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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手枪星(1 / 2)



1



连续涂鸦事件的第一桩犯案,被发现的时间是十一月二十日的放学后。



那片涂鸦就在从城镇通往学校的那道阶梯上,夸张地画在中段稍微偏下的地方。



画得并没有多好,是个变形的星星与手枪重叠在一起的图样。星星与手枪这种组合让人联想到西部电影里的警长,插画旁有一排简单的文字。



——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是谁基于何种意图涂鸦阶梯。除了犯人(恐怕还有魔女)以外,谁也不知道。



我想第一个发现涂鸦的应该是国中部的学生。就时间表的安排,国中部结束课程的时间会比高中部稍早一点,所以那幅涂鸦被发现时,我人还在教室里。



不久后就发现美术室保管的颜料大量消失,所以判断犯人应该是学校的学生。因为这件事,放学后我被叫到了教职员室。就发现的时间点来推测,那涂鸦很明显是在上课时间画下的,而我那天刚好迟到两个小时以上才到学校。



因此想要说明事件原委,就得从早上发生的事开始说起。



*



我住的宿舍名为「三月庄」。



它是栋两层楼的公寓,外观整体涂着让人心情平静的黄色,共住了十三名学生与一位舍监,伙食也是由舍监帮忙准备。



我们都称舍监为春哥,他是名差不多二十来岁的男性,偶尔心血来潮时会弹上一段吉他。厨艺虽然平平,但有时会烤的饼干却是极品。



住进来没多久时,我曾经问过春哥:



「为什么这里要叫做三月庄呢?」



他很爽快地回答:



「为了要在三月举办派对啊。」



「派对?」



「既然名字叫三月庄,不就能够以此为由举办派对了?」



超乎我想像的答案。



「为什么有必要在三月举办派对呢?」



他的脸上浮现浅浅的笑容。



「若说四月是邂逅的季节,三月就是离别的季节。听起来怪悲伤的吧,所以我想增添一些快乐的事。」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春哥有过度饮酒的坏习惯,醉了常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我有几次撞见他在饭厅打盹,时不时会发出做了恶梦般的呻吟。那身影看起来很悲伤,在我们心中隐隐约约埋下了不安,就像在半夜响起的电话响完后的那片寂静。



但平时的春哥是最接近我们且能够信任的大人,因此深受宿舍学生的信赖。



早餐时间,春哥说:



「大地暂时就由我来照顾。」



他在黑色运动服上套着浅蓝色的围裙。餐桌上摆着春哥做的纯日式早餐——烤成麦芽糖色的竹荚鱼干飘来阵阵香气、放有海带芽的味噌汤冒着暖呼呼的热气。住宿生全体合掌说了「开动」之后,他开口如此宣示。



春哥转向乖乖坐在他旁边的大地,问道:



「你接下来就待在这里和我们一起生活,好吗?」



大地已经不再哭泣,但似乎还无法完整理解自己身处的状况。



「什么意思?」他反问。那是又尖又细,很难听明白的年幼嗓音。



春哥放慢速度回答他。



「今后我们会设法找出让你回家的方法,不过可能得花上一点时间,在找到之前你就留在这里吧,我们还可以一起玩扑克牌。」



「扑克牌?」



「你喜欢扑克牌吗?」



大地把头一歪。



「什么是扑克牌?」



春哥嗯地沉吟一声,然后看向我这边。



「吃完饭以后,我们就和七草一起玩扑克牌吧。」



「我要去上学唷。」



「我知道,大家都一样啊。不过只有两个人玩扑克牌太无聊了。」



春哥说只迟到那么一次,不会造成什么问题啦。



身为学生宿舍的舍监,这样的发言是否有些不妥?但他说得也没错,感觉只要跟匿名老师说声「对不起,睡过头了」,似乎就能了事。



在我旁边戳着竹荚鱼干的佐佐冈说:「很好啊,既然是你带回来的,就陪陪人家嘛。」



他右手拿着筷子,左手玩弄着掌上型游戏机。声音稍微从他的耳机流泄而出,那是段轻快明朗却又透着恬静的旋律,就连我都觉得似曾听过,应该是某个知名游戏的配乐吧。



我向春哥回答「我知道了」。真边显然很在意大地的事,所以我也想趁现在多了解他的状况。



发出声音喝着味噌汤的佐佐冈露出贼笑。



「我也加入吧,人多才好玩嘛?」



但春哥摇了摇头。



「佐佐冈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平时的生活态度很差。你经常※跷课吧?」(编注:跷课的日文为サボる,读音为sabru。)



「我那才不是在跷课,只是偶尔想要去冒个险罢了。」



「佐佐冈你还真是莫名其妙呢。」



春哥笑了。大地侧头问:「Sabru?」春哥开始进行解说——Sabru是sabotage的简称,原本是因为法国的劳工把名为sabot的木制鞋子……大地针对这番说明,一一提问。「什么是劳工?」「为什么要用木头做鞋子?」这段期间,我则是忙着吃早餐。说起来,我属于吃饭速度慢的那一型。



「哎呀,你也会想冒险吧?」佐佐冈问。



「还好。」我回答。



冒险写起来就是冒着危险,我宁可尽量绕路避开危险。为了打倒魔女而爬上山顶这件事,只要真边一人去做就足够了。



大地在某些地方让我感到惊讶。



我本来自作主张地认为他是个怯弱的小孩,但他出乎意料地是个好奇心旺盛又很爱笑的孩子,早餐也吃得不少。



而且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光是在旁边聆听他与春哥的对话,就可以明白他的领悟力很高。举止也很有规矩,用不着旁人提醒就会自动把餐具端到水槽,甚至还准备踮起脚自己洗碗。



洗碗盘的事暂且先放到后头,我、大地和春哥围着桌子坐下。春哥不知从哪变出一副扑克牌来,放了几张在桌面上排列。



「这就是扑克牌喔。」



大地拿起梅花J,来回转动翻面。



春哥为他说明起扑克牌——1到13的卡片各有四张,合计共五十二张牌,11到13分别被称为杰克、皇后、国王,另外还有一种牌不带数字,叫做鬼牌。



「有扑克牌,我们就能玩各种游戏,就像有了球就可以玩足球或躲避球一样。今天我们就先来玩抽鬼牌吧。」



接着春哥说明起抽鬼牌的规则,并把其中一张鬼牌放回盒子里。大地「嗯嗯」地回应,一脸认真地听取春哥的解说。



春哥手法熟练地洗好牌,然后把牌分给我们。我分到的十八张牌当中,一开始就有五组成对,于是我便把它们给丢了出去,手中剩下的牌是「2、3、5、7、8、10、11、13」,大多为质数。



