着那双眨了眨的天空色眼眸,心想朝野的确是会揍回来的那种人,不过自己也会用拐杖戳她就是了。



大约一个礼拜前,枇杷的脚踝韧带啪地断裂。



她从六岁开始学跳芭蕾。事发当时,她正在舞台上排演至今为止最重要的角色。她在着地时不小心滑倒,舞台生涯就那样结束了。结果她当然无法上台,医生还说如果之后想继续跳芭蕾,就得接受复健手术。尽管枇杷有那个意愿,父母和芭蕾老师却抱持不同想法。他们站在练习场附有横竿的镜面左侧——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劝她「现在是时候收手了」。



你并没有足以成为职业舞者大放异彩的天分,而且最好避免在高中入学考前这么重要的时期住院动手术。考虑到将来,现在正是结束的大好时机,所以你就放弃芭蕾吧。那样正好。



——什么叫「那样正好」啊?



枇杷很喜欢芭蕾,希望可以永远跳下去。她的梦想不是成为有名的职业舞者,而是一直跳芭蕾。总觉得跳舞时,自己仿佛置身于梦境般幸福。



被劝退的枇杷哭了,一切都在那一瞬间毁了。发出断裂声毁坏的不只有韧带,连同梦想也破灭了。



她在舞台上排演的角色真的是个要角,她一直很期待正式上场,可是现在已经不能跳了,她再也得不到那么好的角色。



(就放弃吧,我要放弃芭蕾,反正他们也说『那样正好』。)



她花了一个礼拜做出这个决定。这段期间,朝野一直很担心闷闷不乐的枇杷,朝夕相伴等待她开口。



朝野的妹妹也跟着同一个老师学芭蕾,所以目睹了枇杷受伤的瞬间,还有她一边哭泣一边拼命冰敷无力且红肿的脚的模样。就连在横竿前与老师说话,低头流泪的样子也被她撞见了。



想必朝野应该从妹妹那里听说了大致的经过。想到这里,枇杷省略了细节,只简洁地告诉她结论。



「我不跳芭蕾了。」



朝野则是回应:



「为什么?不可以。」



她这么说道,干脆利落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猫熊?黑白两色。番茄?蔬菜。明天?礼拜三。不跳芭蕾了?为什么?不可以——她似乎完全不明白枇杷的意思和苦衷。



于是,枇杷再度将伤势相当严重、放弃动手术、父母不准她继续练习,还有原本就没天分这些难以启齿的事从头解释了一遍,不过——



「欸~?不行不行!怎么可以这样!那样肯定不行啊!」



「……奇怪?难道你听不懂日语?你果然是美国人吗?」



「我听得懂,但不可以的事情就是不可以——!因为你很喜欢芭蕾啊——!我就是知道嘛——!」



居然还给我「嘿嘿嘿——!」地笑。



枇杷当时真的有股冲动想痛扁那露出洁白整齐牙齿的脸庞,虽然她最后没有动手,但她决定断绝友谊关系。



枇杷重新背好包包,抓起柺杖走出教室。朝野依然纠缠不休,从后头追到走廊。



「欸,枇杷,楼梯很危险的。包包我来拿吧。」



「……」



「欸欸,我在叫你耶。别生气啦,我不想要你生气。」



朝野向拄着拐杖、只能一小步一小步下楼梯的枇杷伸出双手。枇杷继续无视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中间的平台。朝野绕到前面拦住她的去路,想拿走快从枇杷肩膀滑落的包包。



「来!我们就此休战!重物就给我拿吧!」



朝野硬是抢过了提手。



「你不要闹了!」



就在枇杷用力挥开对方的那一瞬间,朝野失去平衡,接着一脚踩空,往后摇晃——



「哇啊啊!」



枇杷不由得放声大叫,以为朝野会掉下去。



幸好,拜优秀的运动神经所赐,朝野尽管背对着楼梯差点跌下去,还是啪地一声于千钧一发之际抓住扶手。



「……哇,吓我一跳,好险……!」



她有惊无险地稳住身,像只猴子似地以单手斜挂在那里,然后她使劲地以手撑起身体,仅仅两步就回到了平台。



「……真的、不是开玩笑,刚才实在超~级危险喔?」



朝野步步逼上前来,美丽的容貌有如面具般,这是她发火时的表情。因为五官端正,更显得魄力十足,好可怕。枇杷当然不是故意的,她无意推她下去。还好她没受伤,刚才全都是自己的错。



