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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吾子滨的人鱼传说(2 / 2)


我回想七月的行事历。



「你说大活动……啊啊,是星期六的球类大赛?」



「这可能也是一部分的原因。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千草代替永泂回答:「差不多要到『美渚小姐』的开票结果发表日了。」



「喔,这样啊。」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完全忘了有这样的活动。



「其实那等于是校内所有女生都参加的选美活动。真亏这种活动可以每年都持续办下去。」



「顺带一提,我当然是投给荻上。」永泂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样我会很为难。」



千草瞪了永泂一眼,但他一副全然不介意的模样问我:



「深町,要是你的话会投给谁?」



我的目光扫过教室内一圈后,重新看向身旁的女生。



「也对……要是我有机会投票,可能同样会投给荻上。」



如果把初鹿野从候选人当中剔除的话——我在脑子里加上这么一句但书。



永泂跟我勾肩搭背,一脸得意的表情对千草说:「我就说吧?」



「为什么是我?」千草脸颊微微泛红地问。



「因为你看起来很会游泳。」我回答。



「你在说什么啊?」



「意思就是说你最漂亮。」永泂擅自帮我意译。



「……那可多谢了。」



千草微微叹了一口气。



每年八月二十六日到二十八日所举办的「美渚夏祭」有个惯例,会在第二天晚上由该年度的「美渚小姐」朗读美渚町代代相传的人鱼传说,并演唱〈人鱼之歌〉。这个角色是整个庆典最亮眼的部分,必须由美渚町出身的未婚女性担任,每年都从美渚第一高中选出——之所以会这样,似乎是因为在这个乡下小镇,未婚是相当令人难为情的事,除了学生以外的女性都很忌讳担任这个角色。以美渚小姐的身分站在大庭广众之下,也就等于大声宣扬自己是未婚女性。



再加上美渚町代代相传的人鱼传说,和其他无数的人鱼传说一样有着悲剧的大纲,因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个魔咒,说获选为美渚小姐的女性便会错过适婚期。



「吾子滨的人鱼传说」说得浅显易懂一点,就是把福井县的「八百比丘尼传说」与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创作的童话《人鱼公主》加起来除以二而成的故事。「八百比丘尼传说」是描述一名少女不小心吃了人鱼肉而长生不老,出家后八百年来走遍全国;《人鱼公主》是描写一位人鱼公主在十五岁生日时第一次离开海洋,结果和一名人类萌生禁忌的恋情。说得简单点,把《人鱼公主》当中的女巫换成八百比丘尼,就是吾子滨的人鱼传说。



有趣的是,如果记载正确,吾子滨的人鱼传说早在安徒生创作出《人鱼公主》的两百年前就已经存在。另外,如果把这个故事拿来和《人鱼公主》相比,故事不是由人鱼的观点而是从女巫的观点来叙述,也非常耐人寻味。因此,美渚町的街上到处都设有人鱼雕像,徒劳无功地试图靠「人鱼小镇」的名声招揽观光客。但直到今日,我仍然不曾看过什么像样的观光客人潮出现。



据说八百比丘尼直到死前,都维持着十五、六岁的容貌;至于人鱼公主和人类谈起恋爱,则是在十五岁的生日。从这个角度来看,要朗读吾子滨的人鱼传说,高中生也的确可说是最适当的年龄。



我之所以觉得千草适合当「美渚小姐」,是因为她有点红颜薄命的气质,和吾子滨人鱼传说的悲剧气氛颇为搭调。但我当然没把这件事告诉她本人,毕竟被人这么夸奖想必不会高兴。



永泂所料不错,午休时间结束时,美渚小姐选美的开票结果以校内广播的方式宣告。经过一阵吊胃口的停顿后,播音员念出当选者的姓名。



『一年三班,荻上千草同学。』



千草的表情当场僵住。



一阵短暂的寂静笼罩住教室,打破寂静的则是永泂的掌声。在他带头之后,整间教室到处都响起掌声。



从鼓掌的情形来看,班上的同学似乎都由衷祝福千草当选。她之所以当选,并不是有人特意要让她难堪——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国中时代曾亲眼见过这种恶意——大家都觉得千草那种悲剧美少女的气质,很适合担任美渚小姐这种悲剧的女主角,所以才投票给她。就和我与永泂一样。



