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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 不想被瞧见挥手时的身影(1 / 2)



1



星期一早上发生的事之中,对我来说具有重要涵义的有两件。



第一点是堀不在教室里。



也许是因为感冒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不想来上学,但我觉得她的缺席跟真边有关。



昨天堀和真边两人单独见面。听真边说,那个沉默寡言的堀说了很多话。真边常常会毫无自觉地伤害到别人,过度相信正确事物的正确性。如果堀因此受伤,那并不是一件好事。



第二点是真边在教室里。



昨天晚上她应该爬上了阶梯,与魔女见面,离开这座岛,去和大地的家人见面——真边的这项计划恐怕从第一步就失败了。



假如真边由宇真的无声无息地从这座岛上消失就好了,那会是最好的结果。我可以找回宛如窗边的观叶植物般安静平稳的生活,就只要边进行光合作用,边等待浇水的时刻。但事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我还得暂时承受一些辛苦。



堀不在教室里、真边在教室里,除了这两件事之外,其他都无所谓。做了令人怀念的梦也好,因为稍微感冒而脑袋有点昏沉也好,或是真正的涂鸦犯身分揭晓也好。



这些全都不重要。



*



「为什么要自首呢?」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问。



「不是自首,是被人发现了。」



我倚靠在屋顶的栏杆上,拆开鲔鱼三明治的包装。这鲔鱼三明治是我从学校餐厅买来当午餐的,外观看起来不太可口。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将番茄汁的吸管凑到嘴边,微微朝我瞥了一眼。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被发现吧。」



「为什么这么说?」



「从第一次就显而易见了啦。你故意挑了一个绝对会被怀疑的时间点。」



「凑巧啦。我只是什么也没考虑。」



「那个涂鸦有什么含意呢?」



「没什么意义,就跟在半夜里奋力殴打抱枕是一样道理,偶尔会想要发泄一下情绪嘛。」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哼笑一声。



「你可以再诚实点回答我吧?我可是差点就被当成犯人了喔?」



我对这件事深感抱歉。



「可是我觉得我已经尽可能老实地回答你了。」



「你对老师也缄口不提动机吧?」



「一直都待在屋顶上的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呢?」



「猫很擅长隐身于各种地方。」



「你听谁说的?」



我本以为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一定会找话随便蒙混过去,可是他却老实地回答我。



「真边由宇。」



「她来过这里?」



「在第二节课结束后的休息时间。」



「为什么?」



「不知道啦。看来我们似乎被当成哥儿们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你们说了什么?」



「她来问我你为什么要涂鸦。我回答她我不可能知道,就这样啰。」



「是喔。」



我终于咬了一口鲔鱼三明治。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把雪球饼干丢进嘴里,那看起来似乎跟番茄汁的味道不太搭,不过每个人各有所好。



「那你为什么要涂鸦呢?」



「你意外地很缠人呢。」



「看推理小说的时候,我最在意的就是动机,犯罪动机最具影响力。只要动机能够让人接受,犯人或密室,甚至诡计都只要跑跑龙套就行了。」



「动机啊。」我叹了口气。



有些事无法具体说明,就像云的形状、初恋的理由、微碳酸饮料喝起来的感觉。但是我确实给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添了麻烦,所以我尽可能回答他。  「说得夸张一点的话,是因为我想要保护手枪星。」



「手枪星?」



「嗯。」



「它位在距离地球很远的地方,实际上是颗非常巨大的星星。」



「对啊,比太阳还要大。」



「手枪星上存在着什么危机?」



「手枪星必须一直高挂在遥远的天边,不可以被丢进阶梯下的垃圾桶里。」



「你画涂鸦就能保护得了手枪星吗?」



「谁知道呢,我也不确定。」



真的不知道。



即使如此我仍不能袖手旁观。过度的悲观主义者等同于过度的乐观主义者,既然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我决定把我认为最具有价值的结局当作目标。从我与真边由宇重逢的那天早上起,我就如此决定了。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把脸转向我。就像真正的猫,用毫不动摇的眼神观察我。



「我似乎隐约明白你的目的了。」



我并不想听他的推理,不管他猜对或猜错都无所谓。



「这次害你无端卷进这滩浑水,我必须好好向你道歉。」



对不起。



关于这次的事,我必须跟许多人道歉。匿名老师没怎么斥责我,只是很有耐心地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责备我的人反倒是班长。佐佐冈则对我说:「你也邀我一下嘛。」



