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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1 / 2)



美渚第一高中指定八月一日为全校返校日。学生必须在上午九点以前返校,有一段比平常长一些的级任导师通知事项时间,然后是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十点起则要在体育馆听校长讲话,结束后一回到教室就要开始进行对大部分学生来说最重要的事项——校庆的相关讨论。从各班要举办的节目、进行分组(有需要的话),到下次集合的日期与时间等等,全都必须在这一天之内决定,因而有些班级甚至会讨论到最终离校时间的傍晚七点半为止。



意外的是,校长讲话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当我们从蕴含全校学生的体温而闷热不已的体育馆回到教室,期待接着要开始进行校庆准备的第一阶段讨论时,我探出上半身对隔壁的千草说:



「好像会讨论很久,我们开溜吧。」



千草眨了几次眼后,笑咪咪地说:



「十分钟后,校门旁边见。」



千草在我耳边这么说,迅速收起东西,以非常不着痕迹的动作溜出教室。由于她离开得光明正大,尽管吸引了几个人的视线,但她的态度极为自然,目击者似乎都各自做出一番解释来说服自己。



只有坐在我前面的永泂产生疑问。「荻上是身体不舒服吗?竟然会早退。」



「也许吧。」我一脸不知情的表情回答。「说不定只是跷课。」



「怎么可能?」永泂挑起一边眉毛笑了笑。「全班离这个字眼最远的就是荻上。」



「说得也是。」



我对永泂表示赞同,抓起书包站起来。



「喂喂,该不会连你也要早退吧?」



「我身体不舒服嘛。」



我挡开永泂的追究,溜出教室。为了不被老师撞见,我经由与通向体育馆的走廊相连的楼梯下楼,把室内鞋塞进鞋箱,一手提着室外鞋,走不用从教职员办公室前面经过的迂回路线来到校舍外头。



千草明明先离开教室,却比我晚到校门。看见她一认出我就小跑步朝我跑来的模样,让我有种无以言喻的不对劲感觉,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我觉得不对劲。



「对不起我迟到了。」千草气喘吁吁地说。



我们并肩跨出脚步。由于校舍的窗户全都打开,这一带也能够微微听见从窗户泄出的鼓噪声与笑声。



「我这辈子第一次上学上到一半就溜走呢。」



「反正这一天根本不算在出席日数里,跷了就赢了。」



「深町同学真是个坏人。」千草一脸看似觉得好笑得不得了的表情。「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谁知道?我还在想。」



「不然,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两个人一起慢慢想吧。」



我们看到公车等候处就走了进去。这个有屋顶的老旧候车处,正适合用来边躲太阳边想事情。由于一、两个小时才会有一班公车,我们也不会被误以为是要搭车的乘客而造成司机的困扰。镀锌波纹铁皮制的墙壁上有很多破洞,到处都贴着二手车收购业者与小额信用贷款的传单,还有马口铁制的招牌,贴得整面墙仿佛成了一幅镶嵌画。



我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千草伸直双脚,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她的裙子比平常要短。虽说比平常要短,但顶多只到膝上十五公分左右,穿这种长度的裙子的女生,在美渚一高里要多少都找得到。但平常穿起制服可说是一板一眼、绝不马虎的千草这么穿,就给人非常新鲜的感觉。



以前我不曾深入想过膝盖这个部位的美丑,只做出粗或细之类的概略分类,但在看到千草膝盖的瞬间,不得不改变原本的想法。膝盖也和眼睛、鼻子和嘴巴一样,是个人差异极端明显的身体部位之一。区区几公厘的差别就会给人大不相同的印象,是个纤细且表现力强大的部位。而千草的膝盖在我过去所看过的膝盖当中,有着最理想的形状。她的膝盖没有一丝皱纹,描绘出优雅的曲线,让我想到烧制得极为精美的白瓷花瓶。



「那也是为了『让爸妈失望』的行动一环吗?」我看着她的膝盖问道。



「啊,原来你发现啦?」千草像要隔开我视线似地把书包放到膝盖上。「就是这样,我故意弄短的,但总觉得很不自在。」



「你穿成这样感觉好新鲜。」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千草按住书包,像鸽子喝水似地连连低头道歉。



「你的脚这么漂亮,应该要多点自信。」



「会吗……谢谢你的夸奖。」



千草仍然低着头,有点难为情地道谢,始终不移开放在膝上的书包。



「国中三年级的某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极为平庸,多得是人可以代替我。」



我被乃木山他们攻击的那一晚,桧原离开后,千草对我说「请你带坏我」。我原本以为她要跟我绝交,这句话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我把不禁从嘴上掉落的香烟踩熄,在脑海中重复一次她的话。



——请你带坏我?