春哥与大地似乎也有四、五对对子,因此大家就以大致相同的张数开始了游戏。



「听好啰?最后拿着鬼牌的人就输了。」春哥交代。



首先由大地从春哥手中抽出一张牌,大地笑了笑,把黑桃4与梅花4丢了出来。



游戏缓缓地进行下去,很意外地我老是凑不齐对子。途中鬼牌从我手中经过,绕了一轮之后又回来,之后它似乎决定要暂时留在我身边,既然这样我们就好好培养感情吧。



大地似乎完全沉迷在抽鬼牌游戏当中,每次都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卡片背面,以触抚细致美术品般的动作轻轻抽出一张牌。



我问了大地一些问题。



「你妈妈是个怎样的人呢?」



「头发长长的。」



「爸爸呢?」



「戴眼镜,我不太记得。」



「不记得?」



「因为工作,他不常回家。」



「是喔,那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我想爸爸喜欢的是啤酒。」



「那大地喜欢什么?」



「荷包蛋,还有地瓜可乐饼。」



「地瓜可乐饼?」



「学校的营养午餐,很好吃。」



大地说那跟牛奶很合,我回答他原来如此。



「对了——」



我把成对的「7」丢出去,向他询问:



「想要回家的话,必须找出大地失去的东西喔,你有没有想到可能是什么?」



大地歪着头思索。



「橡皮擦。」



「你弄丢了橡皮擦吗?」



「嗯,用完就不见了。」



大地失去的东西会是橡皮擦吗?去失物招领处说:「我是相原大地,我丢失了橡皮擦。」



这样就能够离开这座岛了吗?感觉很没有说服力。



「不过……」



大地小声地接着说:



「就算回不去也无所谓。」



「家里吗?」



「嗯。」



「为什么?」



大地没有多作回答,我静静地望着他好一会儿,他看上去并不是在逞强。



春哥从我手中抽走红心A,说了声「结束」就把最后一组牌打了出来。



我的手中剩下方块5和鬼牌,大地只剩下一张牌。



「你要挑哪一张?」



我把两张牌对准大地。



大地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牌,他的表情既像是在沉思宇宙真理,又像在聆听神的启示。我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曾经这么认真地玩过抽鬼牌吗?已经记不得了。



抽右边!我在心中低语着。



大地轻轻地伸出手,稍微犹豫之后抽走了左边的牌,那张是鬼牌。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很不可思议地,那表情看起来竟像是对某事感到释怀。



「难分胜负呢。」春哥说。



我将视线转向房间里的钟,再过十分钟就要开始早上的班会了。就算现在出门,死命冲上那道阶梯,也来不及。



我将视线移回大地身上,他把两张牌推到我面前。



哪一张是鬼牌呢?刚刚认真去看的话或许能分辨出来,真后悔自己的注意力不够集中。



无可奈何之下,我把手伸向了右边,这时大地的表情明显黯淡下来;我又试着移到左边,他的嘴角浮现了笑容。他应该还不懂『扑克脸』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吧。



我抽走左边的牌,大地笑得更开心了。



确认牌面时,我的呼吸停顿了一瞬间。



大地快速地收敛起笑容,以严肃的表情说:「我输了。」



他轻声宣布,把小手中的鬼牌放到桌面。



*



反正都已经迟到了,我便决定悠哉地利用时间。



我在第三节课上到一半时才进入教室。教室里,匿名老师正在教数学,我对她报告自己睡过头,她便交代:「以后请多加注意。」



坐到位子上的我对上课内容充耳不闻,全心思考着大地的事。



我试着想像地瓜可乐饼的味道、描摹大地失去的橡皮擦外观,无论何者都不像是能带他离开这座岛的线索。关于年幼孩童造访这座岛的理由,我也完全想不出来。



——输掉扑克牌的时候,大地为什么笑了呢?



那肯定不是我看错。



我无法解读这位小小孩的心理。



当我呆呆地思考关于大地的事时,地球已经自转了七、八十度,在即将放学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涂鸦。



2



匿名老师的隔壁座位空着。我一走进教职员室,她就伸出右手指着那个位子,要我坐下。



「阶梯上发现了涂鸦,是星星与手枪组合成的插图。」



「是。」



「你知道这件事?」



「因为引起骚动,我也就听说了。」



匿名老师点点头。



「今天早上上学时还没人发现,也很难想像是国中生放学后画上去的,因为这样时间应该不够。」



「我想也是。」



「所以那道涂鸦推论是在上课中画上去的。」



「我会被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用指尖在光滑的白色面具脸颊位置附近敲了敲,发出叩叩的硬邦邦声响。



「当然不能不怀疑你,但我首先还是得确认实情。你今天早上为什么会迟到?」



我花了一点时间说明情况,从昨天发现了一个小孩子开始说起。当我说到和那孩子一起玩扑克牌的时候,匿名老师又开始敲响面具。



「然后……」我接着说。



「我买了信纸套组,写了一封信。」



这是真的,我就坐在阶梯上,拿笔记本垫在下面写信,那封信我已经投递到邮筒里了。



匿名老师停下手指,不再敲打面具。



「一封信?」



「是的。」



「为什么非要在上学前写信呢?」



「因为我希望能尽早寄出去。」



「那封信是要寄给谁?又是关于什么内容呢?」



「不好意思,我不想回答。」



「为什么?」



「这牵涉到个人隐私。」



隐藏在面具后方的匿名老师,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我。有好一会儿,我们就这么无言地望着对方。远处某个位子上传来装订印刷用纸的声音。教职员室有一点冷。



匿名老师随后终于开口。



「你来学校的时候,阶梯上已经有涂鸦了吗?」



我摇摇头回答:



「不,没有。」



「那时大概是几点?」



「我想应该接近十一点。」



匿名老师用手托住下颚。我问她:



「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迟到或早退的学生吗?」



「没有人早退,虽然有人迟到,但你似乎是最晚来学校的人。」



「请假的学生呢?」



「有四个人,另外还有一位学生有来学校却没出席听课。」



我知道她说的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我也把他叫来了,应该就快到了吧。」



匿名老师像是在确认什么似地将视线移往桌面,但那上头什么都没有。



她再次看向我。



「美术室里有油漆,那是运动会时拿来画加油用的旗帜剩下来的,不过弄丢的却只有水彩颜料。」



匿名老师放慢声调,检视我的表情,就像用放大镜一一观察我的动作、仔细确认。我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新品种的昆虫,是段不太舒服的时间。



