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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涌谷(2 / 2)




心脏冻结了。



是达哉。



「躲起来。」



广海情急之下说,但来不及了。达哉的机车车灯照亮了广海和由贵美的身影。车体在湖畔护栏边缘处停下,同时引擎声消失了。广海抓起由贵美的手准备逃走,然而还没动身,就听见达哉翻越护栏,踩过沙地而来的声音。



好想闭上眼睛。感觉得到由贵美表情惊讶地全身紧绷了。



达哉走近过来。



「广海同学,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广海闻到嚼口香糖的甜腻气味。光是这样他就全身紧张。背对黑暗的达哉,脸庞看得一清二楚。



「达哉。」



「那是织场由贵美吧?」



「呸」的一声,达哉吐掉口香糖,用一双几乎是冒出冰烟的冷酷眼神看着广海。



(四)



广海在极度混乱之中仰望,达哉一如平常,邋遢地穿着衬衫,仿佛承受不了那具庞大身躯似地弯腰驼背站着。



寻找借口、还有达哉怎么会来这里的疑问与动摇同时涌上胸口,让广海动弹不得。



「……那是我家的车。」



达哉用那一如往常的混浊眼神望着由贵美开来的车。听到那声音,旁边的由贵美的身体登时立得笔直,就像被铁丝穿过一般。



「你家的车?」



广海为了刚才经过达哉家附近而后悔。是被他看到,然后被尾随了吗?



达哉瞥了一眼反问的广海,夸张地歪头说:「是说,这是怎样?」仿佛可以听见空气中爆发出白色的火花。达哉慢慢地逼近。



「广海啊,难不成你耍了我?」



他的脸上浮现贴上去一般的假笑。不是——否定的声音就要说出口的下一瞬间,达哉的右脚来到视野极近处,紧接着沉重的冲击沉入肚腹。仿佛被一团风给拂开似地,身体向后飞去。



「广海!」



由贵美尖叫。声音尖锐得不像穿过耳朵,而是在脑袋深处直接削开骨头。倒下去的时候,尖锐的石头刺到了脸颊。他「喀」的一声,发出空气泄掉般的声音。



被踢到的地方还有鼓膜都麻痹了,广海想要重新站起来,却被下一击踏住了手臂。面积宽阔的皮鞋底掠过脸颊,恐惧冲上咽喉。他反射性地抱头,幸好来得及,肘骨被大力一踹,狠踩上来。断裂般的疼痛扩散,口中发出短促的惨叫。手臂被按住,就像在地上搓揉一般。



达哉的脚就像踢足球般踏住广海的侧脸。他默默无语,这更令广海心生恐惧。然后脚跟就这样在广海的侧腹踏了两下。



「住手!」由贵美尖叫。达哉的脚停下来了。广海仿佛经历一段长跑,意识朦胧,太阳穴听见血液随着心脏脉动的声音。



感觉达哉正在注视由贵美。广海急忙想要起身,撑在地面的手臂却沉得不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那是我哥的车吧?」



达哉说,眼睛看着由贵美。她没有回答。撇下搞不清楚状况的广海一个人,由贵美的脸逐渐凶险地紧绷。「喂。」达哉又开口。歪着头,懒洋洋地改变踢踹广海的脚的方向,朝由贵美走近。



「由贵美——」呼喊的声音沙哑。血腥味在口中扩散。「快逃!」他喊。



钉住蝴蝶翅膀似地插在门音右手上的雕刻刀,还有被踹的瞬间在眼底迸散的红光,乱舞似地在视野中翻转,勒紧了广海的喉咙。



云遮住了月亮。



「由贵美,快逃!」



听到广海的声音,由贵美赫然一惊似地抬头。「站住!」狞猛的吼声响起,两道脚步声重叠着被吞入黑暗。较轻的脚步声停下,痛苦的呼吸声被粗暴的喘息声缠绕上去。脚下的小石子哗啦啦滚落的声音。什么东西被压住、捏住的声音,由贵美痛苦的声音哮喘似地变得急促。



