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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复仇(1 / 2)



(一)



没怎么睡,意识却清醒无比,一点都不困。



村子里班次寥寥无几的电车只是早搭一班,就比平常早了一个小时以上到校。教室里还没有半个人。打开窗户,将闷在室内的空气释放出去,吸入空气。校舍底下是完善的网球场。



耳上的耳机传出的音乐,今天完全无法进入脑中。好久没有像这样无法融入音乐了。如果是因为气愤或沮丧等负面情绪如此也就罢了,但广海现在正在做的,只是唤醒昨晚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回顾场面并反刍而已。



复仇。对于说出这个字眼的由贵美,广海一时无法回话。化入幽暗的沉默,就如同沉淀在河底的污泥般稠密。



由贵美一直看着广海,直到电话铃声停止。他又想起觉得她那张脸十分古怪的第一印象。他可以用肉眼确认月光在她脸颊上形成的长长的睫毛阴影。



他想起小时候,忘了是为什么,赤手抓住蝴蝶翅膀的那时候。他以为蝴蝶的翅膀一定很脆弱,一握就会碎掉,然而在手中挣扎般拍动的翅膀却以意想不到的坚定力量弹打着他的手指。就是那种不可思议的柔软和触感。如果把手放在由贵美的眼皮上,每当她眨眼,睫毛肯定就会像那蝴蝶的翅膀般拍打着自己的手指。她的脸就是那么近,近到足以让他想像那孱弱的抵抗。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广海回视说,由贵美的目光稍微收敛了一些。然而她很快就恢复原来的从容,放柔了表情,状似打趣地「嘿?」了一声。



「怎样?」



「我很佩服。原来你在意的点是这个啊?」



她把手放上纤细的脖子。



「出卖村子是什么意思?复仇是指什么?我觉得我用了很强烈的字眼,但你没上钩,而是先是问起自己的事,令人佩服。原来一般手法对广海同学不管用。」



「是吗?」



「一般方法不管用,也是我之所以挑选你的理由。」



站在窗边的由贵美的侧脸,散发出白亮的光辉。



「你觉得这座村子里,有几个人能够享受摇滚祭?了解摇滚祭的价值、拥有能够赞同NAGI音乐的锐利感性的人。在这个乡下,你有可以讨论这类话题的朋友吗?」



广海无法回答,不是因为他不回答,而是由贵美不给他回答的空档。她面露得意的笑容,摇头说:



「没有。」



「我觉得如果要说,对了解音乐的对象倾诉比较好。这样的理由,你无法接受?」



「不是那种理由吧。」



广海指出,由贵美噤声了。



「重点是我是村长的儿子吧?就像你刚才确定的那样。」



由贵美笑了。广海期待她会慌乱或困惑,但两者都落空了。广海皱起眉头。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只是觉得开心。你比想像中的更难应付,真的不吃一般人那一套。好样的。」



「你说的复仇是什么?」



「如果听了,就不能回头了,你真的要听?」



广海慢慢地看她。由贵美耸耸肩: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你下定决心,真的打算协助我,再来问我。」



「这样。」



广海悄悄地后悔了,自己是不是无谓地逞能了?睦代是个什么都没有、凡庸的村子。如果这块无趣的土地有值得复仇的动机,或是有她说的值得出卖的魅力或价值,他还真想知道。睦代就是荒僻到这种地步。



由贵美把背靠在窗上。二楼最前面,邋遢地开启的门里看得见一架织布机。



「复仇的话,你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被撕破的布,断面处的丝线松脱,变得破破烂烂。不是出于某些目的剪开,而是任由激情支配扯破的吧。广海觉得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内心一阵难受。



「你去了东京,成了艺人获得成功。你跟村人的立场已经不同了。」



「我看起来像个成功的人吗?」



「嗯。」



由贵美微微扬起嘴角。「谢谢。」然后她说。



怪丫头、没礼貌——广海明白这么被谈论的织场由贵美会被当地人讨厌的理由。对她厉声挞伐的人,结果都是因为无法忽视她。他们无法排遗由于近处的她而突显出来的自己的渺小,才会过剩地挣扎着想要自我防卫,攻击由贵美。



「欸。」



广海就要走下一楼厨房时,由贵美又叫他。手表的针就快走到十二点了。



「你刚才虽然否定了,可是是真的。我会选择对你说,不全是因为你是村长的儿子。」



广海默默看她。他很害怕,感觉只要应上一两句话,一眨眼就会被她给笼络。



「因为很像——」她说。



「你抑郁的样子,跟过去待在这里的我很像。」



「我是村长的儿子,这你是听谁说的?」



这是单纯的疑问。回到村子以后不见任何人的由贵美,是从谁怎么样得到情报的?



