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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2 / 2)




「……嗯,我会全部忘光光。连你所讲的话也会通通忘掉。」



「这样啊,OK~我到明天也绝对会忘记所有一切。就算要我和你约定也没问题,我一定会忘光所有对话。」



「……我跟你约定。一到明天早上,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由纪一脸正经八百地抬头说道。



纸门后方的庭园至今仍不断传出蟋蟀呜叫声。两人花了一小段时间,静静聆听着这阵既单调又响亮的旋律。



随后,时而低头时而转眼望向一旁的玉,以戏谵的语调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想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呢,不会长大也不会变老。打从在十五岁那年喝下姐姐亲手制作的药物之后,我的成长就一直处于停摆状态。除此之外,我还永远死不了喔~尽管只有那么一次发生过让我心生『这下子总算可以死了~真开心啊~』这个念头的状况,但却有一个又笨又爱管闲事的女人突然大喇喇地冒出来,迳自动手救了我一命,害我落得只能继续活下去的下场。虽然这件事怎样都好,不对,对我而言一点都不好,但若言归正传,也就是说呢,我基本上绝对不会死。只能吊儿郎当地永永远远活在这世界上。你懂吗?」



「嗯。」



「这样的我一旦在町上定居下来,将会引发许多问题喔。不对,你们或许觉得没差,但对我而言却很有问题。假设,假设啦,我真的在调布新町定居下来好了。一开始的几年时间倒还好,大概能像现在一样,开开心心地过生活吧。跟大家感情融洽地打打闹闹、开怀饮酒、搞笑耍宝、享用理绪所做的好吃料理,嘻皮笑脸地地过着不负责任且随随便便的日常生活。棒透了,这正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生活型态。可是啊可是,等经过十年、二十年之后,这种生活将会逐渐失去乐趣了。」



「…………」



「例如在二十年后,你就已经三十七岁了吧?理绪也已经三十二岁。你们俩肯定会变得比现在更像欧巴桑,肚子长出一圈肥肉、眼角冒出鱼尾纹、皮肤干燥毛孔变大对不对?但是我却只能永远保持现在这种模样喔。毕竟我不会变老嘛。只有我不会长大成人,脸上永远挂着嘻皮笑脸的神情。再经过四、五十年,你们都会变成老太婆,口齿不清、逐渐接近死亡。我则只能永远维持这个模样,目送你们入土为安。」



「…………」



「……所以,老实说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受。会让我内心不自觉地冒出『反正你们迟早都会死,那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别跟你们打好关系』的想法。我很怕珍惜别人。因为无论我再怎么珍惜,他们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玉……」



「虽然纯属牢骚。没错,就是在抱怨啦,我自己清楚得很。怎样,我很没用对吧?可是呢,就是因为这样才难受啊。要是一直待在调布新町,跟你们打成一片,只会害我愈来愈无法回头。但我很清楚,最后一定是以悲剧收场……因此我必须找机会离开调布新町。毕竟那样对我而言比较有利。」



「…………」



「尽管把『离开城镇』这句话挂在嘴边,但也不代表我会一去不回。到处流浪的我只要想到,大概每隔一、两年就会回到调布新町逛逛,同时也可以指着变老的你跟理绪捧腹大笑一番。这样的生活方式比较好,我就是适合这样子活下去嘛。你懂吗?」



「…………」



「以上,解答完毕。记得到了明天就要把我刚剐讲的话全部忘光喔。好啦,该睡觉了。快点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吧。」



玉搬出如同往常一样聊完某个既无害也无益话题之际的调调,嘻皮笑脸地如此说道。



然而由纪却无法表现得像玉一样从容自在。



玉的告白,在由纪心中奏起一阵哀乐。



玉所经历过的……堪称永恒的孤独人生——



这个小小片断如同涟漪一般,速度缓慢地一再拍打着由纪的心灵。



——人总有一天会死。



由纪试着在心里暗自轻声说出这句理所当然的话。理绪也好、静也罢、还有武及舜,以及斋藤、牛丸与一之谷,活在这地面上的众人总有一天都会死。人只能目送自己所珍惜的某人魂归西天,到最后自己也将走完生命路程,接受他人的送别。尽管既悲伤且寂寞,但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理。



可是玉却无法拥抱死亡。玉所能做的就只能目送他所珍视的某人迎接死亡,自己却死不了。他说这让他感到很难受。既然迟早有一天都会死,那干脆打一开始就别认识还比较好……



——不对。



由纪的心灵开始对玉的消极想法提出反驳。



——假如与无法取代的某人生离死别,是件只会衍生出悲伤情绪的事情,那么活着这件事本身岂不也太可悲了吗?



