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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海(2 / 2)




“然后呢?”



“我肚子饿了。”



霍琪婆婆抬头看着低矮的天花板,发出一声感叹。



“年轻的男孩子就跟小猪一样,不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被吃掉,还贪婪地想吃眼前的饵食。”



当时欧洲人的饮食和同期的中国人相较之下,不管是素材或者是料理的手法都显得贫乏许多。艾力克虽然是德国人,但是却还没有吃过马铃薯,他甚至不知道有马铃薯的存在,因为当时马铃薯还没有远渡重洋到欧洲来。平时用餐,肉以牛肉为主,其它还有羊、猪、鸡、鸭;鱼则有鳕鱼、鲑鱼、鳟鱼、鲱鱼等。但是餐桌上不会同时出现肉和鱼,在船上,船员也严格的遵守着“吃鱼日”和“吃肉日”交互轮替的规定。另外青豆、蚕豆、青芜、火腿还有培根等也是主要的食材。



无论如何,霍琪婆婆似乎不打算让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人饿死,不久之后就把餐点带来给艾力克了。



粗糙的木制深盘子里装有青豆和冒着热气的鸡肉汤,还有一些佐着一小条香肠的腌高丽菜,以及又黑又大的面包,对现在的艾力克而言,无疑是天上的美味。当托盘放到床上的那瞬间,他用绑着绷带的手一把抓住搁在深盘子里的木匙大吃起来。他根本不知道事物是什么味道,只要不是太难吃就行了。



艾力克吃饱了肚子,发出了满足的叹息,这时霍琪婆婆立刻泼了一盘冷水。



“我想你身上应该有带钱吧?”



“啊?要钱吗?”



“那还用说?我有义务要免费提供你饮食吗?真是的,还来不及跟你提到收费的问题,你就像头快饿死的野牛一样狼吞虎咽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我手上连一个铜币都没有啊。”



“你还这么义正词严啊?真是无药可救的男人。那你打算怎么回报我呀?”



“我是想回报你啊,可是没钱就是没钱,有什么办法呢?”



“哼!”霍琪婆婆发出声音嘲讽着艾力克,“小白!你听到没有?真是世风日下啊。有人说想回报,可是没有就是没有,有什么办法呢?要是一句没办法就可以了事的话,着世界上就不需要审判和拷问了,对吧小白?”



艾力克俯视着自己绑着绷带的手,叹了口气。



“我只是现在没有。只要我能回到琉伯克,多少还有一点存款可以还你。如果你等不及,那我就只好先去借钱来付账了。”



“有人愿意借你吗?”



“船东愿意,他是我的雇主。”



“你是船员啊?唔,樵夫或矿工当然是不会在这种地方闲晃啦……原来我霍琪婆婆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船员的年收入当然是因人而异,不过也有一些规定,像是“航行十二周,英格兰银币十枚”,或“即使是普通水手,只要技术熟练,薪水比新人多五成”等等。即使薪水一样,也有“附三餐”和“无三餐”的区别。其实这样的规定是很粗糙的,不过在十五世纪末当时,一年当中若是出海八个月,年收入至少也有五百克的银子。”



“唉,就算有存款,以你的年纪来看大概也没有几文钱,而且你看起来就像个穷光蛋。”



年轻人皱起满是伤痕的脸反驳道:



“我一个星期可是可以领到十八枚苏格兰币的。”



“十八?别开玩笑了,照一般的行情,附三餐的船员一星期才两枚苏格兰币,技术熟练的舵手也才十五。十八?那可是船长才有的薪水耶。”



“我是船长啊。”



霍琪婆婆和黑猫小白定定地看着艾力克,艾力克首次尝到微微的胜利滋味。



“你看起来不像有本事说谎。哼,你会是船长?皇帝的权威不若以前,而极尽奢华之能事的汉萨似乎也走下坡路了,船东是看上了哪一点……对了,你的船东叫什么名字来着?”



“古斯曼先生。琉伯克的维纳斯·古斯曼先生。”



“嗯,我听说过。”



“就是嘛!他可是一流的富商呢。”



艾力克宛如说到自己似的挺着胸膛。在此顺便解释一下,所谓的富商是至少拥有一千琉伯克·马克以上的资产,在市立参事会有议席的人物,资产包括船、土地、工厂、矿山、啤酒或是葡萄酒的酿酒厂等。在这个时代,被称为汉堡排名第一的富商赫林·布尔格的资产为四万六千马克,全德国最大的富商夫格家的资产则有三十七万五千马克。



“我对古斯曼不是很了解,不过在这种时代能保有富商的地位,可见他不会是个蠢蛋。那个古斯曼竟让你这种除了正直之外别无可取的小毛头当船长,这是怎么回事?”



