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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她的复仇(1 / 2)



从结论说起,包括一开始的三个人在内,我们一共夺走了十七条人命。第四个复仇对象是少女以前的级任导师,现在是六十几岁的男子,过着与胃癌对抗的生活。我们杀害他之后,少女就提议说:「我们就试试看,能做掉几个人就做掉几个吧。」于是我们将她有着很深的怨恨,但当初并未列入计划中的十三个人,也列入了复仇对象。



从关系来分类,国中时代的朋友有七个,高中时代的朋友有四个,老师有两个,其他有四个。用男女比例来说,是女的十一个,男的六个。用杀法来分类,轻易被杀的有八个,逃走的有四个,想说服我们的有两个,抵抗的有三个。我们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并不是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不但不顺利,我们还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到杀害第十七个人为止,我们有五次被复仇对象跑掉,四次被警察逮住,两次身受重伤。但这些全都由少女「取消」掉了。这种手法非常不公平,我们放弃了所有的责任,极尽为所欲为之能事。



我看起来一直在罗列数字——已经协助她杀完十七个人,如果要问我的意见,我会说这才是最符合实际感受的说明方式。大概从解决第四、五个人左右,这一个个复仇对象就变成只是单纯的数字。



并不是没有令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对手,但对我而言重要的不是被杀的人,而是少女复仇时的一举一动。她的怨恨越是根深蒂固、流的血越多、抵抗的反应越大,就越是为复仇增添光辉。只有这种美,无论重复多少次都不会褪色。



在让第十一个人变成死人的时间点上,理应是车祸「延后」期限的十天早就过去了。但是一直到迎来第十五天的现在,效力似乎仍然勉强维持住。她本人也对此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我认为是她在持续复仇中产生的「我还不能死」这种强烈的意志,延长了「延后」的期限。



在染上枫红的树林里杀害完第十七个人之后,少女牵起我的双手,在纷飞的落叶中,就像音乐钟的人偶似地转个不停。看到她天真的笑容,我这才总算理解到,自己做出的事情有多么严重。



当「延后」解除,她的笑容将永远消逝。



我觉得这个损失就像世界从此永远少了一种颜色一样致命。



我实在是做出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啊。



到了这一步,我才总算能像常人一般心痛。



少女表达完自己内心满溢而出的喜悦之后,似乎惊觉过来,以尴尬的表情放开手,硬找理由辩解:「这是因为我能分享喜悦的对象,就只有你一个……」



「我很庆幸自己能当这个人。」我说:「这样一来,就是第十七个人了吧?」



「是啊。剩下的就只有你了。」



干枯的落叶渐渐累积在第十七具尸体上。直到几分钟前还在呼吸的这个高大鹰钩鼻女生,是和少女的姊姊一起对她施暴的其中一人。我们从她下班时开始跟踪,等她落单后叫住她。她看来已经不记得自己过去凌虐过的人,但在少女拿出剪刀的瞬间,她察觉到危机而逃走。看她直觉这么敏锐,起初我还以为是个棘手的目标,但她竟然自己逃进树林里,除了胡涂以外再也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这让我们得以不用在意旁人眼光,只须专心杀害她。



唯一觉得可惜的,就是少女对于杀人已经十分熟练,再也不会被对方的血溅到,或是遭到反击了。她以利落的手法,精确地剌杀目标,这样的身影固然很美,不过再也看不到她受伤、疲惫、弄脏的模样,还是令我有点落寞。



「等到复仇对象全部死去,我就不再剩下足以维持『延后』的坚定意志了。」她说:「也就是说,你的死也就意味着我的死。」



「你要何时动手?」



「无谓地拖延也不是办法……我会在明天对你复仇。这样一来,一切都会结束。」



「这样啊。」



夕阳从树木的缝隙间射进来,让我眯起了眼睛。斜阳与脚下落叶的颜色十分相称,林子里染成一片世界末日般的火红。而现在,少女的世界末日已近在眼前。



这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餐。我提议找一间适合庆祝纪念日的餐厅吃饭,但少女驳回了这个提议。「因为我讨厌严肃的地方,而且也不懂餐桌礼仪。」她说:「都是最后一次用餐了,我可不要因为紧张连滋味都吃不出来。」



