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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唯一无法容忍的事(1 / 2)



1



这场重逢,想必没有什么命运的成分混杂在里头。



再说阶梯岛上的学校只有一所,她最后也只能到那里上学。尽管会迟一些,但几个小时之后我们终究会碰到面,所以一切都能用『偶然』这两个字来解释。事情的开端不过是因为我久违地梦见自己在海边仰望夜空,如此而已。做了个有点感伤的梦,我比平常还要早醒来,也无意再重回被窝的怀抱,于是我穿上外套走出了宿舍。我一时心血来潮,想一个人在清晨里走走。像这样尝试性地去做某件事,我至今也曾实行过好几次。岛上的黎明除了刮强风的日子之外,都像早晨的图书馆一样安静,空气清新,正适合散步。



大概是受到梦境的影响,我挑了沿海的小路漫步。



虽然沿海,但这里并没有沙滩,不适合穿泳装玩乐,只有浪涛哗啦哗啦地打在跟我胸口差不多高的堤防上,是条毫无风情可言的路,但我偏偏喜欢它的毫无风情。我从以前就是这样。我能够明白价格昂贵且美丽大颗的钻石会受人喜爱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认为对路旁的小石头或有点凹陷的空罐加以青睐的情感,才算货真价实的爱。「古朴闲寂」这个词让我有种被救赎的感觉。



太阳从海平面探出头来,到了朝霞迎曦的时间。隐约能够看见山对面的西方天空仍残留着夜色的痕迹。影子长而浓,不过光线并不像薄暮时那般张扬,我很喜欢这段时间,就跟喜欢这段毫无风情的沿海小路一样道理。



我无意间瞄向手表,指针指着六点四十二分。口中呼出的气息染上了白色,我意识到冬天已经近了。



就在这时候——



「七草。」



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抬起了头。



堤防上站着一名少女。



少女穿着眼熟的水手制服,肩上斜背着款式简单的深蓝色书包。微弱的朝阳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淡淡地渲染出颜色,柔顺的黑发随着来自海上的徐风飘动。



她就站在堤防上,笔直地望着我。那样的身影看起来颇具戏剧性,就好像昏暗朦胧的景色之中,唯独她一个人鲜明地浮现出来似地。为何直到刚才我都没有注意到这么显眼的少女?我经常会漏看重要的事物。



「真边?」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心里非常震惊,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被抽走——那女孩是真边由宇。真的吗?这怎么可能!



真边毫不犹豫地沿着堤防朝我走来。



「好久不见,七草。」



「啊,嗯,好久不见。」



「有两年没见了?」



「差不多吧。」



「七草一点都没变呢,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我才想这么说呢。



真边由宇还是真边由宇,跟我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声音、步调、表情,一切都是那么一丝不苟。现实中没有完美的直线,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在某些地方偏了歪了,所以她看起来才会如此突兀,就好像拙劣的合成照一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从堤防上跳下来,站到我面前。咚!宛如断音的着地声,响彻于朦胧的清晨景色中。



「我有事想问你。」她说。



「嗯?」



「这里是哪里?」



「阶梯岛。」



「没听过耶。」



「似乎也没有标记在地图上。」



「为什么我会在这个地方?」



「我怎么知道?」



「那七草你呢?」



「这我也不知道。」



「明明是你自己的事,你却不知道?」



「你不也一样。」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座岛上,真边本人也无法理解。



不过她点了点头,大概是因为不得不接受吧。



「话说回来,我不太想上学迟到。」



「是喔。」



「这里是横滨吗?」



「谁知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然而有些事我可以掌握。



真边由宇对阶梯岛一无所知,今天早上才初来乍到。



「有点仪式性的事要进行,你可以配合一下吗?」我向她问道。



「需要花多少时间?」



「不用几分钟就结束了。」



「我明白了,可以啊。」



阶梯岛上有几条规则。



按惯例,刚造访这座岛的人遇上的第一位岛民必须负责说明这些规则,我当时也是这样。



「你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你忘了吗?」



「当然没忘啊,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



说明规则时首先必须询问对方的名字,设计者肯定没有设想过原本就认识的人会在这里碰面的情形吧。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想离开这座岛,真边由宇就必须找出失去的东西。」



这是阶梯岛上最基本的规则,不知道是由谁提出的。普遍认为是住在山上的魔女,不过魔女真的存在吗?



