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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明智的选择(2 / 2)


我之所以喜欢这些娱乐,是因为起初怀抱着一种期待,期待这些东西也许能够弥补我心中无边无际的空虚。这些年来我强忍睡意、忍受无聊,就像吞下苦药似地鉴赏无数部作品。但到头来透过这些努力所得到的,也就只有与自己心中空虚的广度与深度有关的知识而已。



先前我一直以为人心中的空虚,指的是一种并未以该有的东西来填满的空间。但是最近,我的这种认知改变了。空虚是一种不管丢进多少东西,都会立刻消灭的空间。一种甚至不能用零来称呼,而是一种绝对的无。我开始认为自己心中有着这样的无,想弥补也无济于事。除了在这空虚的外围筑起高墙,极力不去碰触之外,别无方法。



自从察觉这件事以来,我的兴趣就从「填洞」转移到了「筑墙」方面。比起内省性的作品,我开始更加偏爱单纯追求美感与快感的作品。虽然我也不是能够由衷欣赏美感与快感,但总比被迫面对内心的空虚要好。



不过,处在这种说不定再过几天就会死的状态下,我实在没有心情去筑墙。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像小孩子玩新玩具一样,更朴拙地乐在其中呢?我提早吃了午餐,寻求能让心灵雀跃的事物而在闹区中闲逛,马路对面人行道上的一群大学生映入眼帘,这些人我很眼熟,是系上的同学。



我数了数,大概有七成以上的同学都在这里。我针对这到底是什么集会思索了一会儿,得出的结论是,多半是为了毕业专题研究的期中报告过关而开的庆功宴。已经来到了这样的时期啦。



每个人都一脸像是达成了目标而神清气爽地相视而笑,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说不定他们早就忘了我的长相。我停下脚步时,他们的时间仍然一步步地往前进;我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时,他们每天都在累积各式各样的经验而成长。



面临如此决定性、令人意识到孤独的光景,我却不怎么有受伤的感觉,这大概就是我最本质的问题所在了。我从以前就是这样,如果这种时候,我能和正常人一样觉得受伤,相信人生应该已经变得比现在更丰足一些了。



比方说,高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对一个女生有点意思。这个女生算是比较沉默寡言,喜欢拍照。她总是在口袋里放了一台复古的玩具相机,专挑别人无法理解且毫无脉络的时机点按下快门。她似乎拥有一台耐用的单眼相机,但她说:「这种相机像是在威吓别人,我不喜欢。」所以不怎么爱用。



她不时会挑我当拍摄对象。我问她理由,得到的答案是:「因为你是个跟低彩度照片很搭的拍摄对象。」



「我听不懂,不过听起来不是在夸我。」我说。



「嗯,不是在夸你。」她点点头又说:「可是,拍你让我很开心。就像在拍不爱理人的猫。」



随着夏天结束,摄影比赛将近,她就带着我在街上到处走。我们大部分去的地方,都是些长满杂草的公圜、宽广的伐木场遗址、一天开过的列车不到十班的无人车站、有着成排废弃公交车的废车保管场之类萧瑟的场所。她让我坐在这些地方,一次又一次地按下快门。



起初我对于让自己的身影半永久留存下来这回事,还觉得很难为情,但自从知道她只是以艺术的观点来看待照片之后,就不再有所抗拒。只是该怎么说呢?看着她将拍到我身影的照片珍而重之地归档,老实说我多少心动了。每当拍到好照片,她就会对我露出在教室里不会展露出来的孩子气表情。一想到只有我知道她有这样的表情,就觉得满心自豪。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六,我听说她拍的照片在比赛中得奖,特地跑了一趟展示这张照片的会场。看到拍到我的照片被展示在艺廊里,我想下次见到那个女生,至少要请她吃顿饭。



巧的是就在我回家路上去的一间杂货店里,我看到了她她身旁有个男生,是个打扮时髦、头发染成咖啡色的大学生。



她强硬要求和这个男生勾着手,男方则一脸拿她没辙的样子接受。她露出一种我不曾看过的表情。我佩服地心想,原来如此,原来她有这种表情啊。



我看着他们两人躲在不醒目的地方接吻,然后离开了这间店。



比赛结束,后来她不再找我说话。而我也不是那么喜欢在不透过相机这个媒介的情形下和她说话,所以也不会想主动找她说话。我和她之间这段有点另类的关系,就这么结束了。



当时我也几乎完全没有受伤的感觉。我本来以为只是自觉不够,要等到之后才会觉得痛,然而这种情形也并未发生。这和所谓「提得起、放得下」又不太一样。惊人的是,我看着她身边的男生,丝毫没有感觉到嫉妒或羡慕之类的情绪,甚至觉得麻烦。相信我应该是从一开始,就并未真心想将她占为己有。



