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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2 / 2)


「好,我们快跑吧。」



的确,看来是没有其他选择。



*



我想我们应该跑了将近二十分钟,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一开始的商店街。庆典似乎早已结束,灯笼的灯光一个不留地消失,大部分摊贩都开始收拾,人影十分稀疏。



我最后再回头看一次,确定没有人追来后,我们在花圃边缘坐下来喘口气。心脏仿佛刚被钓上岸的鱼儿一样猛力挣扎,我全身喷汗,制服吸了汗水后那种硬邦邦的感觉很不舒服。



我没办法责怪千草怎么这么乱来,甚至还对她的举动觉得感谢,毕竟那三人被她从背后泼刨冰而慌了手脚的模样实在令我痛快,而且,我好久没有尝到这种被人追得全力逃跑的兴奋感了。



「你下次要做奇怪的事情时,可要先跟我说一声啊。」



「对不起。」喘不过气来的千草回答。



「可是,刚刚那一下干得好,帮我出了一口气,非常有坏人的样子。」



「是吗?太好了。」



千草仍然低着头,眯起眼睛。



我渴得不得了,手撑在膝盖上站起来。



「我去买个饮料,你在这里休息。」



千草抬起头来,默默点了点头。我一路跑到几十公尺外灯火辉煌的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两罐有着纯蓝标签的运动饮料回来。千草要拿出钱包,我婉拒说「不用啦」,但她不肯退让地说:「可是,我刚刚糟蹋了你的刨冰。」



我接过她递来的五百圆硬币,说:「那我们等一下就拿这笔钱去买些可以用来做坏事的东西。」



「我赞成。」



我们喝完运动饮料、丢掉空罐后,走进一家即将关门的超级市场买了烟火。然后,我们为了尽可能找出最不适合放烟火的地方,到处走了好一阵子。



「干脆回去我们白天溜出来的学校,在运动场还是校内哪里放烟火,你觉得怎么样?」千草提议。「不觉得这非常像是坏学生会做的事情吗?」



「不坏啊。」我表示赞同。



要闯入美渚第一高中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们攀过校门,光明正大地往里头走,校内似乎没有装设什么保全系统。尽管校舍总应该上了锁,但如果只是在校地内游荡,多半不会遭任何人盘问。



或许是因为有着学校就是挤满老师和学生这样先入为主的想法,夜晚的美渚一高笼罩在一种仿佛一切声响都被校舍的墙壁吸走似地过剩寂静当中。紧急逃生出口的绿色灯牌,在窗户的另一头发出妖异的光芒。



走在体育馆后面的沙地上时,我脑子里忽然回想起结业典礼那天早上和永泂之间的对话。



「听说游泳校队的那些人,有时候会擅自在深夜闯进去练习。」永泂睁大眼睛这么说。「你也知道我们学校的围篱那么矮,要闻进来并不难。晚上基本上也没有人在巡视,所以听说除非运气非常差,不然根本不会被抓到。我说深町,暑假期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闯一次看看?在一片漆黑的深夜游泳池里随心所欲地游泳的经验,在其他地方可没什么机会能体验。」



「的确,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我点点头。「但是深夜的游泳池,水温可能会非常低,最好小心点。要是没想清楚后果就跳下去,可会尝到惨痛的教训。」



永泂沉思了一会儿。「听你的口气,简直像是过来人啊?」



「我是现学现卖啦,我国中时有朋友做过一样的事情。」



这当然是说谎,我国中时代曾受坏朋友之邀,深夜一起溜进游泳池。那一天,天空一整天都布满厚重的乌云,游泳池里的水冰冷得无以复加。我们连衣服也没脱就跳进去,十分钟后冻得嘴唇发紫,全身滴着水,急着赶路回家。



「水温的问题我倒是没想到。」永泂佩服地说。「看来有必要挑天气特别热的日子。这样一来,八月初大概比较刚好吧……」



我们说到这里时,笠井就开门走进教室,这段对话就此中断。到头来,我们也就只谈过这么一次溜进游泳池的事情,之后永泂也不曾提起,我则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事。



