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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世界(1 / 2)



1



婚前,妻子是一名音乐老师。她长得很漂亮,也很受学生欢迎,婚后还收到以前的女学生寄来的贺年卡和男学生写来的情书。她总是很珍惜这些信,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到卧室的架子上,每次收拾房间的时候,她就会把信件拿出来看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妻子从小就开始学钢琴,从音乐大学毕业后,她的演奏听起来已经具备专业水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成为钢琴家,我觉得很奇怪。不过,内行人似乎还是可以听出她演奏中的瑕疵。婚后,妻子偶尔仍会在家里弹琴。



我完全没有音乐素养,连三个音乐家的名字也说不上来。妻子在家常会为我弹上几曲,不过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古典音乐到底有什么好听的。没有歌词、只有旋律的音乐该如何去欣赏呢?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个难题。



认识三年后,我送了她一枚戒指。婚后,我们一起住在她父母的家里。我自己的父母都已过世,很久没有可以称为「亲人」的人了,可是结婚后,亲人一下子就多了三个,接着一年后又多了一个。



女儿出生后不久,我和妻子间的争执渐渐多了起来。我们都属于很会说话的类型,不知是否因为往坏的方面去,我们常各持己见,为一些小事争论到深夜。



刚开始,这种争论也能带给我们乐趣。互相倾听对方的心声,同时表达自己的意见,在接受和否定对方的过程中,我们都觉得加深了对彼此的了解,令彼此的心更为接近。可是后来,我们渐渐变得不压倒对方就不甘心。



我们开始争吵,即使岳母在一旁哄着哭闹的女儿时也不例外。谈恋爱的时候,大部分的人都只会看对方身上的优点,即使发现对方的缺点也会用爱去包容。可是当结婚后,彼此一直紧密地生活在一起,缺点便一直都在眼中挥之不去,变成互相嫌弃。



为了压倒对方,取得胜利,我们开始用一些伤害对方的话语,有时甚至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说出一些违心之言。



但我并不是真的讨厌她。她似乎也和我一样,不是真的讨厌我,每当我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时,我就能感觉得到。可是不知何故,我们总是互不相让,连退一步都不愿意。



只有她弹钢琴的时候,才会觉得戒指碍事,把它摘下来搁在一旁。以前看到她这样做的时候什么都没想,但自从我们经常争吵以后,我开始觉得那无言的动作好像在说,如果没有结婚,继续当钢琴教师有多好!



我是在和妻子吵架后的第二天过上车祸的。我打开车库准备开车去公司,树上新绿茂盛的嫩叶令人赏心悦目。那是五月一个晴朗的早晨,青翠的绿叶上,滴滴朝露闪耀着太阳的光辉。我坐上驾驶席,发动引擎后踩下了油门。到公司需要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途中开到十字路口时,红灯亮了,我停下车,正在等着绿灯的时候,驾驶席的窗户突然黑了。转头一看,我看见一辆货车的正面,它不只挡住了阳光,而且已经到了我的眼前。



我不晓得自己是何时醒来的,又或者其实我依然在沉睡的状态。周围是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我试着动了一下,却发现自己甚至连转动一下脖子都不行,全身使不上力,甚至没有触觉。



只有右手肘的关节到手指部分有麻痹的厌觉,前臂、手腕以及指尖的肌肤都好像被静电覆盖着一样。前臂的侧面好像接触着什么东西,感觉像是床单,那是我在黑暗当中唯一能从外界得到的刺激。透过那一点点触觉,我猜想自己可能是躺在一张床单上。



我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处于怎样的状况下,心里顿时充满了恐慌及混乱,可是我既无法叫出声来,也没办法移动身体逃出去。眼前只有我从未见过的黑暗,无边无际的,完全漆黑。我期待着能有一丝光线划破这无边的黑暗,然而那一刻却迟迟不肯到来。



寂静之中,甚至连钟表秒针的转动声都没有,所以我无法确定到底过了多久,但右手手臂的肌肤却开始感受到温暖,就和阳光照在手臂上时所感觉的那种温暖一样。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为什么我却看不到这个在阳光照耀下的世界呢?我不明白。