或许别人会说这是一种「酸葡萄心理」,说我只是因为什么都得不到,才假装什么都不想要。如果真是这样,不知道该有多好?我只盼望真的只是我没自觉,其实欲望仍在内心深处滚烫冒泡,随时都会喷出火来。但无论我怎么在心中搜寻,却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只有飘着霉味的灰色空间无穷无尽地延续下去。



到头来,我就是一个没办法去追求任何事物的人。早在我未留任何印象的从前,就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说不定我从一开始就未具备这样的机能。唯一的例外就是我与雾子的关系,但如今这段关系也已断得干干净净,再也无法在自己身上找出任何用处。



我该拿这身皮囊怎么办?



我走进巷子,走下一处又窄又陡的楼梯。以前进藤和我成天泡在这间电玩游乐中心里。从褪色的招牌不难想象,这里只有老旧得从我出生前就在用的机台,很难说这家店适合年轻人。到处贴着胶带的兑币机、满是煤灰的烟灰缸、晒黄的海报、四处磨损的机台上粗糙的画面与廉价的电子声响。这种应该早就完成使命,却被予以延命治疗而排列在这里的光景,让我联想到宽广的病房,不,说是太平间也许比较接近。



「我想我之所以喜欢来这种无聊的地方,」进藤曾说:「是因为这里没有一样东西会催促我。」



我也是为了同一个理由,非常中意这家电玩游乐中心。



我有几个月没来这家店了。站到自动门前,但不管等了几秒,门就是不开。



一旁的墙上贴着一张纸。



「本店将于九月三十日结束营业,由衷感谢各位顾客多年来的支持与爱护。(另,九月三十日的打烊时间为晚上九点〕」



我在楼梯上坐下来,点了一根烟。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把烟灰缸里的烟灰倒在这里,四周散落着几百根被踩扁的烟蒂。只剩咖啡色滤嘴的烟蒂,就像因淋雨而生锈的弹壳一样。



这么一来我真的再也找不到地方去了。我走出闹区,随便找一座公园进去,找到一张没有靠背的木制长椅后,拍拍上头积的落叶,也不管旁人的眼光,当场就躺了下去。



天空罩着一层厚重的云,火红的枫叶缓缓飘落,我用左手抓住了枫叶。



将落叶放到胸口,闭上眼睛倾听公园内的声音。寒冷的风声、新的落叶飘到旧枯叶堆上发出的声音、鸟叫声、用手套接住软式棒球的声音。



一阵格外强劲的风吹过,好几片红色或黄色的落叶落到我身上。我心想,我一步也不想再走了,干脆就这么被落叶埋住也不错。



这就是我的人生。一段从不追求、从不曾让灵魂燃烧,而是任它闷烧、腐朽的人生。但目前的情形还不容我说这是一场悲剧。



我买完东西回到公寓后的时间,比少女指定的时间要早了一些。我背着二十公斤以上的携行袋走了将近一小时,所以全身是汗。少女看到我放到客厅地上的这个袋子,拿下从枕边的CD播放器延伸出来的耳机,问我说:「这是什么?」



「是电子琴。」我一边擦汗一边回答:「因为我想到待在房间里也很无聊。」



「我可不弹,我已经不练琴了。」



「这样啊。那我白买了。」我耸耸肩说:「你后来有吃什么东西吗?」



「我没吃东西。」



「最好还是吃点东西,我马上准备。」



我到厨房,把昨天少女喂我吃的那种罐头鸡汁面加热。本来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少女,这时交互看着递到眼前的汤匙和我,挣扎了五秒后,才难为情地张开口。看她昨天那么熟练,我还以为她对这种事完全不会抗拒,但看来当她处在受人看护的立场,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将汤匙送到她嘴里后,她就闭上那有点薄、却看似很柔嫩的嘴唇。