反正无论再怎么努力求生,大家总有一天都会死,所以「努力」根本毫无意义可言——若深入追究玉的意见,结果就只能推导出这个空虚的答案。而由纪的心灵则轻声发出「这分明大错特错」的反驳意见。



但由纪不晓得玉所说的这段话究竟错在何处,也不晓得该怎么抓出错误的地方解释给玉听比较好。



——只是……



「…………玉。」



「干嘛啦。」



「……玉~……」



「搞、搞什么鬼,你怎么了?喂,你干嘛哭啊?」



只见由纪的脸蛋不成体统地在玉眼前扭曲变形,泪珠扑簌滑落。



由纪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液体夺眶而出。只知泪水不听使唤地超越了自身意志,不断涌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可是……」



压抑不住的呜咽声迳自脱口而出。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由纪终于开始嚎啕大哭。玉顿时被这出人意表的反应搞得不知所措。



「你还真是个超级爱哭鬼呢,有够厉害。虽然刚刚已立下忘记的约定,但我就只记住这个桥段,事后再拿出来取笑你好了。」



玉开起玩笑,由纪却仍旧哭个不停。如同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



「为什么会是你在哭啊?简直莫名其妙嘛~快停下来,别哭了,我都觉得很难为情了。」



「玉~玉~」



「干嘛啦?别流鼻涕好不好。你是三岁小孩吗?」



「玉,过来,到我这边来,玉。」



「这是哪门子叫法?我又不是猫。」



「又没关系,过来吧,玉,这边这边。」



由纪边哭边正襟危坐,伸手指着自己膝盖附近的榻榻米。那分明就是在叫猫咪的动作。



「过来啊,玉。过来过来。」



「把我当成猫吗?」



还是别违抗酒鬼比较好。领悟到这一点的玉,便依言挪动膝盖来到由纪的跟前。



「玉~」



简短轻呼一声之后,哭肿双眼的由纪张开双臂,将玉紧紧抱入怀中。



「喂。」



「玉。」



两人面对面跪坐在榻榻米上,由纪缓缓使力收紧绕至玉背后的双臂。



泪水不停涌出。



「玉~」



「喂,暂停一下,好难受……」



「你一定很寂寞吧。一直孤单地活在这世上,你真的很努力。」



「喂,你在胡说八道什……」



「千万别气馁。因为再过不久,你就能理解到相遇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回荡于灵魂深处的某股力量,在由纪心中化作言语,经由她的樱红双唇溢向外界。由纪恰似姐姐疼爱弟弟一般抱住玉,温柔轻抚着他的头发。



玉不禁睁大双眼。



「真理……?」



「看你整个人遍体鳞伤的,你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由纪哭着微笑,挪动脸颊,轻轻磨蹭玉的头发。



玉这才猛然回神,勉强挤出一句话。



「喂、喂,酒鬼。你好像有点反常,没事吧?」



由纪脸上同时呈现出眼泪、呜咽及微笑。她宛如圣母玛利亚以脸轻贴怀中独生爱子的圣堂名画一般,紧紧地抱着玉不放。



由纪身上发生了非比寻常的异状。玉顿时察觉到这一点。



「你……!?」



焦躁不安的玉连忙挪动一只手臂探入自己与由纪之间,硬是推开了紧抓着自己不放的由纪。



泪流满面的由纪近距离凝视着玉。她那水汪汪的翡翠色眼瞳陶然望向远方,展露出有如神明附身般的表情。



有一句极其明确的话,由显然处于恍惚状态的由纪口中倾泄而出。



「福克斯将会带着利维坦的旗帜前来。」



「……喂……」



「桐人,不要逃避。再次扬起那面曾与众人一同高举的旗帜吧。」



「……喂!」



「不要忘记誓言。近卫三兵团将永世伫立于利维坦的旗下。」



玉顿时哑口无言。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何由纪会知道他在三十年前所立下的那段誓言。