包含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在内的四个人,我想竭尽所能地郑重对他们道歉。但是郑重道歉比想像中还要难,因为我不太懂如何把感情注入言语中。



「只不过是涂鸦而已嘛。」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



「不管是谁,就算是我,偶尔也会想任性一下,在活着时给这个世界添些麻烦。单纯只是你这次的任性有些明显罢了。」



「是这样吗?」



「对啊,猫可是任性的专家喔。」



即便如此,涂鸦还是不对的行为。这跟人类只要活着,就会在无可奈何下替周围带来麻烦是不一样的。



而且我还有其他不得不道歉的事。



「对于给你添麻烦,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真的。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



就算时间可以重来一次,我肯定还是会画下涂鸦。就算我知道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可能被怀疑是犯人,我也不会改变任何行动。



「我差不多该走了。」



我从他身边站了起来。



「我会祈祷你能够一直不后悔地过下去。」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



「谢谢。」我回答。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是好人,我很喜欢他。但即使如此,无论会给他带来多少麻烦,我都有想守护的东西。



从很久以前,我就有一样绝对不能放弃的东西。



*



放学后我被真边叫住。



「有件事希望你回答我。」她说。



今天还没真正跟真边交谈过。



我摇摇头。



「抱歉,我赶时间。」



「你要去哪里?」



「去探望堀。」



「我可以跟去吗?」



「不,我一个人去比较好。」



带着真边一起去的话,问题似乎会变得更复杂。而且现在我并不太想跟她在一起。



真边看似还有话想说,却很难得地欲言又止,一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的样子。



或许就这么离去比较好,但我还是开口说:



「堀很不善于表达。」



「嗯,似乎是这样呢。」



「她不擅长的程度,是你和我都无法想像的。」



北极熊有北极熊的难处、深海鱼有深海鱼的苦衷,堀的难题也只属于她,周围的人不容置喙。



「你有什么话想托我带给她吗?」



真边无言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表示:



「我听说记住很多小知识的话,日常对话就会变得比较容易。」



她总是正确的,但这并不代表她能理解问题的本质。



这一次我转过了身,背对真边,快步走出教室。



*



与堀相遇大概是在三个月前。



也就是我来到阶梯岛的那天——与其说是来到,感觉更像是被人丢进这座岛。



印象中最初看到的景色是海。那是片未曾见过的狭小海滩,八月的太阳毫不留情地暴露在蓝天上,烤炙白色的沙。



当下,我自然无法理解为何眼前会出现一片大海,毕竟前一刻我明明还在住家附近的公园里走着。可是环顾四周,仰望天空,这里毫无疑问是片沙滩。风把海潮特有的咸湿气味送进鼻腔,波浪反覆重重拍打沙岸发出确实的声响。



我出神地眺望着地平线好一阵子,又或者我其实什么都没在看,只是感到一阵混乱。虽然心里有些不安,但就连那份不安都很模糊,未使我产生想要大喊或大哭的情绪。



一会儿过后,我总算想到该掌握自己的所在位置。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打算拿出智慧型手机,可是却发现里头什么也没有,最后只在另一边的口袋里找到一个扁扁的钱包。我身上穿的是夏天的轻松打扮,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口袋了。



虽说如此,知道钱包在身上,多少让我安心了一些。总之先回家再说,虽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只要走到车站就总会有办法吧,打定主意后我便转身想要离开。



海滩上没看到脚印,海岸被坚硬裸露的岩崖包围着,角落有道水泥砌成的阶梯,阶梯前有个女孩伫立着。那女孩的年纪跟我差不多,个子很高,眼神不太和善。



我朝她走近,带着高温的沙粒在鞋底下不稳地溃散开来。



「不好意思,我好像迷路了。」



她看起来依稀有点不高兴,另外也有种难过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她的左眼下有颗泪痣吧。



不管怎样,她看起来都不太和蔼可亲,所以我尽可能露出礼貌的微笑开口。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什么也没回答。如果她就此离开的话,我也能放弃询问,但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吧,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呢?



