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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1 / 2)



《JOJO的奇妙冒险》20周年纪念



作者:乙一



序章



沙滩上站着两个女孩。正在打棒球的人们和足球。自行车专用道和供汽车穿行而过的神社牌坊。像模型般小巧玲珑的独幢楼房。空中几乎没有什么电线,抬头便能看到蔚蓝辽阔的天空。据说在再开发时电线都被埋到了地下。



小城西北部还残留着好几座没被拆毁的输电线塔。在高中教室里听人说,有个男人住在其中的一座铁塔里,一开始还以为只是谣言而已,但并非如此。用双筒望远镜远远地了瞭望那座传说中的铁塔,确实能看到有一个男人生活在里面。离地面足足有数十米高的钢架上挂着安全炉和煎国锅,还有晒着的被子。晾衣绳系在铁塔的梁脊间,上面晾着洗过的衣服。那个男人灵巧地走在钢架狭窄的支架上,设下陷阱捕捉麻雀,拔了翅膀烤来吃。他已经好几个月寸步未离铁架了,但好像也并没有完全与外界失去联系。如果带些点心和调料给他,他会很高兴地跟你海阔天空地神侃上好一阵子。不知从何时起,小镇的人们都管窝在铁塔里白肯外出的他叫做铁塔男了。



“不离开铁塔生活下去真的可能吗?”



双叶千帆向学长问道。学长边走边回答道:



“在这座镇上,曾经有个女人被夹在大楼中间,就那么整整生活了一年。所以,就算有从来不出铁塔的男人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千帆不知道学长说的是真事,还是仅仅只是都市传说而已。



毕业典礼的那个晚上,双叶千帆杀了人。



用厨房里的菜刀刺向了心爱的人的胸口。



那个人在临死之前说:



“我将其命名为【黑色琥珀的记忆】,我自己的这一能力……”



第一章



һ



刚进入二○○○年后的几天里,我完全沉浸在游戏和漫画中。蜷在电热毯上,一边琢磨着去买点什么东西,不知不觉中寒假就只剩下三天了。我忽然想起作业还没开始做,数学习题集也没动笔,这才开始着急起来。这时已经是一月四日上午了。但就算打开习题集盯着算式看,我也是云里雾里的。摔摔转转手里的铅笔,最后还是不知所云。我心想一定得歇口气才行,于是决定去附近的便利店里买点肉包子。穿过冬日的冰冷萧瑟,我走进附近的便利店【SUNMART】,站在店里看看游戏杂志,同时翻翻新作的评论,然后拿起一本漫画杂志,扫了眼登载在目录页上的作者点评。



在我所喜欢的漫画杂志目录页上,登载漫画的作者为漫画一一写下了评论,每段评论都很言简意赅,只有四十字左右,但却能从中窥探作者的真实想法,真好玩。我觉得作者每星期都被催着写评论,大概也会有点不耐烦吧。我一边忍受着便利店店员异样的视线,一边阅读评论。这时,我看到了岸边露伴的评论。岸边露伴是驰名日本的著名漫画家。自从他十六岁进入漫画界之后,到现在二十岁都一直处于漫画界第一线。他所画的漫画《电脑少年》尽管在表现上有点怪诞,但极具个性的登场人物和颇有特征的拟声表现,以及漫画封面上登场人物的飒爽英姿,无一不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关于他的评论如下:



【虽然只用了50天来设定情节,但是情节很长的第三部终于在这次完结了。下一回开始是第四部。】



这可真是值得期待啊。第三部已经足够振奋人心了,接下来究竟还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我恍恍惚惚地想着这些,买了肉包子后便离开了便利店。这时,我看到路边有一个年轻男人正弯下他瘦削的身体给小猫喂食。他正是岸边露伴。



“哟,这不是康一君吗?”



“你在做什么?”



“看看不就知道了。”



三只猫奔向他撒下的像饼干一样的猫食。



要问这么有名的漫画家为什么会住在东北地区的这座小镇里,那是因为这儿是他的家乡。我是在去年初夏和他相识的。自那以后,不知道为何,我们的意气十分相投。于是就成为了朋友。他的狂热崇拜者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很羡慕我吧。



但和他交朋友也并非全是愉悦之事。



“哎,露伴老师也有怜悯动物之心啊。”



那几只猫贪婪地吃着岸边露伴撒下的猫食,这场景看上去不禁让人欣然莞尔。直到它们疲乏地蹲伏在地上,口角上挂着几丝残涎为止。



“老师……?”