可、可是——



「……是你太没神经了嘛!」



枇杷也有自己的想法。朝野这样不是很过分吗?明明想跳却再也跳不了,她却说「不可以」,那是要我怎么办啊?自己明明不想放弃,可是却不得不放弃。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了,为什么她要这么简单地否定我的努力?这样我岂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朝野沉默片刻之后开口说道:



「没神经有什么不对吗?」



她逐步逼近枇杷,像只聪明的猫头一般偏着头。拄着拐杖的枇杷无法后退,朝野端正的美貌贴近至能够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



「我就是没神经,你说得一点都没错。你可以把我当成没有生命的物体,比如一面镜子。来,好好看着我。」



「……啊!」



「我觉得你还能跳,我知道枇杷喜欢跳舞,也很喜欢跳舞时的枇杷。这是映在镜子里的事实喔。看着这样的我、这样的自己,你有什么感想?你只知道生气?只会逃避吗?」



她接着说道:



「枇杷要一直忠于自己才行。」



「喂!你干嘛?」



拐杖不仅被抢走,还被她扔到墙脚去,令枇杷大吃一惊。朝野像道墙似地堵在她面前,使得她无法过去拿。枇杷举着用石膏固定的脚,恶狠狠地瞪着朝野。



「……刚才的确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对不起!但是,你不可以这样对待受伤的人吧!」



「可以啊,因为我没神经嘛。你不敢面对还想跳舞的心情,不敢认同自己,可是镜子里映出的就是你。不管是害怕、抱怨,还是做出决定的全都是你。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没有人可以介入。你想跳就跳啊,那样一来镜子里的枇杷自然会跟着跳起舞来。你生气的话镜子里的枇杷也会生气,你害怕她也会害怕,就只是这样而已。」



朝野冷不防抓住枇杷的手臂,一把拉了过去,枇杷因此差点跌倒。朝野抓好她挣扎的双手,再度拉扯她。这该不会是在报复刚才的意外吧?枇杷产生了从这里被推下去的恐惧。就算哭着求饶,朝野也不会放过她吧。



「不要啦!很危险!」



枇杷拼命想要重新站稳身子,双手在空中挥舞着,用背部肌肉撑起上半身。朝野趁机拉住她一只手臂,让她流畅地转了一圈。



「你看?只要慢慢来就做得到,你可以的,现在放弃还太早啰。」



「可以什么?」



朝野又让她转了一圈,再转一圈。



「看,你能跳嘛。这个叫什么?那个很漂亮的……Pi、Pite……Piro……」



「……你该不会是想说*pirouette吧?」(译注:脚尖旋转。)



「对,就是那个。你看,你做得到哦。」



朝野再次拉起她的手,试着让她不便的身体旋转。枇杷心想,你在说什么啊笨蛋!不只用想的,她还开口骂了出来。这充其量只是缓慢地乱踢乱蹬而已。



「Pirouette才不是这样!要将身体轴心更往上提……」



枇杷在脑海中想像的瞬间,被石膏固定住的脚自然地准备以单脚脚尖站立,反射性伸直的脚踝阵阵发疼,但很快就抬到了膝盖的高度。轻轻举起的手仿佛忘记重量似地,伸向空气间的缝隙,然后她合拢肩胛骨,有如被钢丝吊起般抬起头,再踮起那只穿着室内鞋的脚跟——枇杷轻巧地转了一圈,只用单脚旋转。



那一瞬间,她感受到接触肌肤的空气在身体周围轻盈流动。她在跳舞,现在正在跳舞,同时她也感觉到幻想中的芭蕾舞裙慢了一拍才轻柔落下。一股无比幸福的感觉涌上,蔓延到身体每个角落。然而,裹着石膏的脚无法着地,枇杷差点就要跌倒——



「嘿!」



朝野稳稳地接住了她。



晚霞的光芒也照进了楼梯平台,在极近距离下看到的朝野眼阵又映入了鲜明的色彩,闪烁着晶莹澄澈且强烈的光芒。朝野露出笑容,凝视着枇杷。



「你看?你做到了。」



「……真的,我做到了。」



「只要两人联手,什么事都做得到呢。有一天我们或许会成为最强搭档?变得所向无敌?」



「……我们时候要跟别人战斗啦?」



「对手是谁都没关系,没有人能赢过我们的!绝对!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喔,永远、永——远在一起!我们之后会交男朋友、长大成人、结婚、生小孩、出人头地变得有权有势,然后自由自在地旅居世界各地!但是,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要在一起!枇杷也是这么想的吧?」



眼神坚定不移的朝野嘿嘿傻笑着,因此枇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心想着我大概没办法像你一样出人头地,却忍不住笑意,怎么样也说不出口。朝野见状,美丽脸庞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嘿嘿——!果然如我所说吧!慢慢来就好,继续跳舞吧!」