「被丢弃的人的岛?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在这里的人全都是被丢弃的人。」



真边皱起脸庞,就连那扭曲的表情看起来都很直率。我心想「还真是矛盾啊」。



「被丢弃的人是指什么?」



「不知道,不过人们常说吧,像是被恋人抛弃、被公司抛弃等等。」



「七草也被丢弃了吗?」



「嗯,你也是喔。」



「被谁?」



「谁知道啊。」



「被不认识的人丢弃,这种事有可能吗?」



真边由宇生性就是无法将疑问放到一旁。



只要有什么事她无法理解,她就会不断地发问,无论何时都追求着完美正确的答案,而且相信它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



然而现实中的确存在无法回答的问题。更何况是像我这种人,从来没有对某件事给过正经的答案。



「很有意思的疑问,不过你不希望上学迟到吧?我们边走边说吧?」



「要去哪里?」



「去找一个比我更了解详情的人。」



「什么样的人?」



「见了你就知道。」



真边点了点头,我们迈开步伐。



「话说你不觉得今早的气温很奇怪吗?」



「你以为现在是几月啊?」



「不是八月吗?不过就快进入九月了。」



「不,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



看来真边最近三个月的记忆全都没了。造访阶梯岛的人都会丧失来此之前的记忆。



「莫名其妙。」真边表示。



「我也有同感。」我回应。



我在心底偷偷叹了一口气。与她重逢让我升起焦虑、烦躁、愤怒等负面情绪,但我握紧拳头,忍着不表露出来。



在早晨的海边与她重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切都可以归结为偶然,但令我无法接受的是更根本的事情。



——为什么真边由宇会在这座岛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想去明白。这既没道理,也不应该发生。



老实说,唯有她的脸,我绝对不想再看见。



*



第一次见到真边由宇是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不,严格说来,第一次相遇应该是在更早之前。我和她上的是同一所小学,如果把简短的对话也算进去,想必在更早之前我们就已经交谈过了。话虽如此,我真正明确地意识到真边由宇这个人的存在,是在小学四年级某个冬日的回家路上。



当时的真边由宇,简言之就是个遭到欺凌的孩子。小学生一到四年级便多少懂得一些社会性的常识,班级内部开始出现派系,在交谈中察言观色的技巧也变得很重要。



而真边由宇是个对这些事很生疏的孩子。



虽然不知道起因是什么,但她被班级中处于领导地位的女学生——名字已经想不起来了——给盯上。小孩子的恶意都很直接,因此也曾发生一些就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看不下去的事情。



无论受到多么不讲理的单方面欺侮,真边由宇都未将任何情绪显现在外,也不曾哭泣。即使她的体育服被扔进水洼、室内拖鞋被人用麦克笔涂鸦,她都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偏头纳闷。



当时的我以为那是她竭尽所能装出来的逞强。



如今我终于明白其实不是那样。



真边由宇真的纯粹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体育服非得被扔进水洼不可呢?她无法顺利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感受不到恶意的她,既无法感到悲伤也无法动怒,所以她才会偏头表示不解。



我并非正义使者,所以没有想过要为她做点什么,就连对他人见死不救的态度也没让我心生罪恶感。我似乎还曾经设想过几次,倘若她向我求助,我真的能为她做点什么吗?细节我已经记不得了。



不管怎么样,小学生虽然具有如此阴暗的一面,但还是拥有纯真的地方,以牛奶为例——



牛奶是一只白色幼犬。



它应该是一只弃犬,脖子上虽然没有项圈,但毛色很干净。牛奶三不五时会出现在校园中,每次都让班上同学欢欣无比,我也曾经喂牛奶吃过几次营养午餐剩下来的面包。在牛奶面前,教室内的阶级制度都变得丝毫不重要,每个人都成了大人理想中的纯真孩童,这种两面性想来还真是滑稽。



在我们的小小世界里,牛奶是和平的象征。难以用言语表示的某种秩序,具体呈现在这只白色幼犬上;另一方面,真边由宇则具体呈现了何谓没道理。



就在某个冬天的回家路上。



人见人爱的牛奶流着血倒在地上。



一眼就能看出它遭到车祸,后脚的部分似乎被压碎了,肚子上柔软的毛还微微上下起伏,那缓慢的动作很不可思议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当时刚好是放学时间,大批孩子站得远远地围观牛奶。「好可怜。」有人毫无责任感地如此呢喃道,我也有同样想法。



