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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泡影般的夏天(1 / 2)



镜子照出来的未必就是真相。人照镜子看自己的脸时,光线会先在镜子上反射,接着在角膜经过一次折射,通过瞳孔后在水晶体内再度折射,然后才投影到视网膜上,转换成神经讯号,传达到大脑的视觉中枢。但这些讯号在送进意识之前,却会被一种叫做「自恋」的强力滤镜给扭曲。



严格说来,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能客观看待自己的人。人的眼睛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部分,然后根据这些部分建构出对自己有利的全景。人面对镜子时,会在无意识中维持能让自己照起来最美的角度与表情,注意力还会集中在自己脸上最有自信的部分。说「我拍照不好看」而排斥照相的人当中,过半数都只是把和镜子共谋打造出来的最佳画面当成自己,而无法接受自己原原本本的模样。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大多数人在达到通达事理的年龄之前,都不会发现这个滤镜存在。不幸的人——从某个角度来看则是非常幸运的人——则是一辈子都不会发现。小时候每个人都是公主、每个人都是王子,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不是灰姑娘,而是她的姊姊。但随着年纪增长,会渐渐感觉到自我认知与他人评价之间有着落差,让人们不得不慢慢修正认知中的自己:我不是公主,我不是王子。



我察觉到这点,是在国小四年级的初夏,为了决定九月教学成果发表会上要演什么戏而进行讨论的时候。在这之前,我只把脸上的胎记当成大了点的痣,即使班上同学拿胎记取笑我,我也觉得这就和戴眼镜或身材肥胖没什么两样,并未当成什么严重的事;即使有人帮我取了跟外貌有关的绰号,我也不怎么厌恶,反而觉得这证明我和他们之间什么话都能说,还因此高兴。



导火线是一个男生的发言。



「《歌剧魅影》怎么样?」



他举手发言,然后指了指我。



「看,阳介超适合演那出戏里的歌剧院怪人。」



几天前的音乐课上,我们看了三十分钟的《歌剧魅影》。这出音乐剧里,歌剧院的怪人为了遮住丑陋的脸而戴着遮住右半张脸的面具。他应该是看到那个样子,才会联想到我的胎记。



相信他只是想开个小玩笑,实际上也有几个人小声窃笑,我自己同样佩服地心想:「原来如此。」



然而,当时公认个性温和、年纪三字头后半的级任导师,听了这个男生的玩笑话却当场震怒。他用力拍桌子,用颤抖的嗓音说:「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你连这都不懂吗?」甚至揪起这名开玩笑的学生的衣领,让他站在讲台上,对他大声训话。训话一直持续到宣告营养午餐时间开始的钟声响起,那名同学被骂得哭红了双眼,教室里的气氛极为沉重。本来发表会的准备时间应该非常开心,结果却弄得似乎是我让这种气氛全毁了。



我在只听得见餐具碰撞声的教室里明白了:啊啊,原来我脸上的胎记不是能一笑置之的事,而是足以让大人真心感到同情的致命缺憾。我所怀抱的缺陷,和肥胖、戴眼镜或有雀斑之类有着可爱一面的缺陷,根本不在同一个次元。我是个「可怜」的人。



从这一天起,我变得异常在意别人的眼光。一旦开始在乎,就发现注意我脸上胎记的人比我想像得更多。这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也有可能是级任导师那充满正义感的发言成了导火线,将许多同学对我脸上胎记的认知转往坏的方向。不管怎么说,此后我对自己脸上的胎记厌恶得不得了。



我在图书馆查过消除胎记的方法,但我脸上胎记发生的原因,似乎和太田母斑或异位性蒙古斑这种常见的先天性胎记不一样,事实上等于无法治疗。虽然听说也有自然痊愈的案例,但那些奇迹全都是发生在比我淡得多的胎记上。



