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露霜雪(2 / 2)
不过是得到一条线索,就像青春期的少女一样兴高采烈,甚至像个跟踪狂一样埋伏等人,结果遇见的只有根本不想遇见的日晒和初夏的午后阵雨。
自己的渺小让我好想哭。纵然我没有被雨淋湿,想必也不会有人察觉我的泪水。
今天还是先回家好了。即使我的努力只是徒劳无功,这也是恋爱。我不是早就有独自承受伤害的觉悟吗?如果真奈看见我这副模样,一定会取笑我吧,但我是自作自受,无可反驳。
上次埋伏等人徒劳无功,又被午后阵雨淋成落汤鸡,心里难免挫折。我怕又空等一场,因而在下一个假日选择前往图书馆,但是那天馆长休假。
听逢坂小姐说,去年的梅雨季节也曾引发他的重度茧居病,而今年他又连续旷职了十天。身为负责人,这样真的行吗?我对此感到严重怀疑,但是得知这种事实后,感情仍未冷却的我,也一样病得不轻。
「馆长是个很不注重养生的人,说不定已经病倒了,你快去探望他吧!」
妖精小姐带着笑容催促我。该怎么说呢?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何她这么替我加油?不过,她温暖的鼓励确实替我补充勇气。
每天忙着工作,当我惊觉时,已过了两个礼拜。相隔许久之后,好不容易又有个不必带工作回家做的连假,我终于再次做好觉悟。
这次我买了把阳伞,做好全副的防晒准备,还在水壶里装了运动饮料。反正明天也放假,今天就一直等他,直到体力不支为止。
上午十点,我又来到那间超商,伪装成等公车的乘客在附近走动,想尽办法不让自己显得可疑,并等待他的到来。可是……
脚边的影子随着太阳倾斜而拉长,我的腰开始发疼、肚子大唱空城计,但是,依然不见他的身影。
我相信他一定会来,相信这段恋情能够改变刹那般的日常,一心期盼他的登场;但是,无论我等多久,他都没有出现。奇迹出现的条件,应该和感情的强烈程度无关吧。
仰望天空,看到的只有鲜红色的夕阳,看来今天不会下雨了。
如果有努力不会白费的世界,那该有多好?不过,现实平凡到残酷的地步,没有奇迹,也没有巧合。
不久后,不带任何温柔的日落随着幽暗到来。
虽然这里是大都市,但是一个女人独自走夜路,难免会害怕。对于徒劳无功又悲惨的自己,我感到欲哭无泪,只能鞭策疲惫不堪的身躯踏上归途。
我已经没有煮晚饭的力气,今天就买个便当回家吃吧。
我又确认店内最后一次,果然不见他的身影。于是,我带着叹息踏上归途……
弯过超商所在区块的转角、走到大马路上时,我的呼吸顿时停住。
我的视线紧紧锁在朝这个方向走来的男人身上。左手拿着超商塑胶袋、悠然步行的男人,正是舞原葵依。
他怎么会……
混乱的脑袋尚未得出答案,他身后的另一间超商便映入我的眼帘。
我的脸上浮现抽搐的笑容。
我怎么蠢成这样?这附近有两间超商啊。
许久不见的馆长一如往常戴着眼镜,身穿牛仔裤和长袖衬衫,脚上穿着凉鞋。
不久后,朝这个方向走来的他发现呆立在路上的我。
他对我投以讶异的视线,我轻轻地点头致意。
「你好。」
期待已久的重逢时刻到来,我的心跳猛烈加速。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脚正在微微颤抖,紧握的拳头中冒出汗水。
连作梦都会梦见的他,终于出现在眼前。拿着超商塑胶袋的手依然骨节分明,细长的手指仿佛一提重物就会折断。
馆长凝视着我。
「推销啊?」
他一脸不耐烦地问道。
咦?他还是不记得我?