在场的每个人都只是旁观者。



没人打算成为牛奶车祸的当事者。



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真边由宇。



她跑到牛奶身边,毫不犹豫地抱起它,血迹在白色制服上晕染开来,一片鲜红。我记得有人嘟哝了一句「好脏」,但这点我实在无法认同。在我看来,她十分耀眼。



真边由宇迈步跑了起来。



我不假思索地追在她身后。如今我已想不起当时自己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总之我就这样在她后面追着。



真边由宇笔直地跑着。



她的表情并不悲怆,只是一脸认真,专心地看着前方。似乎压根儿就没想过她怀中的牛奶已经奄奄一息了。



「没问题的。」她喃喃说道。



「绝对没问题。」



回想起来,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不过到达动物医院时,牛奶已经没有呼吸了。



医生摇了摇头,那一刻我见识到了真边由宇哭泣的脸庞。



她皱起脸来放声大哭,犹如野兽的嚎哮。她穿着血迹斑斑的制服,眼泪滚滚滴落,用尽全身力气痛哭。



我应该没有哭,不过也可能哭了,记不清楚。



她的身影太过鲜明,以至于我想不起自己当时的模样。



真边由宇和我变得熟稔起来,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那天以后,到她在国中二年级的暑假搬家为止,我们几乎每天都一起行动。



愈是了解她,就愈发现她很特殊。她眼中的世界似乎充满希望,努力一定会有回报、理想一定会实现,她对此深信不疑。



为什么呢?



牛奶明明就死了。



为何她还能够坚信这世界是合理的呢?



虽然我好几次浮现这个疑问,但终究没有询问她。



2



这个狭窄的岛屿只有极小一部分是平地,我们穿过位于该平地的小镇,往山上走去,一步一步爬上这条漫长的阶梯。每踏出一步,我们的高度就往上升——当我从林木间隙看到变得愈来愈小的街道时,便会有这样的感觉。



一面爬着阶梯,我一面说服真边今天是十一月十九日。看来即便是她,要接受自己整整丧失了将近三个月的记忆,多少还是需要点时间。



「丧失记忆会让人连是否忘却了都不知道吗?」



「我想应该视情况有所不同吧。」



我才不懂丧失记忆的详细症状。



发现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我问道:



「你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要说心情不好,算是吧。」



她的回答难得一见地模棱两可。



「没有记忆果然会觉得不安?」



「应该说这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令人很在意吧,要是有什么重要约定,就麻烦了。」



「就算你记得约定也没办法遵守啦,因为我们无法离开这座岛。」



「无法离开?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你看!」



我在阶梯中途停下脚步,回过了头。早上七点半,夜晚的影子终于完全消失,小镇与海面照耀在朴实的光芒之中。



「这座岛四面环海,没有出口。」



「不是有船吗?从这里看得到喔。」



海上的确有几艘小船载沉载浮,全都是用来打鱼的船只。就地理环境而言,这座岛上有很多渔夫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对她耸了耸肩。



「据说就算驾着船想越过这片海,也会回到这座岛上。」



「为什么?因为潮汐的关系吗?」



「我不知道啦,如果是这种现实的理由就好了。」



我并没有试着离开这座岛过,这些都只是听来的传闻,对于传闻我也没有认真去确认。



「但是,看得到陆地喔。」



真边指着大海遥远的另一端。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的确可以看到一块陆地,虽然雾茫茫的看不清楚全貌,但面积似乎相当大。



「嗯,不过没有人能到达那里。」



我们再次向前迈出步伐。



「总之,据说离开这座岛的方法,就只有找出失去的东西。」



「失去的东西?」



「有什么头绪吗?」



「我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喔?」



「说得也是。」



突然被抛到这座岛上,还被交代要去找回遗失的东西,只是让当事者徒增困扰而已,可供选择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真边的呼吸愈来愈粗重,她在喘气之余开口:



「马上能想到的可能选择,应该是这三个月的记忆吧。」



「总之就把它当第一候选吧。」



抱着相同想法的人很多,毕竟每个人都失去了造访阶梯岛的记忆。只要回想起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或许就能够串起离开岛屿的方法,以逻辑来说这个想法很合情合理。