「我可是怀着出卖村子的觉悟回来的,当然会先调查一下。听到名字我就确定了,不过看到你的脸,我立刻就看出来了。你跟光广有点像。」



上次在湖畔,由贵美对光广的名字没有反应。



骗人,他想。光广跟自己一点都不像。像要嘲笑隐藏动摇的广海似地,她满不在乎地问了:



「你把跟我的事告诉光广了?」



「没有。」



「你做对了。太好了,广海真是个聪明人。」



突然被直呼名字,广海一点都不感觉讨厌,反而是内心一阵搔痒。他别开脸去。



「如果我说出去,你打算怎么办?」



「不晓得,可是我觉得你一定不会说。」



由贵美胸有成竹地说。「因为不就是这样吗?」她说。



「随便告诉周围的人太逊了。这个村子的孤独之人,说穿了只能在自己心中用逊或不逊来追求价值观。我过去也是如此。」



她冰凉的手触摸广海的手臂。



不妙,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广海本来有自信把持住,然而听到那细语般的嗓音,看到那双眼的瞬间,他心神动荡了。



「……告诉我。」话冲口而出。「复仇是指什么?这种村子有那种价值吗?」



由贵美仰头直盯着广海看。她就这样好一阵子什么也没说。「怎么了?」广海问,她说「没有」,摇了摇头。



「原来你觉得自己不是村子的一部分。既然你会说『这种村子』。」



「如果你要挑我语病,我要回去了。」



「不是。就算这么想,也没有人敢说出口呢。除非相当强烈地这么想,否则没办法把自己跟村子切割开来。——我们果然很像。」



这话像咒语般反复着。



「你明天再来。」由贵美说。



「已经很晚了,路上小心。如果被发现我在这种时间把你叫来,广海,我可能会被你爸妈宰了。」



被亲密地呼唤的瞬间,广海直觉到自己一定还会再来。



「广海,你太过分了!」



耳朵一边的耳机被拔走,广海赫然回头,只见门音和市村站在那里。



突然被拉回现实,喉咙反射性地发出含糊的声音:「哦。」他从门音手中接过耳机,另一边自己取下,按停随身听。



教室座位已经坐满了一半左右。门音鼓着腮帮子接着说:「你怎么先来了?也不接电话。」



「不好意思。」



「讨厌啦!」



门音用全身表现出心情大坏的样子,接着说:



「早上我们在车站没看到你,奇怪你怎么了,一直等你呢。传简讯给你你也不回,打电话去你家,幸好阿姨告诉我们你很早就出门了,要不然我们一直等下去,都要迟到了。」



「又不用等我。」



「哈?这是什么话?是你擅自失联耶?不对的是你吧?」



广海懒得跟她吵,垂下视线无视于她。他要回座位的时候,「等一下!」叫声又追了上来。



「你干嘛今天这么早来?」



「是我不好。」广海懒散地应道,门音总算放弃继续纠缠他了。



下课时间,移动到自然科教室去上物理课时,市村「哪」地向他攀谈了。



「你在生什么气?你最近对门音是不是太冷漠了?」



「我没有生气啊。」



「没有就好,可是看到门音那样子,有时候我觉得她很可怜。」



「你也真是不死心。」广海坦白地说出感想。他明白听起来像挖苦。「怎么不快点告白算了?」



「可是她喜欢的是你吧?」



市村瞪他。广海没有回答,只是耸肩。



从国中升上高中时,门音追着广海进了一样的学校,而市村追着门音进了一样的学校。他们两个会一起参加没兴趣的睦代摇滚祭,也是出于相同的理由。



国中三年级的备考期,市村问广海:「你跟门音在交往吗?」看到不怎么熟的市村异于平常的严肃表情,广海瞬间就察觉是怎么回事,心想:真是个好事之徒。市村结结巴巴地说:「如果你们在交往,好像我在妨碍你们两个,我不想要那样。」然后坦白说出他也在考虑报考其他学校。