三只猫都倒在了地上,我战战兢兢地抬头看着岸边露伴。



“别慌,我只是加了一点安眠药而已。”



他从躺在地上的三只猫中抱起灰色的那只,抓住它的前腿给我看。猫仍然昏睡不醒,任凭他处置。



“你看,这家伙的脚底肉垫沾上了黑色墨迹。它在我的工作房间里大闹天宫,我发现的时候桌上已经被它搅得乱七八糟了。墨水瓶也倒了,墨水全撒在钢笔头和笔记工具上。看来为了换气而开窗户就是行不通呐。画好的原稿上也留满了猫爪印,怎么看这家伙都是犯人。我本来就讨厌猫,这些家伙还总爱盯着人家看。知道吗,康一君。听说广州以前有吃猫的文化,好像有滋养强壮的效果。冲绳貌似也有食猫文化来着。猫肉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他纤长的手指眼看就要掐住灰猫的脑袋了。



“说笑的。谁会吃猫啊。”



岸边露伴脸上浮起了恶魔般的微笑,紧盯着我的脸看。



“不过,这家伙怎么看都像是野猫啊,也没法让它的主人赔偿了。”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想什么呢。你特意买安眠药就是要抓猫吗?有空做这些还不如想想《电脑少年》第四部该怎么画呢?”



“第四部?我早想好了。不止第四部,直到第九部的故事情节我都想好了……”



“又在说笑了……”



不过,岸边露伴的神情看起来十分严肃。



“呃?真的?”



“从故事到台词都完成了,接下来只要画原稿就行了。”



他把猫横放到地上,仔细拍了拍衣服上沾着的猫毛,然后从衣兜里拿出了手机。



“让保健所的人过来,把那家伙领回去。别误会,我不是因为生气才这么做的。”



绝对是骗人的。岸边露伴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开始按下手机按键。



“别这样了,说不定还有人很宠爱这只猫呢,只不过没给它带项圈而已嘛。”



我刚说完,他就猛地停止了动作,就那么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某一点。



“露伴老师?”



看到他缄默地站在原地,我不由叫了他一句。



杜王町位于东北地区,冬天还是挺冷的。我们呼出的气息瞬间就被寒风化成了白雾,融入到了空气中。【SUNMART】所在的这条街道平时没有多少车辆穿行,相对来说比较安静。此时,推开店门走出商店的女性顾客不由止步,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店员们一走到外面也都皱起了眉头,用手捂着嘴。



岸边露伴盯望着我身后。



“喂,那只猫究竟是怎么回事?”



岸边露伴低声喃喃自语。不知何时起,又有一只猫从其它地方跑了过来,正想舔食撒在路边的猫食。它的前爪抓起一把饼干状的猫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然后放进嘴里开始大嚼特嚼。这家伙属于短毛类的猫,但完全看不出它原来的毛色是什么颜色,因为它全身都染上了血迹。虽然不能一眼看出这是不是真的血,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看上去沾在毛上的血已经超过半天以上了,早就凝成了紫黑色。恐怕它要在血泊里打上一个滚才会变成这样吧?因为血过于粘稠,猫毛已经缠乱成了一团,就像受了重伤一样,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它还能和平常一样活动四肢,而且还很有食欲。所以,如果它身上沾染的真的是血的话,想必就应该是在其他地方沾上的。我们正摒住呼吸盯着它看时,可能是安眠药起效了吧,这只猫躺睡下去进入了梦乡,嘴角还淌着一丝垂涎。



那天,杜王町骤然变冷。工车始发站处的水池都结成了冰,家犬冻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白色的雪花掠过眼前,轻轻飘落在地上。我们根本无法想象,混身是血的猫的登场竟与一具尸体的发现有所株连,整整花费三个月才解决的案件就此揭开了帷幕。虽说从我们的视点来看,故事才刚刚开始,但真正的故事可以说早就上演了,我们只不过半路参与了他的人生而已。故事应该从他还是母亲体内的一个细胞时开始说起。







直到不久之前,杜王町还是乡村,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田野和田地。东北一部分地区很早以前就是著名的避暑胜地,现在还残留有几座武士家族的别庄。但是飞来明里对乡土历史没多大兴趣,听到武士别庄也一时没多少印象。不如说,她从小就觉得在这座小镇生活很丢人,一直梦想着长大后去大都市过电视剧中所演的那种生活。看到从事农业的父母,她总有种危机感,觉得自己也会在乡下默默无闻终老一生。一想到自己的双手也会像母亲的双手一样干硬皴裂,她便完全无法忍受。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去种田,或者是半夜三更地跑去检查田地的灌溉水源。



高中毕业后她去大城市上了短期大学,但之后找不到工作门路,所以只得回到了杜王町。她惊讶地发现阔别不久的小镇竟焕然一新。从那时起,杜王町的旧貌就慢慢换成了新颜,那时正是日本全国上下景气大好的时代。大量企业进驻了杜王町附近的M县S市,在那儿工作的人们为了寻找住处,一窝蜂地涌向了杜王町。城镇里的居民人数飞速增加,于是M县的官员们便决定大量出资开发杜王町,为其引入了大型商业中心家美优连锁店,同时还修整改建了道路。曾是田野的土地上鳞次栉比地耸立着漂亮的房屋,电线也埋入了地下,影响市容美观的电线大多都从杜王町消失了。



