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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4 宵山回廊(1 / 2)



千鹤从来没有一个人住过。



她家位在洛西的「桂」这个地方,学生时代也是从家里通学。出社会工作之后依然没变,在淀屋桥的大阪总行上班时,是搭阪急电车到梅田,而这个春天转调京都乌丸分行后,也只是换了等电车的月台而已。



到车站骑脚踏车要十五分钟,所以她每天经过古道上的老街,经过路旁潺潺而流的水渠,经过残存的旱田与杂木林,前往桂车站。若是遇到雨大得连伞都没办法撑的日子,她就到最近的公车站搭市公车,然后再搭阪急电车到四条乌丸,到面乌丸通的银行去上班。



有些同事很羡慕她能够住在家里。工作地点所在的四条乌丸一带足她从小常去的地方,也有认识的人。一直上到中学的洲崎芭蕾舞教室就在衣棚町,而舅舅就住在往南一点的独栋楼房里。



看到洲崎老师来到柜台前,她着实吃了一惊。



老师一看到身穿制服的她,便客气地唤她的名字。「既然在这么近的地方,怎么不来露个脸呢?」老师质问的语气带着半开玩笑的意味,但千鹤心中仍牢记老师往年的严厉,身体都僵了。老师竟然还记得她也令她感到惊讶。因此,在办理开户手续时,总甩不开不协调的感觉,无法像平常那样应对。事后她回想起来就觉得很丢脸:「老师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很不牢靠。」



她觉得,就算平常一副独当一面的样子,但意外遇见知道自己来历的人,外面那层皮就一下子被揭开。



在从小熟悉的地方工作,真不是容易的事——千鹤这么想。







星期六下午,千鹤来到四条乌丸。



她下了阪急电车,从月台上楼,来到四条通东西向的地下街。这条地下街贴着黯淡的磁砖,单调枯橾的印象从她懂事以来就没变过。由于这里是地下铁乌丸线与阪急电车交会之处,假日人相当多,这天更是特别多,其中也有人穿着浴衣。



这天是祇园祭的宵山。



在地下道往西走,天花板反弹的嘈杂声变小,来往的行人也少了。她走到尽头,爬上左手边短短的阶梯。那里是产业会馆大楼的地下,老式的理发店、格局狭长的咖啡店以及小小的旅行社在这里比邻而居。小时候,父亲和舅舅常带着她进出这家咖啡店。这地下街昏暗寂寥的气氛与当时如出一辙。她总觉得这一隅令人怀念,有时下班还会特地经过这里。只不过干鹤下班时,咖啡店都已经打烊,若不是假日偶尔有机会出来玩,是看不到咖啡店开门营业的。



从理发店与咖啡店中间往后走,里面是公厕,蓦地,入口处飘动的一个红色气球进入千鹤的眼帘。昏暗的地下街里的一个鲜红色气球,给人异样的感觉,她莫名感到害怕。



地下街转了弯便是旅行社,她进去了。



她和几个同事计划去旅行,结果由她负责办理诸多手续。千鹤不太喜欢和别人去旅行,也觉得办这些事很麻烦,但她好不容易才融入职场,不敢有太多主张。接待她的男子很亲切,事情顺利办妥。出来的时候,她感到宛如卸下了重担,神清气爽。



她还没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可以去柳画廊走走,也可以去洲崎芭蕾舞教室看看。



边想边沿着地下街折回,听见有人从背后叫:「千鹤小姐?」



一回头,柳先生就站在那里。







柳先生年纪还不到三十岁,但举止洗练、谈吐温文,与「三条高仓的画廊老板」这个头衔十分相称。每次见到他,千鹤都有「一国一城之主」的感觉。



柳画廊与舅舅来往很久了。去年冬天她到舅舅的画室拜访,与柳先生有了一面之缘,之后只要收到个展的邀请函便去画廊玩。虽然从没买过画,但柳先生总是细心地招待她。她听说柳先生大学毕业后本来在东京的画廊工作,但由于父亲骤然病倒,为了继承家业回到京都。她不知道柳先生创作过什么样的作品,也不敢冒然要求欣赏,因为她看了也说不出适当的意见,只怕让柳先生失望。