广海拼命爬起来。他在黑暗中凝目,拼命寻找他们两个。远处的黑暗中,由贵美夹克上的反光条绽放光辉,若隐若现地摇晃。身体再三扭动,想要把沉重的东西反推回去似地动着。



笼罩四下、如烟雾的黑暗教人厌烦。广海的手无意识地拂开阻挡视野的细微黑色粒子。他站起来追向她们。



一道格外尖高的惨叫。「住手!」由贵美叫着。



下一瞬间,风「咻」地吹过的感觉之后,广海听到类似鸡蛋还是什么——一种脆弱的东西砸在墙上破裂的声音。



整座湖伴随着锐利的水声,脉动似地重重摇荡。



充斥着湖畔的紧张在那声音之前坍塌,随着喷溅而出的水花,水的气味弥漫开来。波纹一直扩散到湖泊边缘,即使在黑暗之中,也感觉得到水面大大地起伏。



他屏住呼吸,同时表情凝固。



云朵散开,月光打亮眼前,映照出湖面的样子。脑袋不知为何浮出一句话。



那是大原则般的规定。



祭典之夜,绝对不能有人死。



浮出一层又一层的波纹,上下起伏的湖水前,由贵美无力地瘫坐下来,双眼茫然瞪大。——广海知道有东西掉进水里了。



他放声大叫。



「达哉!」



眼前的湖面还残留着一点小漩涡。广海望向湖面,瞬间就要跨出腿去,但由贵美喊着:「不行,广海!」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



波纹,漩涡逐渐消失。「放开我!」他回望由贵美。可是看到被月光照亮的湖面像鱼鳞般泛光的光景,脚踌躇不前了。拜托,拜托拜托,广海祈祷着,甚至不确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细目凝望周围。



四下再次安静下来,油液般失去色彩的夜晚湖水,甚至没有浮现出它吞没的事物只鳞片爪。



由贵美湿濡的身体猛烈地发着抖。广海被她抓着手,在黑暗中搜寻日马达哉的身影。寻找确实应该在那里的达哉的身影。



被他踢踹的身体发着热。



哪里都看不到达哉。



脑中回响着刚才听见的刺耳水声。



现在什么都听不到了。



动荡从湖面消失。不管再怎么等,都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浮上来。



直到刚才都还瘫坐着的由贵美所在的地方,掉落着生了锈的铁条。在月光下绽放沉重色泽的它的前端,被不是水的、更浓稠的某种液体沾湿了。耳朵记得达哉被水吞没前一刻听见的、什么东西破碎般的冲击声。就算想要抹去,声音仍紧紧地沾附着全身。



朝向湖面踏出的脚绊在一起,湖水是那么样地深,令他胆怯。



「广海……,我……」



由贵美止不住地颤抖,一筹莫展地俯视纤细的手指。那双手上沾着褐色的铁锈。



水中浮上泡沫,余韵般的寂静支配了湖畔。湖面再也没有倒映出任何事物。



(五)



他们在水根湖前茫然伫立了多久?