她说得一点也不错。结果我们去了常去的那间家庭餐厅点了牛排,用稀得像无酒精饮料的葡萄酒干杯。或许是因为少女的表情显得成熟,只要穿上合适的衣服,看起来就像个大学生,店员对她喝酒这回事也不起疑。



少女边小口吃着餐后的蒙布朗蛋糕边说:



「我还是第一次吃蒙布朗蛋糕。」



「感想呢?」



少女露出苦涩的表情说:「我真不希望事到如今才知道世上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你的心情我懂,我也不希望事到如今才知道和喜欢的女生一起吃饭竟然会这么开心。」



少女像是要教训我似的,在餐桌底下轻轻踢了一下我的脚胫。她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一喝醉酒,就会硬要寻求各种笨拙的心灵交流,这点我已经从这十五天来的相处中了解到了。



「有什么不好?毕竟只要『延后』一解除,你就忘得掉了。」



「我不是想忘记,是想早点知道。」



「都怪你不好。谁叫你要酒醉驾车,真是个傻瓜。」



「你说得对。」我表示赞同。



少女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用手肘撑在桌上,无意义地摇晃着葡萄酒。「买衣服的乐趣、请人帮我剪头发的乐趣、在娱乐设施玩的乐趣、喝酒的乐趣、合奏电子琴的乐趣,这一切我全都不想知道。」



「嗯,尽管恨我。你明天就要用这些恨意杀了我。」



「……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完成复仇。」少女将一小口葡萄酒含进嘴里,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慢慢吞下。「毕竟不管怎么说,你都是结束我生命的人。无论你多么照顾我,只有这个事实没办法推翻。」



「那就好。」



烦恼的阶段在几天前就过去了,现在我只衷心期盼被她用剪刀剌死的那一瞬间。被心上人杀死是很悲伤的事,但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一想到她会满脑子都想着我,就觉得也挺不坏的。



我之所以甘心被杀,不是为了对少女赎罪,也不是为了负起帮助她杀人的责任。我就只是希望她尽可能对更多人复仇,才将自己也奉献出去,做为最后一个目标。



严格说来,我不会死,只是在车祸「延后」的期间内暂时死去。由于在正确的世界线,这个说法也不正确,但我早已习惯了电影或书上爱用的这种文风,听来就是比较贴切I当中,少女已经死去,那么杀死我的「猫爪」就不存在。除非那个世界的我自杀,不然我就会活下去。



然而如此活下去的我,是不知道少女生前的「我」。



我自大地想着,这多半就是出车祸害死一个人,还成了十七条命案帮凶的人所要接受的惩罚吧。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少女微微歪头。



「如果我们不是以那样的方式认识,你觉得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谁知道呢?想了也是白想。」



但我还是无法不去想象。如果我并未开车撞死少女呢?时间回溯到那天晚上,我在超市买了酒喝,喝完再度开车行进。不小心方向盘打错边,让轮胎卡进路边的水沟,然后再也动弹不得。我没带手机,所以只好在雨中等候愿意帮助我的亲切车主出现。



这时少女出现了。为什么这么晚,下着这么大的雨,却会有高中女生连伞都没打,就一个人走在路上呢?我觉得不可思议之余,对她说:『小姐,手机可以借我用一下吗?你也看到了‘我的车动不了。』少女摇摇头说:『我没有手机。』『这样啊,真伤脑筋……不管这些了,你都不会冷吗?』『会。』『要不要在我车上暖暖身子再走?』



『不要,因为你很可疑。』『在我看来,你在这种深夜里连伞也不撑,就走在这种没有人经过的路上,也一样可疑。不用怕,我不会对你乱来。我们都很可疑,就好好相处嘛。』少女迟疑了一会儿后,默默坐进副驾驶座。我们两人并肩睡着了。



