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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她的复仇(2 / 2)


我心想,艺大生肯定是有话想说才找上门来,抱怨噪音只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记得以前她说过,就只有真心想到的念头,才会让她觉得化为言语好比登天一样难。



相信她现在正拚命思索,为的是告诉我一件很重要的事。



抽完第三根烟时,她终于开口了。



「如果我是你的良师益友,应该会叫你:『马上去追那个女生。』还说什么:『不然你一辈子都会后悔。』但我是个狡猾的女人,所以不说这些话。」



「为什么?」



「谁知道是为什么呢?」



然后她毫无脉络可言地,混着吐出的烟说:「冬天都快到了。」



「跟你说喔,我是南方出生的。那边就算下雪,也很少会留到隔天。所以第一次在这个市镇迎来冬天时,我就吓了一大跳。一旦开始积雪,不就要一直到春天才看得到地面吗?而且我心中对雪的印象,就是觉得雪花轻飘飘的,很松软、纯白,所以知道堆积的雪重得让人想到就烦、结冰的步道走起来磨人神经,被汽车排气管喷过的雪会变得像火山熔岩一样,这些都让我有那么一点失望。」



我并不觉得她是没头没脑乱讲话。



相信这一定是笨拙的她使尽全力的表达。



「可是,深夜下了很多雪,到了隔天早上被除雪车的振动摇醒,打开灰蒙蒙的窗户俯瞰住宅区时看到的那种光景,不管什么时候看去都还是觉得好棒。有种整个世界都被刷成纯白的感觉。相反地,晚上从外面回来,一边发抖,一边喝一杯放满糖的热腾腾咖啡,像这样的感觉也很棒呢。」



她说到这里就停了。



「……我只能说到这里。如果你还是要去找那个死神,我不会阻止你。」



「好的,谢谢你。」



「真是的,你也好,进藤同学也好,为什么每个男人一旦跟我要好,就会马上跑掉呢?」



「你的魅力只有开始意识死亡的人才会懂啊。」



「你这么说我也不怎么高兴啊。」她的笑容看来五味杂陈,又说:「吶,我一直想问你。你连我的手都不肯牵,是单纯对我没兴趣?还是在对过世的进藤同学尽一份礼仪?」



「这很难说啊,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也许是我从一开始就死了心,觉得自己赢不了他。」,



「……谢谢你给我这么令人开心的回答,我有那么一点觉得得到救赎了。」



说完她就伸出左手。之所以不伸右手,多半是顾虑到我的伤势。



「都最后一次了,至少可以跟我握个手吧?」



「好啊,我很乐意。」



我也伸出了左手。



「再见了,呃……」



「三枝。」她握住我的手说:「三枝杲。这是我第一次正式报上姓名吧?汤上瑞穗同学。我好喜欢我们之前那种不负责任的关系。」



「这些日子承蒙你照顾了,三枝同学。跟你的关系让我觉得很自在。」



她很干脆地放开手。我也不眷恋,转身背向她。



我扣上外套的钮扣,绑紧靴子的鞋带,带上雨伞打开了门。



「你走了,我会很寂寞的。」



我听到三枝同学在背后如此喃喃说道。



去任何少女可能会去的地方找一遍,这应该是这种时候最典型的手法了。但我不需要这样做,我知道她会去什么地方,因为我手上留下了好几条线索。



我照想到的顺序列出来。



第一条线索,是在为了搭列车而买车票时发现的。我的钱包有被人动过的迹象,因为卡片的排列方式变了,不用想也知道是少女动的。



起初我心想,她多半是想拿走度过剩下的时间所需的钱。但重新检查后,就发现现金连一圆都没少,金融卡与信用卡也都原封不动。我评估各式各样的可能性,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她在从我的所有物中寻找「一样东西」,所以才会检查可能找到这样东西的钱包。



第二条线索,是少女离开时所说的「对不起」。对杀了自己的人说出「对不起」,到底是针对什么事情道歉呢?至于说出这句话之前所说的「谢谢你」,她则好好地解释了一番:「我像这样伤痕累累的,你却说这样的我『很美』。虽然我不知道你有几分真心……但我还是,非常开心。」



但她并未对「对不起」这句话做出解释。看样子并不是因为认为不需要解释,毕竟我现在就弄得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她有苦衷,不方便解释,但她又希望在最后关头,至少要把心意传达给我知道。我想她会只说一句「对不起」,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第三条线索,要回溯到四天前。少女冲澡的时候,我想继续写「寄不出的信」给雾子,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一看,发现先前写到一半的信纸不翼而飞。当时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那封信被她看过这件事肯定错不了,但为什么她不把信放回原位呢?