「要涂鸦的话,通常应该会选油漆。装在大罐子里比较好用,而且如果想恶作剧、让人困扰,选择无法用水洗掉的油漆效果会更好。水彩颜料涂在水泥地上并不醒目,可是犯人却选择了水彩颜料,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稍微想了一下之后,回答她:



「会不会是他想使用容易洗掉的方法?」



「为什么?」



「有两种可能。一是弄脏手指的话,这样比较容易除去;二是他没有打算把那个涂鸦长久留下。」



之后我又想到了一点,于是补充说:



「啊,还有可能是犯人纯粹没有注意到油漆的存在。」



匿名老师点点头。



「虽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但我觉得假如你是犯人,你会选择用水彩颜料。」



「是吗?」



「那幅涂鸦是你画的吗?」



「不是。」



「你知道犯人为什么画星星与手枪吗?」



「不知道。」



匿名老师在面具下小声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抱歉占用你的时间。回去时请注意安全。」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她稍稍低头行礼。



我走出教职员室后,倚靠在走廊的墙壁,往窗外眺望了一会儿。



操场上,国中部与高中部合起来仅有十一个人的棒球社正在练习传接球。由于人数是奇数,有一组是三个人一起练习。我的目光就这么追随着沿着三角形边在飞的球跑。



就旁观者而言,传接球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然而不知为何却看不腻。大概是因为球看起来像在违抗重力吧。鸟儿飞翔、喷泉往上涌出这些景象,也是百看不厌。



不久,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从走廊另一端走了过来,他对我说了声「哟」,我也回了他一声「哟」。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走入教职员室。



我依旧眺望着棒球社的练习。思考——也许,会看不腻传接球是因为其中存在着某种秩序也说不定。鸟儿飞翔的姿态也好、喷泉往上涌出的模样也好,都让我感受到一种难以描述的秩序。重力就是个巨大的秩序。或许我就是喜欢违抗巨大秩序的微小秩序。不管怎样,我很讨厌涂鸦,从各种层面来看,涂鸦都缺乏秩序。



看了大概五分钟左右的传接球之后,教职员室的门再次打开,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走了出来。



我出声问他:



「怎么样?」



「当然被怀疑啰。不过谈话比我预料得还要早结束。」



「那就好。」



「真的。」



「你没看到犯人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总是待在屋顶上,也许会有点头绪。」



「老师也问了我一样的问题,不过我没看到。」



我正眼端详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脸,他虽然在微笑,但模样依稀比平常还疲惫。他曾说过自己不擅长同时面对两人以上的对象,教职员室中除了匿名老师之外,当然还有其他老师在。



「为什么会有人在阶梯上涂鸦呢?」我问他。



「谁知道。人们各有各的难言之隐。有擅长打仗的国王,也有专闯养狗人家的小偷,大家都有无可奈何的事。」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回答。



接着他迈出步伐,大概打算重返屋顶吧,又或者要回自己的宿舍。我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轻微的好奇心作祟,使我对着他的背影问道:



「匿名老师都怎么叫你呢?」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把头转过来,轻轻地耸了耸肩。



「我就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喔,没有其他名字。」



然后他再度迈步离去。



我虽然也想赶快回宿舍,但我的书包还放在教室里,必须回去一趟。



教室里还剩下真边、班长、佐佐冈和堀。真边会留着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没想到其他三人也在。



真边看着我的脸,开口: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被怀疑了吗?」



「嗯,算是吧。」



「那么,我们来找出真正的犯人吧。」



我早就料到真边会这么说,因为她很讨厌被冤枉——虽然她讨厌的事,我一口气就能随便列举出二、三十件,不过『被冤枉』这一项是前几个浮现于脑海中的词语。



看来会演变为一番激烈讨论。我拉开自己座位的椅子,坐了下来。



「不过,应该优先解决大地的事吧?」



「我认为不管谁优先,都不会构成问题。」



「高一学生与小学二年级学生摆在一起的话,理应是小学二年级生优先。」



「嗯,这么说也没错。」



真边点点头,这时班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先整理一下手上有的线索吧。」



她拿起粉笔,仿佛啄木鸟一样快速地在黑板上哒哒哒地书写。她以横向并排写出「大地」、「涂鸦」,字迹意外地粗犷。



「问题有两个——来到岛上的小孩·相原大地,还有画在阶梯上的涂鸦。涂鸦的解决方法很简单,只要找出犯人就行了。」



她在「涂鸦」下方画了个箭头,补上「搜寻犯人」等字眼,接着转过头来,将双手放在讲桌上。



「但是,相原大地的部分该怎么办呢?」



回答她的人是真边。



「我觉得需要定期船班。」



她的话经常很跳跃——方才明明聊着午餐的话题,不知不觉却变成针对生态系的严肃讨论;上一秒还在讨论假日如何度过,下一秒就表示必须调查热气球的限制高度。



班长困惑地皱起眉头。



「定期船班是指什么?」



「就是这座岛对外连结的定期船班啊。」



「为什么现在会扯上这件事?」



「我思考过后,认为都是因为阶梯岛被隔离起来,我才会无法释然。如果可以与原本居住的地方自由往来,那我也就不会对这里心有不满。如果有定期船班,就能够把大地送回家了,今后也不会再发生相同问题。」



确实如此,我心想。



垃圾桶之所以能发挥其功能,是因为它有着坚固的外壳,必要时还附有盖子之类的配件。如果没了外壳与盖子,就无法把没用的东西封闭在其中。而想要到垃圾桶外,只要把外壳和盖子破坏掉就行了。



班长用粉笔不停敲着黑板,那动作看起来像是困惑又像在发火。



「可是这种事能办得到吗?」



「可能啊。不是早就有定期船班了吗?我听说每个星期六会有载着网购货物的船开过来。」



「但是那不能载人啊。」



「这点很奇怪啊。只要把它改成能够载人,然后加开班次就好啦。」



「怎么做呢?」



「跟魔女商量看看。」



班长轻叹了一口气,看向我。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开口:



「撇开能不能实现,这个提案理论上姑且说得通啦。」



真边的言论总是如此,过分理想。如果事情都能照她所说的发展,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大多数情况,她所设定的目标往往超出学生的能力范围。班长也点了点头,重复道:「没错,撇开能不能实现的话。」