我在朝阳中清醒。轻型卡车的喇叭响起,我请卡车司机用拖车索帮我把车从水沟拉出来,再向卡车司机道谢。『好了,就先送你回家吧。还是送你去学校比较好?』『已经没希望赶上了,都是你害的。』『是吗?真对不起。』『我已经放弃去上学了,所以请你随便在这附近兜兜。』『你的意思是要兜风?』『请你随便在这附近兜一兜。』在乡间道路兜风了一整天后,我和少女道别。我嘻嘻一笑,心想这一天真是奇妙。几天后,我和少女又巧遇。我一停车,上学途中的她就默默地坐进副驾驶座。『好了-今天我们要怎么浪费掉这一整天呢?』『请你随便在这附近兜一兜,绑匪先生。』『绑匪?』『不然就改成可疑人物先生。』『还不如绑匪好啊。』『我就说吧?』



于是我们就这么开始每周见面。我们得到了美妙的散心手段,互相利用彼此来让心病痊愈。过了几年后,少女勉强撑过高中生活而毕业,我则成功回归社会,当个打工族。我们两人直到现在,每到星期五晚上就会出门兜风。『你迟到了啦,绑匪先生。』『让你久等啦。好了,我们走吧。』



这是一段多么可笑,又多么理想的关系。可是如果我们真的以这样的方式邂逅,也许我会和她变得亲昵,但多半不会喜欢上她。我觉得自己就是透过陪她复仇,才能这么深人了解她。虽然这也许只是我单方面先入为主的想法。



这天晚上,一阵来自下腹部的压迫感让我醒过来,一看发现有人跨坐在我身上。睡昏头而对不准焦点的五感,花时间慢慢恢复正常。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我听得见雨点拍打屋顶的声响。接着是触觉,后背与后脑杓碰到坚硬的东西。看来我是从沙发上滑了下来,睡在地板上。



脖子被人用一种尖锐的东西抵住,不用思索也知道这个物体是裁缝剪刀。看样子她所谓的「明天」,指的是换日的瞬间。



眼睛渐渐习惯黑暗。理应穿着睡衣的少女,不知不觉间换上了一身制服。



神奇的是,当我一明白这些事,就切身感受到:「啊啊,这下就要结束啦。」



一切都将恢复原状。



我有这种感觉。



「你醒着吗?」



少女以细小的声音这么问。



「嗯。」我回答。



我没有闭上眼睛,想亲眼见证她完成复仇,直到最后一刻。



黑暗让我看不出少女的表情,但从她呼吸的情形与嗓音的状况来判断,似乎并未喜悦得颤抖或愤怒得面目狰狞。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少女说:「这是最后的确认。」



突然一阵劲风吹过,撼动整间公寓。



少女问出第一个问题。



「你是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罪,这十五天来才会帮我。没错吧?」



「大致上是这样。」我回答:「虽然就结果而言,反而增加了罪过。」



「你说过我复仇的模样让你喜欢上我,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虽然不管我说几次,你似乎都不肯相信……」



「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好。」少女说:「你有个比赎罪更根本的目的就是希望我找越多人复仇越好,因为你想被我杀死。没错吧?」



「没错。」



严格说来我并不是想被杀,但想来答案还是比较接近「是」。



「原来如此。」



少女似乎采信了。



我的失算在于我误以为她问的这些问题,是为了将自己的杀人正当化,为了让接下来她要杀的人亲口说出自己也如此期望。我以为回答的「是」越多,就越能推动她完成复仇。



她不再问了,我满心雀跃,心想时候终于要到了。意识变得极为清晰,不只是视觉,所有知觉的分辨率都飞跃性地提升。我觉得少女小小的情绪波动,沿着剪刀尖端传了过来。迷惘虽缓慢但确实地消失,感觉得出她心中有了确信。尽管只是几公分,但尖端确实在往前进。对痛觉的剌激,将我的清醒度拉到了高峰。对死亡的恐惧与对美丽的期待水乳交融,使我大量分泌出脑内麻醉剂,多到足以引发一场大洪水。我笼罩在无边无际的恍惚感中,几乎要喊出声音。骨髓在战栗,我欢喜地想着,很好,就这么剌下来吧,用这把剪刀将一切都完结吧,了结掉我这个二十二年来没死成的活死人吧。