对于市村的好意,门音难说完全没有自觉。门音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其实心机重得很,是个再女生也不过的女生—广海也知道她每次回到村子,都会向以前的女生朋友骄傲地炫耀为数不多的村中男生有两个一直围绕在她身边。他也感觉到原本以为只要离开村子自然就会淡去的门音对他的执著,反而变得比以前更要浓烈了。



「如果你不喜欢门音,干脆明白地甩了她,或许才是为了她好,不过我不希望那样。我不想看到她哭。男人这种地方真的很傻呢。」



市村自以为纯情地游说的话,虽然很抱歉,但不管是两年前还是现在,都无法勾起广海的兴趣。



那种自我陶醉的话,就像被唱烂的言不由衷的歌词,而且说穿了,市村只是选择了不会伤到自己的路罢了。



门音离开广海,跟市村的问题是两码子事。市村那是透过扮演所谓「纯情的男人」来享受日常的角色扮演游戏。



「总之你们好好相处啦,拜托,我卡在中间很尴尬耶。」



「嗯。」



只要三个人在一起,广海好几次都差点发作,但今天更是烦躁到底。



门音和市村,都在看着各别担任主角的同一则故事。他们是把广海安排在主要登场人物的位置上吧。



可是在那里登场的广海只是他们主观中的广海。是与真实存在的广海自身似是而非的别人。自己看到的世界,与他们看到的世界,澈底地乖离。



(二)



回到村子的时候,平日到五点的诊疗时间早已结束了。光广的手机在工作的时候总是关机,经常就这样关上好几天。广海对着打不通的电话咂舌,无奈地直接前往表哥家。



位于楢场地区的光广家还没有灯光。广海打电话给千鹤,她说光广也还没有到店里露脸。



『上次是很早就下班了,可是最近好像很忙。』



「表哥很忙吗?」



『忙是好事啊。村里全是老人家,诊疗所生意一定很好。』



千鹤以爽朗的声音笑着说,告诉广海「钥匙在信箱后面」。



『你先进去等。如果光广有来店里,我会告诉他你在等他。』



「好。」



广海感谢姑姑的大方,打开门锁进去一看,久违来访的光广家和上次来时几乎没变。电视旁边的架子上摆着疑似光广的国中毕业纪念册。光广和由贵美差了两岁,但学校那么小,或许也有拍到由贵美的照片。



第一页是毕业生的全体合照。照片上的人数比广海的纪念册少了许多。这或许是当然的。广海和光广差了十岁,光广那时候还没有摇滚祭,应该是村子最为贫穷的时代。是基于过时的观念提出观光地计划、让投资的钱就这么血本无归的时代。



异于广海的猜想,照片照到的全是光广的同学,没有发现疑似由贵美的人影。放回纪念册时,他发现旁边夹了一本破破烂烂的手工小册子。抽出来一看,图画纸的封面画着熟悉的国中校舍。