小时候妈妈带我去过各式各样的医院,但全都徒劳无功。之后的几年来,我的胎记都不曾在家族间变成讨论的话题。但看到我在十岁的初夏,突然热心地查起自己的胎记,母亲再度带我去各式各样的医院。我还清楚记得无论哪一家医院都放着大同小异的音乐盒音乐,候诊室里的人全都有着一眼就看得出来的皮肤问题,而且每个人似乎都各自在找症状比自己严重的病患,从中得到小小的安慰。



我在皮肤科得知许多人的问题更严重,但这也未能安慰我,反而让我因知道世上存在许多没天理的疾病而厌烦。我的情况的确不是最糟,但以后未必不会变得更糟。



随着视线恐惧症恶化,我的举止也变得越来越可疑,让周遭人们更加当我是个异类,而这又导致我更加害怕别人的视线——这种恶性循环持续下去,很快的我即使去上学也几乎不再和任何人说话。我困在大家都认为我很恶心的被害妄想当中,无论多么可亲的微笑亦无法相信。



有一天晚上,我因为一股原因不详的寒气而醒来。没有感冒的迹象,室温也在二十度以上,但就是有股无法忍受的恶寒袭向我。我赶紧从柜子里拿出羽绒被盖在毛毯上,再度钻进被窝里。



寒气到了隔天早上仍未消散,由于实在太冷,我请假不去上小学,再隔一天则在不得已之下穿着寒冬用的外套去上学。母亲怀疑我是自律神经失调,带我去各式各样的医院看诊,但医师并未提出比「暂时不去上学」更好的解决方案。所幸除了寒气以外,我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只要穿得够保暖,就不会妨碍到日常生活。



我这一年的暑假就这么抢先一步来临了。



那是个冷得像是结了冰的夏天。夏蝉齐声鸣叫,我却裹着厚实的棉被,喝着热腾腾的茶;到晚上更煮了大量热水,抱着热水袋发着抖睡觉。双亲一出门工作,我就会悄悄溜到庭院,呼吸外面的空气,但看到我大热天还穿着两件外衣的模样,相信左邻右舍都觉得我有问题。



母亲知道我自律神经失调的症状出自精神压力,也就是起因于胎记,所以不会问我学校方面的事情。



「没关系啦,你就好好休息吧。」她只是这么说。「不用觉得要赶快治好,反而应该要想想有什么方法可以和这种寒冷的感觉共处。」



如果这种症状持续到冬天,我会变成怎样呢?连在超过三十度的夏天都觉得酷寒,到了气温降到冰点以下的那天,或许我会冻死吧;也说不定反而会热得受不了,脱光衣服在大雪中跑来跑去。



但让我知道这个答案的机会并未来临。我请假不去上学后过了二十天左右,这股恶寒宛如没发生过似地消失了。



我只能说,一切都是拜初鹿野所赐。



*



高中生活的第一天是从大晴天开始。我穿上纯白的夏季制服,双脚伸进新买的乐福鞋,打开门一看,蓄积在柏油路上的热气顿时笼罩住我。似乎是有附近的老年人在玄关前洒水,湿漉漉的全黑路面闪闪发光。电线杆与树木在地面留下清晰的影子,空地上长得很高的蜂斗菜让四周飘散着一股青草气味。



五感接收到的资讯太多,让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我今年就要满十六岁,但夏天的开端仍让我觉得那么新鲜。我想自己今后也不会习惯。



夏天这个季节带来了过剩的生气。太阳发出非比寻常的能量,云雨毫不吝惜地将生命泉源散播到地上,草木像怪物似地生长,昆虫发疯似地嚷个不停,人类因热得昏头而跳起舞来。但这些过剩的生气,同时却让人联想到过剩的死亡。鬼故事之所以会成为夏日风情画,不只是因为鬼故事可以让人忘记炎热,多半是人们暗自明白,火焰烧得越旺就越快烧完;过剩的生气是透过预支能量而来的,之后一定得要还清这笔债。



不管怎么说,这些过剩的生与死都太过庞大,令人无法记住到下一个夏天来临,因而也就在不知不觉间加以矮化。所以,人们才会每年都被吓一跳,惊奇地发现夏天原来是这么强烈的季节。