我并不是想游泳,但这一天正巧是今年第一个酷暑的日子,正是个非常适合夜间游泳的夜晚,而且游泳校队为了方便训练,应该会维持游泳池水的清洁。但话说回来,现在我身边的人不是永泂,而是千草,我不能将她牵扯进深夜溜进学校游泳池游泳这种疯狂的行为当中。



但我认为即使如此,光是在游泳池边走走,应该也够有意思了,于是就把永泂告诉我的事情说给千草听。结果她对这个荒唐的提议表现出非同小可的兴趣,催我说:「我们一定要去,现在就去。」



我们越过不到两公尺的围篱,下到游泳池畔。理所当然,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游泳池染成深蓝色而看不到底。夜风在水面吹出小小的波浪,水波在边缘撞散而轻轻作响,不时还有学校游泳池特有的消毒水味直冲鼻腔。



脱掉鞋子打起赤脚,就感觉到池畔的地面有种要热不热、要冷不冷,带着微温而粗糙的感觉。我卷起裤管,把脚尖伸进月光下闪闪发光的水面,冰凉得刚刚好的水让我觉得非常舒畅。「这主意真不错。」千草说着也脱掉乐福鞋与袜子,打起赤脚用右脚拇趾在水面划着椭圆形。



我干脆在游泳池边缘坐下,把膝盖以下都泡进水里。刚才跑来跑去而发烫的脚得到均匀的冷却,让我有种整个人都活过来的感觉。我全身放松,就像破了洞而不断泄气的救生圈一样,在游泳池边慢慢躺下。



接下来好一会儿,我就这么听着水声、看着夜空。唯一亮着的停车场照明灯照不到外围的游泳池,即使比不上废墟的屋顶,但这里也有着用来看星星还挺不错的环境。



当我再度想起星星,就无法不想起一个人,内心因而蒙上一层阴影,但我强行挥开脑海中浮现的她。已经过去的事,再懊恼也无济于事。



我听见游泳池边传来轻轻的声响。我尚未想到那是千草把脱掉的制服丢到地上的声音,就听到一声响亮的水声。溅起的水滴洒到我脸上,让我赶紧坐起。



起初我以为是千草不小心摔进游泳池里,但看到她脱下来放在游泳池边的上衣与裙子,就理解到她是故意跳进去的,而且,既然这些衣服放在我眼前,也就表示现在从水面探出头来的千草身上只穿着内衣裤——不,搞不好连内衣裤都没穿。



我太过震惊,说不出话来。她到底在想什么?



「别吓我。」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我还以为你是滑倒了摔进去呢。」



「对不起。可是,水很冰很舒服呢。」



千草拨开浏海这么说。她白嫩的肩膀从水面露出来,让我不知道该把目光往哪儿放才好。



我提不起勇气和她一起游泳,坐在池边不知该如何是好。千草一路走到游泳池畔,朝我伸出双手。



「请拉我上去。」



我小小倒抽一口气,小心避免视线交会地抓住她的双手。但就在我要拉她上来的瞬间,她却双手用力一拉。我双脚并未踩在地上,即使想站稳也是白搭,就这么失去平衡地摔进游泳池里。



夜晚的水中一片漆黑,让我完全看不出哪里有些什么东西。我胡乱挣扎了一会儿才总算踩到池底,接着从水面探出头,用双手擦了擦脸,四处张望想找千草,就听到背后传来笑声。



「我说你喔,要做这种事的时候,要事先……」我边说边回头,发现千草的脸近在眼前。



我们在极近的距离四目相交。



这时千草脸上的表情,既不是欢喜也不是胡闹,是我第一次看见的表情。如果一定要举出相近的例子,我想那多半是惊讶的表情。就像整理仓库时,找到一张以为小时候就弄丢的宝贵照片时会有的表情。



经过一段长而短的沉默,又或者是短而长的沉默。



我慢慢挪开视线,双手攀在泳池边。



「我去体育用品室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也对,如果有海滩球之类的就好了。」千草回答得非常自然。