该怎么办?如果要从我和馆长的对话中挑个印象比较深刻的出来……
「呃……水性杨花的女人?」
「干嘛用疑问句?这是哪个宗教的传教新手法吗?」
虽然我知道有这种可能,但是得知他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还是忍不住沮丧。可是,我只能加油。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是段难以成就的恋情。
「抱歉吓到你了,我是图书馆的读者……」
「我知道,看奥黛丽·赫本的那个女人。」
那刚才他是在开玩笑罗?真难懂。
「你住在这附近?」
「是啊,差不多。」
我只能含糊其词。虽然生活圈一样,但是彼此并没有近到可以偶然相遇的地步。
「馆长,你也住这附近吗?」
他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公寓。
「就住那里。」
毕竟是会为了纪念而建造私立图书馆的名门望族,我还以为他会住在高级大厦,谁知竟是栋很平凡的公寓,看起来不像是会让我这个穷人却步的豪宅。
「那是你的晚餐?」
他举起塑胶袋。
「是啊,意思差不多。」
我怎么看都是泡面和零食,难道他每天都吃这种东西?
「最近在图书馆都没看见你,我向馆员打听,她很担心你,怕你在家没按时吃饭会病倒。」
馆长不快地弹了下舌头。
「又不是我妈。会说这种话的是星乃叶吧?」
正确答案。把馆长的生活圈告诉我的是楠木小姐,不过,催我快去看看馆长有没有病倒的是妖精小姐。
「她老是这么鸡婆。你替我跟她说,叫她好好工作。再见。」
说完,他转身走向公寓……
「请等一下!」
我连忙从背后叫住他,他一脸不耐烦地回过头来。
「干嘛?果然是要推销啊?」
「不,不是……呃,恕我多嘴,如果你听了不开心,我道歉。不过,你不能老是吃那种东西当正餐,袋子里只有泡面和零食耶!」
他像是挑食的毛病被纠正的小孩一样,露出困扰的表情。
「天气热,我没有食欲,超商便当我又吃腻了。只要能填饱肚子,吃什么都一样。」
从凉鞋采出的脚趾、提着超商塑胶袋的指尖和手腕,以及从衬衫露出来的锁骨,都瘦得像是快断了……
「正因为是夏天,才更要正常进食。就算没有食欲,吃饭时也要考虑营养均衡的问题,不然会病倒的。」
他的脸上浮现疲累的苦笑。
「你还真有脸说。你有资格说别人吗?你自己也瘦得不像样嘛。」
「我是体质造成的。」
「那我也是,」
说谎,我才不会被骗。
你只是丧失气力,没有好好吃饭。
此时,手提包中的手机响了。难得有机会和馆长说话,我本来打算置之不理。
「你的手机在响。」
但被他这么一催促,我不得不确认手机。
我从包包中拿出手机,看到凛传来的简讯。
既然是简讯,待会儿再看就好。就在我把手机切换为震动模式时——
「喜欢兔子的人大多爱管闲事。」
馆长喃喃说完这句话,便走回公寓。
阖上手机后,我才察觉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的手机挂着从前真奈送我的塑胶制透明兔子吊饰,他大概是看到这个以后:心生什么感慨吧。
之后,我目送他走进公寓,随后亮起的灯光让我意外得知他住在哪一户。
只要再次鼓起勇气,或许这段难以成就的恋情会有进展。我终于走到这一步。
隔天。
补足了睡眠、充分消除前一天累积的疲劳之后,我再度做好觉悟。
他的饮食习惯那么差,我不能放着不管。
我想帮他。只要能帮上他的忙,任何事情我都愿意做。
爱情的力量真伟大。昨天,在大热天里晒了那么久的太阳,体力也几乎消耗殆尽,但是说来惊人,现在我的身体却充满力量。
我在超市买一堆食材,朝着决战地的公寓出发。
我没有主动向男人告白的经验,在二十八年的人生中,曾和两个男人交往过,但两次都是直到男方告白,我才得知对方的心意,可说是个有保证的迟钝女。我从没想过自己也有实践这种类似告白行为的一天,但是,如果现在没有鼓起勇气,我绝对会后悔。
我狠下心,按下门铃,屏住呼吸,等待回应。
该怎么办?我按了,这么做真的好吗……?