明里决定留在杜王町工作,但她并没有回到土里土气的老家,而是打算一个人在车站旁的单身公寓里生活。她通过了房屋销售公司的面试,成为了一名业务员。那家公司主营房屋的设计、建造和销售。在急速发展的杜王町,这类行业极具活力且人手不足。明里的工作是整理文件,她在工作的同时和公司里一位年轻的建筑师陷入了爱河。



大神照彦从事的是公寓和旅馆的设计工作。他长得很帅气,但很少跟同事们一起去喝酒,就算参加了也总是独自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跟他聊过几次才发现他的言谈举止十分温和,性格也很温文尔雅。他是那种喜欢独自在设计图上描线多过和同事一起喧闹的类型。在公司里他几乎不跟别人说什么话,所以除了明里以外,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极具幽默感的男人。



一起去欧洲旅行的时候,两人站在山丘上,眺望着沐浴在夕阳中的古街。教堂的钟声回响起来时,他说:



“看看在那边玩耍的孩子们,一眼就能看出,这座城市的石阶和建筑物超越了时代,紧紧抓住了人们的心灵。我也想建造出这样的城市。虽然自己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建筑师,但看到城市里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建筑物时,我就深深感受到了这份工作和城市的开发直接相关,就不禁联想到了今后出生于杜王町的孩子们。我想建造让那些孩子们挺起胸膛引以自豪的城市。”



明里暗暗地梦想着和他结婚后的生活。沉浸在想象中时,不知不觉忘却了时间。但大神照彦说的全都是谎话,他实际上是一个建造出售违法建筑的男人。



那是一九八一年七月末。某天,明里工作的部门接到了一个电话。



“请找一下飞来明里小姐。”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我就是。”



“你就是明里小姐?我想跟你说点关于大神的事。”



她告诉了明里很多她不敢置信的事情。



“你去他房里找找吧,应该会有违法设计图。他和公司在暗地里进行了交易,削减建筑材料,尽可能设计出成本便宜的建筑,那可是如果发生地震的话一下就会倒塌的东西哟。你问我是谁?我是他的恋人哟。虽然不知道是他的第几任女朋友,但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了。我叫织笠花惠。汉字是纟旁的织,竹字头的笠,草字头的花,还有优惠的惠。织笠花惠。如果不相信的话,你就问问他吧。”



之后电话就挂断了。明里假装去厕所而溜出了公司,用他给自己配的钥匙进了他的家。虽然没有找到不正当交易的资料和他花心的证据,但却发现了一个藏在天花板里侧的旅行包,包里装着大量捆成一打的一万日元的钞票。虽然不知道具体数目是多少,但肯定超过了五千万。自称为织笠花惠的女人所说的很可能是真的。飞来明里抱着装有巨款的旅行包打电话给他所在的部门。



“有个自称不知道是你第几任女朋友的人联系了我。”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那种电话。”



“我可不这么想,那个叫织笠花惠的女人为什么要那样联系我呢。”



“不如见面后再说吧。”



“那就下午六点,我在公司楼顶等你。”



或许是天空中乌云密布的原因,到约定的时刻时,天色有点昏暗阴霾。完成工作的同事们都一个个回家了,整幢大楼安静得可怕。



楼顶上装有一排齐腰高的护栏,明里倚在护栏上等着大神。这时,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她取出手帕擦去脸颊上的雨滴。突然一阵风刮来,卷走了手中的手帕,晃晃悠悠地掉落在公司大楼和与其毗连的杂居公寓的缝隙间。



大神照彦六点准时来到了楼顶。明里想向他问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想知道他们之间许下的诺言是否全是谎言。



但最后两人几乎没说上几句话。就在明里说话之前,大神照彦就掐住了她的脖子。



水滴掉落在脸上,飞来明里从睡梦中惊醒。就在她想要起身时,突然感觉后背好像插入了一根铁桩般疼痛难忍。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喉咙很难受,不能自由地呼吸,每当空气通过都会梗塞在嗓子眼里。



她倒在一滩湿湿软软的泥潭中,衣服和头发上都是泥土,周围七零八散地丢弃着几个废纸箱和空瓶子。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终于知道自己在哪儿了。视野的左右两边耸立着两面高不见顶的墙壁,横躺在地上的自己像三明治一样被夹在里边,两墙的距离窄得无法伸直双手。一个眼熟的东西掉落在自己身边,原来是刚才被风刮走的手帕。