被讽刺为小毛头的艾力克也不生气,他回答道:



“我很早就没了父母,从小被祖父抚养长大。我祖父是在古斯曼商会服务长达五十年之久的经理,立下了可观的功绩,听说还曾经挽救破产边缘的古斯曼商会。当时祖父临终时,古斯曼先生握着他的手说,古斯曼会照顾你的孙子一辈子,我会尽快让他当上船长。”



“真是感人。”霍琪婆婆用一点诚意都没有的语气说到,快速地将一根木柴丢进炉子里,火炉冒出金黄色的火光,市内顿时明亮了起来,“于是你就这样被拔擢了。你没有谎称是靠自己的本领,这种诚实的个性倒值得佩服。不过一定有人会嫉妒你吧?”



“之前我一直没发现。”



“不是装作没发现吗?”



“……”



看到艾力克不做声,霍琪婆婆陷入沉思。她似乎对年轻人的人际关系有着不小的兴趣。



“怎么样?把你发生的事情说给我这个霍琪婆婆听听吧!我相信一定对你会有帮助的。”







“那么让我一个一个过滤吧!首先是那个叫布鲁诺的男人,对你而言,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曾经是我很好的朋友。”



“你说曾经,而且打一开始似乎就不想提到他,是对他有什么不满吗?”



艾力克躺在坚固但完全没有装饰的床铺上晃动着身子。他紧紧地皱着眉头,因为伤口很痛。



“你提这些事有什么用?不管我遇到什么问题、今后打算做什么事,那都是我个人的事情,跟老婆婆你没有关系吧?”



“有关系!万一你做了什么愚蠢的事情而死了的话,我找谁要谢礼去啊?”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如果要谢礼的话……”



“现在立刻付钱,或者把事情说给我听,你到底选哪一个?”



艾力克闭上嘴巴。他觉得霍琪婆婆很明显地是拿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作为打法时间的消遣,或者她盘算着什么更邪恶的计划呢?



既然如此,那也好。艾力克终于下定决心要说出自己的遭遇,一来是因为对方救了他的命,二来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反正以他目前这样的身体也不可能立刻回得了琉伯克,而要从布洛克断崖走回琉伯克也要花上四、五天的时间,在向当局控诉那三个叛徒的罪行之前,他必须先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艾力克开始将一切娓娓道来,光是叙述之前的事情和布鲁诺这个人,就花了艾力克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



“那么接下来就是那个叫马格鲁斯的家伙了吧?这个男人也曾经是你的好朋友吗?”



“不是。”艾力克不悦的摇摇头,“马格鲁斯打一开始就敌视我,因为他比我年长,也有丰富的经验,一心也想当船长,所以也难怪会这样。”



“你是说他是一个技术很好、又有蛮力的粗野自信家?”



“嗯,就是这样,不过我光是这样说你就能了解这么多了吗?”



若是果真如此,霍琪婆婆的洞察力可真不是盖的。



“我想马格鲁斯大概认为自己是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人才吧?其实像他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任何工作场合知道都会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这种人看起来很值得信赖,对后进的也相当客气,但是一旦被后进的追上时,态度就会整个丕变。他就是这种人。”



“真是佩服你,就是这样没错。”



“接下来谈谈第三个男人。嗯,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梅特拉。”



“嗯,就是梅特拉。那么这个叫梅特拉的男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很难回答吗?”



“嗯,不,该怎么说呢……”



要回答霍琪婆婆的问题,艾力克就必须彻底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和对这些人的评价及感情。



如果活着回到琉伯克,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梅特拉呢?



“我从来没想过梅特拉会背叛我。”



“你信任他吗?”



“也不是……”



霍琪婆婆看着难以启齿的艾力克不怀好意的笑了。



“原来如此,你根本就瞧不起他。”



“……”



“你认同布鲁诺和马格鲁斯的能力,抢在这两个人前头当船长让你感到有点畏缩。但是梅特拉就不是这样了,你一定不把梅特拉放在眼里吧?”



艾力克在脑海里描绘这梅特拉的容貌身影。他不像布鲁诺一样有着均匀的体格,也不像马格鲁斯一样有着健壮勇猛的身材,他的身高和体格都在平均标准之下,只有一副松垮而肥胖的身体,外加让人怀疑是否罹患了肝病的惨黄脸色。他的眼睛细小,透着钝重而灰色的光,总是战战兢兢地窥视着别人的一举一动……



“先不说他的外表,他在船上帮得上忙吗?他是船员还是商人?”