「你在忙?」



「不忙,我只是到处晃晃而已。」千鹤说。



「那么,要不要喝个咖啡?」



柳先生指着面地下街的咖啡店说。



一踏进咖啡店,轻柔的音乐和咖啡香立即包围了他们。穿休闲服或西装的常客坐在大大的椭圆形餐桌旁看报或看杂志。戴着帽子的老人默默地抽着烟。四人一组的老小姐的热闹笑声显得特别响亮。



他们在看得见地下街的窗边桌位就座。



「我好久没来这家店了。以前,我都和爸爸跟舅舅一起来。」千鹤说。



「老师很喜欢这里。」



「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店,不过有种昭和的气氛。」



「不,这是个好地方。太讲究的店,待在店里反而紧张,不适合当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



「我有时候也想一个人躲起来。因为我和母亲两人不但住在一起,连工作也在一起。」



两人的对话没有停顿。



千鹤造访画廊时也大多是这样,在无关紧要的闲聊当中,时不时地提起舅舅的画作或上一代画廊老板别具一格的逸事。柳先生很擅长将这些片段串起来,不让对话中断,但也不会给人刻意串起话题的印象。感觉就像行云流水。每当造访画廊与柳先生谈话,她的心绪就会沉淀下来。



咖啡店墙上挂着舅舅画的一幅小小的画作。



「千鹤小姐,你待会儿顺道去老师那里吗?」



「不知道。我也想过要不要去,可是今天毕竟……」



「因为今天是宵山的关系?」



「……是啊。」



「那件事,先父大致告诉过我。」



「我虽然也记得,不过都是一些片段。以前觉得很怕,可是毕竟都十五年了……」



千鹤试着想起大家一起到松尾大社那时表妹的模样。但她能想起的却不是表妹活生生地在那里的模样,而是照片里的样子。她家里的相簿中,有着她们打扮得像洋娃娃般站在松尾大社里的照片。她们长得很像。那是父亲与舅舅相约带女儿去庆祝七五三※的时候拍的,所以舅舅家也有相同的照片。(※日本每年十一月十五日,到神社为当年五岁的男孩、三岁与七岁的女孩举行庆祝成长的仪式。)



「千鹤小姐,这是我的请求……请你去看看大师。」



「咦?」



柳先生欲言又止,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她第一次看到柳先生这样,仿佛有什么心事。



「……柳先生,有什么不对吗?」千鹤问。



「我舅舅怎么了吗?」



沉默降临。



「请看那边。」柳先生说。



她抬起头来。柳先生指着面向地下街的窗户。往那里一看,红色的气球在理发店的玻璃窗前飘动。



「那个气球。」



柳先生喃喃地说。



才说完,气球在玻璃窗外无声破裂。







那是时序刚进入七月不久的时候,千鹤下了班走在路上。



从大楼林立的街道抬头向上望,天上布满厚厚的雨云。雨下了一整个下午,此时雨势渐稀,雨点化成细细飞沫飘进伞内,撑伞也没用。天气闷热,在雨湿而发光的人行道上才走个几分钟就会冒汗,也因此,夜晚的街道显得迷迷蒙蒙。



她从四条乌丸的西北角往南过了马路。



来到产业会馆大楼前,正准备照常往地下走的时候,忽然听见铜釭声中传来笛音。她不由得停下脚步,环视四周。声音是隔着四条通从对面大楼的二楼传来的。玻璃之后,函谷鉾保存会的年轻人人手一件乐器,正在练习祇园子。她加入市公车候车处等候的人群,抬头看着他们,倾听在轻柔雨声中晕染整个市区的音色,任凭因闷热而渗出的汗水沿着鬓边流下。



从此以后,她回家时一定从市公车候车处前面走。听到这些音色时的凄清之感并不令人愉快,不如说反而令她不安,但她又忍不住每晚要去确认。没有练习的日子,大楼二楼便漆黑一片。这样的日子虽然让她失望,却也因为不必听到而松一口气。



