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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争取加分(2 / 2)


她指的多半就是进藤吧。他的确有些日子眼睛会对不到焦,再不然就是始终露出令人不舒服的笑容,确实像个有毒瘾的人。不过听到她以正经的表情这么一说,就是有种奇妙的趣味在。



我忍着笑回答:「你指的是进藤吧。他死了,就在两个月前。」



「死了?」



「是自杀。多半是。他骑机车摔下悬崖死了。」



「……这样啊,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艺大生以有点破音的嗓音道歉。



「不要紧,这是开心的话题。就只是在说一个男人实现了梦想。」



「……原来如此。也是啦,说不定也有人是这样。」她以钦佩的表情说:「那么,你是因为好友死了,所以悲伤得走不出家门?」



「我很想说事情没这么单纯,」我搔了搔脸颊说:「不过说不定就是如你所说。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好可怜。」她的口气像是七岁的姊姊在安慰五岁的弟弟,然后说道:「你这一个



月来一口气痩了不少,也是因为这样吗?」



「我瘦了很多吗?」



「嗯,要说是变了个人都不为过。你头发留得太长,而且落腮胡也很夸张,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都凹陷了。」



说来也是理所当然。从我足不出户以来,除了下酒菜以外几乎什么都没吃,甚至有几天根本没碰任何固体食物。多半也是因为走路的机会变少,不经意地看到自己的脚,就发现双脚变得像是卧病在床的病患一样细痩。我许久没有和人说话,都不知道自己变得这么烟酒嗓,听起来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而且皮肤又白,就像整整一个月没吸血的吸血鬼。」



「晚点我会照照镜子。」我摸着眼窝说道。



「说不定镜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因为我是吸血鬼啰。」



「就是这么回事。」



她的表情像是在说,谢谢你顺着我的玩笑话讲下去。



「对了,你又是怎么样?为什么无法出门?」



艺大生把浇水壶放到脚边,从阳台右侧探出上半身面向我。



「这件事我保留一阵子再说。先别说这些了,我想到了一个还不错的点子。」她露出可亲的笑容。



「那太好了。」我回答。



当天晚上,我们为了实践她想到的点子,穿上我们最漂亮的衣服,走出公寓。我穿着西装外套与经过一次水洗的牛仔裤,艺大生穿着海军蓝的茧型洋装与凉鞋,眼镜也换成隐形眼镜,头发则细心地绑好。这种打扮显然不适合在夜路上徘徊。



以往我们也曾有过要买东西或去银行办事等不得不外出的机会,但是每次像这样硬被拖到外面,我心中对外界的恐惧都更加恶化。而她的论调就是认为,正因为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动外出,才会因此讨厌外出。



「我认为首先就要积极走出去,让自己学到『外面是好玩的地方』这件事。」艺大生说:「『所有不适应的情形,都是来自过去的错误学习。去除或修正这些错误的学习,就能够适应。』」



「这话是从哪里引用来的?」



「记得汉斯·艾森克好像说过类似的话。这种想法不是很美妙吗?」



「的确,比起说什么精神创伤、温暖互动啦,这种划分清楚的想法还比较有说服力。可是,讲究服装的理由是什么?又不是要穿给谁看。」



艺大生提起洋装的裙襬轻轻摆动,说道:「这样穿会让人打起精神,不是吗?虽然也就只是这样,但我认为这对现在的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于是,我们就以这种像是要去参加宴会的打扮,漫无目的地在夜晚的街上散步。最近尽管白天的残暑仍然酷热,但是到了晚上就会吹起颇有秋意的凉风。涌向路灯的昆虫减少,相对地,路灯下则散落着许多昆虫的尸体。



艺大生轻巧地避开昆虫尸体,站到路灯下。偌大的飞蛾在她头上飞来飞去。



她歪了歪头问说:



「我漂亮吗?」



或许是许久没接触到外界的空气,她的情绪才会如此高昂。她就像迎接生日的孩子一样开心嬉闹。



「很漂亮。」我回答。



我认为她真的很漂亮。我能够理解人看到这种光景会说「很美」的心情,所以我决定先回答「漂亮」再说。



「太好了。」



艺大生天真地笑逐颜开。



垂死的油蝉在柏油路上拍动翅膀。



这天我们以附近一个无人车站做为终点。这个悄悄融人住宅区的车站,到处都布满了蜘蛛网。



我在月台边缘坐下点起一根烟,看着以摇摇晃晃的步伐走在铁轨上的艺大生。铁轨旁边的栅栏上有一只很大的猫静静伫立在那,彷佛在监视我们。



我们夜间散步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以后每逢周三夜晚,我们就会盛装打扮出门。渐渐地,我们恢复到只要是太阳下山的时间,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敢出门。她的点子乍看之下有点奇怪,但看来意外地有效。