「我真的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完全没个头绪,正觉得束手无策。你知道这附近有车站吗?就算是公车站也行。」



女孩缓缓地启齿。



「你叫什么名字?」



那是一种尖锐得诡异又不安定的声音。



为什么问路的我反而被人问叫什么名字?搞不懂这段对话的相关性,但无可奈何下,我还是回答了。



「我叫七草。」



女孩再度陷入沉默。



我继续把想到的话说下去。



「就是七草粥的七草。虽然我觉得这是个奇怪的姓氏,但因为也不算难念,所以并没有什么不满。而且托这个姓氏的福,我从国小的时候就默记了七草有哪些。你知道吗?除了春天的七草之外,还有夏天跟秋天的七草喔,不过就我所知,冬天的七草并不存在,感觉冬天有点可怜呢。」



然后我一一列举出水芹、荠菜、鼠曲草、繁缕、宝盖草、芜菁、萝卜,感觉像在念咒语。



当我接着要背诵起夏天的七草时,女孩皱眉开口说:



「抱歉,我、不善言辞。」



原来如此。



因为不善言辞,所以不太说话,非常简单易懂。



「我明白了。拿你不擅长的事拜托你,真的很抱歉。慢慢来也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吗?」



我静静地等她开口。



不发一语地对望感觉有点尴尬,于是我便在途中加了句:「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想开口的话,只要摇摇头,我就会到别的地方去。」



她没有摇头。



而是用一种宛如树叶飘落的速度,缓缓说道: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想离开这座岛,七草……就必须找出……失去的东西。」



感觉好像童话中的一个章节——半夜玩具兵会突然动起来,森林深处里住着邪恶的魔法师和乌鸦们,而我则误入了被丢弃的人的岛。然后如果要离开这座岛就得找出失去的东西,一定就像吉吉儿与米吉儿寻找青鸟那样。



因为这番话太偏离现实,所以我认定这名少女的想像力非常丰富。在面对一脸正经地说着幽灵或外星人的同学时,有个管用的方法——



我堆起笑容回答她:「原来如此,谢谢你。」



她摇了摇头。



「这是、真的。」



至少她不善言辞这件事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她的表情满是悲戚,眼底含着泪水。



就算如此,这仍不构成使我相信她话的理由,然而——



——即使被骗,又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自己不太轻易相信别人,但相对地我很擅长放弃。只要一开始就做好被骗的准备,那我就能装出什么都相信的模样。



「我懂了。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不找出失去的东西,我就回不了家。」



试着说出口后,我吃了一惊。



这句话太过自然了。就像苹果从树上掉下来、一到冬天气温就会下降般理所当然。



但是女孩摇了摇头。



「不是你,是七草。」



又来了,莫名其妙。



「我就是七草啊。」



女孩点头同意。



「不说出名字就不行吗?」



女孩再度点头。



「为什么?」



她歪着头说:



「我不知道,不过规定是这样的。」



规定是怎么回事?果然莫名其妙。



「那是谁决定的呢?」



她什么都没有回答。



我再次微笑。



「总之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会先在周围绕一绕。」



她摇了摇头。



这反应让我感到意外。我不明白她在否定什么,就连那是否真的代表否定也不知道。



她说:



「我也、刚到这里不久。我带你去找清楚详情的人。」



然后她低下头,补了一句:「如果你方便的话。」



这就是我和堀的相遇。



堀带着我前往学校,去见了匿名老师。明明正值暑假,老师却还是待在教职员室。



在抵达学校之前,印象中我们几乎没有交谈,只有我对映入眼帘的东西,有一句没一句地发表感想。



平常的堀十分沉默寡言、在那片海岸上跟我说话对她来说有多么勉强,我没花上太多时间就理解到这些事。



我曾经问过她:



「为什么当时愿意跟我说话呢?」



她只是困窘地笑了,没有做出回答,周末收到的信里头也没有提及这件事。想必答案单纯到根本无须说出口,因为她是一个善良的人。我虽然不轻易相信他人,但还是相信堀的善良。即使被骗也无妨。



我认为真边由宇与堀的善良属于完全不同的性质。



说起来,我比较能对堀的善良产生共鸣。



我不知道昨天她们之间进行了怎样的对话——但那两个人会相互排斥是极其自然的事。尽管如此,堀还是选择去找真边谈话,就像在那片海岸与我说话一样,无论这对她而言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所以如果她受了伤,我不想就这么放着不管。



