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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世界(2 / 2)




但是,我只能靠上下摆动几下食指来将自己所想到的事吐露出来,这样的感情出口也着实太小了。即使内心感情澎湃,但我既不能哭,也无法笑,我的胸膛就像把水积存到极限的水库一样,肋骨没有从内侧被撑断,简直是奇迹。



我这样真的可以叫做活着吗?像我这样,不过是一块会思考的肉块罢了。活着的人和肉块之间的界线到底在哪里呢?我自己又应该属于哪一边呢?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到现在的?难道说是为了变成这样的肉块,才从娘胎出生、去学校上课,然后工作的吗?人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诞生到世界,在地上生活到最后死去的呢?



我想,要是我没有出生该多好啊!事到如今,我连自杀都没有办法。如果我的食指下面有一个往自己血管里注入毒药的开关,我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去。然而,没有人会大发慈悲地为我准备这样的装置,我也没有办法同别人提出要求。



我想停止思考,可是在无声的黑暗中,唯一活着的就是我的脑髓。



不知不觉间,车祸发生后已经过了三年。妻子每天都会到病房来陪我,她在我的手臂上写字,告诉我当天的日期、家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世界各地的新闻等外头的事。她从没在我的手臂上吐露过内心的痛苦和悲伤,总是告诉我,她今后都会一直陪在我身边,让我鼓起勇气。



根据妻子提供的消息,我得知女儿已经四岁,可以蹦蹦跳跳,会说话了,可是,我无法确认那是不是真的。就算女儿因为感冒没治好而死了,我也没有办法知道。就算妻子告诉我的日期不正确,就算家里的房子被一场大火烧光了,我也不会知道,我只能相信妻子告诉我的都是事实。



尽管如此,有一天,我察觉到妻子露出的破绽——那是她在我右手臂上为我弹奏的时候。



她的手指为我的手臂带来触觉刺激,让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各式各样的影像,我想那应该和她脑海中的影像是一样的。从这个管道得知的妻子样貌,应该比从手臂上的文字内容更真实。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倾听着她所弹奏的无声音乐,那是一首我已经听她弹过好几百遍的曲子。第一次听这首曲子的时候,从她频密跳动的手指触感,我想像出一幅小马奔跑的图像,但是那天,我听到的曲子里找不到小马奔跑的影子。曲调有微妙的紊乱,我从她的指尖感受到的,是一匹疲倦的马拖着沉沉的脑袋在缓缓前行的景象。



我想妻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如意的事,但她在我手臂上写的文字里,丝毫没有阴沉晦涩的词语,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有一些明快、让人充满信心和勇气的话。我无法询问她的情况,也无法窥探她的表情,只有弹奏和言语间的矛盾留在我心里。



她的演奏中带着疲惫的影像并不单发生在那个时候。从那次以后,她不管弹什么曲子,皮肤上组成的音乐中都再也找不到明朗和轻快,相反地,却让人感受到她的窒息和看不见前途的绝望。她在弹奏中表现出来的差异其实微乎其微,一般应该是难以察觉的,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演奏和以前有所不同吧!



我意识到,她累了。



很明显,原因就是我。我不能像一付枷锁一样缚住她。她还年轻,还有充裕的时间来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可是因为我这檬半死不活,让她无法重获新生。



要是她和别人再婚的话,会不会遭到旁人非议呢?还是会得到他们的同情和理解呢?总之,她不忍心抛弃变成了肉块的丈夫,每天都到病房来把我的右手当成琴键,为我演奏。



然而毫无疑问地,她的内心充满了痛苦。不管她再怎么用语言伪装,她的指尖却展现了她心中所感。我在演奏中窥见的那匹筋疲力尽的马,可能就是她自身的样子吧!