我发抖了约三十秒后,听见开锁的声音,玄关大门缓缓开放。从门后现身的馆长头发略微乱翘,胡渣没刮,也没戴眼镜。他是不是在睡觉,被我吵醒了?
「早安,馆长。」
馆长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递,活像在看什么可疑人物一样。
「……哦,昨天那个人啊。」
他用睡意浓烈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馆长,你在睡觉?」
「不,天亮了,该起床了。」
「天亮?现在已经下午两点了耶。」
我鼓起勇气吐嘈。
「还早啊。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光线太刺眼,我提不起劲做任何事。」
得到的是依然自由无比的回答。
他这么贯彻立场,反而让人觉得爽快。
「你有什么事?」
「我带了点吃的东西过来。昨天你好像没吃正餐,我有点担心。如果你不嫌弃,这些东西请拿去吃吧。」
我递出超市的塑胶袋,馆长窥探袋内的物品后,表情蒙上一层阴霾。
「抱歉,我不会煮饭,收下食材也只是放着让它坏掉而已。」
现在只要鼓起勇气就好——我如此暗想。
就连恋爱经验不多的我也明白这个道理。虽然我看不透馆长的心思,但是,他没有露骨地嫌弃我。
「如果馆长不嫌弃,我来煮吧?我找上门来,就已经暴露我的企图,所以我老实招供,其实我一开始就打算帮忙煮饭。」
馆长面无表情地凝视我的脸,接着又回头看看屋里。
「屋子很脏,见不得人。」
「我对家事很在行,如果你不觉得麻烦,我也可以帮忙打扫。」
「你真像圣人啊。」
他用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我。
「我是有企图的,馆长这么说太过奖了。」
「那些都不重要。你可不可以别再叫我『馆长』?」
「那我叫你『舞原先生』可以吗?」
「随便你。」
「那么,舞原先生。」
我指着屋内。
「我想叨扰一下。就算只是打扫也好,请让我帮一点忙。」
他似乎拗不过我,叹了口长长的气,撩起头发。
「屋内真的很脏,假如你觉得麻烦就回去吧。」
他不耐烦地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回到屋里。
我把鞋子排好,跟着他走在满布尘埃的走廊上。
我想,舞原先生一定是因为刚起床,脑袋还迷迷糊糊的才会答应我。不过,幸好我鼓起了勇气开口。没想到我真的能够踏进他的家门。
回头想想。
这个时候,我和舞原先生的故事才算是真正开始。
我喜欢上舞原先生的原因中,有一个他未曾想像过的秘密,因此,要说这段恋情是命中注定,其实我也有点心虚。不过,我被厌世的他所吸引,并不是谎言;而我虽然不怎么机灵,但还是希望能够给予他幸福,也是不争的事实。
舞原葵依和我——结城佳帆的故事,终于开始了。
6
真奈对我投以轻蔑的视线。
她的表情充满嫉妒与怨恨。
「真不敢相信,居然把真奈丢着,跑去那个图书馆员家玩,姐姐是变态!野兽!发情期!」
真奈激动地拿起坐垫,朝我全力丢来。
「真奈可没有把你养成这种随便跑去男人家里的女人!」
明明是个连家事都不做的米虫,真亏她有脸说出这句话。
「欸,真奈,冷静下来,听姐姐说话。」
「坚拒对话,彻底抗战。我们绝不向资本主义屈服。」
「真奈,你已经十七岁了吧?这个年纪就算有男朋友也很正常。」
真奈猛然抱住我。这个季节因为流汗的关系,人体肌肤总是湿湿黏黏的,她这么做让我感觉比平时更闷热。
「真奈不需要男朋友。」
「如果你喜欢上某个人,你的世界一定会因此拓展开来。」
「真奈一辈子都要在这栋公寓里生活,不劳你操心!」
真是个意志坚定的茧居族啊。
「没人能保证我会永远健健康康的,如果姐姐发生什么意外死掉,你该怎么办?真奈,你能独自活下去吗?」
「不要—真奈不想看姐姐的信!」