那天,她和柳先生一同来到地面上,只见函谷鉾在市公车候车处对面擎天而立。在柳先生身边听到的祇园囃子一点也不会令人不安。



产业会馆大楼前挂出了「祇园祭综合服务处」的招牌,有人正在发送印有山鉾位置图与明天游行路径的传单。她拿了一张。日已偏西,四条通和乌丸通已经禁止车辆通行,大批人群在马路中央行走。警察已经出动了,还有人举着写有「请配合单向通行」标示。



站在四条乌丸的十字路口中央,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是人。每个人都往自己的方向走,不禁令人目眩。南北向的乌丸通两侧摆满了摊贩。



「关于大师的事,我不该管那么多,真对不起。」柳先生说。



「哪里,谢谢你这么关心舅舅。我会去看看的。」



「谢谢。大师一定很高兴的。」



柳先生在十字路口中央有礼地鞠了一个躬。临别之际,她突然感到不安,想留住柳先生。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单独留在人群中。她想就这么拉住柳先生,请他一起到舅舅那里去。



但是,柳先生已经在令人头晕眼花的人群中消失了。



「我是怎么了……」她喃喃地说。



「又不是小孩子了。」



大楼林立的上空,天色晴朗而美丽,金黄色的阳光照耀着微微几朵浮云。走在平常不可能走的乌丸通中央,感觉仿佛会被吸到天上去。



每次经过蛸药师通或六角通,她总是探头过去看,只见整条巷子被大群游客淹没。不时听到孩子叫卖粽子的声音。与闹区中狭小的道路相比,乌丸通好走些,因此她边看着摊贩边走。游客随兴在办公大楼前席地而坐。摊贩溢出的香味在大楼峡谷中形成漩涡,诱来鸟儿成群飞舞。她向摊贩买了鸡蛋糕。



她走过舅舅家所在的六角通绕到三条,因为她还是提不起劲去看舅舅。在乌丸三条那栋红砖建筑的银行转了弯,来到洲崎芭蕾舞教室前。门旁那盏深绿色老式电灯、墙上的细长窗户,仍是她在这里学舞时的模样。这幢老大楼的大厅里挂着舅舅画的油画。



她停下来抬头看大楼时,一对看似姐妹的小学生合力推开玄关大门,滚也似的来到三条通上。两人梳的同款包头油亮亮地发光,仿佛两颗滚动的橡子。姐妹俩笑着穿过她身边。她们形影不离地奔过的模样,好似彼此间绑了绳子互相拉扯一般,令人莞尔。



我们以前也是那样。



她回头看着那对姐妹这么想。







由于附近巷子摆出了山鉾,平常行人不多的这一带热闹得令人难以置信。千鹤穿过人群走向舅舅家。



舅舅所住的独栋房本来是外公外婆的住处,房子旧得都染上了线香的味道。与外公死别后,外婆搬到桂的住屋,与千鹤一家同住,这里空了一阵子,但离了婚的舅舅把这里当作画室兼住处也已经十年了。在住商混合大楼与公寓的包围之中,这幢木造房子仿佛被时光遗忘。她很喜欢这里。日照虽然差,但后面有院子,有外公种的山茱萸。尽管是在繁华的闹区中心,对外的通道却只有一条穿过住商混合大楼缝隙的石板私人小巷,她从小便对这种「隐秘之家」的印象莫名怀有好感。



私人小巷的入口有一道铁格子门,挂着写着「河野启」的信箱。推开铁格子门,钻也似的走过白天也昏暗的石板小巷,喧嚣立刻远去。抬头看,便是住商混合大楼切割的细长天空。



屋檐下摆着防火用的红色水桶,格子门紧闭。



她正要伸手开门,门突然打开,舅舅探出头来。她倒抽一口气,顿了一下,才总算怒道:「不要吓我啦!」



「哎,抱歉。」



舅舅低声说。「我想你也应该到了。」



她觉得奇怪,舅舅怎么知道自己今天要来?却因为舅舅的外貌而分了神。「舅舅,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脸色好差,好像一下子变老了。」