「要回想起忘掉的记忆吗?」



「首先就以此为目标吧。」



「七草呢?你在寻找什么?」



「我什么也没找。」



「为什么?」



「这里的生活并不差啊。」



平稳又安定,每天早上也不必被迫聆听令人生厌的新闻。发生于某地的某起犯罪消息、谁谁谁的绯闻等等,我实在不觉得每天都从这类负面话题开始的生活叫做正常。



这座岛上也能接收到电视讯号,有心关注的话可以收看新闻,不过那些播出内容是与我们毫无关联的世界所发生的事,就如同遥远国度的犯罪案件或者陈年失色的纷争。既然毫无关联,人们便慢慢失去兴趣,变得更纯粹地为自己的日常着想。



「但是七草你真厉害。」



「哪里?」



「父母都不在身边,却还能在这里活下来。住的地方、饭钱等等,我想各方面都很辛苦吧。」



我摇了摇头。



「只是要过活的话,这座岛上其实用不到钱。」



至少学生无须吃苦就能生活。



「为什么?」



「关于这点,就让接下来要见的人跟你说明吧。」



「要见的人是谁?」



「学校的老师。」



学校就位于象征这座岛的阶梯上。



阶梯实在太多了,一边爬行一边说话相当费劲。



重力、人体构造、当然还包括学校的位置,以及这世间的不合理之处,我在心底对这些事发起牢骚,直到连这么做都嫌麻烦时,视野突然豁然开朗,终于看到学校了。



「就在那里。」我开口。



阶梯到此戛然而止,换成了平缓的坡道。



前方有个小操场,三栋校舍并列而建。正面右手边的校舍是国中部,左边是高中部,正中央的校舍几乎都是空教室,不过教职员室、保健室与学生餐厅都在里头。



「学生餐厅?」



真边吃惊地问道。



「把食材运到这种地方?」



「嗯。」



「谁来运?」



「学生们分工合作,有这类打工喔。」



上学的同时还能赚取零用钱,这种打工因此受到学生欢迎。实在很令人难以置信。我也曾经尝试过一次,但马上就后悔了,我压根儿不想回忆起那袋装有洋葱的沉重背包。



我们在操场入口处站着小歇一会儿,调匀呼吸。



然后慢慢走往位于正前方校舍的教职员室。



换上访客用的室内拖鞋后,我们在铺着亚麻地板的走廊上前进。



脚步声啪当、啪当地夸张作响,大概是因为尺寸不合的关系吧,脚趾处很不舒适。



我敲了敲门牌上写着「教职员室」的房间。



「我是高中部一年级的七草。」



报告之后,房间里有人回说「请进」,声音略显模糊。



我推开门。或许是因为距离早上的班会大概还有一个小时,教职员室中只有一位老师在,正好是我的班导。她坐在最里头的位子,桌上放着一杯热气蒸腾的咖啡。



真边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老师。



我觉得有必要为她做说明,于是开口:



「她是我的班导,大家都叫她匿名老师。」



这并非本名,没有人知道老师的名字,也几乎没有学生看过她的真面目。匿名老师的脸隐藏在白色的面具下,那是从眉毛上头一直遮掩到鼻端附近的款式。顶着会让人联想到化妆舞会的外观出现在学校的教职员室里,这样的画面果然相当诡异。



真边小声地问:



「她一直都是这样吗?」



「嗯。」



「好特别的老师啊。」



「她是位好老师喔,虽然有点与众不同。」



我们一走近,匿名老师就转过椅子面对我们。



「真不好意思啊,让你见到这副模样。」假面下的嘴角微微勾起笑容。



「为什么要戴这种东西?」



真边的提问总是这么直接。



老师将脸稍微转向我这边。



「我稍后再跟你说明。」我说道。



匿名老师有学校恐惧症。



来到这座岛之前,她的职业就是教师。具体情形我虽然不太清楚,但似乎在种种原因之下,她变得害怕站在学生面前。



既然如此只要辞去教师的工作不就好了?然而她的骨子里却是个充满理想的热血教师,不想放弃教职。于是她遮住容貌、隐姓埋名,总算能够正常地与学生接触。我觉得她很可怜。比起害怕学校这件事,都到了这种地步还是无法放弃教职这一点更让人觉得可悲。



匿名老师拿起桌上一张A4大小的纸。



「你是真边由宇同学吧?」



「是,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里有写。」



「那是什么?」



「是履历喔。」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邮寄过来的,因为这是必须的啊?毕竟你要成为这里的学生。」