每年一到三月九日,我们就会写信给彼此。真奈把装着信件的罐子,从电视柜中拿出来递给我说:
「姐姐要比真奈更长命才行!」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的年纪比你大很多耶。
「再说,如果姐姐先死了,真奈也会跟着死。」
「怎么可以这样?我们不是约好了,要连爸妈的份一起活下去吗?」
「是姐姐先说你会死的耶。」
「那是比喻啊。」
「真奈说的也是比喻。」
「你这不叫做比喻,而是豁出去了。」
真奈嘟起嘴巴试图反驳,但不知她是不是想不出反驳之词,突然扬起嘴角两端,露出猫一般的笑容。真奈通常是在打算改变话题以逃避对她不利的情况时,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对了,你和那个图书馆员有什么进展?」
果然是她最拿手的转移话题手法,今天我依然忍不住叹息。真奈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放弃逃避?我平时太宠她,实在不该这样纵容她。
哎,现在先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吧。
7
舞原葵依的家不知道该用「魔境」还是「黑暗巢穴」来形容,总之非常脏乱。
他似乎对气味很敏感,所以空的超商便当盒洗得干干净净,流理台也一尘不染,但其他地方都呈现混沌状态。简而言之,他不但不会收拾,也没有丢弃物品的习惯。
杂志、空便当盒、取出物品以后的空箱子、送洗的衣物……各种物品都被他随手搁置。我问他为何不把垃圾扔掉,他说他不会分类,所以除了可燃垃圾以外都没丢。
如此这般,虽然我是为了做饭而来,打扫却成为我的头一项工作。我向舞原先生确认过后,挑出不要的东西,并把占据厨房四分之三的物品,依照倒垃圾的日期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接着,我走向客厅里散乱的衣物。听说洗衣店的人会定期来收衣物,所以衣物是干净的,但他四处乱扔,烫衣的意义全没了。会乱到连个踏脚处也没有,最大的因素铁定出在他不会收拾。
明明有个那么气派的衣柜,为什么不把衣服收起来呢?我心中萌生这个疑问,随即又惊觉某个事实:舞原先生不把衣服收进衣柜里,是因为衣柜被女性衣物占据了。我所知不多,那些应该是四年前失踪的妻子留下的衣物吧。
一旦察觉到这点,便会发现屋里四处都留有她的痕迹。
竖在洗脸台上的两把牙刷、满布尘埃的化妆水、挂在客厅墙上的四年前月历。
想必失踪的妻子,至今仍在舞原先生心中深深地、静静地呼吸。
我在电视柜上发现一片满布尘埃的出租用DVD,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部很古老的歌舞片《秋水伊人》(注:原名「The Umbrellas of Cherbourg」,荣获一九六四年坎城影展金棕榈奖的法国歌舞片。)。
那是几年前的事?我不太想回忆,但从前这部歌舞片重新在院线上映的时候,我曾和男朋友一起去看过。
当时,不知道是不是歌舞片不合他的胃口,他看到一半便说想吸烟而离开电影院。看完电影后,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他在附近打小钢珠,手气正好,叫我再给他一点时间。结果,我在白烟和噪音中等了三个多小时。
看完电影时,我对电影的结局感触良多,所有感伤却在转眼间化为乌有。现在回想起来,我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对前男友感到心灰意冷的。
我一面回忆如疙瘩般留在心中的昔日后悔之情,一面观看夹在盒子里的收据。归还期限是四年前,店址则是我从未听过的地名。