「对不起,这么说你一定听不懂吧?」千草撇开目光,用食指搔了搔脸颊。「我照顺序解释。虽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你了解……」



于是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说明,说到在她国中三年级的某一天,去上面试技巧的讲座,结果促使她发现,原来她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用来描述自己这个人,不由得惊愕不已。她说,那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以前只是听爸妈的话度日,自己从未做过任何一次称得上是选择的选择。



「说穿了,我是个空壳子。」千草的声调像在念已经写好的文章。「虽然我从来不曾失败,但也从来不曾成功。虽然我可以代替很多人,但也有很多人可以代替我。虽然谁都喜欢我,但我无法变成任何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人。荻上千草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目光低垂,露出自嘲的微笑。



「当然,大多数人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情形,只是程度不一。可是在众人之中,我的平庸极为突出。每当朋友们说起过去的经验,我都感到很不自在,觉得有人在背地里嘲笑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受到指责,似乎有人指责我说:『你从各方面来说都缺乏人生经验,只是个空壳子,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用来描述自己。』」



她似乎在回想当时的痛苦,语尾微微沙哑。



「我身边也有很多像我这样没有内涵的人。我以前就读的参叶国中,简直是一间搜集了过着无趣人生的少女之标本的学校。学生们都是些这样的人,对于走在事先铺设好的轨道上从未抱持任何疑问,只是决定要坐在第几车厢的哪个位子上,就误以为自己做出什么重大的人生抉择。然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们似乎觉得自己是颇有个性的人。看在我眼里,只觉得她们暗中有了协定,彼此间强硬地形塑出一种『我们很有个性』的假象。」



千草似乎担心她说了这么多,我会不会觉得无聊,频频窥看我的表情。我点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要她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关系让我觉得有股寒意,所以突然改变升学的志愿学校。我觉得只要去到别间学校,也许会有些改变。双亲当然反对,但我扯了各式各样的理由,好不容易才说动他们。这是我第一次明白反抗爸妈的意思,满心雀跃地觉得自己总算踏出人生的第一步……可是到头来,即使我进到美渚第一高中,我这个人最根本的部分还是没变,只是从一个随处可见的开朗女生,变成一个随处可见的文静女生。」



千草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直视我的眼睛。



「深町同学,我想跳出这个框架。我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胜过别人的地方,所以希望至少能做些让人皱眉的事、做些会被老师责骂的事、做些会让爸妈失望的事,来逃脱事先安排好的一切。不管是多脏的颜色都行,我想要添加一些色彩,把我变成更纯粹的我。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她这番话多得是反驳的余地,毕竟我从不曾觉得千草是个平凡的人,她比别人优秀的地方更是要多少我都列举得出来。何况真正有个性的人,在这世上就只有那么一小撮,而且找我这个比她更平庸的人来帮她解决问题,也是错得离谱。



但我吞下这几句已经冲到喉头的话。那是最关键的当事人千草彻底思量一番后得出的结论,不是认识她还不到一个月的我可以用一般理论评断的问题。既然千草说她想跳出框架,那就是正确答案。即使她是错的,经过彻底思量后才犯下的错误,仍有着媲美正确答案的价值。



「好,我帮你。」我答应了。「可是,要我带坏你,具体来说要做什么才好?」



隔一会儿后,千草说:



「明天——只有那么一天也没关系,可以请你把我当成你国中时代的朋友看待吗?我想体验看看深町同学以前和朋友们度过的那种不健全的日子。」



我心想,这点程度应该没什么关系。说老实话,我根本不希望千草跳脱框架,而且担心我们两人相处的时间越多,离别时会越难过。但如果只有一天,应该差不了多少,以后多得是机会可以平反。如果这样能让她的心情好起来,陪她玩玩又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所说的「请你为我的自由祈求」就是这件事。