这下就算是真边,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意见无法得到全场一致认同。



「还有什么其他好方法吗?」她问道。



班长点点头。



「规则上,想要离开这座岛就必须找出自己失去的东西。」



「我认为那样行不通。」



「为什么行不通?」



「因为那无法从根本解决问题。即便这次顺利解决了,下次可能又会发生同样的问题。何况说不定有人再怎么找,也无法找出自己失去的东西。」



「就算你这么说,不先一一解决眼前的问题,事情就不会有进展。」



「话说,真的能够找出失去的东西吗?」



「什么意思?」



「假设大地真的失去了某样东西——」



为了简化她的假说,我帮真边做了补充:



「大地说他弄丢了橡皮擦。」



「那假设只要大地找到橡皮擦就能离开这座岛,你认为大地是在什么地方弄丢橡皮擦的?」



班长应该也明白真边想说的话了,她不甚情愿地回答:



「在他家或者小学,这么想才自然。」



「嗯。不过大地的家和他就读的小学应该都在岛外才对。难道为了离开岛屿,我们必须去找位于岛外的东西吗?」



真边指出的点在许多情况都很正确。



稍微思考,便能发现这座岛的规则很矛盾。



「在意那种从前提就很奇怪的规则也无济于事,我们必须找出更实际的手段。」真边说道。



班长似乎一时说不出话来。



坐在我旁边的佐佐冈,晃动椅子侧身靠了过来,对我耳语:



「真边这个人难不成很聪明?班长很少在辩论时被驳倒呢,挺新鲜的。」



我小声回答:



「你这问题不好回答呢,我倒觉得她是个笨蛋。」



虽说如此,这并不代表真边的脑筋转得很慢。在辩论上,我认为她还挺强的,所以才更容易让我徒增辛劳,也容易树敌。



佐佐冈悠哉地笑道:



「你支持哪一边啊?」



「为什么非要选边站不可啊。」



「真好耶,看到女孩们互相争辩,不觉得很青春吗?」



「我想她们两人并没有打算争辩。」



「不,在我看来,班长是做什么都想驳倒对方那种人。」



的确,我也觉得班长的个性有点好强。她的个子矮小,每次与人争论、逞强时,看起来就像个拼命想长高的小孩,令人莞尔。不过如果将这个想法说出口,她可能会勃然大怒,因此我决定默不作声。



班长大概听到我们两人的对话了吧,朝这边狠瞪了一眼。我连忙用她也听得见的音量说:「认真想办法啦,佐佐冈。」好让自己逃过一劫。



「哎呀,我有在想啊?我本来就打算接下来要发表很厉害的意见。」



班长看起来不太高兴。



「废话少说,请赶快进入正题。」



「结论就是,我们失去的东西是在这座岛上也能找得到的啦。」



「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比如说,爱啊。」



「什么跟什么啊,蠢死了。」



「怎么样,提到爱的话,暂时就能做个小结了。」



对吧,佐佐冈拍拍我的肩膀征求附和。这个意见仿佛国中生在课堂上勉强写出的情诗般空泛,要我同意我也只觉得困扰而已。



班长用力拍打讲桌。



「总之,失去的东西想必就保管在失物招领处,既然这样那应该是有实体的东西,是和我们一起被送到这座岛上的,这么想才对。」



真边以认真的表情托住下颚。



「没错,的确有个叫失物招领处的地方。」



「对,所以在这座岛上寻找失物并不奇怪。只要想起失去了什么东西,失物招领处的人就会把它交还给我们。」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真边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产生不好的预感,因为每次当她冒出新点子时,我的负担就会增加。虽然还未经学者研究证实,但我认为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这条法则。



真边语带兴奋地说:



「既然利用来往船只这个方法有困难,失物招领处似乎至少还有点希望。如果可以自由进出里头,大家就能轻易找出失去的东西了。」



「可是失物招领处的门有上锁喔。」



「那不过是扇木门,我想应该没有多牢固。」



「什么意思?」



「想破坏它并不难,在亚马逊上也买得到链锯。」



班长使劲在讲桌上一拍。



「那种事不可能被允许的啦。」



「为什么?」



真边的侧脸看起来十分诧异,看来她真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可是毁损器物、非法入侵啊。」



「把他人的失物占为己有不也是犯罪吗?」



「或许是吧,但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不过只是一扇门啊,难道比起回不了家的小孩,门更重要?」



班长再次无言以对。真边既无恶意也无敌意,她只是直率地将自己的价值观用言语表达出来罢了,但她的话不太能使人产生共鸣。



我用靠在桌面上的手拄着下巴说:



「也有这样的方法啦,就把它视为其中一个选项吧。」



接着我索性面向班长,继续说:



「不过比起破坏木门侵入灯塔,我倒觉得与魔女商量这个方法比较理性、实际一点。」



你有其他方案吗?我这么一问,班长一脸不甘地摇了摇头,然后在黑板上写下「和魔女商量」。



「这样一来,必须找到和魔女见面的方法。」



魔女就在山顶上,可是通往那里的阶梯永远爬不完——真的吗?时任小姐说她爬上去了,然而我却失败了。



佐佐冈开口:



「我认为涂鸦里头含有提示。」



真边疑惑地偏着头。



「涂鸦?」



「那个星星和手枪的涂鸦啦,上面不是有写字吗?」



「呃……」佐佐冈一时间想不起来,班长代替他回答:



「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



「对,就是这句话。不觉得写的人对魔女的事了若指掌吗?」



「是吗?我觉得那只是个单纯的恶作剧。」



「有什么关系,就当作他很清楚嘛。」



「就算你这么说……」



「这样设定的话,任务就能顺利统合成一件事。」



佐佐冈从座位上站起来,推开班长,面对黑板书写。他从「涂鸦」下方的「搜寻犯人」画出一条箭头,与「和魔女商量」连接在一起,并于箭头前端添加「打听魔女的事」这行字。



佐佐冈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沾在指尖的粉笔灰。「很完美。」



「哪里完美啊?」



「在游戏里基本上只要追着眼前的事件走,就能够摸索出真相啦。」



「你对一个单纯的涂鸦犯抱太多期待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都要找出涂鸦的家伙啊。要是结果并非如此,到时候再想办法不就好了。」



佐佐冈对我说「你也想早点洗刷被冤枉的嫌疑吧」,我回答「也是啦」。但事实上我并不怎么在意自己被怀疑为涂鸦犯。不过,跟拿链锯锯开失物招领处的门和闯进魔女的宅邸比起来,追寻涂鸦犯要正常多了。