妻子那充满着无限可能的人生,今后将一点点地消耗在陪伴这团肉块的日子里。我在意外中失去了人生,而为了照顾我不得不每天来病房的妻子,也是一样。



一定是她那颗善良的心使她无法抛弃变成了肉块的丈夫。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我必须使她重获自由,然而,她的离开就意味着我将永远一个人被遗留在黑暗和无声的世界里。更重要的是,即使我想到什么,也无法让她知道我的想法。除了将自己交给她以外,我别无他法。



时间并未因黑暗和寂静而停止,意外发生后已经过了四年。随着时间的流逝,妻子的弹奏中那沉重和苦闷的气氛愈来愈浓烈了。那种微妙的感觉,常人恐怕是感受不到的。但对我来说,妻子的弹奏就是我的全世界,所以我能敏锐地感觉到她的痛苦。



二月的某一天。



她在我的手臂上弹奏了一支明快的曲子,指尖密集地敲打在我的手臂上,这让我看到一只蝴蝶在风中翩翩起舞的样子。乍看予人平和的感觉,可是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只蝴蝶的翅膀上沾满了血。那是一只无处停歇、不管多痛苦也不得不永远不停地拍动翅膀的蝴蝶。



弹奏持续了一会儿后中断,她一边休息,一边在我的手臂上写起字来。内容是一些和演奏截然不同的愉快家常话。



「指甲又长得这么长了,我得赶快帮你剪掉。」



写完之后,她碰了碰我的食指,想看看我的指甲。我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食指上,想用指甲抓破她的皮肤,让血流出来,藉此表达我要她杀掉我的愿望。



我希望她杀死这可怜的肉块,我祈求让自己结束这所谓的生命而获得解脱。然而食指的力量太弱,根本不能达到我的目的,甚至无法按动她的手指,我充满诅咒的情绪没法发泄。



尽管如此,她似乎还是透过皮肤的接触感受到一点点我的心情,这是我在她重新开始弹奏时感觉到的。



妻子落在我手臂上的指尖,像是演奏者揪紧了胸口似的弹奏着。她在我手臂上弹奏的不再是刚才明快的乐曲,而是像堕入无边黑暗的洞穴一样的曲子。



「弹奏」这个词实在不足以形容她的动作。我感觉到她把内心深处的情感都集中到手指上,运用它们疯狂地撞击着我的皮肤,我甚至感到被指甲抓到皮肤时的疼痛。这种疼痛源于她内心的苦闷与痛楚,一种不得不把自己的人生和对肉块丈夫的爱放到天秤两端而引发的痛苦。每当她的指尖接触到我的肌肤时,什么也不可能听见的我却好像听见了她痛苦的呐喊。她在我手臂上的弹奏,比以往我所接触到的任何东西都更有一种疯狂的美。



过了一会儿,就像琴弦「啪」的一声断了一样,弹奏戛然而止,手臂的肌肤上出现了十个尖锐痛点,我想大概是妻子十个手指头的指甲刺在我的手上。接着,几滴冰凉的液体落在手臂上,我知道,那是她的眼泪。



手臂上的压迫厌很快便消失了,她也随之消失在黑暗中,不知她是不是离开病房去了什么地方,过了好一阵子,她都没有回到我的皮肤表面来。她的手指离开了,但那疼痛却还留存着。当我自己一个被遗留在寂静和黑暗中的时候,我终于想到一个自杀的方法。



4



突然有东西出现在我右手的手臂上,从接触到的面积和形状,我很快判断出那是一双手。那手上布满了皱纹,表面很僵硬,从它的触摸中找不到妻子那样的柔情和关爱,我立刻意识到,那是医生的手。自从四年前在黑暗中醒来以后,我不只一次接触过这双手。



我想一定是妻子把医生叫来的。我想像着她在一旁紧张地等候医生诊断的样子。



医生提起我的右手,手臂侧面的床单触感消失了。医生握住我的食指,然后像按摩似的弯折食指的关节,像在检查食指的指骨是否正常。



接下来右手被再次放回床单上,医生触摸的感觉消失在黑暗的深处。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食指指尖被针刺了,非常痛,可是这次我已经事先预知了,于是找强忍着疼痛,不让食指动弹。



我是在昨天晚上下定决心的。夜晚过去了,当我的皮肤感受到从窗口照射进来的温暖朝阳时,我的自杀行动已经开始了。妻子和往常一样到病房来看我,在我的手上写了「早安」,但我没有动一下食指。



妻子最初可能以为我还在睡,她的手离开我的右手表面,消失在黑暗深处。她好像开了窗,外面的空气吹到我的手上。外面似乎非常寒冷,吹到手上的空气冷得几乎可以让人失去知觉。妻子每天都告诉我当天的日期,所以我知道现在已经是二月了。我的脑子里想像着妻子的样子,她看着窗外的景色,呼出白色的气息。