「你想到什么主意了吗?」千草把放在膝上的书包轻轻挪到一旁,对我问道。



我摇摇头。「临时想做坏事反而想不到。」



「我们先限定一下状况吧。」千草迅速竖起食指。「深町同学在国中时代,曾经和朋友擅自溜出学校吗?」



「多得数不清。」



「其中有没有哪一天让你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回溯记亿。



「啊啊……对了,我国二的夏天时曾经装病,第五节课就早退。我和朋友挑了不同时间各自早退,然后就像今天这样,在学校外面碰头。」



千草立刻追问下去。「请你把那天的情形详细说给我听。」



「记得我避开旁人耳目,从自动贩卖机买了香烟,然后在桧原的房间里喝酒。啊,桧原就是昨天晚上唯一对你道歉的那个男生。他家是开居酒屋的,所以有很多酒可以喝。记得当时我们连酒该怎么喝都不太懂,也不考虑步调就一直喝,两个人都转眼间就喝醉,还轮流在厕所呕吐。」



「好好喔,听起来好开心。」



千草莞尔地眯起眼睛,然后忽然想到什么似的。



「我们就来做这件事吧。」



「你的意思是?」我问。



「就是说,来我家喝酒。」



「你是说真的吗?」



「是。不用担心,我想我家应该有很多酒可以喝。」



千草站起来,轻飘飘地跳到候车区外的太阳下,转身对我小小招了招手。



「我们走吧,深町同学。」



走下一条长而弯曲的坡道后,海潮的气味渐渐变浓。千草家位于一处巷道错综复杂的住宅区里。



昨天送她回家时我也想过,她家就是典型小有财富的人家。砖造风格的建筑、整理得工整的草皮、洗得光亮的高级车、各种工具齐备的车库、摆放很多有品味小东西的玄关,尽管每一样都超出平均分数,但由于花费的金额要多不多、要少不少,反而清楚突显出房子的主人有所妥协。这里就是这样一栋房子。当然如果拿来跟我家相比,他们家肯定是相当有钱。



我在千草的带领下从后门进到她家。这栋房子盖在斜坡上,一楼和二楼都有玄关,面向宽广道路的二楼玄关被当成正门使用,面向狭窄人行道的一楼后方玄关则似乎很少使用。若要不被千草的家人发现而溜进她家,这样的房屋构造可说是再合适不过。



走廊上没开灯,我小心不要碰撞出声响,跟随千草的背影在走廊上前进。看来一楼与二楼的配置颠倒并不只有在玄关这个部分,像客厅和厨房等等都在二楼,寝室与小孩的房间则似乎在一楼。虽然就只是这样,却让我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好像在单行道上逆向行驶。



进到千草的房间、关上门锁好后,我深深叹一口气。房间里的冷气很强,很舒适。她说「请坐」,于是我在咖啡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包括桌椅在内,整个房间的摆饰都以深咖啡色的家具统一。以十六岁女生的房间来说,也许太沉稳了点。还是说最近女生的房间都是这样?



「我偷偷带了男生进家门。」千草说。「要是爸妈知道,事情就严重了。」



「我会祈祷事情不要弄成这样。」



「而且我带进家里的男生,还是曾经是坏人的深町同学呢。」



「我姑且先问问,要是被发现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只是会变得非常尴尬。我想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一定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我才好吧。这种情形也不坏。」



「也是啦,对于一切都太过和谐的家庭来说,也许有时候真的需要一点混乱。」



「是的,所以深町同学什么都不用担心。」



千草打开小柜子的门,拿出两个纯白的小酒杯,又从下面的抽屉拿出一个水蓝色的三合瓶(注8:即容量为三合的瓶子,一合为一百八十毫升。)。画着人鱼图案的瓶身标签上,以毫无特色的字迹写着「人鱼之泪」,那是美渚町居民无人不晓的地方特产酒。