「履历是自己写的东西,选择就读哪所高中也是由我决定,我不记得我有提出转学申请。」



真边以平淡的口吻回答。



即使身处于这种毫无道理的状况之中,她还是不将情绪外露,因为这样真边才会时常被误解成理性、冷漠的人。我很清楚那是误解,她只不过是情绪的引发点有些特殊而已。



「我明白。」匿名老师点了点头。



「你本来是要就读一所好高中,准备考试时想必吃了不少苦吧。突然被说要转学,你会感到不满也是理所当然的。」



「问题不在这里。」



「那么问题是什么?」



「我只是无法认同,我讨厌无法认同的事情。」



匿名老师以手抵住下颚,因为戴着面具的关系,让她看起来像是正在打什么坏主意的古代怪盗。



「很遗憾,那将会是你接下来要找的东西。」



「你是指什么?」



「就是认同啊。没有人是在认同下来到这座岛上的,接下来你要花时间在此处的生活中,一点一滴地找到认同。」



真边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接着缓缓地用深呼吸般的语气说:



「阶梯岛是什么?」



「这个答案没有人知道喔,除了魔女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



「魔女?」



「这所学校后面有条通往山顶的阶梯,据说上头住着魔女,这座岛就是由魔女在管理。」



真边困惑地皱起脸。



「我不太能接受这种说法。」



「是啊,我也是。我来到这里已经差不多快三年了,还是无法相信有魔女存在。」



「既然如此——」



「即使如此,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喔。并非只有阶梯岛比较特别,人生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经由不透明权力产生的支配者,在不知不觉间定下了规则,而我们只得遵循,在那些束缚中生存下去。如果把魔女换成国王或是政治家,你是否就能接受呢?」



「不能。」真边坚决地回答。



「这不是名义上的问题。我讨厌无法打从心底认同的事。」



面具下的嘴巴扭动,形成一抹微笑。因为看不到眉眼,所以很难判别出这属于哪种笑容。



「我觉得你有这样的想法非常好,真的。不过人类并不是神,没办法凡事都自由决定,这点你能明白吧?」



「可以。」



「现在你能做出决定的事只有一样,就是要不要就读这所学校。阶梯岛上只有这一所学校,如果想继续当学生,就只能在这里上学。」



匿名老师表示:「我很欢迎你喔。」



真边一时之间陷入沉默。随心所欲的她,即使说声「那么,失陪了」就毫不犹豫地迈步离开,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不如就在这里一边上学一边找出离开岛屿的方法吧?分别了这么久,我也想再跟你一起上课啊。」我打岔道。



她用带着怒气的眼神注视我。究竟是在气什么呢?我搞不清楚。



「既然这样,你愿意跟我做个约定,一起离开这座岛吗?」



为什么对话里会出现「既然这样」呢?语法上的转折太奇怪了吧。



嫌麻烦的我点了点头。



「嗯,我答应你。」



明明至今为止我早已答应过无数并非出自真心的约定,『约定』这个字眼仍让我莫名地有点难以释怀。



真边重新面向匿名老师,回覆她:「我接受这个提议。」



*



在阶梯岛中拥有学历毫无意义。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真边上学的原因只有一个。



生活在这座岛上的学生能得到保障,可以免费租借镇上的学生宿舍,在宿舍和学校里用餐也不用花钱,教科书、制服、运动服等物品也有配给。虽然有其他想买的东西就得靠自己打工赚钱,但若只是单纯活下去,学生可以说不须任何花费。



在极为简单的得失衡量下,想也知道成为学生最有利,根本没必要伤脑筋做判断,靠本能便能明白。就像在沙漠当中只要有人递水过来,任谁都会接受吧,两者是相同的道理。



不过,真边由宇的判断依据有时并非基于理论,在旁的我每次都要为此担负额外的辛劳。



*



匿名老师说她想再多跟真边说明关于岛上的生活。



于是我先行离开教职员室,走进高中部的校舍,换上自己的室内鞋。



我直接走上楼梯。校舍一楼是理科教室等特别教室,一般教室都规划在二楼。高中部三个年级加起来,总共只有六个班级。我继续往上爬,走过位于三楼的图书室,伸手推开通往屋顶的门。



即使打开门,空气中的温度也没有太大变化。在阳光直接照射下,屋顶反而让人觉得温暖。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靠在银色栏杆上,一手拿着盒装番茄汁,目不转睛地盯着书看,一切都和往常别无二致。感觉突然回到了日常正轨,我不免有些失笑,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我走近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你究竟何时才要到教室上课啊?」