两侧墙壁中的一侧看上去是自己和大神照彦工作的房屋销售公司大楼的墙壁。抬头往上看,刚刚自己还倚靠着的护栏看上去已经悬在高空中了。



另一边的墙壁是毗连公司的杂居公寓。



两面墙壁平行地延伸向高空,从最上方的小缝隙间能看到低低的阴云。天空像被规尺截断了一般狭窄。雨水沿着屋顶滴落,打湿了墙壁。



我是从楼顶被推下来了吗?如果真实这样,为什么我还活着?明里恍恍惚惚地想着这些。可能是湿润柔软的泥潭吸收了掉下来时的冲击力,或者可能是纸箱里的垃圾接住了自己的身体。



他的身影早已不见。也许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就离开了吧。



明里一边捂住身体疼痛的地方,一边挣扎着站了起来。她用手缕了缕头发,头发上沾着的泥团大块大块地掉落到地上。四周太过昏暗了,她只能摸索着朝大楼正面走去。



走到离大路还有很远一段距离的地方时,明里就无法再往前进了。安装在两边墙壁上的输水管道像密林般缠绕在一起,挡住了明里的去路。她试着将手伸进水管缝隙里,想要向大路上的行人求救。但水管外面还装着空调室外机一类的东西,没法看到大楼正面。因此,明里只能朝外面大声呼喊求救。



“救命啊!”



夹在大楼间的狭窄天空中闪过一道白光,紧跟着惊雷巨声炸响。没有人听到明里的呼声。她这才想起,下班时间早就过了,人们离开公司后路上就罕有人迹了。



她绕到大楼背后,想从后面出去,但很快就发现这条路也行不通。后面还耸立着另一面墙,那是面向车站的银行大楼的背面,这面墙完全堵死了明里所在之处。银行建得很靠近,离周围的大楼只有十五厘米,根本没法子把身子从里面挤出去。看来不可能绕到大楼后面出去了。



没关系的,她安慰着自己。又不是漂流到了远海的孤岛,自己身处在城市正中央,只要一直呼救的话,总有人会听到的。



不停滴落的雨点夹杂着泥土掉进了明里的眼睛和嘴里,她顾不得抹一把脸,只顾着拼命呼救。她喊了将近一个小时都没人回答,只听得见轰隆隆的雷声和雨点打落在墙壁上的声音。



等到天亮,公司职员就会赶来上班,外面应该就会热闹起来了。那时就是机会。只要在这儿忍一个晚上就行了,那时肯定会有人注意到我的声音,然后他会从楼顶俯望我这边的情况,等我得救后就去报警。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会接到那个电话呢?织笠花惠,那个女人自称织笠花惠。她说自己是那个男人的第几任女朋友。如果不接那个电话的话,我就不会知道这些。知道事实就会遇到不幸,蒙在鼓里则会感觉幸福,真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才会更好。



明里将身体蜷成一团,休息了一会。后背的疼痛现在已经缓和多了,但全身却开始发凉。她闭上双眼,眼前浮现出了父母的身影。



现在和那时是一样的啊,她想。那是为了上短期大学,初次在大城市独自生活的时候。第一天晚上,明里躺在连家具都没有的空荡荡的房间里,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世界尽头,那天晚上她彻夜未眠。城里生活着这么多人,但没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不知不觉中,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总算忍住了心中的不安。只有远在乡下的父母知道自己生活在这间房子里,她确信父母是会想念自己的。



“你要好好感谢你的幸运才行。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居然还没死。”



上方传来一个声音。明里睁开双眼,发现楼顶闪过手电筒的光线。光线射向大楼楼缝间,滴落的水滴也赫然在目了。



“本来想把你杀死的,看来光是掐脖子还是不够啊。织笠那家伙居然会跟你联系,真是蠢到了极点。她可能是在嫉妒你吧。我们关系发展得太顺利了,她就想从中搅点乱子。”



这是明里曾想过可能会跟他白头偕老的那个男人的声音。







“刚看到的时候确实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血呢。不过应该是别的东西吧,比如红墨水啊,或者是草莓酱之类的都行啊。而且就算是血,也肯定只是在鱼店里沾到了鱼血之类的吧。”



“你说这个是红墨水或者草莓酱?怎么可能。这是真正的血,看看它快干了之后的粘稠感。这家伙应该是在哪儿沾到了真正的鲜血。比如说蹭到浑身是血的人身上,就会变成这样子了。”



为什么这只猫会蹭到浑身是血的人的身上去?我和岸边露伴在【SUNMART】店前就这一点交换了意见。



“我倒没怎么见过浑身是血的人。”



估计是从事漫画家这种职业的人比普通人的想象力要丰富吧。



“那我们去确认一下吧。”