传出水声的中央平静下来后,激起的波纹仍不停地摇晃着护栏旁的黑水,以及透出水草的遥远水面。黑暗中听得到那细微的波浪声。



先动起来的是广海。



「达哉。」



他推开紧抓住他的由贵美,就要走出去,却被由贵美迫切地叫:「等一下!」又把他的手拉了回去。



「你要做什么?」



「得去叫人。」



他已经没有勇气自己跳进湖里了。他再笨也清楚那有多有勇无谋。



「总之先去我家吧。得叫大人来。达哉或许还有救。」



「没救了啦!」



由贵美一脸苍白。短短一瞬间,仿佛连脸颊的轮廓都被削掉了。



「不可能有救的。」



「可是……」



「我打了他……」



发不出声了。无法正视掉落在瘫坐的由贵美脚边的濡湿铁条。



「我打了他。他一定已经没救了。」



「可是……」



「拜托你,广海。大家会以为是我杀的。」



由贵美的身体仍在颤抖。广海咬紧牙关。被达哉殴打的脸颊很痛,被踢踹的手臂好重。可是只要有那么一丝可能性,分秒必争。



「我会好好向大家解释,说是达哉攻击你,你是正当防卫。总之现在——」



「你明明懂吧?就算现在回去叫人,来回要花上多久?然后再打捞湖底,要几分钟?不可能救得起来的!」



「可是我眼睁睁看到他掉下去了!而且才刚掉下去而已——」



「求求你,看看现实,就算叫人来也没用的。」



抓住广海手臂的由贵美虽然混乱,但逐渐恢复了平静。广海反射性地厉声大骂:



「什么现实?因为你是艺人?你怕丑闻上身是吗?」



「我的确怕丑闻,我不否认。——拜托你,不要责备我。我也是一团混乱。」



她的声音中断了,额头按在广海的手臂上。广海想甩开她。他打算即使一个人也要回去村子,找人求救。



「达哉是我朋友。」



达哉既粗鲁又凶暴,广海的确怕他。对他感到畏惧的同时,也保持距离,站在远处瞧不起他。



可是即使如此,达哉仍然是广海的朋友。他才刚答应达哉,说要带他参加明年的摇滚祭。一想起这件事,刚被踹的胸口被压迫得更紧了。



由贵美的表情悲痛地扭曲了。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可是他已经——」



由贵美的声音中断,然后下定决心似地抬头。



「你没有错。」



眼神是认真的。



「你一点错都没有。你想要救他,能做的事你都想做。是我阻止你的。把他推下去的也是我。杀了他的——是我。」



滔滔不绝地游说的声音,就像在背诵舞台上的台词。广海被她锐利的眼光钉住了。



「不对的是我。我知道你是对的。不管有谁指责你,我都会替你作证。我会保护你。所以拜托你,就这样回去吧。」



「你以为我可以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回家睡觉吗?确实,你只要回东京去就没事了,可是我——」



「我不会回去。」



由贵美搂住广海肩膀似地抱住他,把脸抵上他的胸膛。



「我绝对不会丢下你回去。相信我。」



「可是——」



「我们今晚没有来过这里。」



语气强硬,不容分说。



「湖很深。掉下去的话,会被水草缠住,再也浮不上来。以前我在这附近玩,大人都会这么警告。——所以尸体不会浮上来。」



尸体。



这两个字,令广海被掴了一掌似地大受震动。水声,染血的铁条,达哉短促的叫声,沉静的湖。



血和体温同时从脑袋流光。由贵美再三重复说:



「我们今晚没有来过这里。跟我们无关。」



由贵美放开广海的手,捡起落在旁边的铁条时,广海的目光又被前端濡湿的黑色吸引过去。视线交会的下一瞬间,由贵美的手一甩,广海甚至没能来得及出声。



铁条在湖上飞越数公尺,刚被月光照亮,就「噗通」一声沉入水中。



「一定再也找不到了。」



由贵美喃喃似地说。语气坚定,脸色却益发苍白。原本紧踏在湖畔的脚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一推,膝盖跪倒在地。广海扶她的背,由贵美的口中吐出压抑的叹息。她再也无法抓住广海的手或抱住他了。



她只吐出一句话:



「我好怕。」



眼睛注视着黑暗的湖心,咬着按在唇边的手指。看见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广海只能默默搂住她的肩。



无法辩解。



这下麻烦了。他明白。若说这是愚昧的感伤,也就如此了。



这个时候,广海确实想要保护由贵美。



直到上车前一刻,广海都期待着湖面会不会出现什么发光的东西、摇晃的东西,或是浮上来的东西。



如果达哉得救的话——



肯定会谴责他们的所作所为吧。光是想像就几乎全身发抖,然而广海却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他混乱、迷惘。如果就这样离开,自己将背负起难以承受的重担。对此,他已经有了明确的预感。



达哉家里有英惠。他跟她说要出门做什么?没有人能保证他没有提到广海他们的事。广海怕死了。虽说只是机械性地执行工作,但如果达哉一直到早上都没回家,英惠一定也会对达哉的不归起疑,吵闹起来吧。