「这个归还期限已经过了很久,不用还吗?」
「我只看到一半,后来干脆买下来了。」
与其买下,还不如把片子看完归还。我心中如此暗想,却又发现他没说出口的内情。舞原先生是和太太一起看这部片的,而他一定是为了和太太一起把片子看完,所以才……
我的心嘎嘎作响。不只是因为被迫认清现实,目睹他残酷的日常,无奈的感情让我的心揪成一团。
把屋子打扫完后,时间已经过了傍晚六点。
「现在一看,才想起这个家原本是这副模样。」
舞原先生站在变得干干净净的客厅中央,喃喃说道。
我本来以为他是自暴自弃才过着这种自甘堕落的生活,不过,他连该怎么倒垃圾也不知道,看来只是不得要领而已。他不知道该怎么在没有妻子的世界活下去。
「像你这种突然找上门来的女人,我本来以为是脑子有问题,没想到还挺普通的。」
他这是在称赞我?还是拐个弯讽刺我?我觉得他似乎还是有点嫌我烦,但是从他的表情,我无法明确判断。
我烧了开水,并备妥茶壶和茶叶。
煮晚餐之前,我稍事休息,泡了两人份的红茶,并把打扫时发现的小饰品放在桌上。见状,他瞬间眯起双眼。
「这个掉在地上。很可爱吧?」
我发现的是个小巧的兔子玻璃饰品。
「我一直在找这个,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洗衣机旁边。」
「这样啊……怎么会掉在那里呢?」
他举起兔子玻璃饰品,就着夕阳余晖观看。透明的饰品在阳光照耀之下,散发出折射过后的光芒。
昨天,他对我的手机吊饰也产生反应,或许他和真奈一样喜欢兔子。
露出孩子气眼神的舞原先生也好帅——我凝视着他如此暗想。这时,他突然转向我,与我四目相交,我的心脏险些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停止跳动。
「你肚子也饿了吧?我去买些现成的餐点。我不想欠你人情。」
「啊,可是,我已经买了很多食材,所以……」
「你明明就一脸疲惫,别逞强了。在这里慢慢休息,等我回来吧。」
舞原先生制止正要反驳的我,拿起钱包走出家门。
暗橘红色的夕阳照着向西的客厅。舒适的疲劳感,以及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似乎略微缩短所带来的精神方面的充实,替我带来睡意。
闭目养神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趁他还没回来,稍微阖一下眼皮,应该无妨吧?
我躺在让我这个穷人使用未免太过浪费的柔软沙发上,不知不觉间,意识被拉入梦乡。
或许我再也无法喜欢上别人。
我从认识凛之前就有这种想法,算算已有六年之久。
二十岁那年,我在当时的上司追求下,开始和他交往。
可是,彼此间的紧张感消失后,他变得越来越幼稚,不仅处处束缚我,而且相当任性,谈话内容大半都是怨言。
前男友是个不完全掌握女友隐私便无法安心的人,当时,我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必须打电话向他报备才行。
光是如此,便给予我莫大的压力,而且他还不喜欢紧黏着我的真奈。
交往几个月后,我再也无法忍受,向他提出分手,但他不答应,对我纠缠不休。最后,我辞去工作,他才答应分手。
想起最后那段宛如陷入泥淖里的关系,我至今仍感到毛骨悚然;即使回想刚开始交往时的情形,也几乎没有快乐的回忆。
我知道,这是自己太过肤浅招致的结果,不能一味责怪对方。但是,因为这个人的缘故,让我觉得与其体验这种不快还不如别谈恋爱,也是不争的事实。
获得现在的公司中途录用后,并不是没有同事追求过我,但我已决心不再谈职场恋爱。我也不愿意为了认识新对象而参加联谊,所以假日都是和真奈在一起。
仔细想想,这几年来,我的日常生活中丝毫没有恋爱的机会。
……咦?现在几点了?今天是假日吗?