佐佐冈大概是觉得这个议论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才这么提议,于是我决定附和他。



「既然我们有五个人,就分工合作吧。可以拜托真边去寻找涂鸦犯吗?」



真边点点头表示明白。



「我和真边同学一组吧,总觉得无法放心。」班长说。



「我也要和你们同组,和男生一组一点都不有趣。」佐佐冈说。



真边从位子上起身,转向我。



「七草你呢?」



「我负责打听看看魔女的消息。」



对于这座岛,有几个地方令我在意。



然后我们四个人的视线集中到堀身上。她跟往常一样,到现在都还没开口说出一句话。



「堀就跟我一组,可以吗?」



闻言,她轻轻地点了头。



*



链锯让我想起一件事。



小学时,真边由宇曾经扔石头打破窗户玻璃。而她这么做,当然是蓄意的,带有明确目的。



同学中有个绰号『和平』的女孩,我并不清楚为何大家要叫她『和平』,不过这件事与我要说的插曲并无太大关系。『和平』为人和善,在同龄学生中算是精神面较成熟的女孩。



事情的开端是『和平』为了暑假劳作而做的存钱筒。



那个存钱筒是用牛奶盒黏上色纸做成的,顶部还贴有旋转木马的纸雕。投入硬币后,盒子里头类似风车的机关就会启动,让旋转木马跟着转圈。我当时心想她一定是个手巧的人,做得真精巧。



放学后,班上的男同学们兴致勃勃地玩着那个存钱筒,我记得当时『和平』也在一旁笑着。



但就在我和真边聊着天时,情况骤然改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存钱筒竟从窗户落下,往下一看,存钱筒整个毁了,上面的旋转木马散落一地,被风吹着跑。



不小心让存钱筒掉下去的男同学似乎心生愧疚,他或许是想为那份愧疚找个借口,说了:



「不过就是个牛奶盒罢了。我只是让垃圾变回垃圾而已。」



我虽然没有完整记得他当时说的话,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和平』一言不发地走出教室。当下我只感到世事无常,然而真边走近了那名男同学,劈头便说「去道歉」,但男同学则回应「谁理你啊」。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记得当时我选择站在真边那里。



五分钟后,真边拉着男同学的手,冲出去追『和平』。



但她并不知道『和平』住哪里。



「七草,你知道吗?」



很遗憾,我刚好知道。她其实就住在附近。



我一面追在真边身后,一面说:



「明天再说不就好了吗?我觉得隔一段时间让大家冷静下来也比较好。」



我不知道『和平』为了做出那个存钱筒花了多少心血,也不知道她现在有多伤心,但是她为人和善,所以说不定到了明天她就会一笑置之,对一切既往不咎。



真边头也不回地答覆我:



「感情上的问题,就算冷静解决也没意义。」



回想起来,我不禁为之失笑,很难相信那是从小学生口中说出的话。真边虽然笨拙,但是个脑筋不错的孩子。



眼中的她顿时变得帅气无比,令我不自觉地把『和平』家的位置告诉了她。



可是『和平』家的大门深锁。不知是因为出门工作还是其他缘故,『和平』的父母似乎都不在家。



按下门铃后,『和平』的声音从对讲机传了过来,但她只说了声:「抱歉,你们回去吧。」之后不管再按几次,她都没有出来回应。男同学说:「我要回去了。」



真边摇了摇头。



「不行,你没听到她在哭吗?」



的确,透过对讲机传来的『和平』声音,听起来略带嘶哑而哽咽。



真边绕到庭院,试着从窗户闯进去,但没有任何一扇窗敞开。当我看到她抓起庭院一角的石头时,马上就领悟到她打算做什么。



「别这么做。」我劝道。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为什么?」



「会被骂的。」



我只能这么回答。事实上问题并不在于会不会被骂,而是我对打破玻璃这件事莫名地感到抗拒,那种感觉近乎恐惧。



「可是她在哭啊。玻璃破掉还有被骂难道比这更重要吗?」



我说不出任何话。



她走近窗户,接着说:



「而且我的生日快到了,妈妈答应会买我想要的东西给我。」



会央求窗户玻璃当作生日礼物的小学生,我只认识真边一个,当然她想要的其实并不是玻璃。



她对着窗户挥出石头,动作毫不犹豫。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玻璃碎裂的声音,既刺耳又清澈,令人难以忘怀。



真边把手伸进玻璃上的破洞,从内侧打开锁。「走吧。」



说完,她拉起男同学的手。对方似乎被真边的行为震撼到了。



「当心玻璃喔。」



我在她身后提醒,真边点了点头,进入屋内。



我并没有跟上去,跑到附近的公共电话打回家,对家人说:「我在朋友家里玩,不小心把玻璃弄破了。」



我至今依旧无法判断当时真边的举止是否正确。或许隔一段时间,让悲伤、愤怒都逐渐模糊淡去才是最妥善的做法也说不定。



然而至少可以知道,只要有必要,她是个会用链锯破门而入的女孩。



3



离开学校后,我边走边仰望电线。



我打算去打听关于魔女的消息。就我的猜想,这岛上的维生系统,像电力、自来水等有关承办人,和魔女所处的立场说不定很相近。一般来说,糊里糊涂误入这座岛的居民,不太可能突然开设发电所。如果循着电线前进,或许可以走到某个跟电力相关的设施吧。



电线在黄昏时分的天空陪衬下,尤其显眼。并列的五条线一直延伸到远方,看起来就像没有音符的五线谱,静悄悄地。



堀跟在我身旁。



她用粉红色围巾藏起嘴巴的部分,以一种有些困扰又似乎不太高兴的表情仰望电线。她的视线前端,有几只麻雀正飞离电线。



和堀两人独处,正合我意。



「我看过你的信了。」我开口。



昨天晚上寄到宿舍的信,内容只简明扼要地写了一行文字。



堀将视线从电线移到我身上。



然而她一句话也没说,无论何时总是沉默寡言。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你手中收到那么简短的信呢。」



堀的信总是很长。



其中一个原因是话题太多,她的信里网罗了当周发生的各种事。



比如说在学生餐厅里,即使班长、佐佐冈与我聊起「喜欢什么食物」,堀也只是沉默不语,她的答覆会以书信的形式在周末寄来——我喜欢鸡蛋三明治,饮料的话则是拉西。



她会规规矩矩地逐一回覆当周所有对话,所以内容无可避免地很冗长。



另一个原因则是其中的注解非常多。以拉西为例,她会解释——话虽如此,但我并没有去过印度,所以我不知道平常自己喝的饮料是否能称得上真正的拉西。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听说传统的拉西是用名叫达希的优格制作而成的,若问那和日本的优格是否相同,我没有自信回答是。我听说在日本有很多食物都已经按照日本人的口味重新调配过,所以我喜欢的拉西也许只是符合日本人口味的日本产拉西罢了。这么写来,或许会让人以为我对印度持有负面印象,觉得我是不是认为「虽然是印度的饮料,但日本人做的更美味」,但我其实完全没有那样的意图,只是想表达「我虽然没有喝过原产地的拉西,但很喜欢在日本喝到的拉西」而已,希望能够得到你的理解。