《大河 —睦代中学 校刊—》



在广海那一届,校刊的标题一样是《大河》。学校每年会出一本校刊,刊登全校学生的作文和俳句。



「噢。怎么,在埋伏我?」



背后传来光广的声音,广海忍不住把校刊藏到纪念册底下。



「表哥。」



「不好意思弄到这么晚。我听妈说了。」



光广看到广海手上的东西,似乎立刻就明白他的来意了。他走近过来,放下皮包,边脱外套边苦笑。



「你在找织场的照片吗?你就这么喜欢她啊,青少年?」



「不是啦,我是被市村跟门音拜托……」



瞬间,打马虎眼的话脱口而出。光广也没有特别在意的样子,应道:「想看就拿去吧。」



「反正毕业纪念册平常根本不会看,顶多只能在杀人歹徒落网的时候,拿去给电视播而已。」



「我觉得艺人跟歹徒差很多耶。」



「不管怎么样,如果同学里面出了名人,用途都是一样的。」



「没关系,我在这边看。」



广海说完,注意到这形同不打自招是自己要看,但光广也没有特别要亏他的样子,态度依然平淡。



「那你来做什么?又要聊由贵美的事?」



「达哉叫我告诉他织场家在哪里。」



广海这么说,背对这里换衣服的光广动作停住了。



「织场由贵美的家。他说他只是要去看看而已,可是毕竟是达哉,我担心会出事。」



「达哉真是,拿他没办法。」



光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去说说他,警告他别做坏事。」



「谢谢。」



这种时候,年龄的差距果然重大。一股安心感涌上心头,可是下一瞬间,光广摇了摇头,呢喃说:「……所以就叫她快点回去了。」表哥的呢喃就此打住,没有下文。



「表哥什么时候跟织场由贵美说上话的?」



广海战战兢兢地问。她和光广现在也在见面吗?



「你什么时候劝她快回去的?」



「去年葬礼。」



「那这次她回来以后,你还没有见过她?」



光广在桌前的椅子坐下,「嗯」地点点头。



「葬礼的时候,那家伙跟邻居还有亲戚起了点纠纷。她回来这里,看到当地人在准备守灵式跟葬礼,问我说:『葬礼就不能安静点办吗?』」



「安静?」



「意思是不要扯进亲戚跟邻居,自己跟寺院悄悄地办。别说向亲戚邻居道谢了,一副他们多管闲事的态度。我急忙打圆场,但她的那种态度,葬礼的时候看得出来的人就看得出来吧。我叫她在事情还没有闹大之前快点回去。就算是现在,她也一样太显眼了。」



「——为什么她不回去?」



「天晓得。」



光广口气悠哉地应道。昨晚才从她那里听到的复仇,光广应该没有听说吧。



「应该是工作累了,想回来休息一下而已吧?电视剧收视率不好、绯闻缠身什么的,好像很多麻烦事。」



「……这样吗?」



「你没听说过吗?」



直到上次的摇滚祭前,广海对她都毫无兴趣。一股疼痒的痛在心底扩散开来。



「表哥很清楚嘛。」



「在村子的诊疗所这种地方工作,这类消息自然就会传入耳中。像早上的候诊室,那简直是异世界。只不过是有由贵美登场,老太婆们就在谈论深夜时段电视剧的人际关系。」



「这样啊。」



广海稍一想像,忍不住稍微笑了。他佯装若无其事地问:



「——你们交往过吧?表哥跟织场由贵美。」



光广的表情依旧。太追问不休了吗?广海就要反省的时候,光广告诉他:「只到国中。」



「我们之间已经什么都没了,一干二净。她说她不想要自己的人际关系结束在村子里,把我甩了。」



「这样啊。」



自己应答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回家之前,广海悄悄打开藏在毕业纪念册底下的校刊。等待光广离席才这么做的自己,令他觉得没出息。



翻开的那一页,标题是〈川柳〉【译注:川柳是一种日文短诗形式,为江户中期开始流行的口语诗,内容多滑稽讽刺,反映世态人情。】。上面列着不到二十人的姓名,旁边用手写字写着各自的作品。



才一翻开,一行文字就跃入眼帘,令他心头一惊。



偶像明星不红了 就等着露毛



他看看是谁写的,但名字不认识。——可是由贵美的名字就在附近。写下这首〈川柳〉的似乎是她的同学。



原来喜欢把黄色笑话或恶搞带进校园这类公共场所的人到处都有。可是这个时候的由贵美应该异于其他人,已经决心要一个人前往东京闯荡了。两年后她正是以成为「偶像」为目标,参加现在的事务所的试镜。这是不是一首诅咒的〈川柳〉?——真想当作没看到。



广海阖上校刊,默默地放回架上。



(三)