今晚的事不能当作没发生过。



驾驶座上的由贵美在坐下之前好几次捣住嘴巴。如果丢下她不管,感觉她随时都会从脚尖整个垮掉。



「由贵美。」



广海唤道。浮现在车内照明中的她的夹克沾了血。



不必交谈,只靠广海的视线就注意到血迹的由贵美紧紧地抿住嘴巴。她闭起失去神采的眼睛。不管是拭去血迹的力气,还是脱掉夹克的力气,她似乎都不剩半点了。



时间过去了。



足以完全剥夺落水的人的呼吸的时间。



已经是非回家不可的时间了。手机从刚才就接到好几通母亲的未接来电。



到了这个时候,广海才想到他可以用手机求救。尽管愕然,广海却也认清了事实。混乱之下没有想到只是借口,他没有当场掏出手机,是不是因为他早在无意识之中已经决定要站在由贵美这边了?



仿佛在做一场噩梦。伸出去的脚踏下去的感觉,就像海绵一样松软不确实。



由于事态过于严重,时间越是过去,他越觉得那不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对自己有利的想像一次又一次、以意想不到的唐突摇晃广海的肩膀:达哉是不是根本没有掉进湖里?



因为,那未免太容易了吧?达哉应该人在别处才对。只要噩梦结束,达哉应该就会以原来的样子出现在广海面前。拜托,一定要是这样。



「广海,血。」



就要发动引擎时,夹克上沾着血的由贵美说,指着广海的脸。是被踢的时候流血了吗?广海把手按到口边,由贵美抓住他的手指。无声地靠近,把自己的嘴唇按在广海的嘴唇上。她的舌头舔去血迹时,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铁锈味。



她离开以后,广海依然张着嘴。混合的唾液从嘴唇流淌到下巴。才刚被她触碰,嘴唇却已干燥龟裂,一片粗糙。



手,脚,嘴唇,全使不上力。许久之后,他才涌出询问的念头:



「这辆车是谁的?」



达哉说是他家的车。那声音还紧附在耳上。广海以为由贵美或许不会回答,没想到她明确地说出了答案:



「向日马家借的。是达哉的哥哥,日马京介的车。他是我朋友。我们在东京碰巧认识了——,我告诉他我要回村子,他就把车借给了我。」



「你跟达哉——」



「今天是第一次碰面。我的确听日马京介提过他弟弟在村子里。——可是我完全不懂为什么他要攻击我。」



低低陈述的语气无精打采。发动车子后,引擎声就像信号,由贵美就此不语。



她完全没有说明,她跟达哉的哥哥是什么关系?



昨晚在雾蕗摇滚祭听到的真的就是全部了吗?疑念强烈地压迫广海的胸口,甚至让他不敢问出口。即使直视由贵美的脸,她也没有做出更多的回答。



达哉一直在打听由贵美家在哪里。从刚才的样子来看,他也知道由贵美跟他哥哥认识。虽然不认为由贵美在撒谎,但想起达哉光是看到他们在一起就发飘的样子,广海的心整个凉透了。



湖畔另一头有达哉停放的机车。



「那辆机车——」广海出声,由贵美默默地激烈摇头。



——今晚我们不在这里。



广海也发现了,他们能说的就只有这样。如果移动机车,或是任意掩饰,会曝露出他们明确地涉入更多。



明明那样期待湖面浮出人影,然而车灯照亮黑暗,离开湖畔的时候,广海却已经在祈祷不会有任何东西浮上来了。



(六)



全身都在痛。



在聚落前下车,回到家里。美津子一边叨念儿子晚归一边到玄关迎接,一看到广海的脸,便整个哑掉了。挨打的痕迹看在她的眼中也一清二楚,广海只简短地答道:「在摇滚祭受伤了。」他回房倒在床上,有股汗水和泥巴的气味。指尖浮肿。