由纪缓缓阖上眼皮。



原本张开的双唇也抿成一条直线。



摇晃。



由纪的身子往前倾倒,玉不自觉地伸出双手抱住由纪。



埋首于玉胸前的由纪大大地吐出一口气。呈现出双膝跪坐在榻榻米上,上半身则完全依偎在玉身上的姿势。



「你……」



玉则依旧睁大双眼。超越理解范畴的事态接踵而至,使他感到极其困惑。



就这么被玉抱在怀中的由纪缓缓睁开双眼。刚才驻留在她那翡翠色双眸之中的异样光采早已消失无踪。



「嗯……?」



由纪发出有点疑惑的声音。接着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的头正靠在玉的胸口。



「……咦?」



抬头一看。



赫然发现玉睁得老大的眼睛就近在咫尺。



「玉……?」



感觉到他的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背部,由纪因而得知自己被他紧紧抱在怀中。只是她搞不清楚为何自己现在会呈现出这样的姿势。



两人目光产生交会。



于此同时,两道「噗通」的心跳声随之响起。



由于身体紧贴在一起,因此双方都听见了这两道心跳声。



两人都纹风不动。



玉不发一语地重新以双手环抱住由纪的背部。



「玉……」



由纪轻呼一声,双手也有点迟移不决地往上挪移。



她的手战战兢兢地绕到玉的背后。



由纪的手掌无声无息地轻轻贴着玉的背部。



一搂。



纤细手臂开始出力。



玉张口轻呼。



「由纪。」



绕至由纪背后的手臂力道也渐渐变强。



娇小柔软的身体,硬是被压在玉的胸板上。



双唇紧闭的由纪则微微弓起背部。



两人的心跳声开始共鸣。



两条生命受到这股极其强烈的原始力量牵引,而急速接近彼此最为亲近的人。



纸门外的秋虫们早已入睡。在设置于庭园的灯笼火光正上方,布满了成千上万的缤纷星彩。月光自夜空低垂之处笔直射向客房,为如同剪影般的两人身影镶上一层苍白表框。



沉默不语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转眼望向月光洒落一地的庭园。



刹那间——



正坐在夜色笼罩的庭园正中央,宛如旧时代动画的美少女女主角般睁大杏圆双眼的羽染静映入两人视野当中。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一次无懈可击的精彩偷袭。两人火速自对方身旁退开,呈爬行姿势趴在榻榻米上头,宛如学爬步的小婴孩一样手忙脚乱地来回逃窜。



身穿一袭成套困脂色运动服,顶着一头切齐下巴附近的黑发及一张扑克脸。她正是守护调布新町的五名士兵职之一,派遣女忍者·羽染静,今年十九岁。



一如往常地闭上双眼之后,仍旧面无表情的静悄步缓缓接近走廊边,压低她的妹妹头向两人鞠躬致意。接下来轻声对着昏暗夜色抛出一句不带任何感情起伏的冰冷台词。



「抱歉。原本还很乐观地认定单凭两位的视力绝对无法看见藏身夜色之中的我,没想到居然还是天杀地被两位发现了呢。」



「不要随便乐观认定啦!!还有『天杀地被两位发现了』是哪门子的口气啊!!你分明就是个差劲透顶的偷窥魔嘛!」



「不,与其说我偷窥,倒不如说是当我到访之际,两位已经酝酿出一股浓郁的甜蜜气氛,导致我完全错失了插嘴打断两位的机会。因此我便下定决心静观其变,冒昧在此监赏两位挥洒美好的青春时光。」



「不要监赏我们挥洒青春啦!!既然人在场就出声打个招呼嘛!!」



「不,我只是觉得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再打招呼也无妨。」



「事情是怎样!?」



「事情是什么意思!?」



「就是FUCK。」



「不——」



「不要讲得这么开门见山好不好!」



「FUCK、FUCKER、FUCKEST。」



「救命~~」



「这是哪一国的语言啊!」



「不,总觉得好像是我害这难得的美好气氛毁于一旦,所以我认为要展现我拿手的美式笑话来缓和一下现场气氛。」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美式笑话嘛!」



玉仰躺在榻榻米上,慌乱地边摆动手脚边打转。玉就是会不自觉地作出夸张反应来回应静接连不断祭出的笨蛋台词。不久前那股只属于两人的甜蜜气氛早已飞往九霄云外,现场只剩下始终面无表情地随口搞笑的静;明明不必多此一举,却又一一用心作出反应的玉;以及为了冲洗掉「FUCK」这个回荡于耳边的肮脏单字而闭目掩耳,窝在房间角落直打寒颤的由纪三人。



在把所有珍藏的笑点都用尽后,总算感到心满意足的静交抱双臂置于胸前,冷眼观看客房的惨状。由于玉的反应太过激烈,导致小酒杯、一升瓶、打翻的餐盘及器皿凌乱不堪地散落于榻榻米上。