那只猫挂着一个用黑布做的项圈,项圈下方吊着一枚银色心形名牌,上面刻着一串片假名,看上去应该是猫的名字,另外还留有电话和饲主的姓名。我们记下这些信息后就离开了那儿,猫就留给【SUNMART】店员们处理吧。说起来,岸边露伴的好奇心还真是强烈啊。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不查出那只猫浑身沾满血的理由(虽然现在还不清楚是不是血)就绝不会罢休了。他一碰上这种稍微有点不可思议的怪事就马上显示出极大的兴趣,大概是想将其作为漫画的素材吧。拖这件怪事的福,将他的工作房间搅得一团乱的灰猫捡回了一条小命。岸边露伴已经完全沉迷于其它事中,至于把这家伙送往保健所的事就无关紧要了。



首先试着打电话给名牌上刻着的电话号码,但电话铃响了好长时间,饲主也没接电话。无奈之下,我们决定通过饲主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来寻找他的住处。



一路上问问居民,查查地图,十五分钟后我们便找到了饲养刚才那只猫的房屋。那是一幢带有院落的西式洋房,大门口修建了一个供猫出入的小出口。门前名牌上所写的名字与猫项圈名牌上所刻的一模一样。应该没错,就是这儿了。



按下大门门铃,却无人应答。我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岸边露伴就沿着房屋的墙壁走去。天空中飘扬着细细的雪粒,轻簌簌地洒向杜王町。踩在枯萎的草地和落叶上,鞋底发出暗哑浑浊的声音,带给人某种莫名的惆怅。



沿着房屋墙壁走到庭院时,我有点后悔了。虽然知道自己很有信心,但我也知道自己这么回家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心思做数学习题集的。周围寂静得如同真空,衣服发出的摩擦声听上去十分刺耳,岸边露伴用手托着下巴,流露出一脸为难的神色。



出了那栋房屋后,我们不停地重复着深呼吸。一辆冒着尾烟的汽车穿过眼前,世界一如既往地毫无改变,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岸边露伴又朝庭院那边走去,我问他“你去哪儿?”,他回答说“我绕房子转一圈看看,你在这儿等着。”我强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等他回来。



“找不到没上锁的窗户。”



回来时他如是说。



“只有猫的出入口是开着的,也就是说这房子是一间密室。我们透过窗户看到房屋钥匙还搁在客厅的桌子上,所以我想不可能有人从外面上锁的。”



“那快点叫救护车吧。”



“要叫也该叫警车吧。非常奇怪哟,那具尸体。不是老死也不是病死,死得实在太奇怪了。你看到她大腿上的淤痕了没?”



“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倒在地上时的冲击力,她的裙子都翻卷了起来,右腿的大腿根部颜色变得非常恶心,那淤痕的形状简直就……算了,现在不说这些了。喂,忍忍,别吐出来了。总之现在先报警吧。”



“我想这样比较好。”



我用手机联系了警察。



“您好,是警察局吧……可能解释有点麻烦……”



没有尸臭味。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冷,尸体还没有开始腐烂的缘故。但我仍对鼻子所吸入的空气心有余悸,刚刚去庭院那边时也尽可能地摒住了呼吸。面向庭院的墙壁上镶有一扇横距很宽的玻璃窗,没有挂窗帘,可以看见客厅内的情况。那女人左肩朝下侧躺在靠窗的地板上。周围一片血泊,几乎染红了整片地板。流了这么多血还能活着的人想必一个都没有吧。她的眼睛还是睁着的,空洞的瞳孔盯望着远方。因为客厅窗口前方有植物遮住了视线,所以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怪不得到现在都还没被发现啊。



我对警察说发现者只有我一个。这是岸边露伴要求的。他计划等警察赶到后,自己保持一段距离装成看热闹的样子。他的理由是因为自己是名人,如果成为犯罪发现者的话会引起很大骚动的。虽然觉得这理由有点牵强,但也没办法。谁叫我也是岸边露伴的读者之一,不想他因为这件事而名噪一时呢。



“我的名字?我叫广濑康一,葡萄丘高中一年级学生。不,我不认识她。只是偶然看到了这只猫,于是就去她家看看。我想猫大概是从饲主身上沾到的血。那时候的血……去世的是一个女人。名字嘛?大概是一个叫【织笠花惠】的人。大门的名牌上写着呢。猫的名字牌上也有。汉字是,汉字是纟旁的织,竹字头的笠,草字头的花,还有优惠的惠。”







千帆很早以前就喜欢读书了。特别是闻到古旧的书香时,心情就会变得十分舒畅。她最喜欢的种类是学校图书馆里的儿童读物,第二喜欢的是有立体图的绘本。



从小学六年级起,她的父母就开始吵架。因为妈妈摔盘子的声音影响到她不能集中精力读书,于是十二岁的双叶千帆就离家出走了。她一开始打算在车站前的公交车始发站坐直达车去S市。



她买了个甜甜圈,就坐在出发站的长凳上等待公交车的发车时间。一想到出了这座城镇,外面会是怎样的大千世界,她不禁有点胆怯了。离家出走后,她在街上转悠着找不到去向。自己生在小镇,长在小镇,恐怕以后一生都会在这儿生活吧。小镇名叫杜王町,特产是腌牛肝。