「不知道为什么,我家常常收到别人送的酒,但家里谁都不喝酒,所以越堆越多。厨房里还有六瓶一样的酒,想喝的话请自便。」



「谢谢,不过我就别喝那么多了。」



我们互相在对方的小酒杯里倒酒,然后不约而同地在咖啡桌前跪坐好,小声干杯。千草一口气把整杯酒喝下去,皱起眉头说「滋味好怪」,接着又从瓶子里倒了第二杯。



「瓶子这么漂亮,我一直以为滋味应该更清澈一点。」



「是啊,意外地辣口。」我也喝干第一杯,斟好第二杯。「那么,沾染未成年饮酒的恶习感觉怎么样?」



千草正要端到嘴边的小酒杯在胸前停下,她静静地微笑说:



「非常兴奋。」



「太好了。」



「……啊,对了,请你等我一下。」



千草说完再度拉开小柜子的抽屉,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放到咖啡桌上。



「请你当烟灰缸用。你不是有在抽烟吗?」



「谢谢,可是我不是抽得那么频繁。而且要是在这里抽,房间会沾上烟味……」



「请你抽烟,我也想抽抽看。」



我从书包里拿出香烟,抽出两根,一根递给千草。



「若叶。」千草念出烟盒上的字。



「是三流货色,难抽但是便宜。」



我把打火机的火送到千草面前,她战战兢兢地叼着滤嘴,把香烟前端往火凑。我指挥她说「吸气」,香烟的纸卷微微发出红光。



千草吸进一大口,果不其然被呛到了。她眼眶含泪地连连咳嗽好一会儿,怨怼地瞪着夹在手指上的烟。然后她吸了第二口,这次没被呛到,慢慢地把烟吐出来。我也把自己的烟点着,两人默默抽着烟。



「我觉得自己总算明白了。」



千草边学我用香烟敲敲瓶口边缘甩掉烟灰,边这么说。



「你明白了什么?」



「有时候你身上会有的气味,原来是这个啊。」



「我身上的烟味那么重吗?」我不由得嗅了嗅衬衫的衣领。



千草嘻嘻一笑。「不会,气味真的很淡,一般人不会发现。」



我们抽完烟后,再度将酒倒进小酒杯里。



「你其实不必勉强自己喝很多。」看到千草立刻把第三杯喝光,我这么说。



「可是,既然都要喝,不就会想喝醉一次试试看吗?」



千草说着,斟好第四杯。



油蝉在纱窗外鸣叫。由于室外很明亮,房内就相对的令人觉得昏暗。这是个典型令人感到慵懒的八月夏日午后,我们边天南地北聊着边一直喝酒。



千草看似文静,酒量却很强,我跟着她的步调一起喝酒,却早她一步开始觉得意识变得模糊。



「深町同学,你怎么了?想睡觉吗?」



也许是受到酒精的影响,千草心情非常好地对我这么问。她明明应该是坐在我对面,不知不觉间却来到我身旁。但也说不定挪动位子的人是我,我对时间先后的记忆变得很模糊。



「我好像有点醉了。」我说。



「我可能也是一样,总觉得好开心。」千草眯起眼睛,说话有点咬字不清。「深町同学、深町同学,人喝醉酒以后通常会怎么样?」



「每个人不同,有人会变得极端不一样,也有人完全不变。有人会爱笑,有人会爱哭。这就是所谓的酒品吧?有人会突然开始训话,也有人会温和得像是变成另一个人。有人会睡得很甜,有人会变得很爱找碴,也有人会爱乱摸别人……」



「那我就是这种。」



我尚未反问她是什么意思,千草就像断了线的傀儡般朝我的肩膀倒过来。



「你这是?」我掩饰着动摇问她。



「这就是我的酒品。」她以未能完全舍弃难为情的声调回答。「我喝醉了便会想乱摸别人。」



「我说啊,荻上,酒品这种东西不是自己决定的。」



「不用担心,事后我会跟你道歉。」



我被她用这种听不太懂的逻辑辩倒,为了掩饰微微上升的体温又点了一根烟。



「深町同学,你是那种喝醉了也不会变的人吗?」千草问。



「不知道。我以前顶多只会喝太多而呕吐,但都不曾好好喝醉过。」



「你想哭、想生气都可以喔!就算你乱摸我,我也不会在意……啊,要是对我训话就有点讨厌呢。」



「荻上好像是喝醉了话就会变多。」



我用这种说法把她的改变当成玩笑,千草不满地用头往我肩膀磨蹭。



没过多久,眼睑越来越沉重。我事不关己地想着,看样子我是属于喝醉了就会想睡觉的类型,就这么被吸进午后的瞌睡当中。



当我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房间里变得相当昏暗。小酒杯里的酒干了,发出冲鼻的气味。