2



在离开教室一个小时之后,我终于开始前往堀居住的宿舍。



这一个小时内,我去了趟图书室,写了封信。我想既然有事想传达给不善言辞的堀,那么比起口头表达,还是用书信的方式比较好,况且女生宿舍也禁止男学生进入。



但是写这封信却让我大费心思。如果是那些没必要说出口的话,我可以轻易地一句接着一句写下——身体还好吗?最近天气变得相当地冷,早晚请留意别着凉了,保重身体。



然而一旦要提到真边的事,文字就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感觉各种单字都不合适,所以我还特地拿来字典翻查了好多次。



把好不容易写好的信放进书包、踏出校园时,太阳已经要下山了。我跨越伸长的影子,走到书店,买了一本文库本。那本小说描写的是一位热爱电影的平凡男性的日常生活。



我大概一年前读过这本小说。是一本既没有什么戏剧性发展,也无让人心神不宁的恋爱情节的小说。老实说大部分的故事我者忘光了,但是我还记得这本小说从头到尾读来都让人心情愉悦。我想既然是要带去探望人,比起悬疑或者推理小说,这种让人心情愉悦的故事更合适。



我请店员帮我把它包装在送礼用的漂亮深绿色纸袋里以后,前往堀所住的学生宿舍。我是第一次拜访她的宿舍,只知道大概的位置和宿舍名,还好最后顺利到达了。



那是一栋以砖瓦砌成,似乎会在童话故事中登场的雅致建筑。褪色后色调转为柔和的金漆门牌上写着『摇篮之家』。



我按下门旁边的门铃,立刻传来长而尖锐的铃声,不久后门打开了,一名年约三十中句的女性露出脸来。虽然嘴巴比平均大小还要大了一点,不过是个五官漂亮的女性。



「我是堀的朋友,我来探望她。」我说明自己的来意。



那名女性笑着说:「是吗?那就请进吧。」替我打开了门。我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干脆就放我入内,对此稍微感到吃惊。「我听说这里禁止男性进入。」



「凡事都有例外,像修理漏水的工人啊,圣诞老人啊,还有来探访跷课女孩的男孩子。」



这个人说话就像春哥一样,该不会这种个性的人很适合舍监这个职业?



这下我也不好说出「没关系,我放下信和书就离开」,顺从地走进了摇篮之家。



「堀不是因为生病吗?」



「是啊。」



「你知道她为什么向学校请假吗?」



「你觉得那孩子会跟我说这些吗?」



「其实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知道她是怎么跟学校通知缺席的。」



我在玄关脱下鞋子,踏上走廊,闻到了甜甜的香气,那是有别于点心和水果的香味。借此我再次认知到这里是女生宿舍。



「那孩子的房间是二〇一号房,就在二楼第一间。」



「谢谢。」



我向舍监低头致意,走上又窄又陡的楼梯。某处传来女孩子的说话声,透过墙壁听起来很微弱,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只有偶尔夹杂其中的笑声鲜明无比。



我站在挂着二〇一牌子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我望着乏味的木门发呆,这时门把默默地转动了。



从门缝中探出头来的堀发出微弱的哀号,一种近似「哈」与「嘿」融合在一起的奇妙哀号。她穿着纯朴的运动服,看起来比在学校的时候还要年幼了几分。



我对她微笑道:



「抱歉,突然跑来。这是慰问品。」



我把书店的纸袋交给她,她接下后困扰地皱起眉头。也许空手过来对她来说比较轻松。



「我有话想跟你说,方便吗?」



堀以缓慢的动作一点一点地拉开门,我穿过缝隙,走进她的房间。里头有几个玩偶、墙上装饰着两幅已经完成的拼图、窗边有棵拇指大小的仙人掌、床上的毛毯有点乱。除此之外,在这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内,没有其他称得上是特色的东西。



堀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应该是示意我坐那里吧,于是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依旧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一脸不可思议,就好像在水族馆里发现了在游泳的长颈鹿一般。



「身体怎么样?」我问。



她没有回答。



「为什么今天向学校请假了呢?」



她果然还是没有回答。



问太多问题也只会让堀感到困扰吧。我思索着别的话题,不过怎么样都找不着,明明刚刚才在图书馆里归纳好自己要说的话而已。



当我犹豫着该怎么开口时,堀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



我没能叫住她,沉默寡言的她所采取的行动往往出人意表。门关上时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停留在耳畔迟迟不散。