我在七月上课时就查看过,知道体育用品室的锁坏了。无数浮板、助泳器、水道绳、地板刷等用品当中,掺进唯一一颗蓝色海滩球。我把海滩球拿到清洗区用水管冲干净,然后往里头吹气。把整颗海滩球吹饱气并塞住吹气口后,我为了镇静下来而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才走出体育用品室。



我犹豫了良久,但总觉得千草只穿内衣裤,而我全身上下都穿着衣服有点不公平,于是也脱得只剩一件内裤跳进游泳池里。这一跳溅起了水花,哗啦哗啦落到游泳池边。我把海滩球高高往上拍起,千草就高高兴兴地赶去追球。



看着千草白嫩的背,让我又感到一阵头昏眼花,但时而和她玩海滩球、时而随兴地游泳,过不了多久我就连那些念头也渐渐不在意了。千草裸露着在深夜游泳池里游泳的模样实在太美,让我无法把她当成情欲的对象看待。美这种东西一旦超越某个界线,就会跳脱各种欲念。



我们在游泳池里玩耍的时候,千草有几次直接叫了我的名字「阳介同学」。不可思议的是,听她这么叫我并不觉得突兀。以这时候我们所感受到的一体感而言,她不直接叫我的名字反而不自然。



我也试着叫她「千草」。我叫起来十分习惯,仿佛只是自然而然地随口而出。



千草要我再叫一次。



「请你再叫我一次。」



我照办了。



我们最后在自行车停放处点起线香烟火。我身上的衣服和头发还在滴水,在干燥的柏油路面滴出黑色的痕迹。浸湿的上衣与内衣裤夺走体温,让我觉得有点冷。由于没有点火用的蜡烛可用,我用打火机烤了烤两根长牡丹(注10:线香烟火的一种,将一根根用纸包住火药而成的烟火扎成一束,形状也较细长。)的前端。两根都点着后,我把其中一根交给千草。



前端的火延烧到火珠上,在黑暗中接连开出无数朵菌丝般的火花。历经牡丹、松叶、柳、散菊等各种烟火型态后,火珠结束了自己的职责,轻轻落到地上,碰到从我们身上滴落的水,发出「嗤」一声轻响。



我们就这么一直默默点着烟火。在游泳池里大玩一阵的疲劳,让我们两人话都变少了,但这不是那种会令人尴尬的沉默。



当最后两根烟火开始绽放火花,千草叫了我一声「深町同学」。不知不觉间,我们又变回叫对方的姓氏。



「你现在在想初鹿野同学吧?」



我不否定,而是反问:「你为什么这么想?」



千草嘻嘻一笑。「会是为什么呢?不过,我不好的预感通常很准。」



我认命了,老实回答说:「荻上的直觉是对的。」



「你看,我猜中了吧?」千草用笑闹的语气这么说。「说得再深入一点,不只是现在,今天你和我一起的时候,应该曾有好几次想起初鹿野同学。」



「对,这你也猜对了。」



「『如果我眼前的女孩不是荻上千草,而是初鹿野唯该有多好?』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千草的烟火火珠在烧完之前就掉落,唐突地迎来结束。



「今天很谢谢你陪我做这些任性的事。」她不等我回答,又说道:「能和深町同学一起度过这一整天,让我非常开心。」



我的烟火依然持续在绽放火花。



「可是,深町同学,如果有事情让你挂心、有人让你挂心,就请你不要管我,先去解决这些问题。你还放不下初鹿野同学吧?所以才会像这样,明明眼前有个女生却频频陷入沉思,不是吗?」



她捡起已经完成任务的烟火,收进袋子里,再把袋口绑死,慢慢站起来。



我们默默走向校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千草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无论我说什么,听在她耳里多半只觉得是借口。



