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四(1 / 2)



玉及由纪今晚留宿的旅馆,是由事先派驻白河地区的调布新町办事员提前安排的地方。



这里原本是世界污染前便开始营业的日式旅馆,后来改建成平房格局,因此在这缺乏水电及瓦斯管线的时代中也能使用。构造也相当扎实稳固,木板铺设而成的天花板、内墙及走廊都保养得十分完善,且随时都有数名女服务生负责招待客人的正统派旅馆。



「不错耶,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坐在坐垫上并打直双脚晾在榻榻米上的玉,眼神兴奋雀跃地眺望着陈列于桌上的晚餐。



在他正对面,同样面向豪华晚餐的由纪则是面露傻眼表情看着玉。



「你的食量未免也太夸张了吧?你不是自从抵达白河之后就一直吃个不停吗?」



「完全不成问题啦。刚刚洗完澡后,我肚子又饿了嘛。啊,服务生,我听说你们这里好像有咖哩饭吃到饱是不是?」



负责上菜的中年女服务生面露和善微笑,告诉他咖哩饭吃到饱是午餐时段的服务。玉随即笑逐颜开。



「明天吗~真令人期待啊。」



「记得收敛一点。要是你认真狂吃的话,吃到饱这项服务可是会被你吃垮啊。」



耍完嘴皮子之后,由纪在坐垫上摆出放松双脚的坐姿。



抵达旅馆后,她被带往自己的房间,先泡过澡才换上一袭清爽浴衣,接着为了共进晚餐而来到玉的房间。这是服务员的贴心安排,认为两人一同用餐总比独自吃饭来得好。玉也在泡完澡之后,换上浴衣并任由空腹虫叫个不停。



两人感情融洽地同时换上浴衣。享受着干净榻榻米的清新气味,以及在纸门外面呜叫的蟋蟀声。起身打开纸门,只见走廊正对面有一座引入隅田川河水设置而成的山水造景,并有数座灯笼已点燃灯火。池畔的百日红受到吹来的夜风散发出阵阵幽香。



「这风真舒服。纸门就开着别关了,还能顺便观赏庭园景致。」



「OK~」



由纪再度坐回坐垫上,伸手拿起筷子。说了声「我开动了」后,便一面眺望着庭园美景一面尽情享受美食。



一股难以言喻的旅游风情油然而生。



两人互看彼此这身与平常截然不同的装扮。由纪的修长黑发依旧湿润水亮,受到设置在客房一角的灯笼光芒照射,只见一抹淡淡的琥珀色自表面流窜而过。



玉则无言地狂吃料理。他仿佛忘了不久之前才刚吃过山药泥荞麦面及沙也加所做的便当一样,在转瞬之间便扫光所有菜肴,又露出一副还吃不够的神情,定睛凝视着由纪的晚餐。



接着,有如算准时机一般,女服务员开门走进客房。



「呜喔,是日本酒耶。不错喔。」



玉的开心笑容得到冷酒灌溉。由纪则是一脸傻眼地说道:



「你还真爱喝酒呢。酒真的这么好喝吗?」



「你也来一杯如何?」



「我才不要。我讨厌喝醉的酒鬼。」



由纪冷淡地拒绝,并目送女服务员的背影离开客房。



「噗哈~好喝~」



立刻将小酒杯移至嘴边的玉,抬头对天花板抛出一个惊叹号。



说了声「谢谢款待」之后,由纪边转移冷淡目光扫向庭园边开口说道:



「我真搞不懂。酒真的有那么好喝吗?」



「你有喝过酒吗?」



「没有,因为闻起来很臭。」



「标准的『没喝过就排斥』呢。调布新町并没有颁布『未满二十不得饮酒』的禁令吧?」



「嗯,并没有特别管制。跟我同年龄的孩子们都已经跟大人们喝成一片了。」



「那 不就没关系了吗?说不定你其实是个很会喝的酒国女英雄呢。」



玉展现出一如往常的嘻皮笑脸态度,一边随口说些不负责任的话,一边对由纪举起握在手中的酒瓶。



「嗯~那好吧,我就只喝一小杯试试看。」



由纪也随手拿起倒盖在自己那份餐具上的小酒杯。



「哦哦,不错嘛。这就是所谓的酒精处女秀吗?」



玉开开心心地动手替她斟冷酒,由纪则皱起眉头说道:



「一点点就好,一点点。」



「知道知道。」



无视由纪的说词替她斟满整个酒杯之后,玉也把自己手上的小酒杯倒满,一手高举至面前。



「干杯~」



「干杯。」



由纪一口气喝光冷酒,把小酒杯摆回餐盘上。玉则是笑咪咪地提问:



「怎样,有何感想?」



「好像白开水一样,没什么味道。」



「喔喔,有两把刷子呢。哈,反正只要当成是开水来喝就好啦。喝到后面你就会逐渐感到很轻松罗。」



「哦~这就是酒吗?虽然不难喝,但也不怎么样啊。为什么大家都能喝得这么津津有味呢?」



由纪一边嘟嚷着说出感想,一边接过玉递出酒瓶替她倒满的第二杯酒,再次一饮而尽。玉面露开心神情,对着客房外面放声大喊:



「不好意思——麻烦尽可能地多端些冷酒及热酒过来给我们~」



「好的~」走廊上的女服务员活力充沛地出声回应。



「我~说~啊~吵死了。专心听别人说话啦!你这家伙总是总是总是总是不肯好好听别人说话。所~以~呢~不~管~过~多~久~不——管——过——多——久你这个人仍旧毫无长进。毫无、长进。一点都……没有成长啦!」



喋喋不休地讲完这串话之后,一把抓住一升瓶的由纪徐徐抬头仰望天花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直接将酒瓶里的液体送进胃脏深处。那是会令人不禁看到入迷,且充满男子汉气慨的豪迈喝法。



由纪发出砰咚一声,将一升瓶放回榻榻米上头。



「噗哈——」地吐了口大气,举起一只手擦拭嘴角,再毫不留情地转动翡翠色双眸直瞪胆颤心惊的玉。接着「嘶啊」地霍然张开她那樱红色的嘴唇。



「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啊你!!」



「有有有,我当然有在听。」



「去你的,给我喝!!」



「知、知道了,我喝就是了,所以拜托你也稍微喝点水,好吗……?」



「如果我,整个人,非常清醒的话!!」



「清、清醒的话?」



「就给我喝!!」



微张嘴角若隐若现地露出尖牙的由纪,单膝跪在榻榻米上并伸手递出一升瓶。玉提心吊胆地接过酒瓶,随即发现瓶中早已空空如也。



「啊,已经空了。好,今天差不多就到此……」



「不好意思————再拿一只一升瓶过来——」



听到这声对准走廊发出的了亮嗓声,玉整个人当场咚一声颓然倒下。由纪的酒品大出意料之外地糟。玉一边埋怨自己轻率地拱她喝酒的肤浅行径,一边开始思索可以逃离这个活地狱的撤退方法。



由纪将服务员送来的一升瓶抱在怀中,边打嗝边正面直盯着玉不放。



「怎样?你有什么意见不成?」



「不,没有没有。但我觉得喝到这边也差不多该解散……」



「变档。」



「变、变档?」



「便当啦。便当……你那是什么意思啊你?一脸笑咪咪的……嗯?是怎样?便当便当,公主大人亲手做的便当,吃得很开心是不是啊?嗯,说啊?」



「什、什么意思啊?你突然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所以说,你少在那边给我装蒜。你是怎样,觉得开心就只管说开心啊。就只会装傻……根本就不配当个男子汉大丈夫嘛!」



「拜托,你到底在讲什么啦?你口中的便当,是指沙也加要准备给大人物吃的那个便当吗?虽然的确是我吃掉了,但你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提起这件事?」



「哼。差劲透顶。其实明明就已经察觉到事有蹊跷……居然还用这种装蒜手法,硬是死不认帐。你这个超级烂男人。差劲、烂到极点、逊毙了。」



「你再怎么发酒疯也该适可而止一点吧。我真的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啦。」



「你这个人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啦。每次总是岔开话题,就算我开口询问,你也始终不肯好好回答。这算什么?是要强调『本大爷非常非常高深莫测』吗?哈,逊毙了。」