双叶千帆坐在长凳上叹了口气,然后咬了一口心爱的甜甜圈。这是从车站旁商业街中的面包店那儿买的。啃了半个甜甜圈后,悲伤的心情终于平静点了,心想在吃晚饭前一定要回家才行。



这时,一个高中生模样的不良少年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她的身边。他的耳朵上戴着一只巨大的金色耳环。千帆正准备起身离开时,不良少年抓住了她的手臂,强硬地将她拽坐下来。



“别怕成那样。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骗人。三分钟后,千帆被他强拽到车站后面,不良高中生威胁她说,要是她敢叫就要她好看。他从她身上搜出了钱包,还在里面发现了一张信用卡。那是千帆离家出走前从爸爸的钱包里偷出来的。此刻的她害怕得两腿直发软。



“别向他求饶。”



不良高中生的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靠近过来的,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正站在那里。他四肢纤长,像是用铁丝编成的人偶一般,浑身上下一袭黑衣。天还没开始变凉,他就已经穿上罩过手腕的长袖衣服了。



“你是想恳求我救你吧?那样的家伙到死都是丧家之犬。”



少年用尖锐的目光盯着千帆,那双漆黑的瞳孔简直让人可以联想到宇宙空间。然后少年用冷冷的口气对不良少年说:



“你也是,居然跑去吓唬一个小学生。我还以为你是起了色心才把她带到这儿来的。”



不良高中生恐吓他“你是什么东西?”,但少年毫无畏惧之色。



“把你那双肮脏的手从那孩子身上拿开,反正估计你小便后也没洗过手。”



少年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刀刃上布满了伤痕,看得出已经使用很长时间了。



记得这之后,不良高中生和少年还舌战了一阵。但当警察赶来询问千帆发生什么事时,她却没有详细解释。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千帆又独自坐到了长凳上。



大概是那少年用刀子干的吧。脚下掉落了一只耳朵,上面还戴着一只金色耳环。不良高中生则倒在车站后面,性命倒无大碍,但据说被人发现时他害怕得浑身颤抖。



那个魔之少年究竟是谁呢?警察向千帆询问少年的长相时,她说因为背光没看太清楚。她这么说是为了防止警察通缉那名少年。事实上,她很清楚地记得他的相貌,并小心翼翼地将这一记忆保存在头脑中,以免自己会遗忘。



进入中学后,千帆常和几个亲密无间的女友在放学路上去家庭餐馆坐坐。她们常去的那家店位于家美优连锁店旁边。任何时候去那儿客人都廖廖无几,不易被老师发现,所以在那儿她们能放心地穿着校服舒舒坦坦的休息,点上几杯饮料,凑在一块看少女漫画,直到外边天色完全暗下去才离开。临近考试时,大家就都带上红色半透明垫板,将笔记和教科书摊放在桌上学习。



初中二年级的某个夏天,千帆和平时一样,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去了家庭餐馆。那天只有她和从小学就开始打交道的麻花辫好友两人。她们想着大家待会儿应该会过来吧,于是就占了一张六人座的桌子,但其它人却一直没露面。



“最近大家都不一起回家了呢。”



千帆放下读到一半的书问好友。她正在看的书是从市立图书馆借的《格列佛游记》。



好友麻花辫的视线根本没有离开电影杂志,就回答说:



“大家肯定都有男朋友了。”



“果然还是这么回事啊。怪不得……”



身边的男女情侣一直在增加。曾经关系很好的朋友们不久前也沉不住气了,纷纷买来或借来化妆品试用。说到化妆这种文化,千帆还没有接触过,唯一的经验就是小时候拿妈妈的口红玩耍,还被她狠狠训斥了一顿。



“饮料部也许就此就会走到头了吧……”



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千帆叹息道。好友从包里取出一把剪刀,将印刷在电影杂志上的好莱坞明星剪了下来。



“看来这阵子只能我们两人一起活动了。”



“还不知道后年会怎样呢。”



她用胶水将剪下的好莱坞明星贴画粘到了笔记本上。



“后年?”



难不成世界会毁灭吗?因为后年是一九九九年,千帆难免会想到这点上。



“我们不就要成为高中生了吗?千帆会直接升入葡萄丘学园高中部吧。但我不同哟。”



“哎?你不去高中部吗?”



“那种尽是小混混的学校我才不想再读下去了呢。我的目标是更高水平的学校。”



还是初次听到她有这种打算呢。详细询问了一下,才知道她的志愿是S市的女子高中。她好像已经为更远的未来做好人生规划了,说是高中毕业之后要正式学习英语,似乎还想要去国外待上一阵子。她的人生目标是作好莱坞明星的翻译。



“千帆呢?有没有将来想做的工作?”