「……你应该还没把能为她做的事情都做完吧?」千草忽然这么说。「那么,你就应该先把这些事情都做完。」



我们走出校门后,千草停下脚步朝我一鞠躬,像在告诉我说,送她到这里就好。



「我今天真的很开心,谢谢你给我这么美妙的一天。」



「我也很开心,今天是很棒的一天。」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谢谢你。」



千草听我这么说,露出由衷喜悦的微笑。「深町同学,我们约定过,我要做奇怪的事情时要事先告诉你,对吧?」



「是啊。」



我不明白她说这句话的意图何在,总之先点了点头。



「那么,我现在就要做一件有点奇怪的事情。」



我尚未回问,千草就整个人倒向我似地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她微微躯起脚尖,嘴唇轻轻往我脖子上一碰。



我感觉得到血液往上冲,脸立刻开始发烫。



「如果有任何我能帮忙的事,请你尽管跟我说。」千草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哪怕会变成送盐给敌人,但只要能帮上深町同学的忙,我就无所谓。等你把这些事情全都做完后,如果还对我有那么一点点兴趣——到时候,请随时来找我,我会耐心等着。」



千草说完这几句话,就逃跑似地离开了。我宛如稻草人般呆呆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即使已经看不到她的背影,我还是一直动弹不得。



直到这时候,我才懂得之前千草所说的「残忍的事情」是什么意思。那根本不是在说笑,我是在毫无自觉的状况下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



这个从意料之外的角度出现的新事实,让我除了窘迫还是窘迫。虽然我早就猜到她对我颇有好感,但做梦也没想到那是一种如此具体、对异性而生的好感。



我花了足足五根烟的时间,一直在脑子里反覆想着千草的话。但至少现阶段,我对她的心意还没能那么简单就得出答案。



但我想到有一件事她说得非常有道理。



我并不是已把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我的心中还留有小小的可能性。



我下意识地不断去想这一点,却又迟疑着不敢让这个想法浮上意识。我害怕执行这件事的过程中自已必须背负的风险,所以故意把这件事排除在选择之外。



我必须再度面对这个可能性,必须将这个躲在意识角落的选择挖出来,让它见光、从正面看向它。



千草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天晚上,我前往位于美渚一高旁边的神社公园。



我一阶一阶踏稳脚步,沿着很长的石阶往上爬,坐到了之前初鹿野所坐的秋千上。生锈的铁链尾端发出咿呀的声响。初鹿野绑在秋千横杆上的绳子已经被人解开,也说不定是她自己来收走的。



我在这里想了一整晚。



我能做什么?



初鹿野在寻求什么?



当天空开始染上淡紫色,我得出一个结论。



*



即使是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仍然听得见蝉鸣。耳熟的声响中,掺进了直到昨天都还不曾听见的寒蝉鸣声。



我盘腿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茫然看着窗外的飞机云。拖成直线的两条白色直线,正好将被窗框裁切出来的长方形蓝天分成两等分。



过一会儿,当白天的蝉鸣声中止,暮蝉开始合唱,我才总算下定决心起身。桌子上放着一把老旧又沉甸甸的不锈钢熨斗。我把从供电用熨斗架延伸出来的插头插上,把旋钮转到最大,等待熨斗加热。



花了足够的时间加热后,我抓住熨斗柄,把熨斗面朝向自己。整排的蒸汽排气孔让我联想到水果的种子,仔细想想,我以前从来没有机会从下方仔细观察熨斗。盯着这有如西瓜切片的不可思议形状看了一会儿,额头上的汗就顺着浏海滑落,发出清脆的声响蒸发,冒起一缕轻烟。



房间里染上淡淡的夕阳色彩。



以前我因为覆盖半张脸的胎记所带来的自卑感,一直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喜欢初鹿野。反过来说,也就表示只要没有胎记,我就能得到受初鹿野喜欢的资格。



但这也许只是我单方面的误会。四年前固然有可能真是如此,但至少就现阶段而言,胎记消失这件事,从不曾有助于我与初鹿野之间关系的进展。不,岂止没有帮助,胎记消失更成为妨碍我与初鹿野之间关系进展的要因。