我想自己会不会是被关在什么地方,试着移动身体,想从那个地方逃出去,可是除了右手臂以外,身体其他部分一动也不动,好像都融进了周围的黑暗里一样。



我想右手也许能动,于是在右手臂上使劲。我想要移动身体的其他部位时,身体完全没有感觉,但是这次我感觉到手在动。肌肉在微微地伸缩,我感觉到只有食指在动,但在黑暗中,我无法确认那究竟是不是真的。不过,我感受到食指的指腹和床单接触的感觉,我的食指应该是轻轻地上下动了一下。



在无声的黑暗里,我不停地上下摆动着食指,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但我觉得同样的动作已经重复了好几天。



忽然,我的食指接触到一样东西,是一只像是刚洗完盘子的冰冷的手。我之所以说那是一只手,是因为我感觉到食指好像被纤细的手指缠绕着一样。我居然没有听见那个人走路的声音,就像黑暗中平空出现了一只手。我吃了一惊,但同时也发现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其他人存在,我为此感到高兴。



那个人似乎很慌张地握住我的食指,在此同时,我也感觉到有人把手心贴着我的手腕。我想,大概是握住我食指的人把另一只手放在我的手腕上吧!在这只手带来的轻微压迫感中,我感觉右手腕的肌肤接触到一种像金属般又硬、又冷的东西。



我猜可能是那个人手指上戴着的戒指接触到我的肌肤,立刻想到一个左手戴着戒指的人。我明白了,摸我手腕的人一定是我的妻子。我听不见她的说话声、脚步声,甚至衣服摩擦的声音,黑暗中也看不见她的脸,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她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抚摸着我的右手腕。



她的手带来的触觉从我的手上消失,我又一个人被留在黑暗里。只要一想到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拚命地上下摆动着食指。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她却似乎可以看见周围,可以自由地来回走动,我想她应该也可以看见我上下摆动的食指。



过了一会,我的右手再次有被触摸的感觉,我立刻意识到不是我妻子的手,那是一双硬邦邦、布满皱纹的年老手掌。那个人好像在检查什么似的,抚摸我的手指和右手心。那只手在我的食指上动着,好像在为它按摩。我拚命往食指上用力,而那只手好像在测量我的力气似的,紧紧捏住我的食指,这么一来,我的手指完全不是对手,立刻动弹不得了。我这时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即使能动,也不过是上下摆动一公分罢了,只要稍微有外力的阻挡就完全不行了。



接着,一种像针一样尖锐的东西刺激着我的食指指腹,因为疼痛,食指自然地动弹了一下,这时手指上的疼痛立刻消失了,但针尖马上又刺到手心上。在寂静和黑暗之中,突然的疼痛袭击让我措手不及:心头一惊。我带着半抗议的意思上下摆动了几下手指,这时针刺的疼痛又消失了,彷佛有一条法则,只要动一动食指,针就会被拿掉。



我的右手被那根针刺了几遍,拇指、中指、指甲和手腕,每刺一个地方我都很痛,然后不得不频频摆动手指。针刺的位置从手腕慢慢向上一点点地移动,正当我担心针慢慢会刺到我的脸上时,疼痛突然在手肘关节的地方消失了。最初我想,那人终于停止用针刺我了,可是我突然意识到,我根本感觉不到右手肘关节以外的部分有肌肤的存在。即使我的肩膀、左手、脖子和脚被针刺了,我也根本感觉不到。



我意识到,自己能够感到疼痛的地方只有右手肘关节以下的部分。静电似的麻痹感覆盖着我的右手,在没有声音和光线的世界里,只有这种感觉确确实实存在。



过了一会,又有人握住我的右手,不是刚才那只粗糙的老人的手,而是一只年轻的手。从那纤细的手指带来的触觉,我立刻知道那是妻子的手。



她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右手。为了表示我能够感觉到她的抚摸,我拚命摆动食指。我想像不到在她眼里这样的动作代表什么,也许在她看来,这只不过是手指的痉挛罢了。要是可以发出声音的话,我早那么做了,可是我根本连在用自己的力量呼吸都感觉不到。