「这话什么意思啊?你就算要找碴也该差不多一点喔。我又没有隐瞒什么秘密。」



「啥?嗯?你说什么?你没有隐藏任何秘密?」



「没有啊。不然是怎样?你倒说说看我几时隐瞒了什么秘密啊?」



「哦~那我提的问题你都敢回答吗?你没有隐瞒任何事情对吧?」



宛如攀在树上的无尾熊一样,紧紧抱着一升瓶不放的由纪脸上浮现出坏心眼的笑容。



「当然,我随时都能回答任何问题啊。怎样,你想采访我不成?是没关系啦,但采访完之后就要解散了喔。你也不准再喝下去了。」



「不喝不喝。」



由纪边说不喝,边「咕噜咕噜」地举起一升瓶猛灌。



「你这不就在喝了吗!是没差啦,不对,有差有差。可是……算了,来吧,快点发问吧。来啊来啊,放马过来,我有问必答啦,喝呀喝呀,尽管出招无妨。」



「这样啊。那么,我该从哪件事开始问起比较好呢?」



由纪傻笑着抬头望向天花板,边发出「该挑那个问题好呢,还是选这个问题好呢……」等诡异嘀咕声边开始动脑思考。



玉则摆出迎战姿势。



尽管刚刚整个豁出去呛声,但由纪猜得一点也没错,其实他隐瞒了许多不想被人问起的秘密。玉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凝视着由纪的嘴角。



结束自言自语之后,原本笔直对准正上方的由纪双眼随即移回玉身上。只见由纪面露挑衅神情,打开鲜艳动人的樱红色嘴唇。



接着脱口而出的话语是——



「zzzzz……」



锵——玉整个人重重地瘫倒在榻榻米上,随后龇牙裂齿地露出如同战神阿修罗般的凶狠表情霍然起身。



「不要害人紧张了老半天又自己睡起大头觉好不好!!给我醒过来!!」



「……喵啊!?咦……我睡着啦?」



「你不是要问我问题吗?假使你已忘记要问我什么问题的话,那就当没这回事罗。」



「咦……?你哪位啊!?」



「不准忘记我是谁!」



「zzzz…………」



「居然又睡下去了……!」



「zzzz……来,玉,打开嘴巴——啊~……zzz……抹布……好吃吗?……zzz……」



「那是什么鸟梦啊!?」



「zzz……那条抹布……是我亲手织的……zzz……」



「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啊~~」



「……喵啊!?呃,嗯——……这里是……?」



「总算醒啦,酒鬼。居然肆无忌惮地卯起来耍宝……要睡就滚回自己房间睡吧。」



「喵啊。对了,我要问问题耶。差点就忘记这件事了。」



「啧,没想到你还记得。」



「老师,有问题~有问题~」



满脸通红的由纪在坐垫上摆出正坐姿势,接着活像个小学生似地举起单手不断挥舞。



千万不可违抗酒鬼。玉奉行人生铁则,配合由纪的调调搭腔。



「来,傻瓜久坂同学。请发问~」



「请问老师跟涩泽美歌子是否曾经交往过呢?」



咕嚓。



玉伴随着这个状声词往前仆倒,一边用脸磨蹭榻榻米,一边高高翘起屁股对着天花板,任由手指头及脚趾头微微抽搐不停。



由纪则完全不理睬玉的反应,像个笨小孩一样嘟起嘴唇。



「老师有跟美歌子亲嘴过吗?啾啾啾啾——个不停过吗?」



她化身为一介粗人咄咄逼人地追问。



玉维持着脸磨蹭榻榻米的姿势,只对这名酒鬼抛出草率回应。



「下一个问题~」



「老师为什么敷衍我?老师刚刚不是说有问必答吗?」



「老师我呢,最讨厌不懂得体察他人心意的孩子。相信就算再怎么傻,久坂同学也不是那样的坏孩子对吧?」



「你们果然曾是恋人呢。所以才会作出这样的反应啊。哦~哇~」



玉起身,重新调整好坐姿。对手是个酒鬼,只要放任她随便去说就好……玉如此说服自己。



「你要怎么想都没关系。好,有没有第二个问题呢~如果没有就要宣布散……」



「老师老师~」



「来,傻瓜久坂同学。」



「请问百武小姐的便当,是不是真的很好吃呢?」



「怎么又提这件事啊?就普通好吃吧。你为什么一直抓着此事不放啊?」



「那请问哪一道菜肴最好吃呢?还有,最难吃的菜肴又是什么呢?」



「干嘛在意这种小事啊你。最好吃的嘛……应该是炸猪排吧。里面并没有称得上难吃的菜色就是了……」



听见玉如此回答的由纪立刻哭丧着脸追问:



「最糟糕的是哪一道菜呢?最不好吃的菜色……」



「每一道菜都很好吃吧。而与其说糟糕,倒不如说感觉没那么出色的配菜嘛……我想想喔,应该就属凉拌菠菜不算很优就是了。」



「凉拌菠菜是吧……我记住了。原来百武小姐并不擅长做凉拌菠菜啊。」



「虽然不知道你问这个问题的用意究竟是什么,但你可别干出太过夸张的耍宝行径喔。其实也没差啦。问完了吧?那就到此……」



「老师~」



「来,傻瓜久坂同学。」



「请问以前的神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玉的颈项再度颓然向前倒下。接着露出傻眼神情缓缓抬起头来。



「你喔,明明都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了,就别突然抛出这么严肃的问题好不好……」



「又没关系,告诉人家嘛。神追果然跟调布新町截然不同吗?假使不同的话,究竟是什么地方不一样?我早就想问了,但你总是打马虎眼敷衍我……」



「以前的神追啊……要说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嘛。虽然现在已被加油添醋,渲染成一则传说,但其实也没什么,就只是座普通的大型城镇罢了。唉,只不过我承认当时齐聚一堂的那帮人都很优秀就是了……」



「嗯嗯。」



「但很遗憾,顶头上司是个笨蛋啊。」



玉自我解嘲地笑了出来。由纪则是身子微微前倾。



「嗯,我认同上司是笨蛋这个说法。你喔,真的是个超级大笨蛋。令人感到佩服不已的笨蛋啊。」



「耶~太好了~我得到久坂小姐的夸奖了。」



「但我还是无法理解啊。既然笨到不行,那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家伙能当上老大呢?为什么不是涩泽龙之介,或美歌子,还是白谷三座等等既聪明又正经八百的人来担任领导,偏偏是由你来当老大?」



由纪的脖子整个往右倾斜。



玉「哈」地轻哼一声。他抓起掉落在榻榻米上的酒壶,将剩余的水酒倒入喉中,再自我解嘲似地说道:



「站在最高位的家伙,不会是脑袋灵光的聪明人。虽然第二高的地位需要由聪明人来负责坐镇,但立于最高位的人不能只有聪明才智。他还需要更与众不同的资质。」



「什么资质啊……?」



「你认为是什么呢?」



玉像是玩起小小猜谜似地出声反问由纪。



由纪微微侧首,试着用她那早已喝得酩酊大醉的脑子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领导者必备的资质——?



「体贴……吗?能够善待住在共同体的居民,以及部下们的温柔心肠。」



「要是有也不错。但并不是只要有了这项资质就足够。」



「那么,是严厉吗……?确实惩罚犯错的人,藉以彰显法律规条的严厉态度。」



玉「哼」了一声,一把抢下由纪手中的一升瓶,抬头望天一仰而尽。



接着他伸手擦拭嘴角,带着认命笑容耸耸肩头。玉显然已下定决心要奉陪由纪的问答游戏到底。



「虽然需要,但还不够充分。另外,我先声明一下,我在那方面的资质当然也还称不上充分。顶多就是只有在那方面比其他人还要来得像话一些罢了。」



由纪也看出玉已经开始认真起来。平常虽然总是嘻皮笑脸,打死不肯聊正经事,但现在的他却一反常态。这可说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尽管对自己已喝醉一事有所自觉,由纪还是拼命试图让自己的脑袋清醒过来,开始思考玉所提出的问题。



「我想不到,给我个提示啦。例如说在历史上,有哪些人物具备那种资质?」



「亚历山大大帝、凯撒皇帝、以及拿破仑。」



玉马上开口回答。这几位虽然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由纪却判断不出他们究竟拥有何种共通点。