我的房间俭朴得足以让整理的概念没有立足之地,基本上是不可能弄丢东西。但自从那次以后,我再也不曾看到那张信纸。如果不是少女要找我碴,把信纸藏在CD盒或书本里,又或者是丢进垃圾桶,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



就是她到现在仍带着那封信。



想到这里,我重新回顾我认识少女之后的这些日子。



这是个简单的谜题。



我的记忆被扭曲了。



为什么少女会讨厌「秋月」这个姓氏?



为什么她所说的「同学」当中会掺杂高中生与大学生?



追根究柢,为什么她被我开车撞到的那天,会连伞也不撑,就一个人走在那种人迹罕至的地方呢?



为什么我之前都没注意到这么简单的事情?



至少我想线索当中的几项,无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是由少女亲手留下的。如果她有这个意思,明明就可以遮掩过去,但她就是特意留下翻找过钱包的迹象,临走时留下一句「对不起」。她留给我最后一条通往真相的线,并未剪断。



要不是那个时候三枝同学敲了门,我多半连这都不知道,就已经用剪刀插进喉咙了。我得感谢她。仔细想想,一直到最后关头,我都在靠三枝同学帮忙。可是,我对道别的方式并不后悔。那种平淡如水的结尾,想必才和我们最为相配。



由于没有车可用,到我抵达目的地为止,一共搭了一班列车、三班公交车。第三班公车在路上陷入塞车车阵,似乎是下雨引发了车祸,看得到消防车与警车逆向行驶在对向的车道上,越开越远。我告诉司机我在赶时间,当场付了车资,下了公交车,然后就沿着塞得动弹不得的成排汽车一直往前走。



下了平缓的坡道后,前方几百公尺都积了水,最深的地方水深及膝。水积得这么深‘即使穿的是长靴也派不上用场。雨水流进我绑紧鞋带的靴子里,淋湿的衣服夺走体温,冰冷与气压让手指的伤开始隐隐作痛。风横扫而来,雨伞的作用变得微乎其微。没过多久,突然刮起一阵强风,我不及细想,握住伞柄的手一用力,就有几根伞骨弯折。我将再也发挥不了作用的雨伞往路旁一扔,在大得令人睁不开眼睛的雨中行走。



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才总算穿出积水地区。多辆警车与消防车,围着一辆翻倒的中型卡车及一辆大型箱型车。旋转的警示灯照亮了雨点与淋湿的路面,将四周照得一片通红。塞车车阵后方传来喇叭声。我刚弯过转角,就差点被一个用单手撑伞骑车的高中男生撞到。对方千钧一发之际注意到我而紧急煞车,导致轮胎打滑而摔倒。我问了他一声要不要紧,但他不理我,就骑车离开了。



我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又开始往前走。



我明确地知道再走多久,就能抵达少女所在的地方。



因为这里是我出生的故乡。



公园附近都积了水,被从云朵缝隙间射下的朝阳照得闪闪发光。公园里唯二张小小的木制长椅,看起来就像漂在水上一样。



少女就坐在这张长椅上。她当然全身湿透,制服上穿的是我借她的深蓝色尼龙夹克。椅背上还挂着一把伞骨弯折的伞。



我在积水中踏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从她背后靠近,用双手遮住她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我说。



「……请不要做这种幼稚的事。」



少女抓住我的双手,直接拉到她的心窝位置。我被拉得往前跌,变成从背后拥抱她的姿势。



少女几秒钟后放开了我的手,但我对这个姿势很中意,所以决定维持不变。



「忍不住会回想起来啊。」我说:「造成车祸的那天,我就坐在你现在坐着的这张长椅上,一整天淋着雨。我跟人约好了在这里碰头……不对,说约好了不太对,因为我只是单方面地等雾子来。」



