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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1 / 2)



背着包裹的鸽子群又飞来了。



一早的情报节目在报导这件事。‘可疑的鸽子!终于也在日本出现!’言词煽动的图卡出现在映像管的一角,女主播蹙起眉间的皱纹,面色凝重、口若悬河。



我一边口嚼吐司,一边凝视着主播那张能言善道的嘴巴。



‘前天开始在世界各国便有许多民众目击到的身背包裹的鸽子群,今天在日本出现了!札幌、东京、名古屋、大阪、博多,以上五个都市陆续有目击报告传出!这些鸽子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目的释放出来的呢?’



现在似乎是报导题材枯竭的时期,记者大清早就用刺耳的声音大呼小叫,向路人采访。被凑上麦克风的民众每个人无不露出笑容,脸不红气不喘地发表毫无根据的臆测。在餐桌的另一侧,母亲蹙起皱纹数目不输给主播的眉头。



“真是奇怪的新闻。鸽子是要送什么东西给人吗?”



母亲一边把咖啡杯端向嘴巴一边低语。



不过,比起鸽子,有另一件事更教我挂心。



“昨天他出来了吗?”



母亲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摇摇头回答了我的问题。



“都是因为妈你不叫他啦!好歹吃饭的时候叫一下吧。”



“吵什么吵,无所谓啦。”



也不清楚到底什么事情无所谓,母亲不耐烦地冷冷完,又把注意力放回电视里的世界。或许对她而言,比起弟弟,电视画面中的内容才是现实也说不定。



最近这阵子,我弟弟拒绝到高中上课,整天把自己关在地下室的房间,甚至不肯坐在餐桌边吃饭。弟弟变成世上俗称的茧居族或尼特族之类的人了。



母亲则丝毫不会想去关心他。会担心弟弟的人也只有我,可是弟弟却完全不理会我的声声呼唤。



“我出门了。”



待在家里心情只会愈来愈郁闷。我从椅子上起身,借了母亲的车前往大久保校区。



我驾车行驶在寒冬萧瑟的街道,一小时左右后抵达了目的地。那栋高到抬头一看顶上的帽子会随之掉下来的研究大楼的一楼就是活动的掀点。我下车看了手表,现在是早上八点,距离大家报到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通过静脉认证系统的入口,走过药水味弥漫的走廊,我走进了挂着‘尖端生物资讯科学研究所’这个看似了不起的门牌的房间里。



瞧室内灯火通明应该有人在,结果发现了一个直盯着电脑、背部僵硬的人影。



“学长,你又留下来过夜啦?”



我一出声,研究所的学长·涩泽龙之介便转头隔着肩膀向这边望来。



“你来得真早啊。”



他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嘟嚷后,仿佛不愿让外人注视自己的脸般随即又转过头盯着荧幕。我探头窥看涩泽学长的脸,吃了一惊。



“你又跟人打架了?”



涩泽学长模样狼狈,无力地半睁着瘀青的左眼。虽然他有着一张足以在理工学系创立粉丝俱乐部的帅气脸蛋,可是现在却有一只眼睛严重肿胀,看起来就像怪谈故事里的阿岩一样。



“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能打赢的,没想到那家伙的伙伴就在附近,害我惨遭围殴。真倒楣。”



“学长,你这样总有一天会翘辫子的。”



“我个性就是如此还能怎么办。况且研究碰上瓶颈时,还是揍陌生人出气最爽快了。”



用理性的口吻陈述暴力性的言词之后,学长仿佛不愿再接受干涉似地在我的面前轻轻挥了挥手。



我叹了一口气。我自认见识过不少怪胎,可是涩泽学长真的是脑筋比常人还灵光一两倍的奇葩。



虽然他是一个成绩非常优秀、头脑清晰、具独创性、甚至还让本研究所的所长拍胸脯保证说出“不久的将来,涩泽会是日本的生命情报工学的栋梁”这种话的人才,可是素行却跟路上的痞子一样糟糕。



每当研究碰上瓶颈学长就会上街,挑衅擦身而过的路人,然后向他人抑或被他人施加拳打脚踢直到自己气消为止,才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回到研究所,继续生命情报工学最尖端的研究。



他为什么要自讨苦吃?所有人都很疑惑。大概是神明把学长的能力创造得太优秀了,为了避免不公平,才会在学长的碱基序列设计了一个重大的缺点吧?也多亏如此,日本最顶尖的脑袋平日总是到近郊的小酒店街跟醉汉互殴,被非常粗鲁野蛮地对待。



看来昨晚他也是打完架回到研究室就一直熬夜到现在的样子。学长的太阳穴上黏着凝固的血块。



“我去拿消毒液。”



“YADAMARI好贴心喔。”



“拜托你别闹了,万一伤口化脓的话怎么办?”