「两位的爱巢已不留痕迹地彻底消失了呢。」



「哪来的爱巢啊!」



「话说回来,请问我的晚餐在哪里?」



「啥?你原本有打算来这里吃饭吗?」



「我原本就是为了用餐而前来此地遥访。偷窥并非我的目的。」



「啊……经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町役场的干部好像有提及此事。对了对了,你从上周就一直待在白河地区执行任务嘛。对不起啦,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刚虽然也觉得『这两人份的晚餐分量未免也太多了吧~』,但最后还是全都被我吃下肚了啊。」



「呜,为了今夜尽情享用这顿免费的豪华晚餐,我特地从早就开始挨饿撑到现在,真是太遗憾了。」



静的肚子相当悲情地发出「咕噜~」声响。派遣女忍者的日薪似乎相当低廉,静每次吃饭时,总是只啃没包任何配料的麦饭饭团充数。明明是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打扮却十分朴素,身上总是穿着同一套运动服,就连玉也很清楚她的经济状况似乎真的相当吃紧。



「唔哇!一切都是我不好~也是啦,静的确很贫穷啊。」



「是的,我的日薪几乎全都拿给老家用,因此……」



「那你会喝酒吗?虽然料理八成已经没指望,但应该还能再点些酒来喝。或许只要稍微拜托一下,就有机会请旅馆员工准备些简单的下酒菜喔。」



「唔,酒吗?不过我从未饮用过。」



「哦,是吗?那机会难得,你就喝吧。刚才由纪也是第一次尝试,结果整个人大发酒疯。但我相信静应该比由纪像话一些吧。」



「我曾听说空腹喝酒会醉得特别难受。」



「啊啊,哎,大概没问题吧,反正也不会死人嘛~啊,对不起~再多拿些酒过来~还有,可以麻烦你们看在这玩意儿的分上,准备些下酒菜过来吗?」



玉叫女服务员过来,掏出大量宝石碎片作为小费。女服务员面带笑容点了点头,随即快步走回厨房。玉也展露笑容望向由纪。



「既然静都来了,那就再稍微熬夜狂欢一下吧。只是由纪不准再喝酒了。要是让你再发起酒疯还得了。」



「嗯……晚安,静小姐。辛苦你了……」



表情憔悴的由纪正襟危坐地向静行礼致意之后,便开始动手整理散落一地的残局。过没多久,女服务员们送来玉所点的东西,第二摊宴会正式宣告开幕。



静的餐盘上摆有烤鱼干、凉拌豆腐及甜煮黑豆等菜肴。端坐在坐垫上的静闭着双眼,以略带喜悦之情的平淡口吻说道:



「这已算是相当丰盛的一餐了。」



「看来小费确实发挥了功效。那你就快吃吧。另外呢,干了它——干了它——」



玉嘻皮笑脸地为静的小酒杯倒满一整杯日本酒。由纪一脸担心地说道:



「静小姐,请你务必小心一点。千万不可重蹈我的覆辙……」



「嗯,毕竟我也是第一次饮用,实在无法保证接下来会有何反应……总之,就请容我先喝上一杯吧。」



烤鱼干尾巴还挂在静的嘴巴外面,她如此说道,举起酒杯送往嘴边。一口喝光杯中美酒,她「噗哈」地吐了口大气。



「虽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总觉得胃脏深处缓缓涌现一股热流呢。」



「哦哦,酒量不差嘛。因为食物不多,你就多喝点酒垫胃吧,来来来。」



再次举起酒杯让玉斟酒的静,眼见酒快要溢出杯面,马上像个随处可见的酒鬼一样嘟起嘴唇啜饮。



「哎呀呀呀。」



「你那是什么反应啊?算了,静,喝吧喝吧,但是你可别像由纪一样大发酒疯喔。」



咕噜,静毫不迟疑地干了第二杯酒。



「噗哈,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酒吗?感觉似乎很好喝,却又不怎么好喝。原来如此啊。」