「我跟你说,我才不弹琴,」少女吞下第一口后说:「而且我身体不舒服。」



「我知道。你不弹琴。」



我递出第二口。



但一小时之后,少女已经坐在电子琴前。看来是听到我在一旁试着各式各样的音色,让她再也按捺不住。



我将电子琴放在床前,少女的手指就轻轻放到键盘上。她闭着眼睛,细细品味这种氛围一会儿后,以细腻得无以复加的指法弹了《哈农钢琴练指法》中特别重要的几首,让手指热身。她弹奏的音量隔壁房间应该也会听到,但艺大生对这类高雅音色的宽容度高得吓人,所以不成问题。



我的耳朵不算太精,但仍听得出她的左手有着致命的缺陷。正因为右手的指法如此美妙,更让缺陷明显到残酷的地步。相信她那因剌伤而麻痹的左手,感觉就像戴着皮手套一样。她自己似乎也很在意这一点,不时会忿忿地瞪着那不听使唤的左手。



「很糟糕吧?」少女说:「在受伤之前,钢琴还是我唯一的长处,现在却弄成这副德行,感觉像是换成了别人的手似的。我只演奏得出这种听的人和弹的人,都会感到不愉快的音乐。」



等到左手弹错第三次,少女停止了演奏。



「那么,要不要干脆真的换上别人的左手?」我说。



「什么意思?」



我坐到少女身旁,左手放到键盘上。



少女狐疑地看我一眼,露出「也无所谓啦」的表情,开始只用右手弹奏。



所幸她弹的是连我也知道的名曲,是肖邦的前奏曲第十五号。从第三小节开始,我也加入了演奏。虽然我已经十几年没弹琴,但电子琴的键盘比平台钢琴轻,让我的手指动得还算灵活。



「原来你会弹琴啊?」她说。



「只是学学样子,小时候学过一点。」



右手受伤的我,和左手麻痹的少女,互相弥补彼此欠缺的手。



演奏在出乎意料之外的短时间内就开始互相吻合。弹到第二十八小节而变调后,少女为了伸手来弹低音琴键,将肩膀靠了过来。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她前天在列车上靠到我身上时的情形。由于今天她没穿外套,让我更能明确感受到她的体温。



「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我问。



「我好了。」



她弹奏出来的音色与冷漠的口气形成鲜明的对比,始终与我的音色亲密交缠。我们弹弹这首、弹弹那首,转眼间三个小时就过去了。我们彼此都开始显露出疲凭,于是弹起比吉斯的《SpicksandSpecks》来让情绪冷却后,就关掉了电子琴的电源。



「弹得还高兴吗?」我问。



「是有消遣到。」少女回答。



我们徒步去附近的一间家庭餐厅,吃了晚餐。回到公寓后,调好白兰地加牛奶,边听广播边喝,这天我们两人都提早就寝。



结果这一整天,少女一次都不曾提起复仇的事。



我心想,也许她会放弃复仇。虽然她本人说得好像还要继续下去,但多半只是在逞强。她的真心应该再也不想杀任何人了。强忍恐惧杀了人之后,等着她的是令她脚软的恐惧、令她呕吐的不舒服,以及罪恶感造成的失眠,而且也可能像前天那样遭到意料之外的反击。如今她已经切身感受到复仇是多么没有意义。



相信今天对少女来说,是非常平静的一天。她戴着耳机,躺在床上,盖着毛毯,听了一整天的音乐,尽情弹了电子琴,出门外食,喝了白兰地回到床上。相信在她的整个人生当中,如此和平的一天并不多见。



我心想,但愿少女会中意这样的生活;但愿她会将复仇之类的念头忘掉,直到「延后」效力到期的那一天为止,如同今天,去追逐一些虽然渺小却是确切的幸福。像是买买衣服、听听音乐、弹弹电子琴,偶尔去娱乐设施玩玩,吃些好吃的东西。这样一来,她就不用再吓得脚软、呕吐或遭人殴打,我也或许不必再继续奉陪她杀人,而且也不必当第五个复仇对象而「遭到同样的下场」。



有没有办法引导少女走向放弃复仇之路呢?电子琴是个相当不错的点子。除此之外,她还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事情?去和隔壁的艺大生商量如何?我仰望天花板,发呆想着这些事情,白兰地的后劲就慢慢上来,让我的眼睑自然越垂越低。



睡觉的时候,脑子仍继续思考。



我忽略了一件事。



例如这几天来,我一直觉得不对劲的真正理由。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达到最高峰,是在昨天听到少女说出的那句话时。



『你说得没错,复仇没有意义。』



照理说我应该一直在等这句话。少女对复仇变得消极,对我而言应该是可喜的事。照理说应该是这样。



那么我为什么会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失望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比我想象得更快得出。多半是我不想从她口中听到丧气话,不希望她这么干脆就否定自己先前所做的种种,不希望她轻易舍弃先前那么剧烈的热忱与激情。成了愤怒化身的她,令我心生向往。



然而我听到一个声音在问,真的就只是这样吗?