我似乎估计有误,明明预留时间提早出家门,但等我抵达车站时,列车已经快要进站。站内的乘客全都已去了月台,还听到列车煞车的声响。



我拿月票给站务员看,通过剪票口后,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开朗的嗓音对我说:「请慢走。」回头一看,才注意到说话的人就是平常会凝视我脸上胎记的那位站务员。



我虽然觉得不太对劲.但还是上了列车。车厢内充满掺杂汗味与烟味的臭味,让我一大早就觉得无比厌烦。



我环顾四周想找个空位,看到两名靠在斜对面墙上、穿着别校制服的女生当中的一个指着我。我边叹气地心想,她多半是在笑我的胎记,边从正面瞪了她一眼,结果对方似乎有什么误会,生硬地撇开目光,嘴角还露出腼腆的笑容。



很少有人对我露出这样的反应,因而打乱我的步调。刚才站务员对我打招呼的举动也是,难道是世人在我住院的期间变得比以前温柔吗?我摇摇头心想,不可能。也许大家都是为了夏天将要正式来临而昏了头。



我搭了三站后下车,混在穿着同款制服的人群中,走过距离高中约有三十分钟的路程。附近似乎有国小,沿途我和很多国小生擦身而过,其中三分之一看到我的脸,都很有精神地对我道早安。我感到尴尬之余,还是对他们回道早安。



离开车站后直线前进一会儿,在平交道更过去的一处巷道错综复杂的住宅区中,我看到了美渚第一高中。虽然我马上就找到建筑物,但校门却小得几乎令人误以为是后门,第一次来到这所高中的人,都会为了寻找正门而沿着校地周围那生锈的围篱走上好几圈吧。



整体都有点脏污的四层楼校舍前方,挂着三条直式布条,上头写着几个不怎么起眼的社团争取到的不起眼成绩。不会淋到雨的屋檐内侧脏得不得了,从正下方抬头看去的寒酸感更是超乎想像。虽然我只来过这里两次,但这间高中肯定与「华丽」二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当我差不多走到车站与学校的中间时,瞥见视野角落有奇怪的动静。我停下脚步转身一看,和低矮的道路反射镜中照出的自己四目相对。原来那看起来像是在动的东西,似乎是镜子里的我。



我正要再度前进时,有东西留住我的脚步。



那是一种强烈不对劲的感觉。



我停下脚步,将注意力扫向全身。我先是检查服装:制服穿得很整齐,上衣纽扣没有扣错一格,裤子并未穿反,腰带也系得很牢。



但我还是再度转身,仔细看着镜子。



还是有东西不对劲。



我停下动作,寻找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



不用说也知道,这种感觉来自我镜中的模样。



我也不怕手弄脏,用力擦了擦满是尘埃的镜面后,再度和镜子里的自己四目相对。  然后,我懂了。



镜子照出的人物跟我很像,但不是我。



镜中的影像缺乏构成我这个人所需的一个决定性因素。



可是,我心中有一个角落对这陌生的模样感到怀念。



因为,那是我不知道在脑海中描绘过多少次「如果我长成这样该有多好」的理想中的自己。



我脸上的巨大胎记,仿佛被冲洗掉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遭所有声响与风景都在一瞬间远去,我陷入深深的混乱当中。



有个男子从背后撞上我,让我差点跌倒。我听见对方道歉,但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男子见我不理他,只是一直看着镜子,便露出狐疑的表情离开了。



我战战兢兢地从各个角度观察原先胎记所在的位置,确定不是因为光线的角度或镜子模糊而产生的错觉。



我心想,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保证准确的方法,可以分辨此时此地是梦境还是现实。梦到自己愿望成真的情形绝对不算少见。许多梦境都是以人们的不安与愿望交织而成的潜在意识为基底,例如克服自卑感的梦就是最典型的案例。在空欢喜一场之前,我必须先弄清楚当下所见的光景到底是不是现实。