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右手好像被提了起来,手贴着床单的触觉消失了,紧接着手心贴上了一种柔软的东西。我立刻明白,那是妻子的脸颊。我感觉到手指被打湿了,她的脸颊是湿的。



我的手腕被她的手支撑着,前臂内侧接触到一样坚硬的东西,那好像是妻子的指甲。



她的指甲像画画似的在我的肌肤上滑动。最初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在她一通遍地重复同样动作的过程中,我渐渐明白了,她用指甲在我的手上写字。我把精神都集中在右手的皮肤上,想知道她的指甲是怎样活动的。



「手指YFS=1 N0=2」



她用指甲写下这样一组简单的文字。我理解了她的意思,上下摆动了一下食指。一直重复写着同样文字的指甲触感消失了,隔了一会,妻子用一种试探似的速度再度在我的手上写起来。



「YES?」



我让食指上下摆动了一下。就这样,我们开始以这种笨拙的方式沟通。



2



我身处于一个无边无际、完全黑暗的世界。这里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声响,我的心陷入了一种无边的寂寞当中。即使身旁有别人在,只要不接触我的皮肤,那就和不存在没有分别,而妻子每天都来陪伴这种状态下的我。



她在我的右手内侧不断写字,让黑暗中的我得知外界的各种消息。最初还没习惯的时候,即使集中精神感受她的动作,还是很难分辨她写的是什么字。每当没弄清楚她写什么的时候,我就摆动两下食指表示否定,然后她就把写过的字重新再写一遍。渐渐地,我辨别文字的能力愈来愈强,后来我甚至能在她写字的同时,立即就理解她的意思了。



如果相信她在我手上写的内容的话,我所在的地方是医院的病房。四面是白色的墙壁,病床右边有一扇窗,她就坐在窗户和病床之间的椅子上。



我在十字路口等待绿灯的时候,打瞌睡的司机驾驶着一辆货车撞过来,让我受了重伤,全身多处骨折,内脏也受到严重损伤,脑功能发生障碍,使我失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还有右手前臂以外地方的触觉。就算骨折能够痊愈,那些感觉也没有希望恢复。



得知自己的状况后,我动了动食指。不管心里有多么深切的绝望,此时的我连哭的能力也没有了。要将我悲哀的呼喊传达给她的方法,就只剩下摆动手指了。可是她能看到我的悲哀吗?在她看来,像能剧面具一样毫无表情地躺在病床上的我,只不过是动了动手指头而已。



我无法用眼睛迎接早晨的来临。但当我感觉到阳光的温暖包围着右手皮肤时,我知道黑夜过去了。最初在黑暗中苏醒过来时的那种麻痹感逐渐消失,肌肤的感觉也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



早晨到来后不久,我会突然厌觉到妻子的手,于是我知道,她今天又来病房看我了。她先在我的右手写上「早安」,然后我动一动食指表示回应。



到了晚上要回家的时候,她会在我的手上写「晚安」,然后她的手就会消失在黑暗中。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自己是不是已经被遗弃了,妻子是不是再也不会来了。分不清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黑夜过去,当右手在阳光的温暖中再次接触到她的手时,我才能真正感到安心。



她一整天都在我手上的皮肤写字,告诉我天气和女儿的情况等各种事情。她说,她得到保险金和货运公司的赔偿金,目前的生活没有什么问题。



除了等待妻子告诉我各种消息以外,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想知道时间,却没有办法让她知道我的需求。不过,她每天早上来病房看我的时候,都会在我的右手上写下当天的日期。



「今天是八月四日。」



一天早晨,妻子这样写道。意外发生后已经过了三个月,那天的白天,病房里来了客人。



妻子的手忽然离开了我的右手腕,我一个人被遗留在黑暗无声的世界里。过了不久,我的右手接触到一个小小的温暖物体,它像出了汗一样湿润,而且热呼呼的,我很快就知道那是女儿的小手。妻子用指尖在我的右手臂上写了字,告诉我,她父母带着女儿来看我了。一岁女儿的手,大概是自妻子放到我的右手上来的。