「不管是东征也好、横渡卢比孔河也罢、还是跨越阿尔卑斯山脉,若缺少他们所具备的那种资质,这些行动绝不可能成功。成就之事的伟大程度,与其资质的强弱有着直接关系。这就是提示。」



由纪动脑思考。接着仿佛刺探一样,没什么自信地说出脑海中所浮现出来的答案。



「决断力吗……?决定继续东征、决定横渡卢比孔河、决定跨越阿尔卑斯山脉……要是少了这股决断力,他们便无从实现这些壮举。」



「虽然需要,但这些还不够。」



「……不晓得。我投降,告诉我答案吧。」



玉傻笑了一下,视线挪向一旁。



「答案是能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派同伴去送死的力量。能让跟随自己的军队乐意赶赴死地的力量。能让数十万人愿意身先士卒的力量。首先一开始若缺少这项特质,那就什么都做不成。这股力量能化作根基,进一步开花结果。」



「……让同伴……送死?」



「那样子的人才是最强悍的角色。以现在这种社会混乱不堪的状况为例,若想君临天下,首先就必须要很会打仗才行。而想要打胜仗,是不是人多势众的那一方较为有利?因此比别人拥有更多部下的角色才算厉害,而部下愈是钦佩老大,在打仗时就会更加有利。因为他们不仅不会背叛,在身陷危机时也会打消逃跑念头坚持到底,并为了展现自己英勇的一面给老大看而奋战不懈。而这种意念的终极表现,就是奉献自身生命给领导者的行为。由誓死如归之人聚集而成的军团,在战场上绝不致落败。正因不会落败,所以自然会愈来愈壮大。只要有一支强大军团在背后撑腰,领导者所能成就的理想格局当然也会跟着变大。」



由纪点了点头。尽管处在因为喝得酩酊大醉而欠缺自制心的状态底下,但只要鞭策脑袋设法思考,便能勉强跟上玉的叙述。她确认自己目前正在聆听一段非常珍贵的往事,侧耳倾听,将玉所说一字一句烙印在头盖骨的侧壁表面。



玉再度昂首饮酒,一边任由目光随意飘移,一边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



「一名领导者愈是优异,这股力量就愈是巨大。亚历山大只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便促使数万将兵成功勇渡印度河。凯撒大帝为何能够横渡卢比孔河呢?因为有一支在高卢战役中脱颖而出,赢得钢铁般向心力的军团在背后力挺着他。而在五月时分跨越了阿尔卑斯山脉的拿破仑背后,则有一群内心充满革命意志的年轻将兵。据传西欧有『神总是与强大军团为伍』这么一句至理名言,说的一点也没错。想要成就伟大壮举,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必须拥有一支愿意毫不吝惜地奉献生命给领导者的强大军团。」



那是一种仿佛在对早已丧失的自己侃侃而谈一样,显得有点遥不可及的口吻。



由纪定睛注视着玉的侧脸,在心里如此轻声说道:



——过去也曾有那样的军团跟随着你对不对?



——挥舞着利维坦之旗,在缺少兵站支援的状况下,朝向地极勇往直前的三千战友。



——没错吧?雾崎桐人。



位于由纪视线前方的玉抛出一句简短结论。



「一名优秀的领导者,可以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把战友们当成活祭。倘若缺少这种觉悟,那么打一开始就不该立于众人之上。」



由纪找不到可以作为回应的适当话语。甚至连随便搭个腔也办不到。



可以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把战友们当成活祭——



这是多么残酷的力量啊。然而她也隐约理解到,对率领士兵的将军而言,这是不可或缺的必备特质。



如今,发生在夏季那场白河战役中的某件事,又再一次涌上由纪心头。



在那场战役当中——由纪所属的第一列被孤立于最前线,在退路遭断的状况下承受着白河军所发动的猛烈波状攻势。本该指挥作战的高比良启一郎因神智错乱,最后竟决定装死保命,导致临时改由由纪接掌指挥大权。