我回答,就只是这样。我从少女身上感受到一种从自己体内绝对不会涌起的强烈热忱,我想要一直接触这样的热忱。



有个声音说,不对啊,这只不过是后来硬加的解释。你的失望,是发端于更单纯的理由。不要欺骗自己。



无计可施的我,听见一声叹息声。



也对,我就给你一个提示。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是这样还听不懂,大概我说什么都没用了吧。



我只说一次。



「你感觉到的『热忱』,真的只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吗?」



完毕。



我闭上眼睛,重新思索。



也不知道哪儿飘来一阵令我怀念的花香。



我感谢进藤。



我察觉到了之所以觉得不对劲的真正理由。



我在深夜弹起上身,心脏在暴动。从喉咙深处上冲的不是想吐的感觉,而是想立刻大喊出声的冲动。



我的脑子无比清醒,简直像是从十几年的沉眠中醒过来。我起身时踩到CD盒,听见破裂的声响,但现在不是在意这种小事的时候了。我在流理台倒了一杯自来水,一口气喝完,回到客厅开了灯,摇醒了把毯子盖到嘴巴高度正在熟睡的少女。



「有什么事啊?都这么晚了。」少女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枕边的时钟后,就像要躲开灯光似地盖上了毯子。



「我们去执行下一场复仇吧。」我拉走毯子说:「没有时间了,快起来准备。」少女把被拉走的毛毪又拉了回去,用双手紧紧抱住并说:「等早上再准备不就可以了吗?」



「不行,」我抢着插话:「非得现在动身不可。我觉得等到了明天,你就不再是复仇者了。我不喜欢这样。」



少女翻了个身,背对我。



「……我不懂为什么你这么热中。」她说:「我不再是复仇者,就很多方面来说,不是对你比较有利吗?」



「我本来也这么认为。可是没有行动的这两天,让我改变了想法,也许说是我注意到了自己的真心会比较正确。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我希望你当个冷酷无情的复仇者,不希望你做出什么明智的选择。」



「你说的话和以前完全相反吧。之前你明明不是说复仇没有意义吗?」



「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我早忘了。」



「而且,」少女缩起背,更加用力抱紧毯子说道:「等杀害了下一个复仇对象后,接下来就轮到你了耶?」



「嗯。可是,那又如何?」



「怎么说呢,你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想讨好我吗?」



「不,这跟『加分』无关。」



「那么,你应该是脑子有毛病了吧?」少女以撂狠话的口气又说:「我要睡了。请你也去睡,让脑袋冷静冷静。等到早上,你心情镇定下来,我们再针对这件事讨论……麻烦你关灯。」



我思索着要如何解释才能让她明白。



我在沙发上坐下,等待贴切的话语浮上心头。



「仔细想想,从你对第一个人复仇的时候,就有了预兆。」



我慎重地交织出话语。



「你杀了她时,不就脚软了,没办法走动吗?老实说,当时我就在想:『这个杀人魔怎么会这么懦弱?』……可是仔细一想,有毛病的不是你,而是我。你的反应很正常,我的反应才反常。亲眼见到人死,为什么还能那么冷静?即使没吓到脚软,至少也该有些不安得晚上睡不着觉的反应才对。」



少女什么话也没说,似乎在专心听我说话。



「对第二个人复仇结束后,我还是没产生厌恶感或罪恶感,始终好端端的。相对地,我感觉到心中涌起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来历不明的感情。相信正是这种感情,盖过了我对杀人的负面印象。等到完成对第三个人的复仇时,我已经几乎察觉出这种感情是什么了。可是,我一直到刚刚才确实有了自觉。」