——这下伤脑筋了。



对不善交谈的堀而言,访客突然到来应该不是她乐见的情况。我当初还是应该只把信托付给舍监就好。但至少她允许我进到房间,还让我坐在椅子上,我也不愿就这么空手回去。



正当我这么烦恼时,门再度开启了。



堀拿着两个茶杯,将其中一个放到书桌上,轻声说:「请用。」



我坦率地笑了,回了句「谢谢」。她点点头坐到床上。



我就着茶杯杯缘啜了一口,红茶淡淡的甘甜在嘴里扩散开来。堀仿佛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把茶杯放回书桌上,再度露出微笑说:「很好喝喔。」尽可能表现出诚意。



看到她也微微地笑了,令我感到安心。



接下来终于要进入正题。



「要是我猜错的话,请别介意。你之所以向学校请假是因为真边吗?」



一如往常,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没有回应的对话就好像在黑暗中找东西。我想起真边曾经说过类似的譬喻。但我很习惯黑暗,所以不论何时手枪星几乎都不会照耀我。



「我想真边一定又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吧,也许我应该把她带来向你道歉才对,不过那是件相当困难的事,因为真边在伤害别人时往往都毫无自觉。」



至今为止发生过好几次。



真边由宇不管对谁都不温柔,言行举止中没有顾虑——又或许她本人其实有心要顾虑,但总是无法切中核心。就某方面来说,她太坚强了,所以无法设想弱者的心情。



「你如果真的很气真边,气到无法原谅她,或者讨厌她到连脸都不想见到,我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虽然我无法为你做些什么,但说出来说不定能让心情舒坦一些。而且关于她的坏话,不论多少我都说得出来,我想肯定有很多地方跟你有所共鸣。」



真的。关于真边的坏话,不管多少我都说得出来,甚至要我每个礼拜举办一场发表真边由宇坏话的会议也行。如果这么做能够稍微排解他人对真边的愤恨,总比让真边自己在人际关系中惹出纠纷来得好。



可是堀摇摇头。



我不清楚她究竟在否定什么。



我继续说:



「今天是真边来到这座岛上的第五天,我这五天内一直在试着把真边赶出这里。」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只要真边从这座岛上消失就行了,其他事我都不管。



「虽然很难,但我还是想尽可能去试。顺利的话,也许你很快就能找回平稳的生活,毕竟只要她消失在这座岛上,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堀又摇了摇头。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你向学校请假不是因为真边的关系吗?」



这一次她点头了。



然后堀以带着苦恼的嘶哑声音说:



「我是不想跟七草同学见面。」



「我?」



我有点混乱。



难道我在不知情之下伤害了堀吗?就算试着回想也完全没有头绪,真是的,这下我就没资格批评真边了。



「方便告诉我原因吗?」



堀轻轻地点头。



可是她迟迟没有打算开口,我漫无目的地盯着从她茶杯里冒出的白烟。白烟像是融化一般,消失在染上夕阳余晖的赤红空气中。



终于,堀开口了。



「因为我和真边同学谈了七草同学的事。明明并不了解实情,却擅自这么做,我想这样不太好。」



堀说的话很难懂,让我抓不太到主题。感觉就好像眼睛盯着乐谱,但其实并不认识音符代表的意义,连旋律都想像不出来,然而其中肯定存在着某种规律。



「我的事?」



「关于七草同学的心情。」



「你们其实并不太了解,却谈论起我的心情?」



「是。」



「我的心情是指?」



「像真边同学正在给你添麻烦之类的。」



「意思是,你想像着我的心情,帮我出头了?」



「是。」



「然后现在你正为这件事感到后悔?」



堀深深地点了头。



「我本来想赶快道歉的,但觉得很难为情。」



她低下头说了声对不起。



「这种事需要那么在意吗?」



她神情严肃,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我。



「我认为擅自解读别人的心情并加以谈论是很不好的行为,非常不好,那不是我该插嘴的事。」



我不禁笑了出来。



真是意外,原来堀和真边很相似。两个人都在自己的心中有着一套顽固的准则,极端厌恶超出准则的事情。差异只在于她们的准则完全不同,但态度却是共通的。



我想要告诉她不用在意也没关系,但又发觉这样做似乎不妥。堀想对什么背负罪恶感,这种事由她自己决定就好了。



「我不在意喔。既然真边没有给你添麻烦,那就没事了。」



真边很迟钝,就算她已经深深伤害到某人,这件事还是不会出现在她的想像之中。然而,一旦她得知有这么一回事,也不难想像她会露出意志消沉的模样。我想尽可能不看到真边消沉的模样。