我微微睁开眼睛,眼前的光景相当陌生。
我略微转动脑袋,映入视野的是凝视着窗边的心上人侧脸。舞原先生的视线前端是那个兔子玻璃饰品。
他用忧郁的眼神凝视着饰品,一动也不动。看他的眼神,似乎正在沉思。对他而言,那是具有重要回忆的物品吗?真奈也喜欢兔子,舞原先生和真奈果然拥有相似的氛围。
我撑起身子,披在肩上的毛毯随之滑落,看来是他怕睡着的我着凉,替我披上的。
舞原先生听到毛毯滑落的声音,发现我醒来了。
「睡得好吗?」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视线寻找着挂钟。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九点。天啊!我居然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对不起,我一不小心就……」
「肚子饿了吧?你等等,我去替你加热便当。」
「可是,都这么晚了……」
「嗯,你的爸妈也会担心吧。」
正要起身的他停下动作。
「不,爸妈在我小时候就死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说这么晚还留在这里,不会打扰你吗?」
面对他锐利双眸的凝视,我的背上窜过一阵紧张。
我不曾认识长得比他更好看的男人,被他凝视让我坐立不安。我本来以为自己的感性异于常人,不会被帅哥吸引视线,看来是我对自己有所误解。
「你想回去就直说,我不会留你。啊,便当记得带回去。」
说着,舞原先生走向厨房。
「请等一下!」
我忍不住叫住他的背影。
「我想在这里吃完再走……如果不会太叨扰你的话。」
我连忙补上这一句。闻言,他讽刺地叹一口气。
「女人真麻烦。」
他留下这句话后,便消失在门后。我捣住强烈鼓动的心脏。
即使这么做只会让他嫌我烦,但只要他允许,我希望能够在他的身边多待片刻。我想多了解舞原先生,也想询问他太太的事。如果我问了或许会触怒他,但是我若不采取行动,这段恋情是不会有进展的。
舞原先生拿了两罐宝特瓶装绿茶和两个便当过来,把其中一份放在自己手边。呃,这代表他为了和我一起吃饭,特地等到我醒来吗?
他突如其来的体贴让我大为感动,整个人愣在便当前。
「你不吃啊?」
他问了理所当然的问题,我连忙摇头。
「不,谢谢。我要开动了。」
这只是些微的琐事,但我真的很开心。我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正在发烫。偶然窥见他体贴的一面,让我的胸口紧紧地揪了起来。
吃完便当之后。
「呃……如果再叨扰一下也不要紧的话,我可以把买来的食材做成咖哩吗?只要冷冻起来就可以放很久。我想蔬菜应该用不完,剩下的食材我会带回去。」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耶。」
「是吗?」
我不懂他为何这么说。
「你不是说你有企图?」
「对。」
「或许说这种话很像在自抬身价,不过,我常遇见这种事,星乃叶也是,我们一族里长得好看的人很多,从以前就常有女人抱着轻浮的心态接近我。」
「呃,这么问或许很突然,逢坂小姐是你的亲戚吗?」
「是远亲。」
这下子就能解释了——截至目前为止的人生里,在我所认识的人之中,排得上前五名的俊男美女在同一个职场工作的理由。见过他们脱俗的容貌之后,得知他们有血缘关系,令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星乃叶也被读者搭讪过。对我来说,这种行为很恐怖,因为对我表示好感的人不见得怀着好心,我根本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我也和那些人一样啊。」
「你不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你不恐怖。」
这个回答出乎我的预料。
「明明是个突然找上门来的女人。」
「对不起,我也觉得自己这么做很荒唐。」
舞原先生微微露出苦笑,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该怎么说呢?我很久没这么安心了。」
接着,他如此喃喃说道。
如果心中真有心弦,我想,我的心弦正被触动。
打从踏进这间屋子以来,我一直感到害怕,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我的,也担心自己让他感到烦躁。我作梦都没想到,他居然会说我让他安心。
怎么办?我怕自己一松懈下来就会哭。
我必须说些什么才行。
虽然我没有足以确信的理由,但如果要传达什么……
「或许是因为,我并不期望你回应我的感情吧。」
「是吗?」
我主动找上门来却说这种话,换成我是舞原先生,一定不相信。不过,这是我的真心话,半分不假。