当时由纪对第一列众士兵所下达的指示内容为「犯不着急着送死,请各位只考虑到活下去这件事就好」。收到这个指令的士兵们均以自保为先,完全变得不敢与敌人正面交锋。不带斩人意图所刺出的刀剑,只不过是装饰品罢了。白河兵盛气凌人地单方面猛攻第一列,虽然靠着牛丸及由纪的奋勇作战而勉强击退敌军,最后却反而造成了我方士兵死伤惨重的结果。



之后玉穿越火墙,只身赶来协助第一列。玉一脸理所当然地从由纪手中夺下指挥权,随即转眼瞪视严阵以待的白河军决战军团,并出声激励早已精疲力竭的己方士兵。



『你们是战士,战士绝不留情。战士只会注视前方。扫倒敌人、践踏敌人、挥刀砍死他们。不要畏惧死亡,彻底燃烧你们的灵魂斗志。我们唯一的保命之道,就是杀光所有敌军!』



这段话极其炽热。他开口要求第一列的士兵们「战死沙场」。之后玉也一直反覆回头对背后的士兵们大喊「绝对不可后退!」、「要就给我前仆后继地战死沙场!」。要将这些号令评为不顾部下宝贵生命的残酷檄文固然简单,但就结果而言,誓死奋战的第一列士兵反而令白河兵心生畏惧。面对这群双眼炯炯有神、不抱半丝后退意志,甚至不怕死地一心向前奋勇冲刺的战士们,这次则轮到白河兵率先萌生退意。结果,改由玉指挥调度的第一列士兵死伤人数少到令人刮目相看。由纪要求众人「活下去」的结果,明明害死了许多友军士兵,但玉指示众人「去死」的结果,反而令大多数士兵得以保住生命。



由纪至今仍为此感到后悔莫及。



要是她能事先学到率领士兵的正确方法。倘若可以像玉一样,能回头对友军大喊「给我前仆后继地战死沙场!」的话——照理说应该就能保住许多人的性命才对。一想起受到自己的半调子指挥技巧影响而不幸丧命的第一列士兵们,由纪就觉得心痛不已。



因此玉所说的「活祭」,是否也能解读成是为了拯救更多人的生命,为了改善今后的社会局势而必须付出的牺牲呢?总觉得除了字面上的残酷意义之外,这些话语背后似乎还包含着更远大的愿景。



「我……在先前的那场大战当中害死了许多友军成员。要是我的领导技巧能够再像话一点,应该就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牺牲。」



等到回神之时,由纪已经开始抱怨自己。或许是受到酒精影响吧,自制心大幅减弱,说了也无济于事的话语迳自脱口而出。



「当时要是你没赶来救援的话,肯定会有更多人死于非命。我……想学习能够更巧妙地领导他人的技巧。」



「唉,那也只能靠累积作战次数来学习就是了。我一开始的领导技巧也是糟到不行啊。」



「你是怎么习惯的?难道没有什么比较好的方法吗?我想尽可能在不造成人员伤亡的状况下,好好磨练自己的领导能力。我再也不想害町上的民众们白白送死,同时也为了告慰那些因我而死之人的英灵,我希望成为一名优秀的将军。呐,你就教教我吧。不,拜托你传授相关知识技巧给我。」



由纪表现出郑重其事的态度,一本正经地向玉低头求教。面露排斥神情的玉透过鼻孔吐了一口气之后——



「优秀将军吗……」



他轻轻嘀咕一声,并转移视线望向天花板。



该如何是好呢……玉在心里喃喃自语。



他可以当场告知她最简单的作法。



但知悉这门技巧,也绝对无法与由纪的个人幸福产生连结吧。玉很清楚光是所谓背负他人性命的事实,就足以让人今后再也无法放胆追求属于个人的幸福。



不过——



玉却也深知久坂由纪这名少女,并不是只懂得追求个人幸福的人。以由纪的个性,她一定会牺牲自己以顾全大局。所以才会至今仍为了白河战役当中的第一列士兵死伤人数感到愧疚,持续不断地责备自己。若站在玉的角度来看,他会提出「正因当时尚有由纪在场,最前列才有办法在身陷孤立的绝境下,成功地将死伤人数压制在最小限度,进而引导友军夺得胜利」的见解;只是由纪压根不这么认为。她只回顾自己力有未逮的地方,努力试图让自己表现得更加出色。因此她才会这样为了让自己更上一层楼而拼命低头恳求。