听到霍琪婆婆的问题,一开始艾力克有些迟疑,最后还是认命回答,因为自己大概在无意识当中脱口说出了心头想着的事情。他夹杂着叹息回答道:



“唉,完全帮不上忙。”



“虽然没有才能,但是是一个勤劳而老实的人?”



“他是一个懒人。他不会主动做任何工作,交代他做的事情也做不好。古斯曼先生好几次想解雇他,布鲁诺和马格鲁斯也老是嘲笑他。他对金钱也没什么概念,经常和小额公款的遗失扯上关系。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为了他向别人低头道歉了……”



霍琪婆婆故意不解的偏着头。



“这么说来,艾力克,你还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你为什么还要袒护那么窝囊又一无是处的男人?”



艾力克在口中嘟囔着,但是最后还是得回答。“为什么要袒护那种人”这个问题,他已经不知道被问过多少次了。



“如果我弃梅特斯于不顾,那家伙就真完蛋了。像他那种一无是处又懒惰的人,不要说琉伯克,在汉萨两百个城市当中都没人会愿意雇用他。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我想梅特拉自己也知道。”



“所以你认为他不会背叛你,你是这么想的吧?”



霍琪婆婆向他确认,艾力克默不作声地点点头,霍琪婆婆见状不禁嘲笑他:



“原来如此,你这种行事方式不被背叛才奇怪,因为再也没有比受人恩惠更让人厌烦的事了。”



霍琪婆婆似乎忘了自己有恩于艾力克。



“我想我大致上可以理解你想说的话,可是不这样做,我又能怎么办?梅特拉已经有老婆孩子了,要是弃他于不顾,他的老婆孩子就要饿死街头了。”



霍琪婆婆不理会艾力克的辩解。



“那么在最后那一刻,在你耳边低语又砍断了手腕上绳子的人,是他们三个人当中的哪一个?”



在艾力克眼中,霍琪婆婆的脸像是忽然突然变成一幅画布,浮现起昨晚的光景。黑暗的天空、比天空更漆黑的海面、在狂风当中摆荡的单桅帆船。虽然是一艘只有十名船员的小船,但是对艾力克而言,那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艘得到的海上堡垒。四个男子在被潮水打湿的甲板上,当中三个人企图将另一个男人推落海中。



“是梅特拉。”



石砌暖炉里的木柴烧逬了开来,火星飞散半空。小白的视线有一瞬间追逐着火星的轨迹而去,但是随即又回到了艾力克的脸上。



“梅特拉,哦?是这样吗?没想到一无是处、一身肥肉又帮不上忙的梅特拉竟然那么机灵。你不觉得以那个家伙而言,这件事未免做得太漂亮了?”



霍琪婆婆的语气中夹杂着叹息,就好像她非常了解梅特拉这个人一样。艾力克感同身受,不禁将上半身往前探。



“我有件事想问你,请你告诉我。”



“什么事?现在轮到我被质问?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什么本末倒置?我们又没有分配角色。就算借用一下你的智慧总可以吧!因为我搞不懂,梅特拉为什么要砍断我的绳子,都到那个节骨眼了。”



“这个嘛……”霍琪婆婆做出思索的样子,一边抚摸着黑猫的头,“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叫布鲁诺的男人做的呢?可是那也说不通,因为他当时是存心惹你的吧?”



“存心惹我?”



“他一直到最后都不放过嘲讽你的机会,那正是因为他觉得不会有人帮你——没想到现在你却获救了。如果不是确信你必死无疑,他只要考虑到你回去找他复仇的可能,应该就不会开这种低级玩笑吧?”



“那么马格鲁斯呢?”



“他之前跟你的交情虽然不是很好,但是很可能他不是那么坏的人,在最后一刻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生畏惧,你真的能够确定帮你的不是布鲁诺也不是马格鲁斯吗?”



“……没错,无论如何,在我绳子上切开裂缝的就是梅特拉。”



“既然你是听到对方的声音之后做了这样的判断,我也没有理由否定你。那么话说回来,如果是梅特拉的话,为什么他在最后那一瞬间要帮你?”



“会不会是要报恩呢?”



虽然话是那么说,但是艾力克自己也没有信心。在知道自己识人不明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任何自信了。艾力克那非但没有解开疑问、反而更加深困惑的脸映着暖炉的火焰,他那被布洛丹断崖的石头给划伤的额头上,伤痕清晰地浮现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