处在骚动中心的千草本人,却是面无血色地低着头,不管我和永泂叫了她几次都不应声。于是,我决定改变刺激的方式。我先前都叫她「荻上」,现在则改成叫「千草」试试看。



千草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对不起,我脑子里有点乱。不要紧的。」



「要是你讨厌抛头露面,直接拒绝就好了,不会有人怪你的。」我说。



「也不到讨厌的地步,只是有点吓到。」



「不用想得太复杂。」永泂开玩笑地说。「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想当,我可以代替你上阵。」



「那限定未婚女性耶。」



千草露出苦笑,但心情似乎因为永泂的玩笑而舒缓一些。



但在这件事之后,千草有好一阵子明显变得安静许多,上课时也心不在焉地露出忧郁的表情看着窗外。第六堂课都上完了,她仍未恢复正常。我对她说声「那我们明天见」,她才像突然被拉回现实似地全身一震,但也只硬挤出笑容说:「嗯,明天见。」



这时我心想,她多半是非常不喜欢抛头露面吧。虽然后来知道这个推测错得离谱,但也无可奈何,因为要凭那个时候掌握到的资讯就推测出她的真意,那才是有问题。



没错,不只是千草当选美渚小姐而脸色发白的理由,这时候我真的对于很多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尽管线索俯拾皆是,但我实在没有心思一一停下脚步,思考这些线索有什么含意。



*



要躲起来抽烟也是一件很费心思的事。乡下地方就是人口虽少,却很难找出不会被人看见的地方。到处都有渴望刺激的人,他们的兴趣就是一整天坐在窗户旁监看来来往往的人,一看到什么异状就高高兴兴地冲出家门。只要有一个人跑出来,便会接二连三有人嗅到出事的味道而聚集。然后,无论他们发现的异状是事实还是误会,这些人都会站在那儿聊上足足一小时才离开。



我踩熄香烟,走出氨水味很重的公园洗手间,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火烫的柏油路面传来干涩的气味,路旁的林子则传来浓得令人喘不过气的绿叶气味。我用手擦去脸颊上的汗,再度朝初鹿野家走去。



我想起了雨声,而且不是小雨,是即使撑伞仍会让膝盖以下全湿的大雨。我第一次去初鹿野家时,正好是和现在差不多的季节,那是个天气不稳定的七月中旬午后。



那一天的天气预报有误,下起大雨。除了我这种几天前忘了把伞带回去,就这么把伞留在国小里的懒鬼以外,大部分学生都在学校等爸妈来接。



初鹿野一向会把东西收好带走,当然属于后者,但她知道我有伞后,就一再说「如果你可以送我回家,我会很开心呢」。



「你想想,要等到我爸爸来,还得在这里等上两小时,那多无聊?」



所以,我就送初鹿野回家。大部分男生都放弃回家而前往体育馆,大部分女生则三三两两地围成一个个小圈子在聊天。没有朋友的学生们逃进图书馆,一部分脱离常轨的家伙打着赤脚在运动场上奔跑。众人各自找事情做,只有我和初鹿野走向楼梯口。



那时候,我们罕见地刚有过一场称不上是吵架的小小争执,彼此都觉得不便找对方说话。虽然我对她的怒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又找不出什么方法开口,所以一直在找机会与她和好。



我想她的心情大概也差不多,结果这时老天爷赏脸地下起雨。我在窗边看着雨时,初鹿野维持比平常稍微远一点的距离站到我身边说:「天气预报说错了呢。」我说:「这下子我总算不会忘记把雨伞带回家了。」



几分钟后,两人间的距离已一如往常。



我走出楼梯口,撑开雨伞。初鹿野钻到伞下,有点别扭地笑了笑。



一离开屋檐,猛烈的雨点立即敲打着雨伞,每走一步都有水在脚下溅开每当风吹得雨伞晃动,便有大量的水流下来。平常被放学回家的学生挤满的通学道路,现在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一个人走在路上。



要不是有这场雨,我想我们会再晚一点和好。



比起右手偶尔被初鹿野的左手碰到的感觉,淋湿的鞋子那种湿暖的感觉更让我印象深刻。在那之前,我几乎不曾和初鹿野如此接近,但我那时候莫名地一直想着蝉。下着大雨的时候,禅在哪里做些什么呢?当然不只有蝉,像麻雀、蝴蝶、猫或熊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那时候就是特别担心蝉。它们的生命不到一个月,却被这场雨毁掉宝贵的一天,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明明是下午三点多,但视野差得多次看到汽车亮起大灯照明。上下坡的时候还好,但一进到平坦的道路,不到五分钟我们就被车子溅起的泥水泼到三次。第一次是走在靠车道侧的我挡着,让初鹿野并未被弄得太湿,但第二次我们两人全身都被泼湿,感觉撑伞真像个傻子,到了第三次则已经什么感想都没有。