胃底在作痛。一股强烈的恶心感袭来,广海蜷缩起身子。被打的地方越来越热。



由贵美毅然宣言「你没有错」的声音,还有拼命倾诉「相信我」的声音,以及「这座村子我想要的只有你——一起去东京生活吧」的甜蜜呢喃,掺杂在一起涌上心头。



「达哉——」声音从唇间泄出。



吞没他的湖泊水声在脑中盘旋不去。



不知道梦境哪些是真的梦、连自己是否睡着了都不清楚,一晚过去了。黎明前他醒了好几次,被照亮窗边的窗帘的光给吸引似地仰望天空。



隔天早上美津子把广海叫起来,发现他的手肿了。她对衣服也不换、澡也不洗,倒头就睡的儿子感到气愤,但还是触摸仍闭着眼睛的他的额头。「你发烧了。」她说。



广海被硬是叫起来,换过衣服洗脸时,发现脸颊有擦伤。水沁入伤口作痛,比这更严重的是手臂沉得抬不起来。父亲已经出门了,没碰到面。



——我妈的对象是你父亲。



即使历经湖畔的噩梦,由贵美告诉他的内容,他仍记得一清二楚。



吃了一口早饭的白米饭,结果脸颊发疼,每次咀嚼,都陷入宛如嚼橡皮的感觉。他忍不住吐出来,母亲一脸担忧地看他。



「广海,你是感冒了吗?所以就叫你这时期别去参加什么摇滚祭嘛。」



「——今天学校可以请假吗?」



「可以是可以……。可是看你的伤,去光广那里请他好好看一下比较好吧?」



广海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返回房间。



十一点左右,市村来找他了。



没有事前连络。母亲告诉他市村来访的事,「他说来探望你。」广海脑袋朦胧地疑惑:「为什么?」想想昨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现在听到的这个名字实在太过和平了。



与村中的儿时玩伴共度的时间,感觉遥远得再也不可能寻回。经过这几天,还有昨天的事,广海确实跨越了无法回头的界线。与市村和门音什么也没想地参加睦摇祭的那一天,仿佛是别人的遭遇。



「我听说你请假,也早退过来了。」



市村进房间后,一脸紧张地看广海。两人正面对望,市村歪头摸自己的脸颊说:「怎么了?有伤。」



「跌倒了。」广海虚弱地回答。「你干嘛早退过来?」



「我之前不是说过吗?我有话要跟你说。」



市村的语气露骨地变得装模作样。广海默默抬眼,市村两颊紧绷。



「我不想被门音知道,所以瞒着她来了。——你跟日马达哉有往来对吧?」



冰冷的心跳在胸口加速。广海视线僵硬地回视市村。



他想起昨晚湖畔的事。



那里应该没有人。他告诉自己。可是心脏激烈地作响,他感到一股全身血液倒流的错觉。



市村很激动。让广海答不出话,似乎令他满足。



「我都知道的。」



卖关子似地停顿了足够的空白后,他瞪住广海。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日马家的浪荡子出入你家,还有你去他家的事,我都发现了。门音好像不晓得,可是你不觉得对不起她吗?你没办法回应她的心意,不能跟她交往,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这样,最近你们两个很尴尬,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你怎么能跟日马达哉混在一起?那等于是背叛了门音跟我啊。」



呼吸变得困难。他每一提到达哉的名字,背后就越来越冷。原来市村什么都还不知道。



「……你就特地来说这个?」



「若不是这种时候,没机会两个人单独说话吧?你放心,我跟门音说家里有事才早退的。」



广海想起「盛气凌人」这四个字。现在的市村完全是这种状态。广海在转瞬间思考接下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然后忽然觉得一切都令他厌恶无比。一股分不出是愤怒还是悲伤的感情就像沼泽般扩展开来,似要把他的脚吞没。就连逃离都觉得懒,那个沼泽黏稠地侵蚀了广海的心。