我试着闭上眼睛十秒钟。只要在梦中闭上眼睛或捣住耳朵来隔绝外界资讯,通常梦境就会中断。这是常见的情况,不只有我是如此。每当我做了恶梦,而且察觉到自己是在做梦时,我都会采用这个方法。



但即使经过十秒、二十秒、三十秒,状况仍未改变,意识依然极为清晰。



我睁开眼睛,再度看向镜子。镜中照出的仍是没有胎记的我。



这不是梦——我暂时只能这么想。



我再度自问:那么,这是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事?



我拼命思索,但仍想不出任何像样的假设。原因绝非只是睡眠不足,我内心深处很清楚——也就是说,我知道除非对思考的前提做出重大变更,否则无论我怎么烦恼都想不出答案。只要我不相信某件离谱的事,无论我怎么绞尽脑汁,都只会在原地打转。



但我还无法肯定那件事。在听到当事人亲口说出来之前,我不能做出结论。



我满心想去个有公共电话的地方,但我对学校附近的环境不熟,不知道要去哪里才找得到公共电话。话说回来,校内总不会连一具公共电话都没有,也许乖乖去学校才是最好的办法。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呆站在人来人往的路上不动。四周已经没有人影,要是再不离开这里,我就要赶不及上课的时间。



尽管心中还放不下,但我仍从道路反射镜上移开视线,走向从住宅间露出一部分身影的校舍。



明明是第一天上学,我却没有心思去想学校的事。我在充满即溶咖啡气味的教职员办公室里听级任导师交代时,也一样心不在焉。偏偏在这种时候,对方却以过度热心的口气提出各式各样的建议,例如「这个时期才要加入班上一定会很辛苦,但是大家人都很好,只要你诚恳待人一定会顺利」,或是「如果不在暑假开始前先跟大家打成一片,往后可是会很累人」等等。



级任导师是个年纪三字头后半、看起来很务实的男老师,抹发油的头发十分油亮。他姓笠井。我们开始谈话过了约五分钟,一名体格壮硕的老师走过来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笠井便露出一副扫兴的表情,吩咐我在原地等一下,然后就走出办公室。



笠井离开后,我未跟任何人说一声便离开办公室,走进教职员用的洗手间。我想检查胎记是否仍然消失,满心只挂念着胎记会不会在我一个不注意时便恢复原状。毕竟一个东西消失得越容易,也就越容易恢复。



当然,结果证明这只是我杞人忧天,胎记仍然不见踪影。我往后一倒,背靠到墙上,就这么一直看着镜子。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直盯着自己的脸看。



我事不关己地心想,这张脸也没那么糟糕嘛。



然后,我一步也离不开镜子前,应该是有了一种强迫症,觉得哪怕只是多看一秒,也要尽可能将这幅光景烙印在视网膜上。我害怕一旦撇开目光,胎记就会跑回来;担心如果不像这样一直照着镜子,先习惯「没有胎记的自己」,脑子就会去修正和现有的自我认知不一致的身体,重新制造出胎记。这样的不安始终无法离开我的脑袋。



当笠井打开洗手间的门叫我时,说不定只过了短短几分钟,也说不定过了二十分钟以上。「喂,深町。」我听到他叫我,才总算回过神来。「原来你跑来这种地方啊?我知道第一天上学会紧张,不过你突然跑掉让我很为难啊。」



别说紧张了,我连接下来要见的那些人都没放在心上,但也不想特地解释。我为擅自离开一事道歉,笠井说:「不要把事情想得太难,总会有办法的。」还激励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记得被老师叫上讲台之后,在自我介绍时说了些什么,多半只是挑了些似曾相识的话来撑过场面。我满脑子都是消失的胎记,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从导师笠井苦涩的表情看来,我的自我介绍多半非常无味,总觉得教室里的学生们也在窃窃私语。