「喝啦~喝啦~」



「哎呀呀呀。」



「我猜你一定是自己试过之后,对这个反应感到很满意对不对?」



「是的,以后我会随时动用这招。」



「静小姐,你还是别太勉强比较好……」



「静应该不成没问题的,她又不是你。耶?这么快就喝光第三杯啦?帅啊,那马上就继续干第四杯吧。」



「哎呀呀呀。」



「你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真有趣耶。尤其是嘴唇的形状。」



「哎呀呀呀。」



「唔喔,分明就是中意的不得了嘛。这个搞笑花招也借我用用吧。下次我再秀给阿准瞧瞧。」



「不行。这个笑点的智慧财产权归我所有。若你未经许可擅自使用,我将不惜代价向你求偿。」



「有够小气耶~」



「哎呀呀呀。」



「呜哇,但这个笑点果然很赞。表情棒极了,表情。我也好想试试看喔~」



「能够将这个笑点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全天下就只有我一人。」



「总觉得你这句话说得超级帅气耶。算了,喝吧喝吧,静。尽情喝到饱为止。」



「哎呀呀呀。哎——呀呀呀。」



「天啊,好棒喔。超赞的搞笑花招啊。」



静不断仰首喝光玉所倒的酒。另一方面,由纪则向女服务员要了一杯开水,一边侧眼看着沉溺在自己搞笑花招中的静及满脸羡慕的玉,一边躲在房间角落啜饮开水醒醒酒。



三小时后——



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的玉全身无力地垂首不语,脸上还布满多到不能再多的厌烦情绪。而由纪则躺在他背后,发出阵阵平稳的睡眠呼吸声。



「玉先生,你有在听吗?相信你当然有在听。那么,以上就是我叔父由出生至死亡的人生传记,紧接着请您耳洞挖干净,只字不漏地屏气凝神聆听我叔母由出生至死亡的人生传记。」



只见静正襟危坐地坐在玉的眼前,脸庞不偏不倚地对着他。她一如往常地阖上双眼,挺直背杆,肤色也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语调也是既平静且沉稳,乍看之下就跟平常的她完全一模一样。



然而——静早已喝得酩酊大醉。这一点玉心知肚明得很。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玉先生?」



「呃,嗯,有在听,有在听。」



在随口搭腔的玉正对面,只见维持正坐姿势的静抓起一升瓶,抬头对着天花板「咕噜噜噜噜」地灌了一大口酒之后,小心翼翼地轻轻把酒瓶摆回身旁,以极其平静的语调,永无止境地单方面猛讲内容既昏暗又阴沉,简直叫人郁闷到极点的亲戚故事。



对玉而言,这是个内容超级无关紧要的话题。



就算绵延不绝地听静讲述他既不感兴趣也素未谋面的亲戚故事也毫无乐趣可言。更扯的是,她口中那些亲戚真的只是一般市民,也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的忍者人生,讲的就只是平平凡凡渡过一生最后寿终正寝的庶民故事。例如叔父种的芋头参加村庄竞赛荣获第三名;叔母编织的草鞋风评颇佳,村民们个个都很捧场,却唯独隔壁邻居佳子女士不知为何就是不肯试穿看看:祖父为了抓山猪而设下的陷阱在某天凑巧逮到一只漂亮鹤鸟,祖父却毫不犹豫地宰来做成烤鸟吃掉……等等极度无关紧要的故事就这么永无止境地自静口中倾泄而出。



静的这些回忆完全没有高潮起伏,如同老人家尿尿一样没完没了地滴个不停。为了确认静是否真的喝醉,玉试着用指尖轻轻掀开静那双紧闭的眼皮查看。结果不出所料,静的右眼珠呈顺时钟方向打转,左眼珠则呈逆时钟方向旋转。玉领悟到自己目睹了不该看的骇人画面,只能默默松开捏着静眼皮的手指头,再度全身无力地垂首不语。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玉先生?」



「我正在听,我正在听。」



「那么,以上就是我叔母由出生至死亡的人生传记,接下来我想谈谈我叔父的生涯传记。请您耳洞挖干净仔细聆听。」



尽管觉得刚刚似乎已听她说过她叔父的事,但玉心里随即冒出「我懂了,她肯定是有两个叔父」的想法,岂料静竟开口讲起内容与他刚才所听完全相同的叔父人生。此时玉方知自己已深陷找不到出口的蚂蚁地狱。等到这段叔父人生结束之后,再来肯定又轮到跟刚刚一模一样的叔母人生重新上演,然后讲完再反覆播放叔父人生……光是想像就令玉毛骨悚然。



实在无法没完没了地陪着这个酒鬼发疯。玉决定学由纪一样灌醉自己倒头大睡,随即咕噜咕噜地一边喝光剩下的酒,一边装出专心聆听静所说无限回圈故事的模样,耐心等待安稳入睡的时刻来访。



但是——锵锵!!