我其实不太明白「喜欢喝拉西」这句话,为何会需要这么长的注解。但这些文字隐约可以成为线索,方便我去想像是什么造就她如此寡言。



肯定是因为她的心思过于细腻,而且对于说话用语相当谨慎的关系。



她担心招来误解,尽可能避免伤害到任何人,所以若没有经过一番斟酌,她不会轻易开口。唯有独自一人静静思考,尽情地列出注解直到满意为止,她才能将想法传达给对方。



正因如此,昨天夜里她捎来的那封信才会让我很意外。



——真边同学很危险。



信上只写了这么一句话。没有任何注解,也没有害怕招来误解的迹象。



我沿着电线的影子往前走,它绕进阶梯所在的山中延伸而去,不久道路就变成陡峭狭窄的上坡路,视野被林木遮蔽住。



「老实说,关于昨天你寄给我的信,虽然非常简短,但我能感觉到其中的关怀,你一定很替我担心吧。」



堀没有做任何回答,将嘴巴藏在围巾之中,眼角不时瞥向我,一边配合我的步调走着。



冷冽的空气抚触过颈部,让我好羡慕她有围巾,我也想找个东西遮住口鼻。



「但我不太明白信中的含意,对不起喔,明明是专程写给我的。但因为只有一行,就算想读出字里行间的意思也办不到。」



这是我的玩笑话,但堀没有露出笑容。我的玩笑很遗憾地常被人说不好懂。



「正如你所说,真边很危险,与她扯上关系就会被卷入麻烦事里头。除此之外,我认为真边也身处于危险中。」



真边由宇很强。



总是勇往直前、毫不踌躇、坦率地追求理想。



所以她常常身处于危险中。为了拯救大地,她肯定什么事都会去做。大地只是一个偶然遇见的小孩,只不过稍微在真边的怀里哭过罢了。然而对她来说,光是这样就足以成为让她奋不顾身的理由。



不会变身,也无法使用必杀技的英雄,如果还是无法遗忘正义之心,肯定只能以悲剧收场。



「真边的头脑很好,但是个笨蛋,无法想像不幸的未来。让她去追查涂鸦犯算是刚刚好,因为放任不管的话,她真的会在亚马逊订购链锯。」



想像她拿链锯切开灯塔木门的情景并非难事,我甚至能猜想得到她会对赶来的警察做何解释。阶梯岛中也有派出所和警察,但因为岛上没有法院,所以警察掌握部分司法权。



假如警察接获门被破坏了的消息赶到现场,她想必会这么说吧。



——是,是我干的。我当然知道这样违法,但我依旧认为把门摧毁是正确的。想逮捕我的话,请等会儿再动手,因为就算是挣脱你的手也好、把你打倒也罢,我都必须继续往前迈进。



虽然我不熟悉法律条文,但这大概构成了毁损器物与妨害公务罪,也许还要加上一条强盗未遂。因为还未成年,所以事情应该不会闹得多严重,可是能够避免的话,还是避之为上。如果放着不管,无论多少次她都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就连是否应该让大地离开这座岛,我都不太敢肯定。我猜测即使让他回到原本的地方,说不定也只会发生悲伤的事。」



年幼的孩子来到属于被丢弃的人们的岛上,肯定有其原因,我无法想像最后会是个单纯的快乐结局。



「但就算跟真边说这些也没用,因为她相信孩子就该待在父母亲身边,接受爱的灌溉茁壮成长。大地的家中可能发生了无可奈何的悲剧,一直待在这座岛上生活,对他来说或许比较好,但这样的可能性,她压根儿无法想像。」



真边由宇只看得到理想。



现实层面的问题大多与努力就能取得一百分的考试不同,她并不理解这一点。



「真边很危险,但正因为如此,必须有个人陪在她身边。」



堀突然停下脚步。



我也跟着停下,凝望她。



从围巾内侧传来堀微弱的声音。



「陪在真边同学身旁的人非得是七草同学吗?」



她的声音很纤细,就像害怕的小猫一样颤抖着。



「好久没听到了呢。」我勾起微笑。



「我很喜欢堀的声音喔。」



应该待在真边由宇身边的人,我并不认为是自己。



尽管如此,在这座岛上能够理解她的人肯定只有我,所以现在我不能离她而去。



电线一直延伸到山路前方。



高处传来鸟鸣声,有的鸟啼声低沉而悠长,有的则高亢而短促。太阳逐渐西斜,树下的阴影变得相当浓厚,也许差不多该往回走了。



正当我这么想时,我们走出了蜿蜒的山路,视野顿时豁然开朗。



前方有灯光,是从一间小小的组合屋中透出来的。小屋旁边搭了间像仓库的灰色建筑,仓库四周围有栅栏,栅栏上悬挂着一面白色牌子,上头写着『配电塔』。



我望向身边的堀,她也目不转睛地回看着我,然后将头往旁边一歪。



配电塔。一点都看不出来哪里像塔。



我朝亮着灯的小屋前进,堀也跟在我身后。



我缓缓地敲了三次门,但迟迟不见回应,当我准备再敲响门时,门打开了。探出头的是一名骨瘦如柴的男子,脸上的胡子杂乱邋遢。他把我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一遍。



「请问管理旁边配电塔的人是你吗?我们对这座岛上的电力供应情形有些疑问,所以就沿着电线来到这里,方便的话,是否能和你谈谈?」



男人低着头,似乎一直猛瞧我的左手。



「把手表摘下。我讨厌钟表,你先把手表摘下。」



我听话地摘下手表,收进口袋。



「好,进来吧。」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守着国境界线的军人一样。



小屋中有张木制桌子,桌前放着同样材质的木制椅子。旁边还有个附有玻璃门的橱柜,那看起来是个碗橱,但里头排放的全是同一款威士忌酒瓶,有棱有角的瓶身上贴着模样陈旧的标签。