这个问题千帆从来没有想过。



离开餐馆时,夜幕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夜空映在身边家美优超市的灯光下,隐隐约约有点儿发亮。家美优超市看上去就像美国电影中出现的巨大商业中心一样。为了照亮宽阔的停车道,它使用的照明设备几乎可以与夜场舞台的照明相媲美。



“去趟家美优吗?”千帆问道。“好啊。”好友随声附和。随后,两人穿过宽敞的停车场,走进店内。千帆并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她只是不愿与好友道别而已。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随意逛逛。经过化妆品柜台前,千帆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买个这个试试不?”



千帆手里拿的是最便宜的一款粉底。在收银台付款时她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自己来买这种东西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好友看上去也是如此,所以心里总有点七上八下的。两人坐在店外的椅子上,互相往对方脸上抹粉底。秋日的寒意携伴着晚风拂面而过,好几只飞蛾扑向自动售货机的灯光。看看镜中的自己,感觉确实比以前要妩媚一些了。



千帆和好友道别后回家,家里静得让人窒息。父母面对面坐在客厅中,电视也没有打开。尽管两人很久以前就在商量这件事了,但今天他们才将自己的决定正式告诉了千帆。不过老早以前千帆就感觉到这种气氛了,所以听他们说决定离婚时,也没感觉到有太大的打击。



千帆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思考问题时,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应了一句后,房门被推开一条小缝,妈妈探进了身子。千帆仍躺在床上未动,于是妈妈就走进房内,坐到了床上。



她抚摸着千帆的指尖,凝视着沾在指尖上的东西。不知为何,千帆的心底里突然涌起一种罪恶感。



“刚才自己第一次涂的。和朋友一起,坐在外面的椅子上。”



“一会用卸妆水洗掉比较好,不然皮肤会变粗糙的。”



于是,千帆和妈妈一起走向盥洗室。妈妈把自己卸妆用的卸妆乳液借给千帆,然后一直在身后默默注视着千帆洗脸的样子。



深夜,千帆辗转难寐。翻开读到一半的书,但如潮的思绪扰乱了心扉,实在无法集中精力读下去。她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整理一下心情才行,于是将笔记本摊开放在桌上,打算自己写点日记,这是千帆第一次想要写日记,不过她所想的只是把自己的心情从头到尾毫无遗漏地记录下来而已。因为她隐约感觉今天的所见所闻将会成为自己人生中十分重要的要素。男人,未来,化妆,离婚……



笔尖在笔记本上飞速跳跃着,不知不觉间,窗外开始发亮。千帆看了眼手表,这才发现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不由得吃了一惊,时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般。低头看看自己写下的东西,竟然整整一本笔记本上都写满了文字,需要换用第二本了。她不由心想,原来我也能写出这么多文字啊。事实上,国语作文一直是千帆拿手的科目,她也挺喜欢写点读后感之类的东西的。但再次回头阅读自己的文章时,总是感觉与其说这是日记,还不如说是个人传记更合适点。



至今为止,千帆不是第一次考虑这些事情了,但却一直没有认真想过。她从未真正认识到这一梦想并将其刻印在头脑中。不过,当试着想象一下将来成为作家的自己,并将这一想象牢牢抓住时,才感觉到那真的就是自己想要奋斗的目标。



如果自己写出的小说能被社会接受的话,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现在的千帆完全无法想象自己所写的书摆放在书店里的情景,这一梦想离现实实在是太太太遥远了。但如果未来某一天真的可以实现这一梦想的话,那么就算家人各散一方,当他们在书店看到自己的书时,也许也能回忆起曾经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吧。



中学三年时光快要结束时,高中升学问题也顺利确定了下来。麻花辫好友考上了S市女子高中,虽然她不在身边会有点寂寞,但千帆考上的葡萄丘高中部也有很多熟人。



她是在杜王町市立图书馆撞见那个少年的。穿过商业街的前方就是图书馆。图书馆占地很广,一条砖瓦路从大门口延伸向大楼,庭院里修建有水池和喷泉,以及形状奇特的纪念碑。这座图书馆由明治时代留下的建筑物改建而成,是一座三层楼的旧式洋房,很像位于札幌的赤炼瓦厅舍(注1:赤炼瓦厅舍即北海道厅旧本厅舍,为旧政府办公所在地。这是一座位于札幌市中心用红砖建造的巴罗克风格的欧式建筑,设计精美,色泽鲜艳夺目,像放大了的安徒生童话小屋,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为“赤炼瓦”(红砖楼)),但它的外墙上爬满了荆棘木,因此当地居民都亲切地叫它【荆棘馆】。