静突然毫无前兆地睁大双眼。宛如动画美少女般闪闪发亮的一双眼瞳死盯着玉不放。玉整个人顿时不由自主地往后仰。



「怎、怎么回事,这次又怎么了啊?」



静依旧维持着正坐姿势,快速且详细地转眼扫视了周遭一带。接着只见她的目光笔直对准深夜的庭园一角。



玉感受到现场传出「霹哩」声响,气氛瞬间为之一凝。静微微张口,一改先前的唠叨语调,抛出短促尖锐的狠话。



「该死的宗矩!!竟敢暗中监视我,实在太卑鄙了!!」



玉回头顺着静的视线望去。



只见一只毛色黄白相间的猫咪,端坐在笼罩着整座庭园的昏暗夜色之中,微微侧头凝视着勃然大怒的静。



绝不可吐槽酒鬼的所作所为……玉如此告诫自己,坐在一旁静观静与猫咪的对峙场面。



被叫作宗矩的猫咪很可爱地「喵呜」了一声。



「我有拿生活费回家啊!难道那样还不够你花用吗!」



喵呜~



「好个贪心的老顽固!你打算吃垮整个羽染流不成!」



喵呜~喵呜~



「不准愚弄我!」



虽说已经喝醉,但静情绪难得失控,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运动服袖口里抽出两把苦无,随即毫不犹豫地脱手射向庭园那只猫咪。



猫咪「喵呜」一声,动作轻快地翻身避开苦无之后,马上背对静一溜烟地跑离现场。



「可恶,你别想逃!」



言谈之间夹带浓浓怒火的静纵身飞出客房,追着猫咪消失夜色之中。



远方传来「喵呜~」的呜叫声及静的怒骂声,但不久之后连这些声音也跟着消失,现场再度回归一片宁静。



「没想到她也会酒后乱性啊。真是够了。」



只剩自己一人的玉嘟嚷一番,张口打了个呵欠。由纪则横躺在客房角落,发出平稳的睡眠呼吸声。玉也就此翻身倒卧在榻榻米上,缓缓阖上沉重的眼皮。



漫长的一天至此总算宣告落幕,安详睡意悄悄覆盖了玉的意识——



隔天早上——



玉及由纪品味着那股在整晚酩酊大醉地互相倾吐心意之后,直到隔天早上才涌现的极端尴尬,以及刻骨铭心的害臊感觉。现在二人睡眼惺忪地起身互看对方。静的身影早已理所当然地消失不见。这是个无比残酷,只属于他们俩的早晨。



「…………唷。」



「…………呃,早。」



对于这种尴尬场面,经验尚嫌不足的由纪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由纸门外笔直射入的透明朝阳,则是一路照亮了客房深处。



受到澄清日光照耀而恢复清醒的脑袋,钜细靡遗地针对昨晚的自己展开吐槽,指出问题点所在,并敦促自己进行反省。由纪冷静思绪对玉说了好几次「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喝酒了」表达歉意,便低着头悄悄挪动目光望向旁边。



「我、我全都忘光了。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晚到底做了什么事。」



由纪抛出酒鬼专用的藉口。



但玉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他反而选择正面挑战这个尴尬场面。并非因为这样做最好。这是「反正已经无路可逃,那就采用最有趣的作法来面对吧」之轻率心态的表现。



「少骗人了,你分明记得一清二楚嘛。那算什么啊?也不想想自己究竟制造了多少笑点,你是笨蛋吗?给我差不多一点好不好。」



「呜……不、不,真的啦,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少来。你明明就一会儿教训我,一会儿厚着脸皮对我提问,而且问到一半还给我睡着,简直一整个乱七八糟嘛。」



「咦……呃?有这回事?我不记得耶,我完全不晓得你在讲什么。」



由纪以死背台词的平板语调,用拙劣的藉口企图蒙混过去,一张脸宛如岩浆般红到发烫,视线游移不定,身子整个颓然前屈。玉见状立刻继续趁胜追击。



「你那是什么敷衍法啊?根本就是死背台词嘛。其实你全部都记得对吧?」



「我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



「你连扒掉我的内裤套在自己头上,边朗读莫名其妙的新诗边跑遍整间旅馆上下的事情也都忘光了吗?」



「我、我根本没做过那种事!我才没做过那种事!」



「你还乱咬旅馆纸门、棉被、庭园泥土,甚至擅自闯进其他房间,用油性笔在熟睡客人脸上随便涂鸦,难道连这些事你也都忘光了吗?」



「喂,不准侮辱我!我没做过那种事,我绝对没做过那种事!!」



「你做了,因为我就是目击证人。你做了你做了。」



「没有!我没做!」



「等回去之后,我要四处宣传给大家听。把你喝醉之后干的好事讲给理绪、小景及阿准听,让你变成众人的笑柄。」



「喂,你真的给我差不多一点!像你那样到处宣传恶毒谣言的行径简直差劲透顶!因为我真的没做过那些事。要是你敢随便讲些无中生有的事,我一定会请静小姐来替我作证。到时候你绝对会被视为骗子,就给我作好心理准备吧!」