「你最近老这么说。」



「哪有。我这是第一次说。」



「这样啊?来,进来吧。」



舅舅露出有气无力的笑容,转身背向她。



进了飘着馊味的玄关,她看着舅舅站在前面的背影,颈项上的肌肤让她想起去世前的外公。上一次来找舅舅不过是不到一个月前的事,舅舅的白头发却好像突然变多了,问答也心不在焉的。她感到不安。



走廊一直延续到通往二楼的楼梯旁。舅舅走过走廊,进入三坪的起居室。她说「我来泡茶」,要走向走廊后面的厨房,舅舅却一面往榻榻米上坐,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她停下脚步往房里一看,托盘上备好茶壶和茶杯,水壶里水正沸着。



「舅舅,你有千里眼?」



「来这边坐。来吃鸡蛋糕吧。」



她摇摇袋子。「啊,你闻出来的?」



「嗯,算是吧。」



起居室没开冷气却很凉快。由于拉门全开,看得见狭小缘廊之外的庭院。两人眺望着院子喝茶,吃了鸡蛋糕。



「你刚才见过柳君了吧?」



「啊,他打电话给你?」



舅舅不回答千鹤的问题,说:「柳君是个好男人。他爸爸也是个好人,不过儿子也很了不起。他们很照顾我。」



「我有时候也会去画廊呢,因为柳先生会寄邀请函来。」



「他为人很亲切。」



她指着舅舅拿在手里的小黑筒问:



「那是万花筒?」



「嗯,在那边摊贩买的。」



「好漂亮。借我看。」



舅舅摇摇头,握紧万花筒。「不行。」



「舅舅好坏心。」



「小千马上就把东西弄坏。」







和舅舅说话,事后会感到十分疲惫。



舅舅是看着千鹤从出生到大的,握有她的弱点。舅舅年纪也大了,闲聊时为了找共同的话题,便会回溯过往,有时候会重提千鹤自己也记不得的恶行,使她不得不乖乖听话。舅舅还把「小千」当小孩看待。尽管在眼前的是二十几岁的外甥女,但在舅舅内心某处,仍是看成七岁的小女孩吧。每当千鹤这么想,就觉得自己的袖子好像被停留在照片中七岁模样的表妹紧紧揪住。



会经,她与舅舅的对话中几乎不会提到表妹。在那段时期,他们无法好好交谈。舅舅和她共有的回忆中,总是有表妹的身影,避开表妹让他们什么话都没办法说。后来总算可以谈到表妹了,但总是一递又一递谈着表妹往日的回忆,避开最重要的地方。只有不提宵山发生的事,他们才能谈话。



但是,她不想在宵山之夜提到表妹。



「工作怎么样?」



「嗯,能画的我都画了。」



舅舅微笑道。「已经够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舅舅又不是老公公。」



「是老公公了。我已经是老公公了。」



「妈妈要是听到,一定很伤心。」



「也难怪她伤心,因为我要是成了老公公,姐姐就是老婆婆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舅舅拿起鸡蛋糕,不断嚼着,缓缓转动脖子看着庭院。这动作让舅舅看起来更像上了年纪的老人,千鹤不禁感到悲哀。



这个院子就连中午也只能射进一点点阳光,在太阳西斜的这时候早已暗了。这幢独栋房子四周纵横密布的巷子都感染了宵山的热闹,但喧嚣与灯笼的灯光却送不进这房间。她闻着缘廊下传来的蚊香味,竖起耳朵。不禁怀疑自己才刚经过的宵山的热闹是不是幻觉。



「好不真实喔。」



「怎么说?」



「这么安静。今天明明就是宵山。」



「是啊,这里总是很安静。」



舅舅喃喃地说。



「舅舅,你还好吗?」



「什么还好?」



「我看你气色很不好呢。柳先生也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