距离开始上课还有一个小时左右。



他虽然从书本抬起了头,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来了转学生?」



「嗯,你还真清楚啊。」



「我看到你跟她一起从阶梯走上来,似乎相当熟稔呢。」



「她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学。」



「那是来到这座岛之前的事吧?」



「那当然。」



「在这座岛遇见以前的熟人是很稀奇的事,难得的缘分要好好珍惜才行。」



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缘分』这个词我不是很懂。」



「也可以换成『命运』这个说法喔。」



「我也不懂『命运』。」



「就是别有深意的偶然啊。」



「偶然就是偶然。」



真边由宇跟我之间就算真的存在特别的缘分,我也不认为那和命运有关。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嗤嗤地笑了。



「你心情好像很不错嘛。」



「是吗?」



「是呀。」



怎么可能。



我又不希望与真边重逢。唯独她是我不想再见到的人。其他任何人出现在我眼前,我都可以一笑置之,只有她我无法忍受。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像往常一样不去在意、佯装平静。



「那么或许真的是这样吧。能够与老朋友重逢是件好事。」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将番茄汁的吸管含到嘴巴中。



「她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



「是喔。这个姓真边的女孩有什么特征呢?」



『特征』是个包装过的含蓄说法,说得更直接一些,就是指缺点吧。



造访这座岛的人多多少少都拥有缺点,例如害怕学校的老师、爱说谎的友人。这里是垃圾桶,被丢进垃圾桶的通常都是哪里有损坏或有所缺陷的东西。



「她很率直。」



「率直?」



「就像纯粹的一直线。直直地往一个方向延伸而去。」



「听不懂。」



「换个说法就是梦想家兼理想主义者。」



「喔喔。」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又喝了一口番茄汁。



「原来如此,那当然会马上被丢弃啊。」



不懂得伪装掩饰、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是遭人厌恶的对象,从小学起就是如此。真边由宇所说的话总是很正确,提出的问题也很直接,就像在定罪一样,所以她才会在人群中显得突兀,也没有人愿意站在她那边。小学四年级,我初次意识到她这个人的个性,那时真边由宇就已经被周遭的人舍弃了。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重新将视线落回书本上,不怎么感兴趣地说:



「那女孩能在这座岛上顺利过活吗?」



「我想应该相当困难吧。」



「那么她能离开这座岛吗?」



「顺利的话,或许可以成功吧。」



这个岛上的人突然消失,并非罕见之事。



虽然不清楚详情,但每个月似乎会有一两个人消失。



目前的说法是他们回到原本的地方了,真相则是谁也不知道,因为一察觉到时那个人早已经消失了,到处都没有留下线索。我们只能相信他们顺利离开了这座岛。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翻动书页。



「真想和那女孩说说话。」



「我来帮你介绍吧?」



「不,不用了。如果不是面对单独一个人,我会无法好好对谈。」



「为什么?」



「和两个人交谈的话,就会搞不清楚自己是谁啊。」



我不禁笑了。我没想到竟会从他口中听到这种话。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并非真的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和他第一次碰面时,他首先问我的问题是「你喜欢的书是什么?」,我回答了※某本绘本的书名。(编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为佐野洋子的绘本。)



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在某个人面前,他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在另一个人面前,他又成了唐吉诃德。他的名字会因对象不同而改变。



我有点好奇,当真边由宇被问到喜欢的书时,她会举出哪本书名呢?我心想总有一天要让她和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上话。



他用毫无一丝杂质的黑色眼眸对我轻轻一瞥。



「话说回来,七草,你的缺点是什么呢?」



我对他耸了耸肩。



「太多了,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我一点都不想把自己的缺点拿出来当话题。



3



教室里已经搬来了给真边用的桌椅。



因此今早班上似乎比平时还要热闹,可以听到有人低声讨论着:「有转学生要来?」



铃声才一响起,门立刻被拉开,匿名老师与真边由宇走了进来,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今天起大家多了一位新朋友。」