脸颊有种碰到粗糙东西的触感,我立刻想起自己是在千草的房间睡着了,赶紧跳起来,就听到耳边有人小小叫了「哇」一声。



「早、早安。」千草露出生硬的笑容。



经过四、五次思考后,我总算理解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



看样子我是拿千草的大腿当枕头睡着了。



「原来我睡着啦?」我为了不让她看出我的尴尬,揉着眼睛这么说。「其实你大可以叫醒我。」



千草微微清了清嗓子说:「……话说在前头,是深町同学倒到我膝盖上的喔。」



「我吗?」我试着回想自己睡着时的状况,但记忆有些空白,到了某一段便中断。「不好意思。你的脚会不会麻?」



「不要紧。深町同学的酒量很差呢。」千草看我慌了手脚,笑逐颜开地说道。



「是荻上的酒量太好。」



我抬头看看时钟,时针指着傍晚七点半。



千草的视线仍然盯着咖啡桌上的小酒瓶。「深町同学,那个……刚才很对不起。」



「不,我才要说对不起。」



我们互相低头道歉后,出现一阵难以形容的沉默。我为了填补沉默想要点烟,但又在即将点燃时打消主意,把烟收进口袋里。



「差不多该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了。」



「这主意真不错,就这么办吧。」



千草露出一脸得救似的表情同意。



夜晚的住宅区里充满各式各样的气味。鱼、酱菜、味噌汤、马铃薯炖肉等各种晚餐菜肴的气味,以及从浴室窗户流泻出来的香皂气味,各种气味接二连三乘着夜风飘来,刺激我的鼻腔,



千草走在我身旁,脚步有点虚浮。虽然不到踉跄的程度,但重心会左右摇摆。



「该不会我睡着的时候,你也一直在喝吧?」我问。



「谁叫深町同学都不醒。」



「我不是怪你,是佩服你。」



「这样啊?要是想睡了,请你尽管说喔,酒量很差的深町同学。」



千草说得十分得意。



「好,夜晚终于到了,是坏人表现的时间。我们要做什么样的坏事呢?」



「你不要太期待,我只是个小混混而已。」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自然而然走向熟悉的方向,不知不觉中走上通往常去的商店街的那条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朝同一个方向的人格外地多。每次有人追过我们,就飘来一阵止汗剂或防蚊液的味道。



「是有什么庆典吗?」千草说。



「也许是站前商店街的夏日祭典。这么说来,印象中每年差不多都是在这个时期举办的。」



「难得来了,要不要去看看?」



「说得也是,目前我也想不到其他什么事情可以做。」



我们顺着人潮前往会场。平常商店街没有什么人,到了夜晚就令人心里发毛,但这一天却被多达数十个甚至数百个红灯笼点缀得光鲜亮丽。道路两旁有着整排的摊贩,四周挤满镇上的年轻人。



「所以美渚町的庆典不是只有『美渚夏祭』啊。」千草稀罕地看着摊贩这么说。



「是啊,人好多。」我踮起脚尖,望向商店街最里头。「不过到了『美渚夏祭』,大概会有比这多好几倍的人来参加活动。」



千草叹一口气说:「我现在就开始紧张起来了。」



我们暂且忘掉要做坏事这回事,从头到尾逛过一遍摊贩——炒面、大阪烧、膨糖、捏糖人、棉花糖、刨冰、抽挂绳签、钓水球、面具摊、捞弹力球。千草在捞金鱼的傩贩前停下脚步,眼神闪闪发亮地看着在白色水槽中游来游去的金鱼。



一名小朋友在水槽前蹲下,以认真的眼神瞪着金鱼。他把纸网伸进水中,激起涟漪,水槽中许多小小的红色金鱼逃向四面八方。鲜艳的红色呈放射状散开的景象,让我联想到烟火。



「深町同学、深町同学,有一只金鱼有点怪呢。」



我站到千草身边,往水槽里仔细一看,发现她说得没错。在许多小型的红色金鱼中,混进一只圆滚滚的胖琉金(注9:中国文种金鱼经由琉球传入日本,得名「琉金」。)