广海等到昨晚接到电话的时间,十一点一到,便打电话到由贵美家。



从光广家回来一直到那个时刻,时间就像油液流淌般又慢又迟缓。



或许她会误会是东京打来的电话而不接。广海这么以为,然而由贵美一下子就接电话了。广海还没报上名字,她就问:『广海?』让他吃了一惊。



「对。」回答的声音兴奋沙哑得近乎露骨。「如果不是怎么办?」



『已经弄错了。我才刚被事务所的社长骂那是谁。』



广海接不下话。感觉得到电话另一头的她在微笑。



『你不来吗?』



「要。」



『我等你。』



挂断夹在下巴的手机时,广海已经做好离开房间的准备了。他确定桌上直到打电话前都还在浏览的电脑电源完全关闭。



背着月亮踩着自行车,一心朝由贵美在等待的那栋倾颓的屋子前进。



竹林前的围墙边,今天不见由贵美的身影。他把自行车靠在跟昨天一样的地点,把手伸上墙壁。



碰到崩落的灰泥间露出的铁料,沾上了铁锈。



由贵美站在檐廊边,看着广海翻墙而入。她在那里等了多久了?「欢迎光临。」她迎接广海道。



不知不觉间广海在喘气。没有意识到的汗水濡湿了背后与腋下。



在被她领着进入的厨房,由贵美取出和昨天一样的杯子,问:「一样喝可乐行吗?」



她穿着在湖畔初遇时的那件白色夏季针织衫。



用不同于昨日、稍微从容一些的眼光重新审视,厨房又旧又脏。套在水龙头前端的净水器满是水垢,呈现红褐色。冰箱旁堆着枯萎干躁的某种草类。地板上覆盖的甚至不是灰尘,而是沙粒。



从由贵美手中接过可乐。忘了买她说想喝的莱姆。



看着关上冰箱,单薄的背影朝向这里的她,不意间,觉得应该先告诉她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决心撇开尔虞我诈的对话,一度离开这间屋子,然后打定主意今晚要来聆听她的说词。明明顺从地回应她的呼唤,介意忘了买她拜托的东西,实在矛盾,但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心的一部分强烈地想要伤害她。



「……原来你跟NAGI在交往?」



由贵美手扶在冰箱门上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广海没有责备的权利。他自以为已经全力发出若无其事的声音了,却不晓得成功与否。



由贵美缠绕似地捏起落在肩上的一束头发。眼睛依然看着广海。



从光广那里听到的绯闻。他只是出于好奇,才会在等待夜深时,打发时间上网查看。在摇滚祭之夜见到前都不感兴趣的织场由贵美跟谁交往过,应该与广海无关才对。



可是冒出来的名字自己认识。



他还跟由贵美提过他。报导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即使在当时,也是一则小小的花边新闻。只有乐迷才晓得的新锐音乐艺人,与模特儿出身的女星之间的热恋,在演艺圈内为数众多的绯闻里,也几乎没有半点低俗的味道。走在时尚尖端的业界人士之间的交流,即使会引来钦羡,也不会成为广受一般人谈论的话题吧。



就连喜欢NAGI的音乐的广海都不知道。虽然喜欢他的曲子,但对于班上同学会竞相谈论的小道八卦,他从来都不感兴趣。



「我以为你知道。」



由贵美的手指穿过发丝滑下来。



「你说你喜欢NAGI,而且那件事报纸也报导了。」



「我感兴趣的只有音乐,对他本人没什么关心。」



「而且篇幅也很小嘛。」



她走近广海,同时广海的身体紧张发硬。明明没做亏心事,广海却无意识地缩回了肩膀。



他觉得由贵美当时说「NAGI是我朋友」时,感叹「好厉害」的自己被恶狠狠地藐视、被伤害了。



「我们不是在交往。是过去式。正确地说,是我们交往过。」



由贵美靠过来,从广海手中接过可乐杯,放到桌上,自嘲地笑。



「就像我跟你说的,我们现在是朋友。他不知道我来看表演。他连我的老家在这个村子都不晓得,应该尽情演唱之后就回去了。」



「——你们都分手了,你还去看他表演?」



「不行吗?」



看过来的眼光意外地锐利。



「明明你自己才说本人跟音乐是两回事?我喜欢NAGI的曲子。」



演唱会最后,在最高潮的时候,NAGI停下演奏的手,说了句「谢谢」。帅气极了,而且那次表演赞透了。NAGI从以前就几乎不会在演唱会中说话。没有多余的语言主张,只靠音乐让听众融入。他具备只有摇滚巨星或乐团歌手才能被允许的均整完美的外型。上次在杂志特辑中登场时他穿着和服,再适合不过,而且崭新前卫。



广海想着光广,想着NAGI。



他依序想起在舞台上看到的NAGI的明星架势、音乐、为他狂热的粉丝,对他大叫「我爱你!」的女性欢呼。这些声音就在耳后吵杂地作响。村子的夜晚,现在只听得到蟋蟀的呜叫。那响亮的虫鸣越是聆听,记忆中的声音就越像波浪般吞噬广海,把他带回摇滚祭之夜。