遗憾的是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楚少女的表情。当鲜血从我的脖子喷出时,不知道她脸上的表情会染成喜悦、愤怒、悲伤、空虚,又或者是彻头彻尾地面无表情。



「你的想法我很清楚了。」



少女这么说。



「所以,我不杀你。我偏不成全你。」



剪刀从我的脖子上移走。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喂,你怎么了?事到如今你怕了吗?」



我口气挑衅,但少女不介意,将剪刀往床上一扔。



「你想想,杀一个这么想被杀的人,又怎么能算是复仇呢?」她仍骑在我身上说:「我不成全你唯一、也是最大的愿望……这就是,我对你的复仇。」



到了这个地步,我总算明白了她所谓「最终确认」的意思。



她要确认的,不是杀人的正当性。



她要确认的,是这种行为有多么没意义。



「……那么,如果你的复仇已经完成,」我说:「为什么你的『延后』没解除?」「只是还没有切身地体认到而已。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死的。直到意志的残渣烧光,应该花不了太多时间。」



少女慵懒地起身,整平衬衫的衣领,抚平裙子的皱褶后,背对我走向玄关。我很想起身追上去,但脚却不听使唤,只能躺在地上目送她离开。



少女走到门前,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停下脚步,转身走回来。



「只有一件事,我得跟你道谢。」她以耳语的音量说:「我像这样伤痕累累的,你却说这样的我『很美』。虽然我不知道你有几分真心……但我还是,非常开心。」



少女在我身旁跪下,一只手遮住我的双眼,另一只手贴上我的下巴。



柔软的头发落到我的脖子上。



她的嘴唇就像在进行人工呼吸似的,轻轻地包覆在我的嘴唇上。



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嘴唇分开,眼睛也不再被遮住。



她走出了房间。



留下一句「对不起」来代替再见。



我躺到十几天没躺过的床上,闭上眼睛。伸手去摸枕边,抓住少女丢开的剪刀。我将刀尖抵在下巴,调整呼吸。不需要去查正确的用法,要剌在哪个部位才会喷出血,大概要几分钟才会死,这些她都已经示范给我看到甚至有些看腻了。



脉动沿着刀刃传到手上。跳出一定节奏的脉动,让我的心慢慢镇定下来。我忽然想起一个说法,说是人死时最后剩下的会是听觉。听说即使其它的知觉都已死去,只有听觉仍会持续运作到即将断气前的那一刻。如果我现在动手剌穿颈动脉,相信在渐渐淡去的意识当中,就只会一直听到雨声吧。



我先放下剪刀,按下枕边的CD播放器,至少我想自己决定人生闭幕时要听的音乐。比起哀悼死亡的悲伤曲子,放些吵闹得突兀的乐曲来破坏气氛,与我的死亡更相配。我大声播放放荡乐团的《Can'tStandMeNow》,再度扑到床上,握住了剪刀。



我就这么连听了三首曲子,不小心欣赏起音乐来了。喂喂,给我差不多一点啊。再这样下去我会听完一整张专辑啊,然后再来个「下一张专辑」吗?



别闹了,就下一首。下一首听完,就一定要解决我这段可笑的人生。



可是就在第四首曲子还剩几秒钟就听完的时候,传来敲打玄关门的声音。我不予理会,继续听着音乐,就听到门被人粗暴打开的声响。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剪刀藏到枕头下,开了灯。



艺大生擅自闯进我的房间,按下了CD播放器的停止钮。



「会吵到邻居。」她说。



「只是音乐类型的差异吧?」我开玩笑地说:「那么,你拿要换的CD来了吗?」艺大生环顾房间内,然后问说:



「她呢?」



「出去了,刚刚才走。」



「下这么大雨还出去?」



「是啊。她受够我了。」



「是喔,真是遗憾。」



艺大生拿出香烟点火,也递给我一根。我接过来叼着,请她帮我点着。这种香烟焦油含量高得和进藤抽的牌子差不多,害我差点咳起来。她的肺肯定早就全黑了。



「烟灰缸在哪?」她问。



「用空罐。」我指了指桌上。



她抽完第一根,立刻又点着了下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