堀微微歪着头。



「七草同学是……」



「嗯?」



「为了真边同学而来见我的吗?」



「并不是。」



完全不是这样。至今为止,我不曾有过为了真边而打算做点什么的想法。



「采集沙金进行炼制、切割岩石找出钻石等行为,全都是为了自己吧?不可能是为黄金或钻石着想才这么做的。两者是一样道理。」



我单纯是为了自己的欲望,才跟真边由宇扯上关系,其中并无关她的利益。



堀低头盯着自己手边的茶杯。



「我想是我误会了。我以为真边同学认为把七草同学牵扯进去是理所当然的事,而觉得这样不太好。」



看在旁人眼中也许确实是那样。



小学时期,每当真边引起问题而被叫到教职员室时,我总是被交代同样的一番话——不可以老是乖乖听从真边同学说的话喔,不愿意的时候就要勇敢说不。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是我自己选择跟真边走在一起的,她没有强制我,只是邀请我而已。她有邀请的权利,我也有拒绝的权利。」



她总是非常公平,因为过于理所当然地表现出公平,所以有时看起来反而好像很不公平。



「原来如此,抱歉。」



堀慢慢地将手中的茶杯送到嘴边。



我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等我把茶杯放回书桌后,堀才开口:



「七草同学为什么会跟真边同学走在一起呢?」



我在上星期五也被问过类似的问题。



那时候我没有做任何回答,因为那是个很难回答清楚的问题。



「那是非常私人的原因,我想你听了也会觉得很无趣。」



堀摇摇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告诉我。」



真要说的话,我介意。这是非常偏向感情上的事,我不觉得感情这种事能够用言语来阐述。将一百万种喜悦都用喜悦这个字眼来表达,一百万种悲伤都说成悲伤,这样有什么意义呢?堀应该最清楚语言的不完整,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那么恐惧说话。



但既然堀想知道答案,要我说也无妨,我早就习惯接受不情愿的事了。



「会跟真边来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没有人强迫我,我也没有被扣上手铐,更不是什么命运之类的因素。只是一些小小的偶然让我们相遇、曾经分开,然后现在又重逢而已。」



堀点点头。



我接着说:



「这世上有些东西没有凑成一对就没有意义。像鞋子只有一只的话就派不上用场;少了球的话手套就没有用途;只有一台无线电,就等同是在朝着无底洞叫喊。可是我和真边的关系并不是那样,没办法用简单易懂的道理来解释。」



如果我和真边刚好是左右脚的鞋子,那事情就简单多了,只要思考如何互相协调就好。但我们是不同的两个人,就算独自一人也能活得好好的,所以不得不去考虑更复杂的问题。



「这两年,我和真边各自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场所,而这段期间我没想过要见她,只要她能在远处好好地过日子就够了,我并没有想要跟真边在一起。」



相隔两地最好,远到看不见彼此的身影,远到像星星与星星之间的距离。



「堀,你听过手枪星吗?」



她摇摇头。



于是我对她说明手枪星,就像我昨天深夜里跟大地说的一样——那是一颗巨大的星星,人类在二十世纪末发现它时,手枪星是银河中最大的星星,但是因为距离地球相当遥远,所以映在我们眼中的光芒微乎其微。手枪星很不起眼,但它强烈地、高贵地绽放光辉。我很喜欢手枪星的光芒,就算这道光不曾照亮我的黑暗。



说起来这就是我对真边的所有感觉。



「我并非想要待在真边身旁,只希望她能够一直维持她原本的样子。只要像个傻瓜一样勇往直前、像道强烈光芒一样继续追逐理想的她,还存在于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就够了。」



我和她完全不一样。



想法也好,生活态度也好,都不一样。她的理想并非我的理想,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像真边由宇那样活着。