墙壁上钉了好几根钩子,细长的针垂吊向下。我稍微想了想,发现那应该是时钟上的秒针。在那下方,叠着一堆坏掉的时钟。



「秒针总是遭到虐待,你说是吧?持续不停地绕着同一个地方转动,简直就像个奴隶。它们总是背负着重担显得精疲力尽,于是我解放了它们。」



这是革命,男人说。



但在我看来,垂吊在墙壁上的秒针看起反而更悲哀。



男人从碗橱中拿出威士忌,坐到桌前,直接把瓶口塞进嘴里。



「你叫什么?」



「七草。她叫做堀。」



站在后方的堀深深地点了点头致意。



「是喔,我是中田,配电塔怎么了吗?」



我并没有特别想知道配电塔的事。



但姑且还是得询问一下。



「配电塔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变换电压啊。」



中田先生一面说明,同时不忘喝个几口威士忌。



「电流这种东西非常不稳定,光是在输送电力的过程就会逐渐消失,为了减少这种情形,就必须提高电压;可是电压太高的话,家电产品又会坏掉,所以得利用高电压输送电力,然后在即将送到家家户户之前把电压降下来。」



「就好像趁新鲜把食材冷冻,等到要料理之前再解冻一样呢。」



「没错,被冷冻的电就在配电塔中解冻,即使如此还是会有一些损耗,但那也无可奈何。」



「电是从那里送来的呢?」



「从岛外啊。这座岛上又没有发电厂。」



「怎么办到的?」



「谁知道,大概有接海底电缆吧。」



这话好奇怪。跨海输送电力的话,配电塔不是应该设在海边吗?为何会盖在这种山麓地带?



他又喝了口威士忌。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负责检查配电塔,偶尔帮秒针从残酷的命运之中解放出来而已。」



「中田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事配电塔的工作呢?」



「七、八年前吧,我记不得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是谁拜托你检查配电塔的?」



「为什么你会想知道这种事呢?」



「感觉是份很愉快的工作。」



「才不愉快,一直很清闲。」



「我还满喜欢清闲的。」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清闲,你能分别清闲与休息之间的不同吗?」



我认为这两者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相异点明明有很多,但一时之间却回答不出来。



中田先生说:



「它们都是没有束缚的时间,空白、自由。但人类的本性其实并不渴望追求自由,只要在不自由中混杂着可以喘口气的自由就够了。如果太过自由,反而会不知道该做什么。任谁都一样,即便热爱休息,也不喜欢清闲。」



我思考了一下,自己有在追求自由吗?



答案是不清楚。我从以前就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即使肚子饿了,也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去书店也找不到想看的书。



「中田先生,你也讨厌清闲吗?」



「是啊,不喜欢。」



「可是……」



我将视线移往那些挂在墙壁上的秒针。



「不会动的秒针看起来也很闲呢。」



中田先生把原本送到嘴边的威士忌瓶放回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例嘴狞笑:



「秒针什么的,谁管它啊!」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既然如此为何要解放秒针呢?



我并没有把这句话问出口。



因为我觉得那答案显而易见,根本就不须询问。假使猜错了,那也不是问一问就能理解的吧。



随后,中田先生将堆积在房间角落的破时钟一一展示给我和堀看。



有挂钟、闹钟,也有布谷鸟钟、手表,无论哪一个,指针都没有在动,秒针也已经被拆掉了。



我和中田先生针对钟停下的时间是上午还是下午讨论了一下,答案当然无从得知。不过有的钟看起来像是停在凌晨五点十五分,有的则似乎停止于下午两点三十分。



堀一如往常地默默听着我们的对话。「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呢?」中田先生问。「沉默很诗意啊。」我回答。



我们大概就这样过了三十分钟。



离开小屋前,我再度询问中田先生。



「是谁拜托你检查配电塔的呢?」



这次中田先生正面给了答案。



「应该是魔女啦。」



「你和魔女见到面了吗?」



「没有,但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什么呢?」



「记不得了,只知道里面装了这里的钥匙。开始管理配电塔后,每个月会有薪水汇到我的户头,大概就是这样吧。」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魔女从头至尾都不会现身。



我换了个问题。



「那你认识从这座岛消失的人吗?」



这座岛偶尔会有居民消失,那些人被认定是离开了岛回到原本的地方。中田先生已经在这座岛上住了好些年,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他总会对从岛上消失的人有点头绪吧。



「我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



「这样啊。」



「不过,我知道一个。」



「请告诉我。」



他伸出手掌用力地摩擦因威士忌而涨红的脸。



「是个小孩子。」



「小孩?」



「我想大概七、八岁左右吧。在这座岛上挺引人注目的,但不知不觉间,他就不见了。」



跟大地差不多年纪。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我不记得了啦,大概七、八年前吧,我刚到这座岛的时候。」



也就是说现在约十五岁左右,如果还在这座岛上的话,应该会在学校就读,不过我没有听说过有学生从小学时期就生活在这座岛上。



或许是醉意逐渐涌现了吧,中田先生说话的发音愈来愈含糊。



「话说回来,那孩子曾给了我一封信,是个很奇怪的信喔。不,也许那并不是信,我对文字的定义不是很清楚,身上也没有辞典。」



看来他是个酒精一下肚,说话就容易脱节离题的人。



「上面写了些什么呢?」



「没有文字,只画了个图画,画得很不错喔。」



图画。那样也许的确称不上是一封信,虽然我曾经听说过只写了问号的信。



「是怎样的图画呢?」我问。



中田先生歪起头,再次摩擦脸颊。



「是星星啦。」



「星星?」



「是画了黄色的星星还有黑色手枪的图。」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星星跟手枪?



莫名其妙。我头脑一阵混乱,甚至还感到轻微寒意。



那跟今天早上在学校发现的涂鸦相同。为什么?我完全不明白这之间有何联系。



「但是那孩子已经不见了。」中田先生补上一句。



4



回到宿舍,吃过晚饭后,位于餐厅一角的粉红电话响了。



春哥对我说:「是女孩子打来的喔。」我接过话筒,传来真边的声音。



「晚安,今天如何?」



几张椅子百无聊赖地排列在空荡荡的饭厅里,我从中拉了一张出来,坐到粉红电话前面。然后,我在电话中叙述了刚才的事——那里有座配电塔、小屋还有中田先生。他帮许多秒针自残酷的命运中解放出来,但这件事就略过不提了。中田先生会开始管理配电塔,是因为魔女寄了封信拜托他。虽然不清楚事情全貌,但他似乎也不太了解魔女的事。薪水则是每个月汇到他的户头。



我没有说出以前也曾有小孩来过岛上的事,也没提及中田先生收到了一张画有星星与手枪的插画。因为我的思绪还很混乱,觉得无法好好向她说明,要是说溜嘴,之后恐怕会遗留下问题。