匿名老师说完,在黑板上工整地写下她的名字。



真边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



「我是真边由宇,请多指教。」



她说着行了个礼。



重新抬起头的她露出毫无恶意的笑容。



「我和七草今后将会寻找离开这座岛的方法,非常希望各位能够助我们一臂之力,所以随时欢迎来找我说话。」



我听到全班倒抽了一口气。



公然道出想要离开岛屿算是不成文的禁忌之举。同学里头有很多人也曾试图离开这座岛,但如今已然死了这条心。已经放弃的目标再次被人提及,并不是一件令人好受的事。



「少说得这么简单。」



有人小声地嘟哝道。



我心想情况不妙。对于议论,真边可是不会犹豫就直接反驳的。



她笔直地盯着那名学生——姓吉田的一名男同学。



「的确,我并不知道离开这座岛有多么困难,不过我认为无论在什么时候,开口说出自己的目标都没有错。」



我知道真边并没有恶意,也无意攻击他人,她只是率直地把想到的话说出口而已。但是直来直往的话语,在很多场合下听起来颇具攻击性。



霎时,吉田仿佛大吃一惊似地收起下颚。



我抢在他回嘴之前开了口:



「话不能这么说喔,真边。」



真边转向我。



我不疾不徐地,尽可能不带情绪地接着说:



「所有言语都带有伤害到某人的可能性,即便那是开朗的话语或者充满爱的话语,没有什么话是无论何时说出口都不会出错的。」



同学们又倒抽了一口气。我在班上并不起眼,突然开口表示意见可能让他们吓了一跳。



总是这样,只要真边一出现,我就会被迫做出不情愿的行动。然而比起让真边与吉田杠上,不如由我来当她的对手,之后比较不会留下什么后果吧。



真边缓慢地点了点头。



「或许确实如此。『无论在什么时候』这种说法是错的,对不起。」



「嗯。」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说想要离开岛屿会构成什么问题吗?」



会。虽说如此,我也无法恳切且耐心地向她说明:因为我们很软弱,早已放弃这么做了。



「这件事之后再谈吧。总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而占用大家的班会时间吧?」



「对喔,说得也是。」



她再次说了声「对不起」,低头致歉。



匿名老师对她说:「那么请就坐吧。」



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尽管本人没有那样的意图,但真边由宇的自我介绍实在太明确了,短短的时间内就简单明了地表现出她的部分特质。



真边由宇就是无法融入周遭。



我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又突然说出什么麻烦话,心里七上八下,不过课程毫无滞碍地结束了。



稍微瞄了一眼,我发现真边很认真地在听讲,基本上她是个认真的学生,只要不开口看起来就像个优等生。



一到休息时间,她便来到我的座位前,劈头就问:「为什么不能说出想要离开这座岛?」



我无可奈何地回答她——听好了,真边。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容身之处,深海鱼有深海鱼该待的地方,北极熊也有北极熊该待的地方。在海底抱怨这里太暗根本无济于事,在北极问为什么这么寒冷也没有任何意义。深海鱼或许可以向往蓝天,北极熊也可以想像自己在南国跳草裙舞,不过这些事它们都不可能实现。要是我在它们面前说出「我要在蓝天下跳草裙舞」这种话,自然会伤害到它们。



真边似乎不太明白我的话。



「可是在教室里的不是深海鱼也不是北极熊,而是班上同学啊?」



我不禁发出叹息。



「跟你比起来,我们还比较像深海鱼或者北极熊。」



我尝试性地指出这点,但真边只是歪头疑惑。



我认为就像深海里有深海的幸福,北极也有北极的幸福一样,垃圾桶自然也有垃圾桶的幸福。



但如果不接受垃圾桶本身,铁定无法领略这种幸福吧。



到了午休,她还是对这个话题耿耿于怀。



我们面对面坐在学生餐厅的角落,眼前是炸得酥软的圆柱型可乐饼定食,最近正逢马铃薯的收成期。



「我认为北极熊的白色是保护色。」真边说。



我随便点头敷衍,真边继续说:



「可是北极熊会有什么天敌呢?在北极不就是北极熊最强吗?」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话题?



真边一旦发现问题点总会很直接地提出疑问,害得话题老是逐渐偏离。就我所知,她的在校成绩不错,但我还是不禁会怀疑她其实是个笨蛋。



当我正为难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时,后头传来了声音。



「听说它偶尔会遭虎鲸攻击喔。」



回头一看,班长就站在身后。这女孩姓水谷,是我们班上的班长,名字我记得应该跟某种花相关,但记不太得。



「另外,北极熊的毛其实是透明的,只是因为光的反射而看起来像白色。」



班长是位个头娇小的女孩,浏海常用发夹夹起,充满魅力的额头很引人注目。若她不是班长,肯定会被取个跟额头有关的绰号。



「可以跟你们一起坐吗?」她问。



「当然。」真边回答。



班长在我旁边坐下。



「七草出现在学生餐厅还真稀奇,你今天没去『等等』那里啊?」



『等等』指的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因为他会根据对象改变名字,所以当他本人不在场时会被称作『等等』。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夏洛克·福尔摩斯、唐吉诃德……等等。