朝野夸张地行了个礼,牢牢握住枇杷的一只手。她抓住枇杷制服连身裙侧面,帮忙支撑她的身体。



(什么嘛,早知道从一开始就麻烦朝野了。)



了解到这点的瞬间,枇杷神奇地取回全身的平衡,仿佛某种力量轻地将她抬起似地,体重好像也变轻了。只要朝野陪在她身边,帮她支撑摇晃的身体,或许就连地球的重力都能抛至脑后。



枇杷无声地将指尖缓缓伸向空中,以中指轻触遥远时空的另一端。



呈现美丽的一面,让我们——锦户枇杷和清濑朝野,看起来比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要美丽,而且变得更加强大。



枇杷抬起下颚,将体重靠往交给朝野的那只手上。有如被吊起一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完美*Arabesque……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编注:古典芭蕾的基本舞姿之一,单脚站立,另一脚往后伸直。)



裹着石膏的脚没办法伸直,但她还是尽量挺直背脊让脚往后抬高,勉强以室内鞋当成足尖鞋站起。



那短短的数秒宛如永恒。



朝野专注于支撑枇杷的身体,让她忘却所有的重量。枇杷心里只觉得好想快点往上跳。



她之前因为着地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以为自己再也不敢跳了,可是现在却想跳得不得了。她想跳得比谁都还要高、还要轻盈。就算再次跌倒也无所谓。只要朝野在,一切都无所谓。哭也没关系,相信永远都会平安无事。



「……对不起,朝野。」



「算了啦,我不介意。」



「我决定不怨天尤人了。我想要再努力看看,我想继续跳舞,也无法放弃。」



「对啊,我就知道你哪里都没坏。只要没坏掉,就能一直跳下去喔。」



「说绝交是骗你的,要怎样你才会忘记?」



「我已经忘了啦……那么,偶尔就好,你能不能为了我而跳?让我也成为你团团旋转的世界的一部分。」



朝野和枇杷由于某种奇妙的缘分,从小学三年级相遇后到国中毕业都一直被分在同班。



即使优秀的朝野在高中入学考后与自己升上了不同高中,两人依旧是朋友。就算朝野交了一个就读同一所高中的男朋友,枇杷为了自己支付芭蕾舞学费而开始打工赚钱;就算彼此交到其他朋友,进入不同大学,即使成年之后,她们还是一样要好,两人之间的友谊一点都没变。回想起来,还真是一段好长的岁月。枇杷和朝野一同在这个市镇里共度了一段时光。



「我一辈子都不会游泳也没关系。因为我溺水时,枇杷一定会来救我。」



朝野在成年之后曾经这么说过。某次她们在闲聊时,朝野不知不觉便谈到了这个话题。



「而且,我不会游泳都要怪你造成的心理创伤?所以你有责任要救我。」



枇杷笑着以一句「那算什么啊」带过。不过从朝野的神色看来,她似乎不是在开玩笑。



当时枇杷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她也坚信——就算不能跳舞了,朝野也会支撑自己。她打从心底这么相信,有段时间她都相信着两人能一起这样走下去。



***



枇杷一次又一次地回答:



「我朋友等一下会来,所以是两个人。」



枇杷口中的朋友,指的就是清濑朝野。



***



「枇杷,让你久等了。」



清亮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她没抬头,只是「嗯——」地应了一声。



枇杷和朝野约好在家庭餐厅碰面。她今天还带了笔电过来,不过电脑状况有点奇怪,从刚才开始就跑得很慢,开着的word档也当掉了。



她试着重新启动,手指在触控面板上滑动着。



「怎么这么慢啊欸欸?」



枇杷发出了意料之外的叫声。



因为,过了约定时间许久才姗姗来迟的朋友,那张熟悉的美貌出现了变异,令枇杷一时无言以对。



「……」



「……」



朝野什么都没说,两人默默对望了好一会儿。该笑吗?还是不能笑?事态的严重性实在难以评估。



「那、那是什么啦……你在干嘛啊?噗哈哈!」



结果,实在是太好笑了,枇杷忍不住指着朝野的脸,捧腹大笑。一般人看到应该都会笑吧?