“这点小伤擦擦口水就没事了。”



学长似乎无心继续谈论下去,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喀嚓喀嚓地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打字。真的是一个怪人。既然觉得窝囊那不要跟人打架不就得了。



附带一提,YADAMARI是我的昵称,其实也就是我的全名。写成汉字是矢田真理。似乎是念起来顺口的缘故,大家干脆都直接叫我的全名。



“不提那些,不枉昨晚的熬夜奋战,我制造出了有趣的病毒。你瞧瞧。”



在涩泽学长的催促下我看了他盯着不放的荧幕,在假想空间里面,可见感染了学长所研发的病毒档案的拟似生命体,正充满精神地缓缓动作。



———Omega-Cell-Project。



这是一项由美、英、日、德、法五国合作的跨国企划,将构筑人类的部件全都更替成数位档案,再使其跟真的一样连动以创建出拟似生命体——更正确的说法是细胞模拟系统——便是该企划的目的。简称OCP。



在生命科学领域,这是一项继解析人类染色体组之后的历史性大事业,本研究所也占有一席参与开发。



现在学长荧幕上的人体内部,由染色体组形成的部位全都被档案化并且获得连动,跟现实一样正常运作着。乍见之下只是一般的3D图像,可是和CG不同的地方是内部有跟真人极其相近的的生命活动正在进行。



二○一七年的现在,OCP距离常初设定的目标生成阶段,还剩下百分之三十七的进度。现在我们手中所拥有的软体,是把未开发的区块简易数位化后再加以操作的β版。



一旦Omega-Cell完成,以往要耗费好几年时间和莫大资金的临床实验,只要透过荧幕进行医学性模拟之后马上就能施行,预估能缩减大量的时间与经费。



不仅如此,过去受阻于生命伦理的基因工学领域从此之后再也无须受到规制的束缚,可以进行基因重组的实验。虽然生体实验在伦理上是禁止的,不过如果把活人都置换成了数位化资料,便可以不用害怕舆论的压力放手去做。不难预料基因治疗技术将会有划时代的进步,甚至还有从根本推翻医学本质的可能。全世界的基因工学技术者莫不引颈期盼Omega-cell的完成。



目前呈现在荧幕里的,正是学长使用这份β版创造出来的“数位基因重组人类”。



“对刺激的反行动很令人惊讶。”



学长敲打键盘,向Omega-Cell输入《裂伤》的指令。荧幕里面贴了平滑材质的人体模型的右颊被划了一道明显的伤口,痛痒受体区块旋即产生反应,细胞针对裂伤的反行动获得并列处理然后反映在荧幕上。我们所使用的机器是搭载了一层厚度只有五个原子厚的超薄型Pentium晶片二进法电脑的最终型。想要更高性能的话,就只能等待量子电脑的登场了。



“呜哇!这是什么?”



细胞分裂正以异常的速度在人体模型里面进行,原本裂开的伤口转瞬间密合了起来。不只是如此,伤口密合之后分裂还是持续进行,原本受伤的部位开始膨胀,肥大得像是特大的囊肿。



“好恶心。”



我忍不住说出诚实的感想。学长用仿佛在朗读稿子般、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说:



“这病毒会破坏细胞凋亡的功能,并且注入端粒JJM活性。顺利的话,照理而言人应该会因此不老不死,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简单。”



换言之,画面上的人类全身都是由类似癌细胞的东西制造出来的。大概只有留下癌细胞不老不死的生命力和增殖力,其余使用的还是健全细胞的机能吧。



拟似生命体的患部膨胀成瘤状,最后甚至隆起到有人的拳头那么大,整张脸肿得跟猪头一模一样。看来一旦消除了细胞凋亡系统——即细胞自动死亡的程式,人型的自动修复作业似乎就会变成这种结果。虽然可以从中学习到经验,不过还在实验阶段的Omega-Cell的反应不能直接套用在现实上,因此对于实验结果也不能一味囫囵吞枣,现阶段就先当作参考之用吧。



“组织的修复看来还有难题得克服。毕竟原理上一开始修复就停不下来,所以这结果倒是很合逻辑。这软体实在设计得很棒。”



涩泽学长身体靠着椅背,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这人固然是个无人能比的怪胎,但是也可以说科学就是由这种乍看之下感觉疯狂的好奇心所推动发展的,所以也不能因此就完全否定他。



“这个病毒真的好厉害喔!真亏学长你竟然能想得到。”



我半感惊讶、半感佩服地赞叹,学长继续一语不发地在键盘输入,唤出造就这个恶心人体的人造病毒的主根档案。



在Omega-Cell上,可以利用病毒档案来重组宿主细胞的基因组。病毒档案——正确而言,病毒的基因体情报透过网路轻松就能得到。涩泽学长所做的,就是重组复数的病毒基因体,然后让完成的原创病毒侵入拟似生命体,制造出了“数位不老不死之人”。



档案中,HIV病毒的壳里另外添加了染色体端粒经过改造的麻疹病毒的RNA,会引起发疹的部位已经被消除使之无害化,RNA中仅留下病毒增殖所需要的系统。



“没想到还挺单纯的呢。”



“病毒在体内进化了。宿主细胞和寄生者展开的军扩竞争十分凄绝喔。最后完成的就是这个。”



涩泽学长把历经抗体的淘汰、完成了进化的病毒的基因体情报显示在荧幕上头。



“太厉害了!”