由贵美就在眼前。她轻轻牵起广海的右手。她的手很软。广海的手指陷进她的手中。



「欸。」



广海以为她个子很高,然而来到能够明确比较的距离一看,广海还是比她高上几公分。身体僵立,一步也动弹不得。



——这个女人被NAGI爱过。



而这样的她,正把广海的手指包裹在自己的掌中。难以置信。据说世上的男人都会介意女人的过去,然而由贵美的过去对广海而言非但不是瑕疵,反而是近乎危险的魅力诱惑。



色素淡薄而小巧的脸上,今天也脂粉末施。触上那陶瓷般的脸颊,没有厚度的皮肤仍顺着广海的手指形状凹陷下去,在指腹上回以弹力和热度。广海从来没有听过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如此剧烈。虫子呜叫、扩展在屋外的夜晚寂静,还有摇头晃脑的摇滚祭之夜的热度,以及自己的心跳声,哪一个最接近自己,他已经糊涂了。



广海不知该如何是好,若要说出他最坦白的心情,他只觉得羞耻。对于自己不像光广或NAGI那样成熟而羞耻。



「欸。」



由贵美再一次唤道。嘴唇的距离好近,吐气的温度几乎要触上手指。她的下一句话让理性崩坏了。



「你不上我吗?」



他实际在眼底感觉到闪光般的白光炸开。



把右手从由贵美手中抽出,揪住她的手腕。纤细的手没有任何抵抗,任由拉扯,被搂进广海的怀里。



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



不知不觉间,广海闭上了眼睛。直到上一秒钟还那么不愿被发现的胸口剧烈跳动,还有逐渐硬挺的性器官的兴奋,这下子全让她知晓了。一想到这里,唯有那一瞬间,仿佛被弹开似地,他再也无所畏惧。



睁眼一看,由贵美小到几乎可以捏碎的头就靠在广海脖子上。她的嘴唇触碰颈脖,她的乳房压在胸上。看到那纤细的肩头。他回想起在湖边邂逅的那一天,针织衫的一边肩膀露出皮肤色的带子,令他动弹不得。——现在针织衫完全滑落的肩上没有肩带,只看得到白皙浑圆的肩头。



广海发现,她没穿胸罩。



「就算昨天变成这样也行的。」



由贵美说。



「我一直在等你。」



呼吸吹上耳朵。应该是在诱惑自己的女人声音,变得意外地苦涩。搂抱广海脖子的她的手求救似地使上了劲,掠过鼻子的她的发丝飘来婴儿爽身粉般的气味。



像要驱逐不安似地,广海把嘴唇按上去,堵住她的嘴巴。身体仿佛要从嘴唇开始融化的舒适感令他窒息,一会儿后,她主动伸出舌头。只是上唇被舔了一下,广海的脑袋中心便一阵麻痹,就像锁被解开似的,无法克制地张口。由贵美引导似地捞起他的舌头。



广海用被她吸吮的相同方法,笨拙地捕捉她的舌头的瞬间,她的喉间泄出呼气,他清楚地感受到由贵美压在他胸上的乳房颤抖着。



把手从薄薄的针织衫底下探进去,由贵美的乳头尖挺得令人奇怪怎么没透出衣物,而且爬满了鸡皮疙瘩。明明是第一次,手却自然地行动了。连褪下衣物都令人不耐,广海站着屈下身子。嘴巴含住从撩起的衣摆下露出的乳头,按上去似地以舌头舔触,由贵美「啊」地轻叫。听到那声音,广海再也无法回到今天来到这里之前的他了。



「那边。」



由贵美指着里面的房间说,声音细微得像低泣。她的腰以下全软了,双手微弱地环着广海的头。



疑似客厅、蒙了一层灰的房间比厨房更冰冷、霉味更重,地上老旧的榻榻米粗糙得感觉坐下去会刮伤皮肤。在薄薄的榻榻米上,由贵美伸起双手协助广海脱下衣物。



不甚丰满的胸部配合着她的呼吸起伏。初次看到的女人裸体,虽然清瘦,但一点都不显寒酸。



由贵美紧抱住广海的胸膛。她也焦急地滑动手指,脱下广海的衬衫。



「……你一开始就打算跟我这样?」



总算能开口了。他明白这很扫兴,但他觉得如果现在不说,一定会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再也无法问出口了。



广海不否认,他想要这么做。可是由贵美呢?疏远故乡和过去的朋友,即使如此还是想向村子复仇的话,她应该需要帮手。那个帮手,会不会即使不是广海也无所谓?