我给同学们的第一印象糟透了。但话说回来,我本来就不指望能和这个班级打成一片。即使因此被大家讨厌,我也不在乎。



看来胎记消失并不是我的幻觉。第一次看到我脸上胎记的人,几乎都会凝视好几秒,又或者是撇开视线,再也不和我对看,但这次没有一个学生做出这样的反应,相信他们大概只当我是个冷漠的男生。



做完简单的自我介绍,形式化的掌声响起后,笠井指了指最后面的空位,要我坐在那里。只有靠窗的两排课桌椅是七人,其他五排都各是六人,我的座位就是在仅有两套课桌椅的最后一横列其中之一。



我走向座位的途中,感受到和平常不同种类的视线。我不确定这单纯是对晚了三个月才出现的同班同学这种特殊人物投来的好奇视线,还是对一个连自我介绍都做不好的人投来的责难眼神。



平淡地宣布完联络事项后,早上的班会时间结束,笠井前脚刚走,第一堂课的老师就踏进教室,很快地开始上课。这位年纪二字头后半、头发以女性来说算短的英文老师,对于直到这个时节才首次出现在教室的新面孔,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我也没怎么把课堂内容听进去,一直看着纯白的笔记本思索胎记的事。围绕在自行车停车场四周的树木传来蝉鸣声。周围的同学们一律以正经的表情听课,若有不懂的地方就会露出心神不宁的表情,而把不懂的地方搞懂后就会露出高兴的表情,和我国中班上那些家伙大不相同。



一堂课转眼间便结束,来到下课时间。受到几名好奇的同学包围追问的情形并未发生,我也不找人说话,只是独自发呆。有几个人不经意地偷看我几眼,但也就只有这样。教室里的同学有一半和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剩下的一半则翻开笔记本或参考书。我很想去找公共电话,但要在不熟悉的校舍内寻找,十分钟多半是不够的,我只得无可奈何地等待午休时间来临。



我不知该往哪看才好,于是望向右前方的空位。这个座位的主人似乎缺席,书桌抽屉里空空如也。椅背上用油性笔写着「1836」。这是什么数字?不可能是座号吧?



宣告下课时间结束的钟声响起,走动的学生们都赶紧回到座位上。不知道是因为昨天睡眠不足,还是精神为早上发生的奇妙现象耗损过度,第二堂课开始没多久,就有一股像是吸了水的毯子般沉甸甸的睡意涌向我。我告诉自己不能第一天上学就打瞌睡,捏住眉心拼命抗拒睡意,.但短短几分钟内,眼睑就阖了起来。



这段睡眠大约只维持二十分钟左右,我却做了个格外清晰的梦。那是有关胎记消失的梦。我在洗手间洗完脸后抬起视线,在镜子照出的脸上发现了胎记,垂头丧气地心想:「啊啊,那果然是一场梦。」



梦里的我沮丧之余,心中却也多少松一口气。这是否表示无论是多么厌恶的缺点,人对于长年属于自己的事物,总是会产生眷恋?又或者是少了最大的缺陷后,导致我再也不能找任何借口而被这股沉重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摆脱了这种压力才会松一口气呢?



手臂被戳的感觉让我清醒过来。我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这里既不是病房,也不是我的房间,而是教室。也就是说,叫醒我的人既不是护士,也不是爸妈。



我朝右侧看去,叫醒我的是隔壁座位的女生,她对我这个从第一天上学的上午就打起瞌睡的不像样学生露出傻眼似的表情。我想知道自己大概睡了多久,坐起上身看看墙上的时钟,发现第二堂课就要结束了,她叫醒我多半是为了让我赶上下课前的起立敬礼吧。我轻轻低头对她表示感谢,但对方的注意力早已移到黑板上,看起来也像是露骨地不理我,也许她是在表示:「我不接受你的感谢。」想来她叫醒我并不是纯粹出于善意,而是防患未然,避免让我被老师骂而导致整间教室的气氛变得尴尬。