我上下摆动食指,向岳父、岳母和女儿打招呼,他们来看过我好几次了。和妻子不一样的手依次触摸我的右手,那是岳父、岳母向我问好的方式。他们触摸我的右手时留下的触感各有特征,首先,我能感觉到每只手不同的柔软和粗糙程度,还有从触摸皮肤的面积和速度,我可以感觉到他们内心的恐惧。



从女儿的触摸中,我感觉不到她的恐惧。她的触摸方式好像在试探眼前的不明物体。我在女儿的眼里大概并不是一个人,而只是横卧着,一动也不动的物体罢了!这让我受到莫大的打击。



女儿跟着外公、外婆回去了。我想起她触摸我时的感觉,就觉得好心痛。我记忆中的女儿还不会说话,遇到意外前,她甚至还没叫过我一声「爸爸」。然而在我知道女儿用什么样的声音说话之前,我却永远失去了听力,也永远看不见她蹒跚学步的样子,永远闻不到把鼻子贴在她头上时嗅到的气味了。



有知觉的只有右手的表面,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右手,在意外中手被截断了,身体和右手分离,而又因为某种原因,「我」这个思考的主体住进了断掉的右手里。虽说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可是这和一只断臂在病床上躺着没什么区别。看到这样的我,女儿怎么可能认得出我就是她的父亲呢?



妻子的指尖在我的右手上滑动,问我是不是为了无法看见女儿成长而悲伤。我动了一下食指,告诉她是的。



「很痛苦吗?」



妻子这样写道。我肯定地回答。



「想死吗?」



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肯定的答案。根据妻子提供的讯息,我是依靠人工呼吸器和打点滴来维持生命的。只要她伸伸手,关掉人工呼吸器的开关,我就能从痛苦中获得解脱了。



妻子的手从我的右手上挪开了,我被留在黑暗中。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我想像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绕过病床,向人工呼吸器走去。



可是,我错了,妻子的手忽然又一次出现在我唯一的知觉中,她好像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而是一直坐在我身旁。



从接触面的形状判断,放在我手臂上的好像是妻子的左手掌,但是感觉和平时有点不同。平常她用庄手心抚摸我的手臂时,戒指带来的冷冰冰感觉消失了,她好像拿下了戒指。我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就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着我的手臂。



敲打的东西好像是手指。说是敲打,但力量不像是用手心拍打那么大,像只用了一根手指头,轻轻地敲在我的肌肤上。她的手指在同一处敲了好几次,好像在犹豫什么,又好像在为某件事情做热身运动。



最初我以为妻子想对我说什么,可是她的手指连续敲打着,好像没有等我回应的意思。



敲打的手指最初是一根,不久增加到两根,好像用食指和中指交替着敲打。皮肤感受到的压力愈来愈强,我感觉到她开始用力弹起来了。



手指的数目渐渐增加,最初分开的敲打逐渐连成一串,最后,十根手指一并在我的手臂上跳动起来,感觉像一枚枚小炸弹在手臂上连续爆炸一样。接着,她的力量减弱,一颗颗雨滴劈哩啪啦地打在我的手臂上。我明白了,原来她把我的手臂当成钢琴键盘在弹奏。



靠近手肘关节的部分是低音键,靠近手腕的部分是高音键,我按照这样的规律再去感受她的敲击,发现她的敲击的确可以奏出音乐的旋律。一根手指敲打在皮肤上的感觉只是一个点,但是当它们连结起来的时候,手臂上好像形成了波浪。



我的右前臂好像变成了宽阔的溜冰场。妻子的手指带来的触感刚从手肘关节处顺畅地一直线滑到了手腕,忽然又像快步走下楼梯一样答答答答地跳回手肘关节的位置。她时而让手指在我的前臂上疯狂跳跃,大地都彷佛会因此震动;时而又让十根指头像窗帘在微风中飘摆一样,轻轻地从我的手上滑过。