学生餐厅经常人满为患,所以我往往随便外带个三明治什么的,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那里吃午餐。大多数学生都认为屋顶是他的地盘,因此那里总是没什么人。



我用左手托腮一边说道:



「毕竟今天是真边转学过来的第一天,我好歹要陪她吃个午餐啊。」



接着我以右手握着的筷子划开可乐饼一角,送进嘴中,味道挺不错的。



「你们认识啊?」



佐佐冈说着,在班长身旁坐了下来。堀也跟着在他对面就坐。



同班同学佐佐冈乍看之下是个开朗的少年,但他一边的耳朵中经常塞着耳机,那副耳机连着口袋中的掌上游戏机。佐佐冈说他若不听游戏音乐,就会静不下心。



堀是个高瘦的女孩,眼神有点可怕,左眼下方有颗泪痣。她似乎非常不擅与人交谈,总是低垂着头,听见她声音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不过每到周末她都会固定寄来一封长长的信。顺带一提,手机在这座岛上无法使用,所以还是以信件为主。



佐佐冈和堀,就跟我和真边一样是转学生。突然间被扔到了这座岛上、被迫转进这间学校,虽然对此还是有点抗拒,不过立刻就死心了。同样身为转学生,我们时常有机会一起行动,而且佐佐冈和我住同一栋宿舍,所以我们走得很近。班长则常以模范生的身分关心我们,因此我们几个人偶尔会像这样聚在一起。



佐佐冈将筷子插向可乐饼,说道:



「你们两个感情似乎挺不错的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七草反驳别人。」



「因为我们上同一所小学。」



其实一直到国中二年级,我们都就读同一间学校,不过没必要说明得那么详细。



我简单地向真边介绍他们三个人。



真边分别与三人互相点头致意,说声「请多指教」。



佐佐冈露出散漫的笑容说:



「关于今天早上那件事,其实我觉得离开这座岛很好啊,何况我自己也想离开。」



「喔,我都没发现呢。」



他从没表现出对岛上生活感到不满的模样,因此我有点意外。



「因为待在这里就不能在发售日当天买到新作。」



「新作是指游戏吗?」



「那当然。」



「我觉得晚一个礼拜也无妨啊。」



「啊,看来你这家伙根本不懂发售日的重要性吧?」



「我是不懂。」



无论何时开始玩,游戏的内容不是都一样吗?



「听好了,新作本身就很有价值喔。假设这里有个宝箱,会让人心中很雀跃吧?不过如果里头的内容物已经被几十万人知道了,难免会觉得失望吧?像是最后一关的魔王情报,马上就会在网路流传。」



「那不要上网不就得了。」



「你这话,就跟不想被女孩子讨厌,所以在她们的裙子被掀起时不去偷看是一样道理喔?这哪办得到啊。」



「什么意思?」真边问道。



佐佐冈连忙澄清自己不会偷看,只是就一般状况来举例而已,但真边根本就没有在听他解释。



「这里可以买到新出的游戏吗?连得上网路?」



我点了点头。



「可以使用网路购物,载着商品的船每周会来一次,于星期六送货过来。」



「这里的住址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写阶梯岛就能送到,也不需要邮递区号。」



「这里不是个连地图都没有记载的小岛吗?」



「用Google Map寻找是找不到啦,不过亚马逊的地图上也许有标记吧。」



「既然这样为什么会无法离开小岛呢?只要坐上那艘货船不就好了?」



「船是不载人的,听说有人尝试偷渡,但全都失败了。」



「可是既然能够连上网路,就有办法对外求救吧?」



「求救……」我试着重复说出口,反刍她的话语。这个词不知为何让我感到很不对劲。



真边用力地点了点头。



「因为这是绑架啊。既然能够使用电子邮件的话,就向警察报案吧。」  这说法很新鲜。听到她这么说之前,我从未涌现过这种念头,不过我们的确是被强制带到这座岛上来的,所以称之为绑架也未尝不可——原来如此,我遭人绑架了啊。



当我如此感慨时,班长回答她:



「无法寄出电子邮件,全部都会显示错误而被退回;也无法在论坛之类的网站上发表。基本上,这座岛的网路就只能接收讯息。」



「不过还是可以搜寻跟网购吧?那不就表示也可以发送讯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