只要不触摸我的右手,即使有人在病房里,失去眼睛和耳朵的我也不可能知道。但是那天早上,直觉告诉我,妻子打开窗户后就坐在床边,等待我从睡梦中醒来。我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我的食指上所带来的压力。我死也不动一下手指,始终保持着沉默。



过了一阵子,妻子好像意识到我的手指不动有些异常,她轻轻拍了拍我的右手,在手臂上写了一行字。



「喂,该起床了!已经快中午了。」



四年来,她写字的速度和复杂程度已经和说话没什么区别,我也可以像听声音一样,透过皮肤来理解她所写的话。



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于是她又开始等待我醒来,过了一阵子,她又拍拍我的手叫我起床。这样反覆了几次以后,已经中午时分,她终于忍不住叫医生来了。



医生不单用针刺我的食指,右手的手掌、小指的关节,手腕等所有地方都用针刺了一遍,但我必须坚持住,不能因为疼痛或惊吓而动手指头。我必须让医生和妻子认为,我的手指已经不能再动弹,我的肌肤已经不能再感受到刺激。我必须让他们相信,我已经成为一团不能再与外界有任何交流的肉块。



不一会儿,医生用针刺的疼痛消失了。我始终没有动一下手指,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恍如一瑰石头一样。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谁也没有碰我的右手,我想一定是医生在向妻子说明检查的结果。过了很久,温柔的手为右手带来了触感,我不用寻找冰凉的戒指就可以肯定,那是妻子的手。



她将我的右手掌心朝上平放着,然后把两根手指放在我的手臂上,从位置和触感来判断,那应该是食指和中指。我仿佛看见黑暗深处浮现出两根白白的手指,指尖带来的触感很微弱,感觉朦朦胧胧,那触感从手肘关节轻轻地滑到了手腕。



一些如发丝一般细细的东西落在手臂上,然后散开了。手心里有一种湿湿的、柔软的压迫感,我立刻知道是妻子把脸颊贴在我的手心里。黑暗中,我看到她跪在床前,脸靠在我手心里的样子。



她呼出的温热气息轻轻地冲击着手腕的表面,向手肘关节的方向温柔地拂过我的手臂。但是,那气息一过了手肘关节位置,就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亲爱的,动动你的手指头吧!」



脸颊的触感从手上消失了,指尖又开始在手臂上写起字来。



「难道真像医生说的那样,你的手指不能再动了吗?」



她写完问题以后,留了一段时间来等待我的回答。看见我的沉默以后,她又一个劲地写起来,她写的是从医生那里听到的诊断报告。



医生对于病人不再用食指做出反应一事,也无法下准确的判断,不知道是最终陷入了全身麻痹的状态,或者只是手指不能再活动,但肌肤仍然可以感受外界的刺激。医生还对她说,也有可能是长期的黑暗使病人不再对外界刺激有所感觉了。



「亲爱的,你的手还有感觉对吧?你的手指还能动对不对?」



妻子的手颤抖着,慢慢地写道。在黑暗无声的世界里,我注视着那些词语。



「你在撒谎!」



几滴可能是眼泪的液体一直滴落在我的手臂上,让我联想起屋檐滴下的雨水。



「你只是在装死对不对?你听着,如果你还不做出反应的话,我以后就不再来看你了哦!」



她移开了手指,像在等待我的回答。我感觉到她在注视着我的食指,但我仍然一动也不动,于是她又再次开始写起来。她指尖的滑动愈来愈快,愈来愈急,我能从中感受到一种全心全意向神灵叩拜、祈求保佑时的认真相执着。



「求求你,回答我!否则,我将不再是你的妻子!」



她的手指这样写道。在黑暗中,我看到她哭泣的样子。我的食指仍然一动也不动。我甚至在完全无声的寂静中,感受到我和妻子之间的沉默。不一会儿,她的手指无力地搭到我的手上。