「唉~」玉惺惺作态地叹了口大气,接着说出一句话作为事先声明。



「是有一条捷径可以让人成为优秀将军没错啦。但我要事先声明,就算学会这招也无法让你得到幸福喔,这样也没关系吗?」



「当然。调布新町能够永保和平就是我的幸福。我的个人私事根本无关紧要。」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啊……未来将会困难重重喔。纵使因此而霉运缠身,也不准事后才怪罪到我身上喔。」



由纪哼了一声,气呼呼地鼓起双颊。



「我才不会那么做。我会自己负起全责啦。无论发生任何事,我也绝不会怪你。」



「很好,你可别忘记自己说的话。那么……我们刚刚聊到为了守护调布新町,你希望成为一名优秀将军。而为此你首先该做些什么才好……没错吧?」



「嗯,请你赐教。」



「别用敬语啦,感觉怪恶心的。」



「好吧,快点告诉我啦。」



「突然就改用命令语气啊?是也没差啦。言归正传,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你首先该做的事情——就是拥有自己的专属部队。」



「我的——专属部队?」



玉正经八百地点了点头。接着宛如测试由纪一般,露出高高在上的眼神瞪视着她。



「先打造出一支敢下定决心为你舍命的集团。一支不管是无底沼泽、火山口、还是阎罗王的虎口,成员们都很乐意朝着你手所指方向冲锋陷阵的道地战士集团。一支可以边高喊你的名字,边对着设置于山坡地带的机关枪阵地直奔而上的肉弹集团。拥有这股精神的士兵集团,能将你锻链成一名优秀将军。实力高强的将军向来都是由军队打造而成。你若真心打算守护调布新町到底,那就绝对必须设法拥有这样的一支军队。一开始就先设法组织出一支永远绝对不会背叛你的小规模部队。他们将化作核心,逐渐向外拓展势力,成为你今后的强大助力。」



「……!!」



听见玉的回答,由纪顿时睁大双眼。玉微微侧头感到不解。



「咦?总觉得你的反应特别夸张呢。」



「呃……其实是町长在前阵子也曾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说接下来要替我招募专属士兵,希望我率领他们,以武藏野游击队的名义展开活动。听起来似乎是计划打造一支不必经过町役场高阶干部同意,只会听从我个人想法采取行动的独立部队。尽管说法截然不同,但这却是个内容与你刚才所说不谋而合的提案。町长说为了避免类似白河战役的悲惨战争再度爆发,有必要成立一支无论面对何种状况都能听命于我的军队……」