自从那天以后,妻子每次到病房来看我的时候,都会在我的右手上弹奏一番,之前用来写字的时间都变成了音乐课。在弹奏前和结束后,她会在我的手上写出那首曲子的名称和作者。我很快把它们记住了,遇到喜欢的曲子时,我就动动食指。我是想用它来表示鼓掌的,可是这个动作在妻子眼里代表了什么,我不敢肯定。



我的周围,比终年照不到一丝光线的深海还要深沉、黑暗,是连耳鸣的声音都听不见的完全静寂。在这样的世界里,妻子的手指所带来的触感和节奏,就像是单人牢房里,唯一的一扇窗。



意外发生之后过了一年半,冬天来了。



不知是不是妻子打开了病房的窗户,外头的冷空气吹到右手上,我吃了一惊。在无声的黑暗中,我看不见有人靠近窗户或打开窗户,因此也无法预知吹到手上的冷风。我想大概是妻子在打开窗户换换气吧!右手的皮肤感受到室内温度的下降。



过了一会儿,我的右手接触到一样冰凉的东西,应该是妻子的手指,然后,手指在我的手臂上写了几个字。



「吓了一跳?」



我动了一下食指表示肯定,但无法得知妻子看到我的回答后是怎样的表情。



手指又写了几个字,这次是告诉我演奏就要开始了,她还说,在演奏前先让她暖暖手。



手臂上感受到一股温暖潮湿的风,我推测那应该是她为了暖手而吹出的热气,吹到我的皮肤上来。暖风消失后,演奏开始了。



我已经牢牢地记住她手指弹奏的次序、位置和时间等等。即使她不告诉我曲名就开始演奏,我也能很快知道她弹的是哪首曲子。当她的手指在我的皮肤上跳动时,我总觉得我能看到一些影像,有时是模糊不清的色块,有时是过去曾经度过的幸福时光。



同一首曲子,我却总是听不厌,因为她的演奏不是绝对一成不变的,每天都会有微妙的差异。当我完全记住一首曲子后,便能透过皮肤察觉演奏中那细微的时间差,由此形成了不同的影像,在黑暗中产生与上次听同一首曲子时不同的景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觉那种微妙的差异才是妻子内心世界的表现。她的心安定、平静时,手指的动作就像睡梦中的呼吸一样温柔。当她的内心充满矛盾和疑惑时,我能察觉她的弹奏中有一瞬间彷佛从楼梯上滚落下来。在弹奏时,她无法说谎。我的皮肤所感受到的刺激,潜藏着她最真实的声音。



妻子的弹奏突然中断了,温暖的气息再次抚摸着我的手臂,我好像透过黑暗望见她那被冻得发红的细长手指。随着手臂上的气息消失,演奏又恢复了。



指尖的触感像是摇晃着手肘至手腕般移动着,我感觉到自己妤像躺在海边的沙滩上,温柔的波浪一层层地拍打在我的手上。



我回想起出事前,和妻子之间曾经说过互相伤害的话,心情因为后悔而倍受煎熬。我想向她道歉,然而,我已经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向她表达我的心情了。



3



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掉呢?我在心里无数次诅咒上帝。为什么我必须在黑暗和无声的世界里,熬过生命中剩下的几十年,保持这样的状态变老到死呢?想到这里,我就真希望自己能够从此疯掉。一个疯掉的人没有时间观念,不晓得自己是谁,那么我就可以变得平静了。



我不能动弹,也无法发出声音,只留下了思考能力。无论脑袋如何思考,我都看不见、听不见,也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有充满了对光明和声音的渴望。



妻子和其他人在黑暗的彼岸来回走动,然而,我却没有任何办法能将自己所想的传达给他们知道。虽然我能够透过食指来肯定或否定那写在手臂上的问题,但这样是不够的!在旁人看来,我和一个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的人偶没什么差别,可是事实上,我的脑中总在思考着各种各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