气得脸红脖子粗的由纪提出猛烈抗议。玉却是嘻皮笑脸地不断发表他当场联想到的由纪出糗模样,持续挑起她心中的怒火。



「你喔,突然摆出倒立姿势,面对着我开始爬树。女服务员们个个都吓得脸色苍白,你却一边嘟嚷着喊出『爬树、爬树』,一边维持着头下脚上的姿势,像只猴子一样在树枝之间跳来跳去。真是够了,你是妖怪不成啊?简直恶心透顶,光是回想起来就害我想吐啊,呜呕~」



「我哪有可能干出那种事啊啊啊啊!!」



由纪终于忍无可忍,一记火力全开的回旋踢精准命中玉的脸。可怜的玉身子弯成弓状,在纸门后方的宽敞庭园上空勾勒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



噗通一声,水池扬起阵阵水花,玉则伴随着咕噜声响缓缓下沉……



由纪大开双脚顶立于走廊边,呼吸急促地对着逐渐沉入池底的玉破口大骂:



「我不会救你的!打死我也不会救你上岸!一切都是你不对,死了活该!」



怒骂声格外沙哑刺耳。显见由纪真的是气炸了。



尽管这种手法既低级且差劲透顶,但总之在确认到已成功去除掉昨晚的尴尬感觉后,玉一边饮进孑孓满布的大量腐臭池水,一边任由鼻孔喷出成堆气泡,就这么面带安详表情沉入池底——



当玉及由纪尽情享受着这趟欢乐旅程之际,另一方面的高比良启十却在关于今后如何治理白河地区的事项上,面临一场处境非常艰困的交涉。



在这个时代,两大势力会坐下来进行谈判,就代表双方武力平分秋色。正因一旦开战,只会造成两败俱伤且得不到太多利益的局面,所以双方才会选择透过谈判方式,尽可能地尝试争取到更多利益。然而,进行交涉,其实也就意味着必定会对对方作出让步。因此在交涉之际便需要能够尽量避免己方退让,同时引导对方作出更多让步的策略。



要促使对方作出让步,当然是握有愈多筹码的一方愈是有利。因此本次磋商始终呈现出对八王子移民地市长,百武岩友较为有利的趋势。相较于岩友自从开战前便将战后相关事宜纳入考量当中,同时早已备妥谈判所需筹码来看,被迫只能倾注心力思考如何打胜仗的启十,手中握有的筹码实在少得可怜。光是八王子接受调布新町请求而派出的两百名援军,就足以要求启十知恩图报;而透过武力占领白河市政大楼并主张其所有权的行动,则可更进一步对启十施加压力。由于调布新町方面也在白河市街地展开掠夺,将白河原先保有的财物全数占为己有,所以也无权责备八王子方面的行动。高比良启一郎率领第一列所展开的草率掠夺行径,成了调布新町方面在谈判桌上的痛处。而岩友也不是那种会随便放过这个痛处的烂好人。



岩友的目标并非「保有白河市政大楼」,那只不过是为了逼对方作出让步的筹码之一。岩友真正想要的是「武藏野派势力的军事最高指挥权」。也就是他打算以放弃白河市政大楼所有权的手法,要求对方交出「统帅权」。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要求。一旦暴力装置的启动、运作及停止权限全数落在岩友个人手上,以这股力量为靠山的岩友将能单凭一己心意,决定今后所有跟武藏野派经营管理相关的体制运作。



说什么也绝不能答应。但他既无法在当下忽视这项要求,也不能直接一笑置之。一旦采取上述反应,甚至有可能与八王子发生武力冲突。要是陷入只能诉诸暴力解决问题的窘境,敌我双方都将蒙受重大损失。如今启十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来软化岩友的无理要求,同时尽可能减少调布新町让步程度以期全身而退。