「我想多了解你,想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想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很想知道。」
他困惑的眼神依然不变。
「你果然很奇怪。虽然我不了解你,但你不像是光因为我的外貌而接近我的女人。」
不过,他只说对一半。
我微微一笑。
「我是个随处可见、为爱昏了头的普通女人。打从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会喜欢上你;我的心底某处认为,如果不是奇迹发生,我不会遇见你。」
「命运论者对世事总是做出有利于自己的解释。」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
可是,遇见你时,我有种特别的感觉。
当时,我真的觉得未来改变了。
我借用厨房做了咖哩和科布沙拉(注:一种可做为主食的美式生菜沙拉。)。
妖精小姐也很担心舞原先生营养失调,所以我煮的是加了许多蔬菜的辣味咖哩,希望合他的胃口。
做完料理之后,我在锅子里留下一餐的分量,并把其他的冰到冷冻库里,又把衣服洗完之后,才准备打道回府。我已经在他家叨扰太久。
「你家离这里很近吗?」
「骑脚踏车不用十分钟。」
我很想问:「我可以再来替你做饭吗?」如果可以,我也想和他交换手机号码。可是比起这些,我还有另一件更该询问的事。
为了方便自己可以随时哭出来,我在玄关穿上运动鞋之后,才对前来送客的他说道:
「最后我想请教舞原先生一件事。」
虽然我爱上了舞原先生,不过,世上总有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开花结果的感情,甚至还有连爱都不能爱的恋情。所以,我想确认。在我爱他爱到无法自拔的地步之前,我想听他亲口告诉我。
衣柜里她的洋装。
并排在洗脸台上的两把牙刷与她的化妆水。
褪色的四年前月历。
没有归还的《秋水伊人》。
正因为这个家里处处都是她的气息,我才想听他亲口说。
「你到现在还爱着你的太太吗?」
一瞬间,我做好被他讨厌也无妨的觉悟,说出这句话。
他没向我提过妻子的事,我也从未露出听过这件事的态度,因此这句话对他而言,应该来得相当突然。
「……你知道雪萤的事啊?」
不过,他的语气十分平和。
「我听楠木小姐大概提过。」
即使没从楠木小姐的口中得知他妻子之事,在这间屋子里帮忙打扫,也会发现女性的影子:既然我已经知道这影子是他最爱的妻子,就不该隐藏手中的王牌,一味揣测他的心思,这么做太不诚实了。
「你说你不期望我回应你的感情,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希望你得到你所期望的幸福。」
舞原先生垂下头来。他的个子高,站在玄关的我呈现仰望他的姿势,但是在浏海的遮挡下,我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
漫长的沉默之后。
「……应该是吧。虽然她已经死了。」
随着嘶哑的声音,一滴水珠在地板上弹开。
「她……叫雪萤。雪萤是我的另一半。我生来就欠缺基本人性,而她是我的另一半碎片。」
我没有谈过热情如火的恋爱,我想那一定是种又深又重、充满爱的感情,比海更深、比天空更高的感情。
「只要她陪在身旁,我已心满意足。为了她,要我死都愿意。为什么她却留下我先离开?」
我好想紧紧抱住这个人。
我好想紧紧拥抱这个脆弱又笨拙无比的人。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是他的妻子,没有触摸他的权利。
即使如此,唯有一件事——
「我不清楚事情的经过,不过,我可以和你一起祈祷吗?」
泪湿的红眼从眼镜后方看向我。
「但愿你能够早日找到你太太。我希望你能够再一次和心爱的人一起幸福生活。」
今天,在这间屋子待了一天,我彻底明白了。
虽然雪萤小姐已经不住在这里,但是这里确实留有她的体温。她的碎片散落四处,随时可以回来。
我希望爱是深沉且永恒不变的事物。舞原先生是个用情至深的人,能够喜欢上这样的人,我已经很幸福。
「谢谢你告诉我。或许我帮不上任何忙,但是我会替你加油。请让我祈祷你和雪萤小姐能获得幸福。」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是我什么也没听见。
「很抱歉,叨扰你到这么晚。」
最后,我想对他说出来自我胸中最柔软处的一句话。
「舞原先生,能够喜欢上你,我很幸福。」
我对依然垂着头的他如此说道,深深行一个礼之后离去。
再见,舞原葵依。
谢谢你与我相识。
我很高兴自己喜欢上的人是你。
希望你和雪萤小姐能够再次携手,相视而笑。
我如此强烈地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