我为了确定笠井那番话是真是假而去初鹿野家拜访的那一天,她在拉上窗帘的房间里,一再揉搓地抚摸我的脸,就好像是在寻求本来应该存在的胎记。搞不好初鹿野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温言安慰她的人,而是有着同样伤痛的同伴——我回顾那一天的光景,忽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然后,往这方向一想,就觉得电话中那女人创造出来的这个状况,在很多方面也说得通了。她说她已尽可能让这场赌局公平,而我一直以为就现况而言,我的胜算实在太低,但说不定她说得没错,赌局真的很公平。也就是说,她有可能确实已为我这一方准备了获得胜利的途径。



起初我一直认为,胎记消失便去除我与初鹿野之间的障碍,但事实有没有可能正好相反?胎记消失,会不会让我和初鹿野之间曾经存在的红线也跟着消失?如果这场赌局的本质,不是在于我「能否透过去除障碍的方式,成就本来无法成就的恋情」,而是那女人「能否透过增加障碍的方式,让本来不会挫败的恋情挫败」呢?



这场赌局给了我一张暂时没有胎记的脸,只有主动放弃这张脸,我与初鹿野之间的关系才会有所进展——那女人故意营造出这种状况。她是在考验我,能不能为了心爱的女子,放弃已经得到的理想容貌。如果试着这样去想,又会是如何呢?



假设这个想法正确,那么,我就必须再度找回失去的丑陋。我必须对电话中的那女人证明,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事物值得放在比初鹿野更优先的位置。



但说要找回胎记,如果只是跌打造成的伤痕,转眼间就会痊愈。我需要的是会半永久留存的丑陋刻印。于是我想到的,是用熨斗恪印的方法。



在曾经有胎记的地方,制造出一大片烫伤。



如果这时候的我还剩下一点正常的判断力,多半能够站在客观的立场,明白企图透过用熨斗烧伤脸的方式来吸引初鹿野的注意,是多么愚蠢的想法。但赌局剩下的期间之短,加上昨天千草带给我的混乱,让我的视野变得相当狭隘。说是错乱也不为过,我被一种天真的想法给蒙蔽了,以为伴随强烈疼痛的挑战一定能够得到回报。



汗水让我握着熨斗的手变得滑溜,频频颤动。我想疼痛的高峰多半一瞬间就会过去,之后才是问题。要是太快做出冰敷之类的适切处置,好不容易弄出来的烫伤马上会痊愈。如果要让烫伤像以前那片胎记一样,变成我不可分的一部分,就必须以最高温度确实地烧灼脸颊,然后至少一个小时置之不理,不去冰敷烫伤。一想像那一个小时的情形,就让我腿软。



即使如此,我的决心仍未改变。虽然进展不快,但我已渐渐将自己融入烫伤脸颊的景象当中。当这种过程进展到某个阶段,就会忽然把这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的情形而接受。或许也可以说,我是合理地发疯了。



我闭上右眼,正要将已经加热到足够温度的铁板贴上去时……



电话响了。



要是铃声再晚个十分之一秒响起,我想熨斗应该已烙上我的脸颊。我在几乎把眉毛烫卷的惊险距离停下手。



铃声是从位于一楼走廊的屋内电话发出的。虽然我无法断定,但从这个时机与铃声的响法来判断,多半就是找我参加这场赌局的那女人所打来的电话。



我把熨斗放回熨斗架上,跑下楼去接电话。



「喂?」



没有回答。



换成是平常,她都会单方面说起自己要说的话,但这次话筒却未传出任何声音。即使听不见声音,却也不是没有人在,我从电话另一头确切感受到活人的声息。这个人似乎一直不说话,在倾听我的呼吸声。



沉默持续良久,正当我等不及而准备开口时,话筒另一头的人以就像CD播放完最后一个音轨十分钟后,突然毫无预兆地播放出隐藏音轨那样的唐突,出声说了话。



『你……是谁?』



不是每次打电话来的那女人的嗓音,但这个嗓音我并不陌生。



一瞬间后,我的脑子里填满问号。



「初鹿野?」我问。「该不会是初鹿野吧?」



我听得出对方倒抽一口气。这个反应让我确信打电话来的人就是初鹿野。



『你是怎么……』疑似初鹿野的人说:『怎么打电话来这里?』



我重复想着这句话的意思。怎么打电话来这里?这个说法很奇妙。这岂不是说得像是我打电话给她吗?