「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少女只是装蒜,所以继续说下去。



「国小六年级时,因为爸爸工作上的关系,我从之前念的小学转走。最后一天上学的日子,当我正准备一个人回家时,有个女生来找寂寞的我说话,她就是日隅雾子。我们之前几乎从没说过话,然而即将道别时,她提议要跟我当笔友。我心想,她并不在乎对象是谁,只是想试着和远方的朋友写信联络罢了。我也只是不好拒绝才答应,坦白说起初并不怎么起劲……可是,在信件往返的过程中,我们被迫注意到彼此的想法一致到了可怕的地步。我们不管聊什么,意见都会吻合。就连一些原以为说了也不会有任何人了解的感觉,她也能以完全符合我原意的方式理解。没过多久,这开始得不怎么起劲的信件往返,已经成了我的人生意义。」



少女的身体很冰冷。因为她在大雨中静静坐着不动好几个小时,就只为了等我。她的脸色苍白,呼吸微微颤抖。



「我们开始当笔友后过了五年的某一天,雾子在信上写了:『我想直接跟你见面说话。』我好高兴,她想更了解我,而且也希望我更了解她。光是这个事实本身,就让我高兴得不能自已。」



「……可是,你没去见她,」少女说:「不是吗?」



「你说得没错。我不能和雾子见面。虽然我记不得正确的时期,但我上了高中后不久,就开始在信里撒谎,而且不是只有一、两个谎言。当时我的生活实在太悲惨,也太乏善可陈了。我不想老实写在信上让雾子失望,也不想让她同情我。所以,我假装自己始终过着健全又充实的生活。我觉得若不这样做,这段笔友关系应该会更快结束。」我解释到此,自问事情真的是这样吗?就算在信上写着自己在待不习惯的国中里所过的孤独生活,有可能导致信件往返就此中断吗?



如今我已经不知道答案了。



「可是,我这拚命的努力却适得其反。难得全世界最值得信任的女生对我说:『我想直接跟你见面说话。』但要是我答应了,先前所说的谎言都将付诸流水。一旦知道卸下所有矫饰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雾子多半就会讨厌我。光是知道我已经在信上撒谎了好几年,她应该就会轻蔑我。我只好忍痛放弃和雾子见面,也不再回信。因为我不知道该写什么才好,我和雾子的关系就这么结束了……只是话说回来,维持了整整五年的习惯又很难戒掉,后来我还是很不干脆地,继续写着一封又一封根本不打算寄出去的信来安慰自己。这些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的信,渐渐地越积越多。」



我松开圈住少女的手臂,从长椅后头绕过去,在她身旁坐下。



少女从书包里拿出了某样东西递给我。



「还给你。」



是我写给雾子的「寄不出的信」。



果然是少女拿走的。



「从你刚刚的说法听来,」她说:「车祸发生的当天,你坐在这张长椅上等待雾子同学,这个说法实在不成立。」



「因为我朋友死了,这就是契机。他是我从高中时就认识的朋友,是个知心的朋友,我连持续对笔友撒谎,因为事迹即将败露而不再回信的这些事,都告诉了他。这样的他,在死前一个月左右,对我说:『你应该去见日隅雾子。』还说这对我的人生一定会带来令人喜悦的影响。他几乎从不曾像这样催促我去做一件事。」



没错,进藤一直很讨厌给别人建议,或是听别人诉说烦恼。对于别人给他建议,或是找人听他诉说烦恼,也一样讨厌。他就是厌恶这种只要是出于善意,无论多么欠缺思虑与分寸,都能得到善意眼光看待的风潮。这是一种伴随着莫大责任的行为,除非有把握能确实处理问题,否则就不应该对别人的人生提出意见,这就是进藤的想法。而他之所以会对我提出象样的建议,多半就是他内心有着很强的意念吧。



「所以,我才会想在事隔五年之后再次寄信看看。我在信上写说如果她还愿意原谅我,就请她来一趟我们两人以前念的小学旁边的公园,并寄了出去。」



我想跷起脚而提起一只脚,就在积水上碰出了涟漪,脚下的蓝天随着波纹摇曳。萧瑟的树枝与彷佛放弃一切而清爽高透的天空,让人感受到冬天的脚步已经逼近。



「我等了一整天,但雾子并没有来到这座公圜。这也怪不得她,毕竟我对她后来接连又寄出的好几封信都视若无睹。一旦要好的朋友死了而变得寂寞,就说『我想跟你道歉』,未免想得太美好了。相信她已经不再需要我了。这么一想,就觉得满腔忧郁不知道怎么排遣。所以,我忍不住借酒浇愁。从公园回家的路上,我找一间最近的店买了威士忌来喝,然后又开始开车。最后,就开车撞到你了。」