但我仍未放开雨伞,因为这是让我能和初鹿野相互依偎的免罪符。多亏这场足以遮住视野的大雨与没有别人在场的状况,让我得以忘记胎记的存在,言行举止都不用多所顾虑。我心想,要是世界一直是这样,那该有多好?就是因为各种东西都看得太清晰,人才会活得这么辛苦。如果世界更昏暗、轮廓更模糊,说不定人就不会那么仰赖眼睛看到的印象,而是会更加慎重地判断事物。



「就是这里。」



听初鹿野这么说,我停下脚步。门边有着五颜六色的绣球花盛开,被雨点打得频频摇曳。看来这里就是初鹿野的家。



「谢谢你送我回家。」她说着,朝我一鞠躬。



「到头来撑伞也没意义啊,弄得像穿着衣服游泳过。」



「没关系,因为我很开心。」



初鹿野拉开拉门,正要走进去时,忽然又打消主意似地转过身来。



「你可以进来躲雨喔?」



「谢谢,不过我家用跑的一下子就到了。」



我并未说:「要是你带着脸上有这种胎记的男性朋友进家门,你爸妈的脸色大概不会好看。」



「这样啊,说得也是。」初鹿野用食指搔了搔脸颊。



「嗯。那我走了,明天见。」



我说着正要离开,初鹿野的指尖揪住我的衣袖。



她把嘴凑到我耳边轻声问:「你不生气了?」



「我从一开始就没生气。你呢?」我反问。



「我也是,从一开始就没生气。」



初鹿野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放开我。



「回家路上要小心喔。」



「嗯,你也要小心别感冒。」



我和她道别后没过多久,雨势就开始转弱;然后不到五分钟,雨就完全停了。但我并不会想说,要是在学校里多等一会儿就不用淋湿了。



这件事成为开端,让我们的关系有了小小的进展,证据是我们后来开始一起上下学。我每天早上都会先绕去初鹿野家,她一定会在我按下门铃之后的十秒内出来。她一打开家门,我便会闻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气味从她家里飘出来。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都会有那个家特有的气味,而初鹿野家的气味让我联想到一种安详的幸福(我知道这个说法很平凡,但我真的这么觉得,所以也没办法)。我心想,如果幸福有气味,闻起来应该就是那样子吧。



初鹿野穿上鞋子,照着穿衣镜检查完服装和发型后,不忘对待在客厅的家人说声「我去上学了」。她的服装乍看之下很低调,但仔细一看会发现都是些当地买不到的款式,穿在她身上显得清新脱俗。对她母亲而言,初鹿野应该就像个洋娃娃。要是有个这样的女儿,相信买起东西也会更起劲。



我每天早上都会去初鹿野家,但从不曾超出玄关的范围。要是我说我想进去,她应该会让我进家门;要是她请我进去,我想我应该也会进去,但我就是不觉得有这个必要。我觉得,轻易发展成会出入彼此家里的关系,反而有点可惜。因此,我从不曾见过她的双亲。我一直觉得,不必让他们知道女儿有个朋友脸上有着这么令人不舒服的胎记,让他们难过。



当时的我,为什么对于和初鹿野之间关系的进展抱持如此慎重的态度呢?现在回想起来,我多半是不希望两人间某种令人自在的心电感应是源自密切的关系。说穿了,我希望把我们的关系定义为「明明关系不亲密却能理解彼此」,而非「因为关系亲密所以我们才能理解彼此」。我们两人的距离越远,越能强烈感受到把我们连系在一起的那条丝线。



虽然说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改变,但睽违四年再次来到的初鹿野家,却给我一种陌生的印象。整体都有褪色迹象的木造日式住宅虽然维护得很周到,但仍逃不过经年累月的风化,四处都有损坏的痕迹。



我怀着与当时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沉重心情按响门铃,接着整理好上衣衣领,等待有人来开门,但一直没等到任何回应。我再次按了门铃,靠在柱子上等待。



门铃旁挂着门牌,以庄严肃穆的字体写上全家人的姓名。庭院最前面的一棵格外高大的树似乎是蝉最中意的地方,从树上洒下的蝉鸣声几乎足以撼动树干。我想到下着豪雨的那一天,也许那些蝉就是在这棵树上躲雨。我差点忍不住伸手去拿书包里的香烟,但谁也不能保证初鹿野的母亲不会在我刚点着烟时就出来。我站在几乎灼烧皮肤的强烈阳光下,耐着性子等人来应门。