我似乎不知不觉间打起了瞌睡。手机的来电铃声让我醒了过来,赶紧整理一下混乱



的脑袋。我和艺大生喝酒,一如往常地去夜间散步,回来冲了个澡,到这里我还记得。我大概是冲完澡后就不小心睡着了吧。



时钟指着晚上十一点。我拿起手机打开,是从公共电话打来的,肯定是我开车撞到的少女打来的电话。



「所以你终于肯不撕碎最后那张纸,好好留下来啦?」



我朝通话孔这么说。沉默持续了十秒钟左右,但这想必是她表现矜持的方法。她就是极力不想表现出欲依靠我的样子。



「既然你会打这个号码,也就是有事情想要我做吧?」我问。



这时少女终于开口:



『我就给你加分的机会吧……你到昨天那个公车站牌来。』



「了解。」我立刻答应:「我现在就过去,还有别的事吗?」



『我没有时间说明,你先过来再说。』



我抓起单领骑士皮夹克与钱包,连门也不锁就走出了公寓。一路上大约有十个红绿灯,但每一个都是我一接近就变成绿灯,让我远比预料中更早抵达目的地。



在完成了一整天职责的公车站牌旁,一名身穿制服的少女将下巴埋进胭脂色的围巾



里,喝着罐装奶茶仰望夜空。我也跟着朝天空一看,看到一轮大大的明月从云层间露出脸来。月亮上清晰的影子,看起来不太像是梼药的月兔,比较像是老年人年轻时日晒过多而产生的斑点。



「久等了。」



我从驾驶座走出来,绕到另一边打开副驾驶座的门。但少女不理会我,特意坐进后座,把书包一扔,佣懒地关上车门。



「我该去哪里?」我问。



「你住的地方。」少女一边脱掉制服外套、松开领结,一边回答我:「我想暂时在你那里过夜。」



「这不成问题。只是,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打了我爸爸,所以无法在家里待下去了。」



「你们吵架了吗?」



「不是,是我单方面打他,你看看这个。」



少女边说边卷起了衬衫袖子。



她纤细的手臂上,有着许多细小的黑色瘀伤。如果这是烫伤造成,从伤痕的状况来



看,应该至少过了一年。八处黑点排列得非常整齐,看得出来是人为造成的伤痕。



说到这个,车祸之后,少女为了跟我解释而将手掌上伤痕的「延后」解除,还说:「如果你不相信,要不要再让你看一看别的例子?」随后就卷起袖子。当时她露出的手臂上应该还没有这些伤痕,至少在那个时间点上,她仍维持将手上的烫伤「延后」的状态。而从她和我分开到重逢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某件事情使她解除了「延后」。



「这是以前我爸爸用香烟在我身上烫出来的伤痕,」她解释道:「背上也有。你要看吗?」



「不,用不着。」我挥挥手表示不用。「所以……你为了报复,打了你爸爸后就离家出走了吗?」



「是啊。我用束线带绑住他的双手,再用铁锤敲了五十下左右。」



少女若无其事地说道。



「铁锤?」我复诵了一次。



「就是这个。」



少女从书包拿出双头铁锤,是国小美劳课时用来敲钉子的那种小铁锤。这把铁锤似乎很旧,锤头生了锈,握柄也泛黑了。



少女看到我动摇,得意地露出微笑。



讽剌的是,这是少女第一次露出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笑容。



就像是恢复了少女部分的本性。



「报仇这种事情真棒,感觉很畅快。好了,接下来该对谁报仇呢?反正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对了对了,你当然也要帮忙,杀人凶手先生。」



少女说完便在后座躺下,开始发出小小的鼾声,想必她的疲劳已经达到了极限。她肯定是对父亲复仇后,什么东西都没拿就跑出来了。



我放慢车速,小心开车,以免弄醒少女。



我想到她之所以特意解除烫伤疤痕的「延后」,多半是为了赋予复仇一个正当的理由。少女不再对她父亲施加的暴力视若无睹,开始接受她「取消」的伤痕与造成伤痕的原因,并换来了复仇的权利。「接下来该对谁报仇呢?」她是这么说的。既然她有选择的余地,也就表示她要复仇的对象至少有两个以上。



我心想,她度过的人生可真艰辛啊。



抵达公寓后,我先打开门,再回到车上,把少女抱到房里。脱掉她的乐福鞋与袜子,让她躺到床上,帮她盖上毯子后,少女就含糊地唔了几声,将毛毯拉到嘴边。



然后,我听见了两、三次吸鼻子的声音。



看来她在哭。



我心想,她一下子笑一下子哭,还真是忙啊。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悲伤?是为了自己来日无多而叹息?还是后悔伤害了父亲?或是想起了遭受虐待的过去吗?可能性多到猜不完。



又或者,说不定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哭泣的理由。相信现在有各式各样的情感在她心中翻腾,明明应该开心却觉得寂宽,明明应该伤心过却觉得高兴。



我躺到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发呆,等待早晨的来临。当她下次醒来时,我该说什么、又该做什么呢?我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事情。



于是,复仇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