「——我一开始就打算要找你。」



广海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别人的眼睛。仰躺的由贵美的嘴唇即使在黑暗之中,也看得出是微湿的。



「可是接下来,是看脸决定的。」



她的脸,眼睛,发热似地湿润。



「至于要不要睡……」



如果是你的话——。



接下去的话,又被广海用嘴唇打断了。伸进她口中的舌头热得好像快融化了。脸颊好像要烧起来了。



在最后的那一条线前差点让他踩下煞车的,是昨晚由贵美那句「如果听了就不能回头了,你真的要听?」。可是他再也克制不了了。



他没想过自己居然能粗暴至此。由贵美在自己怀中发出的难过呻吟,他想要永远听下去。



他什么都愿意做。



如果有什么可以换到此刻的她和自己,要他抛弃一切也行,他想要这个人。



(四)



广海在她的身体带领下,很快就射了。



青少年的广海虽也具备贫乏的知识,但不管做什么,在由贵美的面前,一定都只是逞能罢了吧。



广海一时无法起身,紧紧抱着由贵美。他今天不想再继续曝露更多自己是个毫无余裕的小伙子了。



精液和汗水的味道。



完美得像人造物的她的身体在怀里淌着汗。让她变成这样的是自己,这令广海骄傲,更感到内疚。



胸贴着胸,透过重叠的身体,广海感觉自己腹部过剩的热度逐渐温暖了由贵美冰冷的胸脯和腹部。没办法看她的脸。



冷静下来,第一件想到的是他们没有避孕。若说他沉迷其中,无法自制,那也就这样了。更重要的是事情发生在一瞬间。进入她体内的瞬间,它就来了。广海急忙退后,想要抽出身子,但由贵美用力抓住他的手臂。



「不要停。」



仰望的眼睛是认真的。他无法抵抗那话语,还有深邃的黑瞳威吓似的光辉。广海无法招架,一下子就在她体内扬声了。



从今而后,只要有人问他的初体验,广海一定会第一个想起那一瞬间。



——广海想着达哉家的英惠。



虽然漂亮,但总是带着一丝阴郁的年轻女佣。不晓得第几次去达哉家玩的时候,英惠在屋后的焚化炉烧东西。



小的时候姑且不论,但现在因为条例的关系,即使是睦代这种乡下地方,也禁止在家中焚烧垃圾,看到篝火的机会也少了。



广海不知道有焚化炉,闻到烟的味道,还没开玄关,他就先绕到后院去。



英惠在哭。她站在烟雾前,一一扣好敞开的衬衫扣子,把衣摆塞进凌乱的裙腰中。焚化炉四方形的口中露出仿佛甚至能把玻璃融成饴糖色的鲜红色火焰。



广海立刻躲到墙后。他不知道有没有被英惠看到。衬衫之间,他看见胸罩支撑着分量十足的乳房,有一边的蕾丝被压扁了。



「不是第一次。」达哉说。



是又过了一段时间的其他机会。在焚化炉看到火焰燃烧的那一天,景象带来的冲击之大令广海无法处理,他逃回家了。



达哉说他跟英惠是两情相悦,甚至没有炫耀的样子。他从根本上异于他们村中的孩子,甚至连拿女人说嘴都不屑。



他和英惠从东京的时候就开始了,两人关系很久,虽然偶有争吵,但她都跟到这座村子来了。雇主的父母当然也知道。「她本来就是雇来干这档子事的女人啦。」达哉无趣地叹息说。



广海觉得达哉会告诉他,一半是一时兴起,想要教导小弟让他学着点,另一半则是想看看广海听到这话时的困窘表情。



「一次也没戴过套。」达哉这么说的时候,紧张地装作一脸若无其事沉默着的广海忍不住出声了:「那……」



自己教科书般的常识,已经被达哉破坏过多少次了?