尽管如此,真边由宇仍是我的英雄。



在我眼里她是最美丽的事物。



我不想看到她沾上脏污。只要能够让她保持那份美丽,我愿意付出任何牺牲。



就算个性完全不一样,理想格格不入,真边由宇还是比什么都令人怜爱。



我这样肯定很矛盾吧,不然要怎么办呢?她因为追逐着理想而美丽,但这份理想却会伤害她,为了保护持续追逐理想的她,我有时会否定这份理想。



对我来说,真边由宇的理想并不重要,我也不在乎她的目标在哪。



她那朝着某一点勇往直前的身影,就是我的全部。



「要是真边能到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那就再好不过了。把美丽的回忆挂在墙上装饰就足以让我活下去。可结果我们却在这座狭窄的岛上重逢了,这不是让我很没辙吗?只要真边由宇在附近,我的目光无论如何都会追着她跑。」



所以,我束手无策。



冗长的解释结束后,我告诉了堀一个简单的结论。



「我一点都不想看到她出现什么缺陷,无论如何就是不希望。」



这是非常感情上的话题,果然无法客观地去解释。



堀缓缓地点头。



然后开口说:



「你喜欢真边同学啊。」



肯定不是。



我对她的感情并不是用爱情、恋爱这种美好而简单的词语就能替换的,那是更复杂、不透明且单方面的感觉。



不过,我说了谎: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为了结束话题而撒了谎。



但一把话说出口之后,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那究竟是不是谎话了。



恋爱是否为美好的事物,我并不知道。



*



走出摇篮之家后,我穿越窄巷走到主要大道上。



巨大的云层横亘在日落时分的天空上,深蓝色的云朵带着一丝灰,看起来相当沉重,没有从天落下真教人感到不可思议。



这片云将天空的颜色一分为二,云层下方透出的天空是湿润的红色,云层上方则是飘然的蓝色,两者看起来不像是同一片天空,仿佛同时间看到了两个属于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天空。



我走在主要大道上,街灯已经点亮,但看不清楚与我擦肩而过的人的脸庞,光线不够充足,景色显得模模糊糊。



我思考着真边由宇的事,无论何时我总想着她的事,就算她的理想与我的理想不同,我还是想要保护她一直追逐理想的身影。我放弃了其他一切,唯有一点从不放弃。



昏暗的前方射来两道并列且剌眼的光,来自野中先生的计程车。在这座岛上,汽车的头灯比什么都醒目。



我停下脚步,扬起手。



野中先生仿佛下沉般地减低速度,车子停下时,后座的门刚好在我身旁的位置。



我一面坐上去,一面告知:「到失物招领处。」



门关上后,野中先生问:「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



我点点头。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



计程车驶动。



3



海边的灯塔一如往常把光投射到岛外,强烈的光芒因夜空与海而显得朦胧,看起来就像孤独的光芒。



从车内就可以看到灯塔前站着一名留着长发的女性,她穿着粗呢连帽外套。是时任小姐。



计程车就停在她旁边,付了起跳价后,我下了车。



时任小姐望着我,双手还插在粗呢连帽外套的口袋里头。



「嗨,小七。」



我回她一声晚安,可以听到身后计程车的引擎声正逐渐远去。



时任小姐稍微低着头说:



「今晚好冷啊,每天晚上都在变冷。」



「那你待在邮局里头不就好了。」



「我刚送完信件,不知为何心血来潮地想仰望一下这座灯塔。」



「为什么?」



「不知道啦,高的东西任谁都想仰望吧。」



时任小姐就像只胆小的乌龟缩着脖子,视线朝向灯塔最高的地方像顶贝雷帽般的屋顶,孤单地待在巨大的灯火上头。



「时任小姐,你想负责失物招领的人真的在这里面吗?」



「谁知道呢?我希望不在。」



「为什么?」



「那是当然的啊。没有点灯,也不发出声响,简直就像石头下的昆虫一样,一个人生活在这种地方,谁会开心啊?」



时任小姐呼出白色的气息,紧盯着灯塔。



「那魔女呢?」



「嗯?」



「一个人生活在山上的魔女,你又怎么看呢?」



「啊,两者的确很像呢。」



来到阶梯岛,知道魔女的存在时,我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悲剧性。要是换个象征,把她想成是从山上俯视整座岛的绝对权力者,那的确跟可怜八竿子打不着。尽管如此,若是真的有人独自一人、从不露面,一直守护着这座岛的安稳,我会很同情那样的生活。所以我才登上阶梯,想要跟魔女见面,听听她说话。