过一会儿,我听见有人慢慢走下楼梯的声响,打开门探出头来的是一名年约二十岁出头的女子,一头波浪卷的咖啡色头发发质非常差,皮肤也因为化妆而受损,上衣皱巴巴的,全身上下都给人一种不干净的感觉。我想像了一下这位穿着居家服的女子与初鹿野之间的关系,怀疑她是初鹿野的朋友,但立刻又想起门牌上的名字。这名女子多半是初鹿野的姊姊吧。



她揉着眼睛,以还想睡的嗓音问:「有什么事?」



「请问唯同学在家吗?」我问。



「谁知道呢,大概在吧?」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后,凑过来打量我的脸。「你是唯的男朋友吗?」



「不是。」我明白地否认。



「不然是跟踪狂?」



「只是普通朋友。我们读同一间国小。」



「朋友……是吧?」



她以嘲弄的语气这么说,伸手在睡得头发翘起的后脑杓上用力搔了搔。



「假设你真的是她朋友,那你更不应该见到现在的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但总之这里已经没有你所认识的初鹿野唯。」



「是的,我明白。」我点点头。「但我还是有事情想找唯同学问清楚,所以才会登门拜访。」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帮你传话。」



「我想直接问她本人。如果方便,可以请你转告她『深町阳介来了』吗?」



她大幅度摇摇头说:「她现在似乎谁也不想见。」



「这我也明白。但我想见她的程度,超出她不想见我的程度。」



一阵漫长的沉默。她的眼神让我看得出她在打量我。



「也好。」她哼了一声。「我们也真有点受不了她了。你叫阳介是吧?如果有什么你做得到的事情,尽管放手去试。虽然我想八成是没用。」



「谢谢你。」



我对她道谢后,再度看向门牌。「唯」的名字上面有个名字是「绫」,那名女性的名字似乎是「初鹿野绫」。



「我一直在睡,毕竟我很久没放假了。」



绫姊走在前面,对她平日白天就在家睡觉的情形做出辩解。



「我有将近半个月都在研究室里过夜,直到昨晚才总算告一段落,还以为这下子能放心地睡一觉,结果你就跑来按门铃,害我整个人都醒了。」



「对不起。」我先道歉再说。



「明明等到假日再来就好,你连这几天都不能等吗?」



「不能。」



她忽然把脸凑到我胸前嗅了嗅。「你是不是有点烟味?你不是高中生吗?」



「我爸妈都抽烟,我想应该是烟味沾到我身上。」



「算了,我没打算针对你个人的问题说三道四啦。」



我们爬上楼梯来到一个房间前,绫姊停下脚步。



「这里就是唯的房间。」她说。「你不会现在才说要回去吧?」



「当然。」



绫姊粗暴地敲了敲初鹿野的房门。



「唯,你在吧?」没有回应。



「情况特殊,我非得打开你的房门不可。」绫姊一再敲门。「我从现在开始计时一分钟,等我数完,无论如何都要开门。这不是吓唬你,我真的会开门。知道了吗?」



还是没有回应,绫姊用房间里的人也听得见的音量啐了一声。



「似乎是装作没听见。她对全家人都是这样。」



初鹿野竟然会不理睬家人,我一时间还真难以想像。尽管从昨晚的重逢,就让我充分体认到她已经变了样,但如今重新从她的家人口中听闻现况,让我不得不承认初鹿野真的变了。当初有谁会料到初鹿野竟然会变成家里的麻烦人物?



我用手表正确地计时,结果绫姊在五十二秒时就说「我进去了」然后打开房门。我傻眼地心想她的态度真强硬,同时跟了进去。依她的作风,即使房门上了锁,她肯定也会硬撬开来。



房里暗得一点都不像是白天,是个非常闷热、令人不舒服的空间。窗帘全都拉上,房里也没开灯,但从打开的房门斜斜照射进来的光线照亮了室内。这是一间以花样年华的女生房间而言十分罕见的和室,还闻得到淡淡的蔺草香气。



初鹿野背对我躺在被窝里,灰色衬衣下露出纤瘦的肩膀,白嫩的大腿从薄薄的棉质短裤延伸出来,亮丽的黑发洒在白色床单上,描绘出平缓的曲线。光是看她的背影,就让我看出她在四年前就仿佛已经达到极致的美,之后仍无视极限,持续变得更加精练——只有一个地方例外。