「回去。」接着发出来的声音,冰冷得一点都不像自己。



市村挺直了背,紧接着问:「你想逃避?」



「你是承认还是不承认?向门音道歉。你没有资格当她朋友。你知道门音被日马达哉做了什么吧?明明知道,你却——」



「叫你回去!拜托!」



他自以为能够按捺,然而累积在全身的疼痛与热度却剥夺了判断能力。挤出喉咙的声音就像惨叫。



市村噤声后,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以往广海对于市村那无自觉的迟钝,在感到优越的同时,也不断地在心里瞧不起。他嘲笑着市村的视野狭隘,认为活在这座村子就是这么回事。然而现在他好羡慕市村的悠哉。



为什么市村好巧不巧偏要选择这天来指责他?就仿佛自己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操控似的。



「我不会原谅你。」



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再一次蹙眉,正面瞪了广海一眼。那张应该使尽浑身解数的表情看起来却是幼稚到家而且孩子气,就连这都令广海心痛、难受。他不想回视对方,把他送了出去。



「怎么了?大小声的。」



很快地美津子过来了。广海慢慢地站起来去洗手间。他想洗把脸。



「难道是为了达哉的事?市村是在抱怨达哉来我们家的事吗?」



美津子把拖鞋踩得啪嚏啪嚏响,跟在经过走廊的广海旁边。她望向市村离去的玄关方向,然后吐出满含空气的叹息。



「真伤脑筋。村里虽然也有不少人说日马家的坏话,可是达哉是个好好说就会懂的好孩子啊。」



她的嘴角浮现假借困惑之形的嘲笑。



广海抿紧嘴唇对镜一看,眼睛整个充血。好惨的脸。看到镜中眼皮红肿、脸颊浮肿的脸,广海觉得再也逃不掉了。



美津子一定是在偷听。



美津子的爱探听平日就令人气愤,但现在的广海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自己跟她是一样的。洗过脸,从美津子手中接过刚洗好的毛巾。按到脸上,有股柔软精的味道。回过头去,看见母亲血色糟糕的手和苍白的指甲。



他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觉得比起父亲,母亲与自己更要亲近。



这个人的视野之狭隘,毫无疑问就跟自己是一样的。什么都不知道,却好强逞能,为了不被瞧不起,假装通达事理,而这些却是被旁人看得一清二楚,近乎滑稽——



就跟自己对达哉的态度是一样的。



自以为只有自己能够驯服这头村中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外头世界的猛兽,绰有余裕地微笑。美津子那近似伪善、那毫不遮掩的优越感令广海觉得羞耻。尽管欢迎达哉来自己家,其实却没必要地担心他被街坊邻居看到,然而,广海的态度亦无异于此。



按在毛巾上的脸,就这样抬不起来了。「广海?」他也无法回答这样的叫唤。呜,他发出孩子般的哭声。纵然想要压抑,也再也无法克制。他背着母亲回去房间。美津子哑然失声,这次没有再追上来。



如果一晚过去,全部都像一场梦般没有发生过就好了——如此天真的幻想消失无踪了。反倒是随着时间经过,那一瞬间的事情益发鲜明地呈现出它的轮廓。眼底流过幻影,看见水坝湖黑暗的夜间湖水在光照下变得透明,连横亘在底部的物事都看得一清二楚。早晨,并没有抚慰广海。



泪水流过扭曲的脸颊。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他绝对不认为自己选择了最好的一条路。



他绝望地了解到,达哉已经不在了。



去诊疗所吧。美津子建议,但广海绝不能听从。他实在不可能平静地面对光广。



他望着天花板,想着由贵美。



手机没有连络。她回去那栋废墟般的家了吗?穿过据说是母亲上吊的竹林,现在一个人待在那里吗?



在湖前做出的决定,广海不想让她一个人承担。可是谁也不能保证她不会逃离村子,广海也没有拘束她。



达哉的机车没有移动。最重要的是,英惠差不多要起疑了吧。达哉的素行决不能说是良好,但他应该不常擅自外宿才对。之前达哉待在光广家晚归,没有事先连络,结果英惠就打电话来了。他没有回家,英惠应该会报告东京的日马家。看到停在湖畔的机车,他们会怎么想?