「对了,我寄了信给魔女。」



星期五和星期日,我写了两封内容几乎完全一样的信给魔女,但还没收到回信。



「你帮我送出去了吗?」



「当然。」



「魔女真的在山上吗?」



「大概吧,虽然我没有见过她。」



「可以的话,我希望魔女住在镇上。」



既然是无人知晓真面目的魔女,不管她待在哪里都一样。只需要假装成一般的居民,过着平稳的日常生活。她又不是电脑游戏中的魔王,没必要特意隐藏在迷宫最深处,也不需要害怕拿着圣剑的勇者。



时任小姐点点头。



「灯塔里头跟山上,如果都空无一人就好了。」



「是啊。」



「垃圾桶里面还是空无一物最好。」



「说得对。」



「不过,不管怎样,只有那道阶梯不是空无一物喔,从学校后头通往山顶的那道阶梯。」



「什么意思?」



「意思是想知道这座岛的事,就只有登上阶梯这个方法。」



从她的声音中感觉得到一种接近确信的东西,冷静、安定,又有点悲伤。



「我曾经试着爬上去一次。」



「结果怎样了?」



「没有到达山顶。」



「是吗?」



「为什么会那样呢?」



时任小姐笑了。



「我怎么会知道。那里是个非常隐私的地方。」



时任小姐打着寒颤,背对灯塔,朝着旁边的邮局慢慢走去。



「对谁而言都是个非常隐私的地方喔,就像在床铺上、睡梦中,沉浸于回忆里头一样。所以我不知道小七的阶梯是什么样子,小七也不知道我的阶梯。」



不可思议的一段话,但隐约能够理解。



那里非常孤独,只能一个人不停地爬上狭窄的阶梯。看不到顶点,即使只有一条路也还是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是任何东西都无法相对化的孤单地方。



时任小姐将手放在邮局门把上,转过头来看我。



「要到里面喝杯热牛奶吗?」



「不了。」



我并不是为了找时任小姐才到这里来。



她笑着,把视线朝向道路另一端。



「现在的确不是喝茶聊天的时候。」



我把目光移往和时任小姐一样的方向。



有个女孩从道路的彼端跑了过来。她的两手用力摆动,披头散发,尽管有段距离,还是能听到她喧腾的脚步声;就算在薄暮之中,她的身影依旧鲜明耀眼。比计程车的头灯还更加具有特色,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那再见啰。」时任小姐说。



听到关门的声音,我知道她走进邮局了,但我没有往那边看,也没有回答她。



真边由宇笔直地朝我跑来。



她两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往前屈,喘了好一会儿气。



「还好吗?」我问她。



真边频频点头,回答:「空气、不够。」她有时会忘记人体存在着极限。



等到呼吸声平复之后,我问她:



「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我看到你。」



「所以你就跑过来了?」



「没办法啊,谁教七草你坐上了计程车。」



「为什么非得追上我呢?」



她皱起眉头,抬头看我。



「莫名地就觉得要追上。」



「听好了,真边。高中女生不应该不明所以地就全力快跑。」



「为什么?」



「天气冷的时候一旦流汗,很有可能会感冒。」



其实并不是这种理由,但为了让真边接受,我姑且给了一个简单好懂的答案。她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下次我会尽可能在天气暖和时再这么做。」



「啊,不过,我有事要问你。」



「很不巧,我现在有事要处理。」



「很快就好,只要你回答我就行了。」



我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涂鸦呢?」



从今早开始,我就被不同人询问过一样的问题,涂鸦的理由真的那么引人兴趣?算了,毕竟我是自作自受。



「没有什么特别含意,我只是随兴乱画而已。」



「骗人。你这人最讨厌那样的事了。因为任性而给他人带来困扰的举动,你总是能避就避。如果你真的是犯人,那就不可能什么理由都没有。」



真边笔直地凝视着我,那是张没有表情的脸,宛若物品。不像是人类,而是更简单、如记号般的美丽脸庞。从她那对黑色眼阵中,难以置信地感觉不到意志或者决心之类的东西,只是像两潭平静清澈的湖水。



「从早上我就一直想问了。但我无法把话统整好,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触及这件事。但请告诉我,你是因为我才去做自己讨厌的事吗?」



我摇摇头。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呢?那不过是个涂鸦而已。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是我擅自恶作剧,然后被人发现、遭到责骂罢了。」



「但是堀同学说过,我夺走了七草的决定权。」



「没有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