房门在我背后关上,回头一看才知道绫姊让我们两个人独处。她机灵得过头了。



「有什么事?」初鹿野以为进房的是绫姊,背对着我这么说。



「是我。」



一阵漫长的沉默。



大白天待在阳光被遮住的房间里,让我想起国小时举办过的电影放映会。我们在拉上黑布幕的体育馆里看的那出电影,内容我早已忘得精光,但即使是无声的场面仍始终有着沙沙作响的噪音,这点让我印象格外深刻。当电影播完,黑布幕拉开,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时,本来十分熟悉的肋木、篮球架、拦球网、夹在天花板上的排球等等,都让我觉得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就好像黑暗与胶卷勾结,涂改了整个空间的意义。



本来单调的蝉鸣声,发出「叽」一声卡住似的声响,暂时停止不叫。初鹿野慵懒地翻身,仿佛觉得耀眼似地仰望我。随着翻身的动作,她一头柔顺的头发洒落到脸上,衬衣的肩带也滑下来,但她全不放在心上。



尽管因为光线昏暗让我看不清楚,但她脸上依然有胎记没错。



初鹿野以缓慢的动作起身,踩着病患般摇摇晃晃的脚步走来,直到几乎感受得到彼此体温的极近距离才停下脚步。



她慢慢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颊。纤细的手指十分冰凉,在脸颊到眼睛下方之间的区块来回抚摸。她一再搓揉我的脸,仿佛在找某种不存在于那里的事物。也许她觉得只要这样一直搓揉下去,面具就会被搓掉,让那片熟悉的胎记出现在我脸上。起初她只是轻轻抚摸,但手指渐渐地越来越用力。



忽然间,我脸颊上窜过一阵滚烫的感觉。我很快知道是她用指甲抓了一把,疼痛让我的表情扭曲,初鹿野立刻回过神来缩回手,退开几步跌坐在榻榻米上。自窗帘缝隙间照射进来的光线,照亮了她没有胎记的那一侧脸颊,我看见她眼角下有一颗泪痣。



我听见啜泣声。只见初鹿野张腿跪坐着低下头,压低声音哭泣。看样子她哭泣并不是因为伤害我而产生罪恶感。



我耐心地等她哭完,怎么想都不觉得有其他更好的做法。我用指尖摸了摸被她抓伤的部分,发现伤口微微渗血。由于室内实在太闷热,我便在未拉开窗帘的状态下打开窗户。我明白初鹿野喜欢阴暗的心情。就像我以前曾在大雨中觉得有所依靠,相信她也在阴暗中找到这种依靠。



一阵凉风吹进来,吹得窗帘鼓起,书桌上厚厚的笔记本也被吹得翻开页面。初鹿野站起来阖上被风掀开的笔记本,塞进抽屉里,然后翻找着最下层的抽屉,拿出一样东西再度走回我面前。我心想不知道她这次要做什么而紧张起来,但她手上拿的是OK绷。初鹿野小心翼翼地把OK绷贴到我的伤口上,小声对我道歉:「对不起。」



我觉得她现在应该肯听我说话。



「我听说你之所以请假,是因为不想去有我在的教室。是真的吗?」



「是真的。」她回答。看来她哭过一阵子之后,心情已经稳定下来。「既然你知道,事情就简单了。我连你的脸都不想看到,你回去吧。」



虽说早有觉悟,但亲耳听到她说出拒绝的话语,我还是感到一阵心痛。



「可以至少告诉我理由吗?.」



「没有理由。你没有错,只是我讨厌你。」



她的口气极为冷漠,我追问下去: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想做那种事?」



她不回答这个问题。



「是因为『那个』吗?」我问。



「你不必知道。」初鹿野回答。「……你的胎记治好真是太好了。那么,再见。」



她说最后那句话的口气并未带刺,但我仍然觉得胸口微微刺痛。换成是以前的她,绝对不会用「治好」这种说法。



我背对初鹿野要走出房间,但打开房门往外踏出一步时,又回过头来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初鹿野,你还记得我们国小的时候,你对我的胎记说过什么吗?」



初鹿野缓缓摇头。



「不记得。」



最神圣的记忆遭到否定,让我心灰意冷,逃命似地离开她的房间。等在外面的绫姊以眼神问我:「怎么样?」我无力地摇摇头。见状,她露出「所以我不是说了吗?」的表情耸耸肩。



*



我和绫姊坐在檐廊上,并肩抽着烟。



「她的胎记很严重吧?」绫姊说。「那是在她国中二年级的冬天突然长出来的。就是那块胎记让唯整个人变了。记得是在国中三年级的夏天吧?从那个时候起,她突然开始会无故不去上学。虽然勉强凑足了出席天数,最后总算是能毕业,但她考到的高中似乎比她的第一志愿要低一阶,真的是向下沉沦。这也证明人的容貌有多重要啊。」