我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那和主根相比几乎成了另一个模样。根据这个档案,麻疹似乎也能透过消化器官黏膜和生殖器官黏膜来增殖。



“这是透过性交感染的麻疹。我得先澄清,我并非原先就有计划创造出这种东西。除了不老不死以外,其余的特性都是病毒本身自己选择的进化样貌。”



涩泽学长脱口说出的“性交”两字,听起来就跟说“刷子”或“竹轮”一样有着一股无机质的感觉。



我专注地看着罹患细胞的档案。这同样令人啧啧称奇。



“基因体不断地在反复重组呢。”



“重点是这样还能保有人体的外观,真的是奇迹。”



“不过我觉得这是程式缺陷。”



这基因序列和人类基因体有着天壤之别的差异,照理说不可能保有一般人体构造的。Omega-Cell还是无法称得上安定。



“确实是程式缺陷没错。可是熬夜仍然有收获,我得到了有趣的档案。我会拿它做实验,试着让抗体进化的系统受感染。只要持之以恒地反复实验下去,我相信完成不老不死病毒不是梦想。”



不知怎的,听学长说出这种话我有种危险的预感,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能以为这不过是数位的病毒档案就小看它,因为只要得到基因体资讯,要在现实世界生产新型病毒是有可能实现的。实际上,如果利用这研究所的设备和药剂,就连我们也能轻易制造现在Omega-Cell所计算出的新种病毒档案。意思也就是说,这同时也是动辄会和生化恐怖行动结合在一起的极度危险资讯。



万一又有类似距今二十年前于地下铁散播炭疽杆菌的危险人物觊觎Omega-Cell的话……光想像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想必OCP的中枢人员一定也很担心这个问题吧。



不过即使在这里穷担心也很难有什么现实感,于是我回到自己的隔间座位。在大家都报到前,我和学长一样用Omega-Cell玩了两个小时。对钻研生命科学的人而言,找不到比这软体更有趣又富教育意味的玩具了。



后来我一如往常地和同事与基因档案共度了一天,等到回家时已经过晚上十点了。



“你回来啦。”



专注电视画面的母亲用背影迎接我。我闻到了从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飘来食物发酸的味道。



大概是母亲把弟弟的晚餐放在那里就不管了吧。



我爬下楼梯敲了敲地下室尽头房间的门,里头一声不响。试着叫了弟弟也不见他回应,房门也戒备森严地上了门锁。



“晚餐不可以不吃啦。如果你不想吃妈煮的饭,那姐姐煮给你吃吧。肚子饿了的话传给简讯告诉我喔。”



留下叮咛后,我端走了放在地上的餐具。



要是父亲还在的话或许还能想想办法。不幸的是,父亲在去年离婚后便离开了这个家。弟弟是父亲跟前妻生的孩子,我则是母亲跟前夫所生,因此我跟他并不是亲生姐弟。换句话说,弟弟他跟这个家里的人都没有血缘关系。亲生的父亲没有收养他,继母也对他不问不问,我想他一定很寂寞。



和他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日子也将迈入第七年,我自认这些年来我都有以自己的方式温柔待他,不过他或许从来都没有感受到吧。一想到如此,连我也觉得寂寞了起来。



当我郁郁寡欢时,一旁的母亲突然开始咳嗽。



“你感冒了?”



“大概吧。我看今天还是早点休息好了。”



母亲茫茫然地呢喃道。离婚后她就一直少了股霸气。更年期障碍——这个名词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母亲接电话的时候,至今还会以离婚前的姓氏自称,让我有点担心。



就在这时,连我都跟着咳嗽了。从咽喉发出了沙哑的声响。



“我被老妈传染了啦。”



我开着玩笑回到自己的房间。头有点痛,好像真的被传染了。我换上睡衣,整个人趴在床上合起了眼睛。



隔天我也是一大早就进了研究室。虽然身体有些倦怠感,但不至于到欲振乏力的程度。要是传染给同僚也不妥,于是我戴上了口罩。



“早安。”



和我一样戴着口罩的涩泽学长向我打了声招叫。



“学长你也感冒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