电话那头传来她一本正经的声音。



「你说户头?这岛上也有银行吗?」



「有邮储可以用。唯一一台ATM就在昨天去的那家邮局里。」



因为可以正常领取存款,所以我至今就算从未认真打工,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那家邮局是真的吗?」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它属于日本邮政集团吗?」



「应该是吧,它有邮储啊。」



「为什么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岛中会存在那种东西?」



「谁知道啊,就只能接受了。」



这座岛可以收到亚马逊寄来的货物,邮局里也有邮储的ATM,但是Google Map上没有记载,人也无法离开岛屿。虽然不知道这|切是如何成形的,但也只能接受了。



「你那边的情况如何?」我问。



我们散会后,她应该都在调查涂鸦犯。



「和今天向学校请假的四名学生都取得了联络。」



「喔,不错嘛,调查进展得很快。」



「水谷同学跟老师之间的关系似乎不错,帮了大忙。」



「那真是太好了。」



「可是,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有三个人是生病,还有一个则是装病休息,那四个人应该都没有离开宿舍。」



「那可伤脑筋了,该怎么办呢?」



「不过他们也有可能偷偷溜出宿舍,又或许犯人并非学生,抑或者有什么方法可以在上课中画图。」



「也是。」



结果完全无法锁定犯人,不过那也没关系,至少在调查犯人的期间,真边也能过上平稳的生活。



真边在电话的另一端说:



「然后,我明天打算去港口看看。」



原来如此。明天是星期六,会有各种货物运到港口,而真边的目的是增设这座岛与外头连结的定期船班,所以她也想调查一下这方面吧。



「虽然我很想尽早去见魔女,但船班一个礼拜就只有一次。」



「嗯。阶梯并不会不见,后天再去也行。」



真边与班长、佐佐冈预定要在明天早上十点集合,我决定陪他们一起去。我和佐佐冈就住同一栋宿舍,届时只要跟着他就行了吧。



「大地的情况怎么样?」真边问。



「不用担心,没问题喔。目前看来跟我们的舍监相处得挺融洽的。」



大地就像个摆饰品一样独自乖乖坐在饭厅桌前,他穿着松垮垮的运动衣,应该是春哥买给他的吧。



我朝他招招手,察觉到的大地跳下椅子,踩着小碎步向我走来。



「什么事?」



我把话筒贴在手上,对大地微笑着说:



「我们提到了你。真边——就是昨天发现你的那位姊姊喔。有没有什么话要跟她说?」



大地沉默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手边的听筒传来微弱的声响——「七草,怎么了?」



听到她的声音,我再度将听筒放到耳边。



「刚好大地就在旁边,我让他跟你说说话喔。」



「好。」



我把话筒递出去,大地的手像是在害怕什么似地小心翼翼接过它。他看起来总是在害怕什么,就连笑的时候也是,一直都是。



两手扶着话筒的大地,微微低着头说:



「我是相原大地。昨天谢谢你。」



接着他用一种仿佛在问「这样可以吗?」的眼神望着我,朋友饲养的狗在捡回丢出去的东西之后也会露出类似神情,让我不禁想笑。



我虽然听不到,但真边似乎对他说了什么,大地很用力地将听筒按在耳朵上。



「嗯。」大地点点头。



「不知道。」大地说。



「好。」大地说。



「嗯。」大地说。



「地瓜可乐饼,很好吃。」大地说。



最后的问题大概是关于今天的晚餐吧,其他四个就没办法想像了。



「好。」又答了一句之后,大地将听筒递给我。接过话筒后,我向真边问:



「你们说了些什么呢?」



「很普通又理所当然的事啊。」



「是喔。」



「零钱快没了,我要挂了喔。」



「嗯。」



「那明天见。」



晚安,真边说。



晚安,我回应。



我心想,希望彼此都能睡个好觉。



把听筒挂回粉红电话机上后,我和一直盯着我看的大地四目相交。



我微笑着问:「你有事找我吗?」



大地用力地点头,然后摸索起裤子的口袋,接着拿出放在透明盒子里的扑克牌。



「如果有空的话,可以跟我一起玩吗?」



「好啊,我基本上都很闲。」



大地很开心地咧嘴笑了。



他似乎相当喜欢扑克牌。我在学校上课的期间,听说他跟着春哥学会了快速接龙跟单人接龙。



我和大地面对面坐在饭厅桌前,玩了一会儿二十一点。因为他很快就能理解规则,我也玩得很尽兴,又试着教他梭哈。我从厨房里找来火柴棒,用以代替争夺的筹码。



这段期间,我问了一些稀松平常的问题。「你喜欢什么科目?」「假日都玩些什么?」



大地是个喜欢算数与足球的孩子,玩足球时通常担任守门员。另一方面,他几乎不提家庭的事,一说到双亲,他回答「不知道」的次数随即增多。



在第七轮游戏开始时,大地持有的火柴棒比我还多了一些。他拆开两把对子,硬是想要凑出顺子,结果却什么都没凑成,最后我凭一对J获胜。亮出手上的牌时,他浅浅地笑了。



不可思议的小孩。



今天早上在玩抽鬼牌时,大地也笑了。手中剩下鬼牌的他,在小声地说出「我输了」之前,确实露出了笑容。



大地似乎总是宁可输掉一些,他打从心底享受游戏,可是却想把胜利让给别人。



小学二年级的孩童会这么做吗?真教人难以置信。



为下一场游戏发牌时,我开口问他:「今天早上你说过不回家也没关系,对吧?」



大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的表情是很完美的扑克脸,我无法从上头读出任何东西。我联想到午夜的湖畔,他的表情就如同那浑然天成的寂静。



我抽出两张牌做交换,大地则抽出三张。



「为什么不回家也没关系呢。」



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会怕。」大地只回答了这句话。



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害怕自己的家,其中究竟会有怎样的原因呢?应该不会是考试分数不佳,或是无关紧要的恶作剧被识破这类理由吧。他已经在这岛上度过了整整一天,如果只是那种轻微的理由,正常情况下,他这时应该早该被无法见到双亲的恐惧所笼罩才对。



「害怕什么呢?」



大地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手上的牌。



无奈之下,我只好先开口:



「我啊,很怕真边由宇。从以前就对她感到害怕,很难用文字去说明为什么,不过硬要说的话,应该是因为我和她个性完全相反吧。」



这座岛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拥有缺点,例如害怕学校的老师、爱说谎的友人、无法正常与人对话的堀,还有耳边一直听着游戏音乐的佐佐冈、不照顾人就觉得别扭的班长,以及一直在解放秒针的中田先生,每个人都具备某样缺点。



——话说回来,七草,你的缺点是什么呢?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曾这么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