隔了一段时间,昨晚的事情越是远离,广海满脑子就越是思考着该如何自保,令他感到窝囊无比。



可是即使这么想,他还是先怕了。被殴打的部位想起来似地隐隐作痛,脑袋深处嗡嗡作响。



诊疗所那里,打死他也不能去。广海忍受着持续的隐隐作痛,在被窝里只是不断地与不安搏斗。



「听说光广今天去学会不在。」



来查看情况的美津子边为发烧的广海量体温,边带着叹息说。「我打去诊疗所了。」她接着说。



「你不想去,可是我想问一下如果光广方便,或许可以过来我们家看看。可是听说他今天去东京参加学会,深夜才会回来。真伤脑筋。」



「——我去。」



美津子轻轻眨眼,回看广海。



「可是今天只有老爷爷医生啊。等到明天的话……」



「我想趁今天让医生看看有没有骨折。烧也退得差不多了。」



「可是光广比较……」



「拜托。」



广海盯着美津子的眼睛。他觉得好久没有细看母亲的脸了。



如果由贵美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人也不晓得承受了多少苦楚。对广海的干涉与执著,或许甚至是有她想要保护儿子的心意在里面的。



广海的心变得软弱许多。现在的他能够去怜悯母亲。他不认为这么想父母是一种傲慢。因为论可怜,广海也是一样的。



「打架啊?」



广海已经说是在山路上摔倒,但他脱下衣服,石川医生一看身体,立刻就说了。



广海用力抿紧嘴巴。实际上在明亮的地方仔细一看,挨打的痕迹变成了出乎意料的深青紫色残留下来。



「——可以不要告诉光广表哥吗?医生有保密义务吧?」



掺杂白发的眉毛底下露出来的浑圆眼睛直盯着广海看。眼角沾着眼屎。医生的眼黑占了眼睛的大部分,让人联想到老鼠的眼睛。被他眨也不眨地盯着看,广海情急之下别开视线。



石川点点头。



「好啊。不过打得真凶呢。以小少爷来说,真是难得。」



呵呵呵,石川声音开朗地笑,广海听不出来是不是刻意的。不过听到那与平常相同的满不在乎笑声,他姑且松了一口气。



「你回敬对方了吗?」



「一点而已。」



弯曲手和脚,确定呼吸声后,石川诊断没有骨折。他问要不要拍个X光预防万一,但广海拒绝了。



他领了止痛药,离开诊所。



「医生说发烧是感冒导致的。」



在车子里,他对驾驶座的母亲说。她只点头说了声「这样」,没有继续追问更多。



(七)



回家让广海下车后,美津子问:「你一个人在家休息可以吗?」她说她要去邻市买晚餐的材料。



「可以。」广海答道,打开玄关。背后传来她的车子驶离的声音。



家中一片寂静。平日午后的干燥光线倾洒在家中。祖父母好像出门不在。



老房子在白天里,敞亮得令人浑身发凉。即使房子再也无人居住了,这个地方的地板和阶梯,一定也会像这样充斥着灿光,却在一眨眼之间荒废而去。



就像由贵美家那样。



石川交代每隔几小时要冰敷手臂。他之所以会打开厨房冰箱冷冻库,并没有更多意义。制冰室几乎没冰了,所以他想找找看冷冻库有没有夏初烤肉时剩下的冰块。



直到看到那包东西,他甚至没发现全家人都不在的现在是找东西的绝佳时机。



美津子现在去的邻市超市,购物袋开始收费已经三年了。母亲说万一忘了环保袋就麻烦了,他刚才也看到后车座放了一堆环保袋。



冷冻库里冰着现在应该已经不再使用、有超市商标的旧购物袋。只是这样而已。如果是平常的广海,肯定不会留意。可是袋子呈现A4大小的扁平形状,就像包了笔记本或名册。



是与去年刚换的新冰箱格格不入的东西。



那包东西放在最底层,上面堆了许多冷冻食品。看起来像是刻意藏起,也像是随手塞在那儿。



耳朵上有低周波音嗡嗡作响着。他无从判别那是冰箱开太久发出来的声音,遗是自己内在的声音。就像被那声音催赶着,手伸了出去。



冰冻的袋子硬邦邦的。里面装了三本旧笔记本。伸手一摸,褪成褐色、看了眼睛都要发痒的纸张不知道是岁月或冷冻的缘故,一张张黏在一起,然而轻轻撕开,指头感觉到脆弱得令人惊讶的硬挺触感。