不要变成那样,自己跟他不一样。尽管这么告诉自己,但是对于年纪相差无几的达哉早就经验过的那些事,若说广海不感到焦急,一定是假的。



一阵笑声。在绷得紧硬的广海怀里,原本一直埋着头的由贵美慢慢地爬起身,望着这里。



广海尴尬地仍抿着唇,她的手触上他的脸颊,伸出手臂,搂过广海的脖子。



表情看起来温柔。看到她面露放松的微笑,广海了解到自己原本一直在害怕的是什么。居然会放心到几乎哭出来,实在窝囊,但他对由贵美就是如此爱怜,甚至出丑也不以为意。



「没有被子,就算躺着也帅气不起来呢。」



她依然压在广海手臂上,慢慢地撑起裸身。广海跟着起来,看见丢了一地的衣服。瞬间,褪下彼此衣物时的手指动作和焦急的喘息在脑海里复苏,令他想要背过脸去。要正视一度在近处细看过的由贵美的脸简直难如登天,现在要拿起那些衣服照原样穿回去,是个教人疲惫的行程。



「要不要上二楼再做一次?」



她问的时候,广海反射性地抬头。由贵美语调大方的声音,反而比昨晚以前更要明朗。广海答不出话,她的笑声在他的鼻头迸开。



由贵美站起来,把地上的夏季线衫、广海的牛仔裤和皮带都捡起来抱在怀里。「喏。」她伸出一只手。背着厨房的光,广海再次看到她的全身裸体。



好美,他想。



她的身体是她的生财工具,这或许是当然的。对方是美的职业人士。可是习于被观看的模特儿,每一个都能如此毫不保留地将自己曝露在他人的视线之中吗?



广海觉得只有自己被单方面地俯视观察着裸体,很没道理。



广海被牵着手站起来,结果被拉到由贵美身边去。手触摸到沿着骨头线条凹下去的她的腰肢。刚才搂得那么紧,由贵美的身体却已经开始变凉了。



两人手牵着手上楼,被领上去的二楼内部房间有张小床。



由贵美把拎上来的衣服放在地上,说明:「这以前是我房间。」她和广海一起在床上坐下。



「回来以后,每个地方都是灰,只有这个房间我打扫干净了。比其他地方像样多了。」



「真的。」



平常应该也都在这里起居吧。面积狭窄的木书桌上,摆了一部与这处废屋般的地点格格不入的MacBook。



「我都已经不抱希望了,没想到网路还能用,真吃惊。」由贵美说。



「去年开始,行政单位改善了网路环境。」



是飞雄就任村长以后立刻着手的建设。



地上有一只小行李箱,就这么打开着。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不同于其他房间,这里充满由贵美的气味。异于香水味,有一股她本身散发出来的婴儿爽身粉般的甜蜜生活味。



由贵美没有开灯。或许是不想被外面看见屋内有灯光。光源只有开启的房门射进来的一楼灯光,还有窗外的月光和路灯。



由贵美把广海拉倒在床上。在鼻头几乎相触的距离彼此注视,广海觉得天花板一下子变高了。暂时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跃动。



他摸到她的睫毛了。由贵美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触感,比蝴蝶的翅膀更柔软,更细微。



拥有能被她相中的价值,令广海幸福。他觉得光是今晚的事,就保证了他的人生并非一场失败。



今后将会如何?感觉自己似乎会对由贵美萌生更进一步的期待,令他害怕。他会无法冷静,无法虚张声势。他无比害怕被她发现自己现在感觉到的幸福。



刚进入九月的村子,正在不知不觉间从夏季一点一滴转变为秋季。空气冰凉地抚过汗水收干的身体,广海打了个喷嚏。由贵美睁眼笑了,抚摸广海的额头。就连若是其他人这么做会感到不快的事,他也不觉得讨厌。甚至不觉得被当成孩子对待。



「……你没有家人吗?」



兴奋仍化作明确的余热持续着,困意却像涟漪般开始覆盖身体。



「没有。」



由贵美答道。



「去年冬天我妈死了,家里没有半个人了。」



「其他家人呢?」



「我国中的时候父亲癌症死掉了。那时祖父母还在,可是年纪也大了,陆续过世,后来就剩我妈一个人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