国中二年级的冬天……我在脑海中复诵这句话。即使电话中的女人从当时就知道未来的我会参加赌局(又或者她能回到过去收取赌局的抵押品),以将胎记种到初鹿野脸上的时间而言,一年半前未免太早。我觉得胎记是从自己脸上转移到她脸上的想法,也许是想太多了。



「你最好别再跟她扯上关系。」绫姊把香烟塞进蚊香罐。「你们以前也许是好朋友,但她现在跟行尸走肉没两样,再跟她见面只会毁掉你的回忆而已。」



她要我抽完这根烟就回去,然后就离开了。我又抽了一根烟后,把烟蒂丢进罐子里,轻轻摸了摸脸颊上的OK绷,接着便离开初鹿野家。



在回家的路上,我听见住宅区角落的电话亭传来铃声。我已经不会感到吃惊,直接走进电话亭拿起话筒。



「喂?」



『好,正式见过初鹿野同学后,你有什么感想呢?』女子说。『你能够去爱现在这个丑陋的初鹿野吗?』



我用甩的把话筒重重放回原位,走出电话亭。我能够去爱现在这个丑陋的初鹿野吗?我心想,当然能了,我又不是因为她的容貌完美才喜欢上她。问题不是我能不能去爱有胎记的她,而是她能不能爱没有胎记的我。



镇上的喇叭播出〈人鱼之歌〉的铃声,告知现在时刻是下午五点,但距离能看到晚霞大概还有一小时以上。大群乌鸦飞过杉树林上方,暮蝉发出清新的鸣叫声。附近的儿童保护会成员拍响响板,呼吁居民小心火烛。



仔细想想,过去的情形才是异常的吧。我之所以能和初鹿野亲近,是许许多多的巧合累积而成的结果,本来她这样冷淡对待我才是理所当然。像我这样的人竟然想去安慰初鹿野,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何况我还想将她占为己有,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看来被初鹿野拒绝对我造成非常大的打击。我觉得自己是个无可救药、没有出息的人。先前闪闪发光的过去褪了色,甚至让我怀疑那会不会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或许我对初鹿野而言,本来就是个不值一提的朋友。



我完全丧失自信,已经开始放弃赢得赌局——OK,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的梦想不会只因为少了胎记就实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场赌局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你是明知道这一点还找我来参加吧?



但只要厚起脸皮、换个想法,就会发现我虽然痛切体认到自身的无力,却也可以说是得到一个很大的机会。目前我在学校的立场不算太差,只要趁现在先和千草与永泂这些班上同学建立起坚定的信赖关系,即使胎记变回来,也许我仍然能和他们维持同样的关系。没错,胎记消失的现在是个绝佳的好机会。



那女人说期限是八月三十一日,也就是说,我还剩下一个月以上的缓冲时间。她给我的时间还算充足。



我开始梦想着千草与永泂仍愿意接纳胎记恢复的我,梦想着忘了胎记的存在,和班上同学们相视欢笑的自己。



相信那样的未来一定也不坏。



*



我的想法太天真了。电话中的女人在讲解赌局时,多半是有意地漏了提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完全没有提及我赌输时必须支付的代价。她知道要是她说清楚了,我就不会参加赌局。



想想人鱼的故事吧。不是吾子滨的人鱼传说,也不是八百比丘尼传说,而是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的童话。



安徒生的一生充满挫折与失恋,尤其早期的作品当中更有着强烈的悲剧倾向,往往以主角的死亡来收场,《人鱼公主》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当年安徒生的才能得不到肯定,生活也穷困到极点,看在这样的他眼里,即使觉得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也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相信他就是把这种厌世的美学反映到作品当中。



根据我的记忆,《人鱼公主》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人鱼公主在十五岁的生日那天,第一次来到海面上,结果喜欢上一位船上的王子。人鱼不能在人类面前现身,但人鱼公主无法割舍这段恋情,于是她去拜托女巫,拿她美妙的嗓音来换人类的姿态。女巫警告她说:「一旦王子和其他女子结婚,到时候你就会化为海中的泡沫消失。」



我所陷入的状况不就是这样吗?



童话《人鱼公主》的结局是如何?



不用说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