少女听得不耐烦似地坐起来,不解地说: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恋爱。



「我想,我喜欢上你了。」



要让世界冻结,这句话就足够了。



空气从整个房间的所有缝隙中溜走,一种真空的寂静来临。



「……你说什么?」



漫长的沉默过后,少女总算发出声。



「我知道自己没有这种权利,也知道我是最不配有这种心情的人。我都觉得厚脸皮也该有个限度,毕竟我是夺走你生命的人。这些我都知道,但我还是要说,我似乎喜欢上你了。」



「听得莫名其妙。」少女低着头,连连摇头说:「你睡昏头了吗?」



「正好相反。我这二十二年都睡昏头,事到如今才清醒过来。实在太迟了点啊。」「从头到尾我都不懂,你为什么就非得喜欢上我不可?」



「你第一次在我眼前杀了人的时候,」我说:「看到你制服衬衫溅到对方的血,拿着行凶用的剪刀俯瞰尸体的模样,我就想:『啊啊,她好美。』……起初我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怀抱着这样的感情,可是现在我察觉到了,察觉到这是我人生中空前绝后的重大事件。仔细想想,迷恋上一个人,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经验。我这个人应该早就已经放弃许愿或祈求了,但当时我却觉得:『好想再次见证那个瞬间。』你复仇的模样,就是美得这么震慑住我。」



「你不要随口胡扯。」



少女把枕头朝我扔来,但我接住,然后放手让枕头落到地上。



「你还不就是想藉此讨好我,帮自己加分吗?我不会上当。」少女瞪着我说:「我看不顺眼,这是我最讨厌的手法。」



「我没骗你。我明白你没办法相信,毕竟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我自己。」



「我不想听。」



少女说完捣住双耳,闭上眼睛。我抓住她双手的手腕,硬拉开她的手。



我们在近距离四目相对。



少女隔了一拍后,低头撇开了视线。



「你听好了,我再说一次。」我说:「你复仇的样子很美。所以,算我求你,不要说什么复仇没有意义,不要屈就这种现成的、老生常谈的结论。至少对我来说,复仇是有意义的,美丽本身就是一件再有意义不过的事。我盼望你对越多人复仇越好,哪怕我自己包含在这些人里面,也不例外。」



我被她挥开手,还被她用力在胸口推了一把,就这么往后一倒。



我仰望天花板,心想会被拒绝也是理所当然。哪有人突然听到杀了自己的凶手说「我喜欢上你了」还可以接受的?



而且我本来没打算要说这么多,一开始我想说的就只有「我对你的复仇产生共鸣,这么做是正确的,希望你不要就此停手」而已。什么叫做「我似乎喜欢上你了」?会不会只是一个二十二年来从未好好面对过这类感情的人,面对一个小了足足五、六岁的软脚杀人魔,产生了一种类似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错乱呢?



我呼出的气,呼在少女朝我伸出来的手上。



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她的手就牢牢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起来。



我想起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形。



当时雨下得很大。



少女握住我的手不放,沉默良久,表情像是在说:「我在做什么呀?」她注视着我们牵在一起的手,似乎正在拚命思考自己无意识中做出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忽然间,她放松手指的力道,我们的手倏地分开。



「好了,你赶快准备。」少女说:「现在也许还赶得上最后一班电车。」



少女看到我哑口无言地杵在原地,露出得意的表情。



「怎么了?你不是喜欢复仇时美丽的我吗?」



「……对,没错。」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答案。



「我实在难以理解。」少女灌注了她卯足全力的嘲笑说道:「而且就算被你喜欢,我也不会高兴。」



「无所谓。你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所以不管你多么讨厌我,还是会让我留在你身边。」



「你说得没错,这非常不合我意。」



说完,少女就一脚踏在我的脚背上转动几下,不过力道并未强到会让我觉得痛,而且两只光脚丫碰在一起的感觉滑溜溜的很舒服,和某种动物对同伴表示亲昵的方式有些相像。



外面似乎已经很冷了,所以我们穿上冬季用的外套出了房间。我擅自借走一辆停在公寓屋檐下、多半是陌生邻居的脚踏车,让少女坐在载物架上,我则站起踩着踏板,在通往车站的路上飞快地骑着。握住龙头的手转眼间就冻僵,暴露在干燥冷风中的眼球在剌痛,显露在寒气中的小指伤口则一阵阵作痛。



爬上一段很长的上坡路后,就是一段衔接到车站的细窄下坡路。我让尖锐的煞车声回荡在沉睡得鸦雀无声的住宅区内,一路往下滑。似乎是我骑得太快,少女觉得有危险,便紧紧搂住我的背。我现在就只是为了这个目的,盼望这条下坡路最好永远不要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