「对不起,谢谢。」



她的手指在我的皮肤上慢慢地滑出几个字,然后她的指尖离开我的手臂,融进了黑暗中。



从那天以后,妻子仍然到病房来探望我,为我演奏,不过不再是每天,而是每两天来一次。这个频率不久就减为三天一次,最后她的来访变成了一星期一次。



用手臂听得出来,妻子以前的弹奏中那种沉重和苦闷消失了,连续跳跃的指尖触感好像一只小狗在手臂上跳舞。



有时能从她的弹奏中感受到一种近乎罪恶感的情绪,我想那是妻子对我的内疚。她有这种感觉不是我所希望的,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情感使弹奏更加动人。在手臂上流淌的无声音乐中,我窥见她向命运乞求原谅的美丽身姿。



演奏的前后,妻子仍然在我的手臂上写字,和我说话,但我始终没有做出反应。而她好像也不在乎,不停地用指尖向一动不动的肉块报告自己的近况。



有一天,我右臂上出现了一只战战兢兢的手。我在黑暗中集中注意力,想知道那是谁的手。那手比妻子的小得多,而且更加柔软。在小手旁边是妻子的手,我知道,那小手是女儿的。



我记忆中的女儿是还必须被妻子抱在怀里的婴儿,可是现在,女儿的手触摸我手臂的时候,不再是婴儿般不带任何意思的触摸方式了。我从她的触摸中可以感觉到,她对一具无法言语、横躺的肉体抱有的恐惧和好奇。



「我现在正教这孩子弹钢琴。」



妻子在手臂上这样写。然后妻子的手离开我的皮肤,接触我的只剩女儿一个人。



女儿的手和成年人相比好像更加尖细,感觉好像手上放了一只小猫伸出的爪。



女儿的手指开始笨拙地弹奏起来,彷佛伸出爪子的小猫在肌肤上跳跃、打滚。她弹奏的曲子非常简单,根本无法和妻子的演奏相比,但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女儿专心一意地弹奏的身影。



从那次以后,女儿也常常和妻子一起来看我,在右手臂上为我演奏。随着时间的流逝,女儿的琴艺一天比一天精湛。我从手臂上跳跃的指尖触感中,感受到女儿开朗的性格。演奏中偶然夹杂着一些不受拘束、非常活泼和容易厌倦的性格元素,透过女儿在手臂上编织成的世界,我比亲眼所见更加深刻地了解到她的成长。



不久以后,女儿上小学了,她用尖尖的手指,在我的手臂上慢慢地、慎重地写下两个字。



「爸爸」。



字体是小孩子特有的,有些歪歪斜斜,但写得很清楚。



又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没有人告诉我经过了多久,我无法知道自己身处何年何月。不知从何时开始,妻子再也没有来看过我,女儿的来访也同时中断了。



是妻子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只是把我遗忘了,我不得而知,没有人告诉我她的情况,我只能一个人想像。如果是因为生活忙碌充实,没有时间想起我这个像个肉块的丈夫,我会很高兴,因为她不应该再和一个不会说话的物体纠缠不清。遗忘,是我最希望的结局。



我最后一次在手臂上听女儿演奏的时候,她的琴艺已经可以和妻子媲美了。女儿已经很久没有到病房来,她应该已长大成人,也许已经结了婚,生了小外孙了。我无法得知时间流逝了多久,也不知道女儿现在的年纪。



其实,别说女儿了,我连自己多老了也不得而知。我甚至想,也许妻子都已经年老体衰,寿终正寝了也不一定。



我的世界依然是一片黑暗和寂静,床单上躺着的右臂也无法再感受到阳光的温暖。我的床大概已经被移到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而世界依然没有消失,是因为我残缺的生命依旧靠人工呼吸器和药物点滴而延续着。



我想像自己一定是被塞进了医院的角落里,像存放旧物品一样。那里一定是个像储藏室一样的房间,周围堆放着各种积满厚厚灰尘的东西。



再也没有人触摸我的手,医生和护士可能都已忘了我的存在,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有时往食指上一用力,发现它依然能上下活动。



手臂上还隐约残留着妻子和女儿在上面弹奏时留下的感觉。我一边在黑暗中回味,一边想像着外面正在发生的一切。人们今天依旧唱歌,依旧听着音乐吧!就算我被当作一件不会说话的物品,存放在储藏室里,时间仍然是不会停止的。自己虽然置身于黑暗和寂静之中,然而,世界还是充满光亮和声响的,人们一定还是和以往一样出生,并且生活、欢笑和哭泣,继续不断重复着生命的旅程吧!我描绘着永远失去了的风景,静静地把自己交给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