『回答我。』初鹿野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人在附近吗?』



看样子我们的认知之间有着某种致命的出入。我边整理思绪,边为必须弄个清楚的各个事项订定出优先顺序。



「初鹿野,你冷静下来,仔细听我说。」我以安抚的语气这么说。「刚才你不是问我『怎么打电话来这里』吗?该不会说,你没打电话,只是接起电话吧?」



初鹿野的回应是一阵像是在思索的沉默,我把这种沉默假设成肯定的答覆,继续说下去:



「我也一样。我是待在自己家,听到电话铃响才接起电话,」接起来却听到初鹿野的声音。对了,你现在人在哪里?不在家里吗?」



『……茶川车站。』



「茶川?」



『几年前废弃的铁路上其中一个无人车站,简单说就是阳介同学不知道的地方。』初鹿野说明得心不甘情不愿。『我在这边游荡,结果公共电话突然响起。我一接起来,就听到你的声音……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原因我当然知道,是那个找我参加赌局的女人搞出来的把戏。虽然我对她这么做的方法和目的都不清楚,但总之这种不合理的状况能够发生,唯一可以想见的原因就是她从中安排。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机做出这样的安排,说不定是那女人看不下去我试图为了初鹿野而找回自己的丑陋,才决定给我一个小小的机会。



但即使我把这些臆测说出来,肯定也只会加深初鹿野的混乱。我正思索着要如何卸下她的警戒心,初鹿野就说:『所以你也不知道原因吗?』接着似乎就要挂断电话。



「等一下,算我求你,不要挂断电话。」我恳求她。「一下子就好,请你听我说。你不是快要转学了吗?有些事情我要在你离开之前告诉你。只要两分钟就好,你也不用回答,只要愿意听我说就好。」



我没得到回应,但她也没有要挂断电话的迹象。我松一口气,靠着走廊的墙壁在原地坐下。从位于走廊尽头的厕所小窗照射进来的夕阳,在另一边的墙上照出我的影子。



「你也知道,我脸上的胎记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切入正题。「本来这胎记是治不好的。我找过很多位医师,他们全都放弃了,还不约而同地说些『你只能和这片胎记一起活下去』之类的话。我脸上的胎记就是那种胎记……可是,就在短短一个月前,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仔细倾听话筒另一头传来的声音。还听得见些微的杂音,电话并未被挂断。



「要说清楚这整件事会非常费事,而且,我想不管我怎么解释,都不可能正确把我所经历的种种告诉你又不让你误会。总之我遇见了一个人,请这个人帮我治好本来应该治不好的胎记——只是,我付出了莫大的代价来交换。再过一阵子,我就必须把一种再宝贵不过的东西交给这个人。当然,这是我凭自己的意志做出的行动,因而责任全都在我身上。」



我下意识地以右手摸着以前胎记所在的那一带。



「可是——说来奇妙,坦白说,最近我已不再觉得自己的胎记有那么不好。这胎记足足跟了我十六年,我也差不多渐渐开始接受胎记的存在,甚至对它有了感情。那么,你觉得我为什么还不惜付出莫大的代价来去除胎记?」



我短短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说:



「因为我希望初鹿野喜欢我。」



一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感觉到四周的空气微微多了些滋润,飘出一种像是小小果实裂开的气味。耳朵后面那一带渐渐发烫起来,心脏脉动的速度加快。尽管初鹿野并不在我眼前,我却用没拿着话筒的手遮住嘴边,掩住发红的脸。



「总之,只有这件事我说什么也要告诉你。」我加上这几句话。「只是从你的反应来看,我觉得只要没有胎记就能让你喜欢上我,似乎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后,我闭上眼睛,窥探对方的反应。电话依然维持在通话状态,但我听不到任何声响。说不定初鹿野并不是默默在听我说话,只是没把话筒挂回去,自己就先离开了——当这样的不安开始从我脑海中抬头时,我忽然听到一道微微清了清嗓子的声音。