我从口袋拿出香烟与打火机。轻油打火机顺利点着了火,但淋湿的香烟滋味却极为苦涩。



「原来如此,事情原委我大概明白了。」少女说。



「我要说的话就到这里,接下来换你说了。」



少女的手放到两膝卜,以沉重的表情看着油漆已剥落的溜滑梯。



「……吶,瑞穗同学。」她唤了我的名字。「你知道车祸发生的那一天,雾子同学为什么没有来这座公园吗?」



「我就是来问这个问题。」我回答。



「照我看来,」少女先打了预防针之后才说下去:「雾子同学,应该有想过要去约好见面的地方赴约。但是,她要下这个决心,得花上相当多的时间。这次是轮到她有着不能去见你的理由,说穿了就是『没脸见你』。但另一方面,知道了这个五年来音讯全无、以为早就忘了她的对象,竟然还渴望见到自己,想必她是非常开心。雾子同学将这两者放在天枰上,苦思到了最后,终于决心去见瑞穗同学。」



她看似尽可能把事情讲得单调,彷佛在避免情绪的起伏。



「可是,她的决心下得太晚了一点。当她连制服也没换就冲出家门,已经是约定当天的晚上七点多。而且当天下起了大雨,公交车和电车都瘫痪了。结果等她抵达目的地,已经过了十二点,公园里当然一个人也没有。她坐在长椅上,淋着冰冷的雨,为自己的愚昧叹息。她这才总算懂得自己有多么渴望与瑞穗同学重逢。为什么自己老是做错事?为什么老是顾虑无谓的环节,反而疏忽了最关键的一点?雾子同学在茫然自失的状态下,踩着沉重的步伐,走来时的路回去。」



后来雾子有什么下场,最清楚的人就是我。



她和我,以可想见范围内最糟糕的方式重逢了。



而且彼此都未认出对方。



「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说:「『没脸见我』是怎么回事?」



「……这个地方不适合解释这件事。」



雾子的手在膝盖匕一撑,显得很费力地站起来。



我也跟着起身。



「我们先回公寓一趟吧。冲个热水澡、换上干的衣服、吃些好吃的东西,好好睡上一觉,然后再去那个适合讲出真相的地方吧。」



「好。」



回程的路上,我和雾子几乎一句话也没说。



我牵起她冰冷的手,配合她的步调慢慢行走。



明明应该有一大堆话想说,但实际重逢后,却又觉得根本不需要言语。互相了解一切的沉默纯粹令人觉得自在,不想用无谓的话语让这段时间加速了。



我们并肩躺在公寓里狭窄的床上睡了几个小时后,搭上从车站发车的接驳巴士,等到我们抵达「适合的地方」,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那里是个山上的小游乐园。我们买了门票,通过有一只穿着夹克的兔子人偶的入口后,眼前就是一整片褪色的幻想世界光景。这里有贩卖部与售票处,以及旋转木马和旋转秋千等游乐设施,后头还有大摩天轮、海盗船与云霄飞车。到处都可以听见游乐设施的运作声中夹杂着女性的尖叫声,圔内的喇叭发出极尽欢乐的爵士大乐队音乐,游乐设施旁边则可以听见复古的一人乐团的音色。明明前一天才下过那么大的雨,园内却有大批的游客,全家福与情侣档大概各占一半。



雾子怀念地看着这些景象,牵着我的手。



我再度以怀念的心情,走在这理应从不曾来过的游乐园当中。



相信我以前应该有来过这里。



我有这种感觉。



她在摩天轮前停下了脚步。



我们用自动贩卖机买好所需分量的票券,搭乘进摩天轮的车厢中。



低头俯瞰园内,就看到黑暗中一道闪亮的光芒消失。我想应该是喷水池旁的路灯。以此为发端,明明还没到关门时间,四周的灯光开始二消失。



游乐园渐渐消逝。相对地,我脑中某种失落的事物急速回复。



我心想,魔法快要解开了。



车祸的「延后」被解除,随着雾子的死亡来临,她至今「延后」的所有事物,都将恢复原有的面貌。



所有的灯光几乎都消失了。直到刚才还那么热闹的游乐园,如今已然化为一片漆黑的大海。



就在车厢到达顶点时,我的记忆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