「对不起。」



可是,在包厢座对面坐下的朝野完全没笑,垂下眉毛,一脸非常过意不去的样子。



她那对柳眉的正中央画了个又黑又圆、直径有两公分大的涂鸦。以佛像来比喻的话,就是白毫。应该说简直就像颗大黑痣。也有如给杀手猫准用的记号——「欸、啊,是的!只要打这里就必死无疑!」那份突兀感让人难以忽视,要强忍住笑意实在很困难。



「对不起喔,我迟到这么久……」



「不不,不是迟到的问题!是脸啦!你的额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呃……奇怪?」



枇杷注意到应该正在关机的电脑无预警地出现异状,发出「滋」一声后,画面瞬间变成全蓝。



「惨了,状况有点不妙。」



然后电脑突然就关掉了。没办法,只好从安全模式重新启动,再正常关机了。



「怎么了?电脑出问题吗?」



「嗯,刚才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枇杷将电脑从桌面移到座位旁。现在不是管电脑的时候,她重新打量朝野的脸,再次「……嗯哈哈!」地笑了起来。电脑出状况不重要,她现在更想听听那张脸是怎么回事。然而——



「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什么?」



「电脑是被我连累的啦,因为我现在被破坏神给盯上了。」



朝野低下头,沉重地吐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她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可是眉心那颗漆黑的圆点让一切看起来就是个笑话。



「不过没想到连枇杷的东西都会遭殃,我也有点吓——啊!」



「啊!抱歉,不小心就——」



枇杷忍不住对着朝野眉心的黑点,用手指用力弹了一下。「……很痛欸!干嘛啦?」



「不是啦,因为你在胡言乱语,我想说按下那个开关或许就会恢复正常。」



「不是啦!这不是开关,枇杷……!」



「啊,是吗?我还以为——」



「这是破坏神造成的!」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的破坏神到底是什么?」



「……嗯,对。」



朝野神情紧张地指向枇杷。



「就是那个,我就是想谈那件事。问得好,那我就说给你听。听好了,所谓的破坏神,就是一个正在攻击我,极为残酷又不可思议的——」



「啊、等一下!」



「啊呜!」



枇杷又忍不住朝着对方额头上的黑点弹了下去,啪的一声,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一弹强劲又有力。朝野按着眉心疼痛不已。都怪那个目标太刚好了,不管是位置还是大小。



「……好、痛……给我等一下……!未免太奇怪了吧?为什么会这么痛?你的指甲该不会是钢铁化了吧?」



朝野抓住枇杷的手,像要检查似地摸着她的手指。



「没有没有,我只是没拿捏好力道而已。」



「讨厌!动作轻一点啦!」



「好好,知道了,是我不对。都这么大了不要大声喧哗,这里可不是美国。」



「不管是在美国还是哪里,我都会因为好友弹额头的破坏力大叫好吗!」



「哇——你好吵——」



枇杷笑着挥开大呼小叫的朝野的手,帮她将桌上的菜单打开。



「来吧,聊天前先点些东西。你要点什么?我只点了饮料吧。」



「……我也那样就好。」



朝野露骨地警戒着枇杷的动作,一边按下桌旁的按钮。



服务生很快就过来了。



「我要饮料吧。」



「请问是一份吗?」



「对,一份饮料吧。」



「……啊。好的。」



服务生笑眯眯地行礼之后,拿着点菜单离开了。朝野一手压着刘海遮住额头,一边说道:



「枇杷要喝什么?」



朝野似乎打算去拿饮料。听到枇杷回答「我还不用」,她便起身踏着轻快的步伐独自走向饮料吧台区。



朝野穿着软木鞋底的凉鞋,绑在纤细脚踝上的细鞋带非常可爱。



她踩着那双可爱凉鞋,每走一步,滚着荷叶边的裙摆便轻飘飘地随之扬起,可以亏见笔直的长腿膝上相当高的部分。



朝野一手拿着装入冰块的杯子,似乎正在犹豫该喝什么才好。每当她微微倾身,一头直发便在背后柔顺地散开,仿佛能听兑「沙沙」声响,在白色灯光的照明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饮料吧附近坐了一群年轻的男性客人,全都不约而同地看着朝野。只见他们分毫不差地随着朝野身体倾斜的角度摇摆,那幅景象十分有趣。



注视着朝野的不只有他们,几个貌似高中生的女孩也指着朝野窃窃私语;独自用餐的老爷爷以热情的眼神紧盯着她;看起来像女强人的女上班族翻阅着厚重的笔记本,从刚才开始就时不时会偷瞄她。



每个看到朝野的人全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忍不住再次仔细端详她的容貌。



这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景象,从以前就屡见不鲜。相较之下,枇杷则是一副摆明就是在地人的愚蠢打扮——她将头发随意扎成一束,穿着凤梨图案的黄色夏威夷衫搭配磨损的牛仔短裤。枇杷手撑着脸颊,以眼神守护着美得有如公主的朋友。



朝野太过突出。她美丽而耀眼,让世人无法视若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