『你听得见吗?』她问。『你还在吗?』



我立刻回答。「在电话挂断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不管要等多久。」



『这样啊。』



一阵像是思索的沉默过后——



『我不懂。』初鹿野以蕴含着不解的声音说。『我一直以为,阳介同学是怜悯现在的我才会对我那么殷勤,一直以为你只是在同情和过去的你面临同样问题的我。』



「我才不是那么伟大的人。」



『嗯,真的是这样呢。』



她的声调并未改变,但我脑海中浮现初鹿野在话筒的另一端忽然露出微笑的模样。



『……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是喜欢你这种个性。』初鹿野认命似地这么说。『我并不是讨厌你了。至于我为什么讨厌待在你身边,这全是我个人的问题。』



「个人的问题?」



『看着阳介同学,让我嫉妒得发疯。』初鹿野仿佛觉得自己可耻似地浅浅叹一口气。『我不是指我羡慕你的胎记治好了,我想说的是,你是个坚强的人,能够接受胎记活下去;而我是个软弱的人,没办法接受胎记,不到半年就沉沦到底。伤我最重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件事实。我若待在你身边,永远会被迫察觉到自己有多么软弱。我就是讨厌这样,才想跟你保持距离。』



初鹿野说到这里沉默了几秒钟,我仿佛看得到她紧闭双唇,用指尖揉搓着自己脸上胎记的模样。



『现在,这个胎记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这种只因为一个胎记就毁掉自己人生的软弱才是问题。看着现在的你,让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因为自己实在太悲惨。』



这时我插嘴说:



「首先,我想初鹿野误会我了。如果我看起来像是接受了胎记活下去,那只是误会。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受到自卑感折磨。每次看到自己映在镜子上的脸,就觉得要是可以投胎转世重新来过,那该有多好。」



我把话筒换到左手,右手把玩着电话卷线。



「我不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克服的。对当时的我来说,你一直是我心灵的一大支柱。因为你接受了我,我才有心思接受自己的胎记。以前我一直觉得脸上的胎记脏得不得了,是从你碰触过的那一瞬间起,我才觉得那只不过是一片变色的皮肤。对我来说,初鹿野唯这个女生就是如此重大。」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这样。』初鹿野的语气显得怀疑。



「也难怪你会这么想。因为我在你面前,一直尽力装出一副冷漠的态度。」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承认自己的内心深处,强烈渴望着和别人交流。而且,我更害怕自己对你的暗恋之情,被你本人或旁人看出来。我觉得有人会嘲笑我说:『你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有资格喜欢初鹿野唯吗?』所以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都极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没错,对我来说,深町阳介不能喜欢上特定某个女生。他必须是一个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也不会被任何人喜欢,独自照自己的步调活下去的人。



「可是我一旦和你分开、回到家后,就会一次又一次在脑子里反刍那一天我们两人之间的对话,烙印在记忆当中。如果当天发生了特别开心的事,我还会特地写到日记里,日后再回头来看。这样听起来多半很傻,但当时的我,就是透过这么做,才好不容易撑过那段差点被自卑感压垮的日子。我们上了国中后分隔两地,但每次遇到难过的事情,和你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所留下的回忆,仍是我的心灵支柱。要不是认识了你,我想我打肿脸充胖子的情形迟早会撑不下去吧。」



过一会儿,初鹿野说: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



这时,我听到话筒另一头传来一种像是警报的小小声响。



「什么声音?」我问。



『电话的警告音,我想应该是告知硬币快要用完的声音。』她回答。『这通电话也许快要结束了。』



「喔,是这么回事啊?」



虽然觉得依依不舍,但我想告诉她的事情都说了。



「谢谢你没有挂我电话。能和你说到话,我很开心。」我对她道谢。



紧接着,电话挂断了。



通话结束后,我仍然一直待在电话机前不动。



我就和那个时候一样,沉浸在与初鹿野谈话的余韵中,久久不能自已。



接下集《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