封面用麦克笔写了标题。



《签名簿 室平(旧中根)》



《签名簿 织场·楢场·上白根·下白根》



《签名簿 霜馆·畠田·中畠田·波高岛·杉江》



没有为了盖水坝而淹掉的水根的名字,也没有高原侧新兴居民居住的地区名称。



笔记本中列出来的是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



似乎长年来经过不断的改写,邮递区号的后四码是用新的墨水补写上去的。电话号码没有市外区码。或许是趁着盖水坝的机会,将不成文规定明文化了。



里面的名字,每一个笔迹都不同。



既然标题叫《签名簿》,这或许是理所当然。心跳声加速,离耳朵越来越近。唯有这时,他忘了身上的隐痛。异于疼痛的其他理由从他的全身夺走了感觉。



名册是要每一个在这份签名簿制作时的各户家长填写的。旁边写下的详细的「舍万圆」、「参万圆」的文字意味着什么,想都不必想。



家长。男。女。每一户分三阶段明记着金额。那是每一户选票的价格表吧。即使是未成年人,似乎也支付了相应的比例。



随着年代推移,不知道是如何妥协的,金额好几次被双删除线划掉,重新修正。是顺应水坝落成的昭和三〇年代以降的物价吗?金额从来没有下降,而是不停地往上升。



填写的名字旁边捺了拇指印。那红色是印泥吧。总不可能是血指纹。如果不这么告诉自己,广海几乎要崩溃了。厨房冰冷的地板让脚从中心逐渐冷透了。



——贿选的证据。



翻开室平的签名簿,寻找自家的地址。以涌谷家为首列出来的名字,都是广海不认识的。是祖父以前的家长的名字吧。



红笔写下的金额是百万圆。



打开一段时间就会启动的冰箱警示器哔哔响起。广海反射性地挺直背脊,这才又意识到冷冻库升起的寒气。



如果没有看到金额,或许广海会打消念头。可是对广海来说,一百万让他笑不出来。他急忙确定,前村长的左东家、建设公司的御仓家,还有须和家。轮流担任村长的村内四家,都在室平的签名簿当中。付不出这个金额的人家会怎么样?难道会从「掌权者」沦为「平民」吗?这四家的金额显然比其他居民更高,全部统一为一百万。



确认金额的瞬间,广海拿着笔记本跑了出去。



他连同购物袋一起拿到自己房间,把里面的笔记本掉包成自己还没有用过的。放回冰箱,回到房间。无意识间停止了呼吸。



是冰箱。



触摸着还冰冷的笔记本,颤抖从脚下升起。不是保险柜而是冰箱。那种真实感。那是不是预期到有人、这个家以外的人侵入这里时而选择的藏匿之处?这个家的人,显然把它当成不能见光的东西处理。



美津子跟祖母吵着想要换掉旧冰箱,是才去年夏天的事。是父亲当上村长后的事。哪一部好?她们把要来的型录也拿给广海看了。随便,广海回答。



作风老派的这个家,不管是厨房还是冰箱,都是由女人掌管的。这些笔记本的存在,包括它的意义,母亲和祖母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手中的东西意义之重大,令广海瑟缩。



每一户的签名与拇指印的意义也不言而喻。这是显示整座村子没有一户逃得掉、同生共死的笔记本。把彼此绑死在一块儿,一旦曝光,整座村子都要一起完蛋。



——出卖村子。



刚认识不久,由贵美对他呢喃的声音就在耳畔复苏。



——我是为了对这座村子复仇才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