我没有移开视线,继续观察她的侧脸。一头垂到胸前的黑发披在形状漂亮的耳朵上,清爽的脸部轮廓与苗条的颈子露了出来。乍看之下不起眼,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她的脸孔清秀得令人赞叹。美渚第一高中规定的水手服,穿在她身上显得再好看不过。她瞪着黑板的表情认真得滑稽,给人一种顽固而不知变通的感觉。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学了茶道还是什么才艺,姿势显得异常端正,但她坐着的高度却又比周围女生要矮。



说穿了,她就是和我这种坏孩子最无缘的那类型女生,相信就连对筷子的拿法也会意见不合。



课上完了。上课时做的梦害我心神不宁,我起身想去洗手间,照镜子查看胎记在不在,但先前叫醒我的隔壁女生对我说了声:「请问一下。」



起初我没注意到她是在跟我说话。如果扣掉初鹿野不算,过去曾主动找我说话的,只有那些和我一样受到社会或集团排挤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做梦也没想到像她这种多半已经赢得同学和老师信任的学生会向我搭话。



「你的伤已经好了吗?」



隔壁女生这么问,态度自然得像是和老朋友说话。



我在这段本来只当成杂音的一部分而处理掉的说话声中,发现某个和我关连性很强的字眼,赶紧在脑海中重新播放一整句话,然后想到这句话是针对我而说的可能性,这才战战兢兢地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们视线交会。



「你该不会……是在跟我说话吧?」我问。



「是啊。」她深深点头。「会妨碍到你吗?」



「不会,不是这样。只是……那个……」我说得吞吞吐吐。「我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女生,在第一次见面时就会跟我说话。」



听我这么说,她思考了几秒钟后露出似乎有点被刺伤的笑容。



「我看起来对别人那么没兴趣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



「该怎么说……我以为你讨厌我。」



她面不改色地歪了歪头问:「为什么?对一个连话都没说过的人,哪有什么喜欢或讨厌?」



「那么,你以后就会讨厌我了。」



她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推敲这句话的真意,然后眯起眼睛嘻嘻笑了几声,看样子是认为我一脸正经地在说笑。



「你的姿态放好低喔。」她说。「还是说,你不习惯被人喜欢?」



「这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曾有过被人喜欢的经验。」



「这样啊?」



她遮着嘴,很有气质地微笑。看样子这也被她误以为是玩笑话。



「我没说谎,我真的没有被人喜欢上的经验。」



「好好好,我明白。」



她露出丝毫不相信的模样点点头。



我按捺住不耐烦,微微叹一口气。「那我问你,你很习惯被人喜欢吗?」



「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这种经验。」



隔壁的女生以得意的表情这么说。这当然肯定是谎话。她岂止不会是没经验,甚至每次搭电车或公车就让好几个人对她一见钟情也不奇怪。



我傻眼地接不下话时,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张长方形的和纸放到我桌上。



「这是?」我问。



「许愿挂签。」她边用指尖捏着自己的挂签甩啊甩的,边回答我。「就放在走廊上。我多拿了一张备用,这张给你吧。」



「喔,许愿挂签啊。但阳历的七夕在一周前就结束了,阴历的又还太早吧?」



「看在织女和牛郎眼里,一周或一个月的时间,根本短得像是误差。」



「是吗?」



「就是这样。既然我们都没有被人喜欢的经验,就对织女和牛郎许愿,祈求有人喜欢上我们吧。」



我看着这张淡蓝色的挂签好一会儿后还给她。



「用不着,你尽管连我的份一起用吧。」



「我说你啊,我也不认为织女和牛郎会实现我的愿望。」她拿着笔,眼睛看着空中这么说。「可是,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让人想清楚自己在追求什么。无论多么幸运,不懂得自己渴望什么的人,不管经过多久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谓求神,就是为了让人知道自己该实现什么愿望。」