「真的,还真稀奇。」



我想和千草共享这种惊奇,视线朝她看去,但她专注看着水槽里的金鱼,并未注意到我的视线。



我从旁看着千草的脸,在白炽灯泡的柔和灯光下盯着她的笑容,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怀疑自己是不是正置身在一种自己根本配不上的幸福当中。而且,这个想法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尽管事到如今才发现未免太晚,但我仍立刻感到身体发烫,越想越觉得流逝的每一秒都是无可替代的珍贵时光。



但同时,我也无法不去想,如果和我一起度过这每一秒的对象是初鹿野的话,那该有多好?如果在我身边欢笑的是她,能让我多么满足?



无视眼前的女生,想着不在场的女生,这让我感到愧疚,于是从千草身上移开视线,转向捞金鱼的小朋友身上。



小朋友巧妙地运用和纸制成的网子。他试图捞一只金鱼,但在即将捞到之际改变了纸网的角度,转而去捞另一只金鱼。遭他放弃的金鱼身上有着洒上白粉似的斑点,也许是生病了。



他之所以避开有着白色斑点的金鱼,多半不是想到它因疾病而短命的可能性较高,只是隐约觉得那些斑点令他不舒服,并非抱持明确的歧视心态。



我脸上还有胎记时那些躲着我的人,想必也是一样的。他们并不是想到我基因上有问题,或觉得我罹患难以治疗的疾病而躲着我,纯粹是隐约觉得恶心、不想亲近。



为什么人类尽管脑子里明知这些事物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但就是会被这种微不足道的外表差异蒙骗呢?明知道在薄薄一层表皮底下,全都大同小异。



但要是真有一天,人类无视本质、只以视觉资讯判断美丑的愚蠢改善了,那么,我现在的这些感觉——无论是几百只金鱼在白色水槽里游来游去的美丽景象,还是看着千草的脸时内心油然而生的鲜明感受——都将从此消失。所以,我无法一概否定那种短视的想法。如果判断的基准只剩下本质,想必世界会枯燥无味得骇人。



千草站起来说:「对不起,我有点看得出神了。我们去下一摊吧。」



「你不玩捞金鱼吗?」



「是啊,我不擅长养活的东西。」



我们把傩贩逛完一遍,两人各买一杯堆得高高的刨冰,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吃。就在这时候,某个东西一瞬间闯入我的视野,让我下意识地耿耿于怀。



那是一种隐隐蕴含着不祥的预感,令我耿耿于怀。我想也不想就抓住千草的手,视线往四周扫动。我的预感是对的,前方几公尺出现几张熟悉的面孔。



是乾、三岳、春江,也就是昨晚和乃木山一起试图攻击我的那三个人。他们并排坐在人行道的路缘石上背对着我,不知道在谈些什么。乃木山之所以不在场,不知是不是被我打伤的缘故。



就他们谈话的情形来看,他们似乎不是为了报复在找我,纯粹是来逛祭典,令我暗自松一口气。但话说回来,要是他们现在看到我,也许会闹出麻烦来。



「请问怎么了吗?」千草看看她被我抓住的手,又看看我的脸,露出有些紧张的表情这么问。



「是昨天那些家伙。」我放开她的手,压低声音说道。「看样子他们不是在找我,不过一旦撞见,多半会很麻烦,还是趁现在回头吧。」



千草踮起脚尖,顺着我的视线看去。



「原来如此,是坐在那边的那三个人吧?」



「没错,他们还没注意到我。」



「深町同学。」千草朝我手上看了一眼。「你这杯刨冰可以给我吗?」



「刨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千草未听完我的回答,迳自从我手上拿走装着刨冰的杯子,快步直直走向那三人。我来不及制止,下一瞬间千草就把刨冰往他们三人的背上泼下去。掺杂固体与液体的绿宝石色彩划出一道抛物线,洒到他们三人身上。那三人发出分不清是惨叫还是吼声的叫声转过头来,千草面对他们显得一点都不畏惧,接着用拿在另一只手上的那杯加了柠檬糖浆的刨冰从正面泼过去。然后,她转身跑过来,抓住看傻眼的我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