启十展现出顽强抵抗的功力。



他灵活运用极端不利的筹码,保持恳切却非低声下气的态度,化解岩友的挑衅和威胁,也不感情用事,时而夹杂些许幽默言谈,既不越界亦不退让地撑过了这场为期长达五天之久的交涉大战。



结果——



两者一致同意,今后将携手朝向促成武藏野派大同团结的终极目标迈进。



尽管白河地区原先保有的大部分领土,以及相关权益均被八王子移民地占为己有,但今后关于军事层面的诸多事项,则敲定采用邀请武藏野地区内各中小共同体领主一起开会讨论的协议制来进行最后表决。而岩友则被分配到否决权,以及相当于总票数三分之一的关键一票。也就是保证只要八王子提出反对,武藏野派便不能对外宣战;以及当战争开打之际,八王子的状况将成为凌驾其他问题之上的最优先处理事项。



透过这场磋商,武藏野内部的势力分布图几乎可说是大势底定。形成了调布新町将受到八王子移民地动向影响的局面。尽管八王子的原始势力本来就较为庞大,因此也只能说是莫可奈何的结果;然而,明明集结全町力量赌命拿下白河战役的最终胜利,调布新町从中所得的利益却算不上太多。正如玉在战前所担心的一样,求得八王子移民地援军所付出的代价,就是被对方夺走战后应得的大半利益。



但是——调布新町至今仍屹立不摇,并且变得比以前还要繁荣。而成功打赢白河战役一事,也使多摩川沿岸共同体的大同团结目标愈来愈有希望获得实现。状况确实变得比战前更加美好。



想到这一点,启十缓缓抬起头来。



「调布新町永保和平」是启十心目中独一无二的首要之务。只要是为了此事,要他发动战争也行、要他作出屈辱的让步也没问题,有时甚至还会动用一些肮脏手段。



他之所以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由纪,试图让她拥有一支亦可称作「久圾由纪亲卫队」的部队,也是把调布新町之维持发展摆在最优先顺位所作的决定。



让由纪拥有自己专属的部队,其实就等于是逼她走进放弃个人意志、奉献余生给调布新町的立场。她本人对此毫无自觉,启十则未告知由纪任何有关事情可能在日后演变成上述状况的讯息。当时他只对她说了「请你带领专属部队自由行动」这句话而已。绝不能告知多余讯息而促使她拒绝要求。若不先创造出让由纪绝对无法逃离调布新町的状况,由纪将跟岩佐木一样,总有一天会离开城镇。为了不让此事成真,启十才动用让由纪拥有「专属部下」的手段,将她「束缚」在调布新町。



——久坂,请你原谅我。



启十也是人。利用由纪正经八百的直肠子个性使她掉入圈套一事,至今仍令启十感到十分内疚。假使有权把个人情感摆在最前头的话,他也不想让由纪担负这项职务。若启十只是个一介市井百姓,他大概会希望由纪能随意前往她想去的地方,并找到平平凡凡的幸福人生吧。但拥有町长身分的启十,并非只会白白放着由纪这股强大战力不用的庸才。在数不清的交涉过程中,他总是会隐约提起「久坂由纪」这张强力王牌,并在关键时刻亮牌。为了帮助调布新町和平地持续发展下去,今后他仍旧需要这张王牌继续发挥功效。



启十肩负着终其一生守护这座自父亲手中继承过来之城镇的重责大任。为此,他愿欺骗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真有必要的话,纵使负尽天下人亦在所不惜。并且只字不提伴随而来的痛心感受。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关注城町内外状况,一面认真严肃地对应发生的问题,一面眺望着町民们的笑容及活力充沛地沿着田梗小径来回奔跑的孩子们,好让心灵得享片刻安宁。这就是高比良启十此人所选择的朴实生活方式。



调布新町一行人在抵达白河地区经过七天后,才殷程离开,时节已进入十月份。一行人跟来时一样,摆出由玉及由纪带头,包括启十在内的四名重要干部紧跟在后,八名兼差士兵则殿后负责队列的后援,队伍朝西方前进,在龟裂路面刻下一道道蹄印。



今天的天色显得沉闷阴暗。明明时值秋季,低云却无穷无尽地垂挂于前方天际。奇形怪状的飞鸟群边发出沙哑鸣叫边盘旋于灰暗的天空底下。最后只见一阵雾霭笼罩住靖国大道一带,白银幔幕紧接着从天而降,马匹的鬃毛全都湿成一片。尽管被水洼拖慢脚步,一行人仍旧神情严肃地朝向调布新町推进。冰冷的雨始终下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