「哦,那你答应这个提议了吗?」



「嗯……」



「嗯~老爹真是只老狐狸呢。竟然刻意营造出让你再也无法离开调布新町的状况。」



「你、你那种讨人厌的语气是什么意思啊?我是因为认同町长的说法才决定答应。既然此事与守护城镇有所关连,那我当然很乐意。」



「也是啦。你如果有心,我也不会阻止你就是了。那么,这支军队已经决定了吗?」



「听说目前正在多摩川沿岸共同体招募志愿兵并展开评选。定额为五十人。性别不拘,但附有年龄限制。必须未满十七岁才符合条件。」



「意思就是如果不是跟你同年,就是年纪比你还小罗。但话又说回来,一下子就提供五十个人吗?老爹豁出去了啊。不过如此一来,你会很辛苦就是了。」



「我该怎么率领他们才好啊?像学校老师那样吗?」



「一开始就给他们来个下马威啦。总之第一天就先挑出看起来最厉害的成员,想尽办法刁难他,并当着众人眼前把他打个半死。用这招一次就能让其他人全都乖乖听话喔。」



「这种事我哪做得出来啊!那样岂不是会一下子就失去他们的信赖吗!」



「笨蛋,那才是效率最佳的手法啦。像美歌子她可就不是只打个半死,而是直接杀……算了,那家伙太过特殊,根本毫无参考价值可言。」



「美、美歌子也曾经历过像我现在这样的阶段吗?你知道当时的事情吗?」



「干嘛整个人往前倾啊你。那家伙跟你的性格南辕北辙,所以就算你听了也没有任何值得参考的地方。要是你模仿她的作法,我敢保证所有人肯定都会拒绝服从你。」



「这、这样啊……」



「总之,不必太过烦恼啦。你只要从失败中慢慢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方法就好。」



「嗯……说的也是。」



「但失败也有限度就是了。要是发生无法挽救的重大失败,善后事宜会变得相当棘手,因此务必小心。因为若由得意忘形的笨蛋担任老大,部下们未免也太可怜了。」



语毕,玉自嘲似地嗤鼻笑了出来。



由纪则以沉默回应这笑声。



玉再次仰首喝了口酒,随即换回平常的轻浮调调。



「以上,严肃模式宣告结束。」



「……你……并不是笨蛋。你明明就有用心考虑到许多事情不是吗?」



玉带着傻笑,回答由纪好不容易挤出来的这句话。



「你酒醒了吗?那差不多该……」



「稍等一下……我还有个非问不可的问题。」



「什么啊?那这是最后一个问题罗。否则根本没完没了,对了,要筛选一下问题内容喔。」



「知道了,就把这当成最后一个问题。所以,我要你认真回答。」



「你这家伙真没礼貌耶。我随时都很认真。」



玉搬出搞笑语调如此说道。



由纪却是欲言又止。



她不晓得提这个问题是否真的恰当。搞不好一提出这个问题,会造成她跟玉之间的关系产生变化也说不定。内心莫名涌现出这样的预感。



然而,现在——自己喝醉了。



事后可以拿这当作推托之词。



所以,假使到时候关系即将产生变化,只要动用这个藉口就好。



真是个奸诈的想法,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不过,就算奸诈也没关系。



由纪无论如何都想向玉确认一件事。而假使她无法从玉口中得到符合自己期望的答案,届时她打算拿自己喝得烂醉如泥一事当藉口,一鼓作气吐露出自己的内心想法给他听。



于是由纪一边装出酩酊大醉的模样,一边开口询问:



「你……会一直待在调布新町对不对?你已成为调布新町的居民了对吧?你不会再到其他地方,今后会永远永远……留在町上对吧?」



语毕,由纪露出推敲心思般的上飘视线看着玉。



玉还是老样子,脸上挂着一张仿什么也没想的松缓笑容。听完由纪的问题之后,他以不经意的动作轻轻抓了抓后脑勺,露出活像被她这么一问才首度考虑到这个问题般的表情。



「呃——也对,经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你不问我还真没注意到呢。我该怎么办呢?」



以率性语调作出回应,接着仿佛事不关己似地轻笑数声。



依旧坐在坐垫上的由纪则仿佛咳嗽不止一样,微微挪动上半身往前倾。



「你无处可去没错吧?那你只要永远待在调布新町不就好了吗?只、只要有你在,那个……理绪会很高兴。一之谷小姐也说多亏有你在,帮了她不少忙。斋藤先生也总是开开心心地跟你一起饮酒作乐……所以……」



「嗯,说的也是啦。调布新町确实是座不错的城镇呢。」



「对吧?比起其他城镇更容易居住,而且大家也都很友善。」



「是啊。说的没错,待起来很舒适呢,所以我才会渐渐定居下来啊。」



「嗯,我懂、我很能理解。五年前的我也跟你一样到处流浪。无处可住,也无处可去。但调布新町却肯接纳那样的我。不仅如此,还提供工作给我,又找了房子给我住,因此我现在才能过着这么幸福的生活。虽然说町长八成是因为我身为特进种才对我那么好。可是,有人需要我、有人重视我,而我也觉得很幸福,所以……所以相信你也一定可以像我这样……永远……」



由纪的话语含糊不清地悄然消失。她一边开口表达自己的想法,一边却也察觉到玉的状况跟自己并不一样。



于是由纪再度转眼观察玉的反应。只见一抹感觉似乎很难受,又很困扰的笑容浮现在她眼前。



由纪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抱歉,突然讲出这种话……但……」



「你果然真的喝醉了。」



「……嗯。」



若无其事地「哈」了一声之后,玉接着以开朗的声调说:



「看来等到明天天亮,你大概早已把刚刚讲过的话全部忘得一干二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