「不,我不是讨厌求神。说老实话,我才刚实现一个愿望。我长年来一直渴望的梦想,就在几个小时前实现了。总觉得自己要是还想得到更多,必定会遭天谴。」



「是喔,恭喜你。」她放下笔,小声鼓掌。「真是太令人羡慕了……你的愿望是伤势痊愈,还是上高中?」



「都不是,是更个人的愿望。」



「原来如此,看来我最好别问得太深入呢。」



「你愿意不问,那真是帮了我大忙。」



「那么,」她指了指我手边的挂签。「请你为我祈求吧。」



「祈求什么?」我问。



她说,祈求自由。



「请你为我的自由祈求。」



这次轮到我推敲她这句话的真意。她平静的笑容中,保有我可以认为这是没有意义的玩笑话的余裕,嗓音却又带着些许迫切。



「我知道了。」



我只说了这句话,点点头握住笔,然后问她: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千草,荻上千草。」她让视线落到挂签上这么说。「而你是深町阳介。」



「嗯,我知道。」我说。



下一堂课的下课时间里,我们又天南地北地闲聊。根据千草告诉我的情形,所幸没有哪一科的进度超过我自习的范围。



一到午休时间,我就率先走出教室,跑进洗手间,照镜子再三检查,确定脸上没有变化。然后我拨开挤满走廊与楼梯的人潮,来到一楼寻找公共电话。在办公室前一台商品品项很少的自动贩卖机旁,就有我要找的东西。



接下来才是问题。我没有任何手段可以主动联络她。我原以为只要待在听得见电话铃响的位置,她就会联络我,但偏偏在这种时候,公共电话就像是死了似地保持沉默。



我在对面的饮水区坐下,擦了擦额头冒出的薄薄一层汗水。窗户旁有几只蝉竞相鸣叫,自动贩卖机前有学生先后走来,各自买了自己要喝的饮料。



说不定问题出在这里太过醒目。仔细一想,过去那名女子打电话给我时,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场,没有一次例外。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让除了我以外的人听见?



过了十分钟左右,我觉得肚子有点饿了,看来差不多该暂时放弃等候,先去吃个午餐。我觉得不管在这里等多久电话都不会响,因为此时完全没有那名女子要打电话来时特有的那种不平静感。



我在二楼福利社买了卖剩的紫苏饭团,去到洗手间确认脸上没有胎记。这到底是我第几次查看了?考虑到我过去都特意不看镜子,光是今天我大概就照了平常两年份的镜子吧。



我走出洗手间,回到四楼的教室。大部分学生都边和要好的朋友谈笑边用餐,但我找不到千草的身影,也许她去找别班的朋友了。



我一坐到座位上,前面的男生就转过上半身面向我,一只手肘撑在我桌上。那是个留长发、皮肤很黑、长相很可亲的男生,从他身上肌肉的位置来看,多半有在练足球之类的运动。



「你的春假好像很长啊?」他探出上半身,脸往我凑过来,距离我不到三十公分。「我说啊,你好像被荻上看上了耶?厉害厉害,真是太令人羡慕了。」



他装熟成这样让我愣住了,但还是回答:「只是讲了几句话,不是看上吧。」这名男同学一副吊人胃口的态度摇头说:「你不了解荻上千草这个人才说得出这种话……你跟她聊天时,不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吗?」



听他这么说,我回想起和千草几段短短的对话,



「的确是有点怪,她的应对太有礼貌了一点。」



「就是这个。」他竖起食指,露出有点俗气的笑容。「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千金小姐。虽然我不清楚详细情形,可是听说她家相当有钱。」



这不难想像,千草的言行举止透出一种教养很好的感觉,从根本上就和一般高中生不同,相信她一定是个和我们呼吸不同的空气、吃不同的东西、在不同的思考方式下长大的人。



「可是,我还真搞不懂。」我说。「为什么有钱人家的女儿,会来上这种穷乡僻壤的高中?」



「我们也觉得这点很不可思议。到底为什么呢?当作人生经验的一环吗?」



「为了先习惯这种偏见,应该也是理由之一。」



千草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教室,站在那名男同学的背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