那天,一楼的文学专柜阅览室里稀稀拉拉的没有几个人。正在那儿阅读《讲不完的故事》(注2:米切尔·恩德的作品。书中讲述了中学生巴斯蒂安走进幻想国,成为战无不胜的英雄,无论是女巫、妖魔都伤不了他。最后又回到日常生活中,变得聪明、成熟的故事)的千帆,对真正的讲不完心中感到万分惊讶。看完一章后她想休息一会,于是便抬起头伸了个懒腰。不知何时,就在没注意的时候,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坐在了离她稍远的座位上看书。他走进阅览室的脚步声和搬动椅子坐下的声音竟然都没有听见,是因为自己太沉浸于书中了吗?不过她感到很不可思议,那少年仿佛是从空中突然出现的似的。千帆瞟了一眼正在看书的少年的侧脸,完全怔住了。他身穿葡萄丘学园高中部校服,和四年前在车站救自己的少年长得十分相像。风从敞开的窗户拂进,《讲不完的故事》书页哗啦哗啦地被吹乱了。



从此以后,去【荆棘馆】时就经常可以碰到他,但千帆一直没有勇气和他搭话。为了在一楼阅读室寻找他坐下的身影,初中毕业后的那个寒假,千帆几乎都泡在图书馆里了。少年总是穿着一身黑校服,就像专门订做的一样很合身。



第一次和他说话是进入高中的第一天。开学典礼结束后,千帆去了躺【荆棘馆】,发现少年已经在那支着脑袋看书了。她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观察,发现他在看书时表情完全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机械一般,以一定的速度翻页。通过墙上挂着的时钟秒表计算了一下,千帆确认他每秒翻一页,没有一丝误差。这与其说是在看书,还不如说是在做一份用眼睛扫描书本的工作。



千帆最终决定停止观察少年,开始继续看上次没看完的儿童读物。正在这时,她注意到脚下掉落了一张纸片。捡起来细细一看,发黄的纸张前后都印刷着细小的文字,看上去应该是从哪本书里掉落的。



“那个,这页纸掉出来了。”



千帆将捡到的纸张送到了服务台。两名女图书管理员接待了千帆,她俩凑在一块面带难色地说开了。



“你觉得是哪本书的?”



“不知道呢……”



捡到的纸上只印有正文和页码,不知道书名是什么。千帆看了下书页上印刷的文章,完全没有印象。看来要将这张书页放回原书非常困难了,因为只能将图书馆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找哪本缺页了。千帆和图书管理员正为此为难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能给我看看吗?”



少年不知何时站到了千帆身后。千帆还惊讶地楞在原地时,他那裹在校服中的瘦长胳膊就伸了过来。手臂擦过千帆脸颊旁,古旧的书香味扑鼻而来。他平静地低头看着从图书管理员那儿拿来的纸页,眼神尖锐而冰冷,给人一种完全没有一点体温的感觉。看了一小会,他只说了句“请在这儿等一下”,就拿着纸页走向书架。千帆和图书管理员在原地等了一会,少年就毫不犹豫地从陈列着无数书籍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回到了服务台。



“我想是从这本书里掉落的。”



他翻都没翻那本书,就把它放在了服务台上。那是一位名叫海野十三的作家所写的书。两名图书管理员低头查看了一下,纸的颜色气味以及字体,文章结构都完全一致,正是这本书没错。千帆和图书管理员都震惊不已,但还没等千帆反应过来,少年的身影已经不在身边了。他迅速离开了服务台,走向玄关大厅。



千帆心想,不抓住这次机会的话,肯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奔跑起来了。



大厅铺满了长条地板,让人感受到【荆棘馆】的建造年代十分久远。地板表面都被磨成了光滑的黑色,从窗口洒进的阳光像沾湿了一般闪闪发亮。



“请等等!”



大厅的天花板设计在第三层顶端,空旷的空间里回响着千帆的声音。少年在螺旋式楼梯旁停住了脚步,回头警惕地盯着千帆。



“为什么你会知道是刚刚那本书呢?”



少年比千帆要高得多。他的脸上流露出犹豫的神情,像是在考虑说好还是不说好。千帆走上前近距离观察他的面孔,更有把握确信他就是那时的少年了。



“只不过文字的排列眼熟而已。”



少年的声音不带有一丝感情,冰冷而机械。



“你的意思是以前读过吗?”



“我不知道刚刚那本书是关于什么内容的小说,只不过记住了印刷出来的页面而已。记忆字面文字和阅读理解是不同的。”



“记忆页面?”



“图书馆里的书基本上我都记忆下来了。”



少年一脸严肃,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耍人。



“记忆力真好啊……”



“不如以前了。现在一天记住一本已经是极限了。”



“我还曾经将一本书读过两次呢,当时没发现是以前读过的书。”



少年听后缄默不语,他的表情仿佛在诘问她那又怎么样呢。见此情景,千帆放弃了继续和他闲聊下去的想法。



“……想问你一个问题。以前我是不是见过你?四年前的十月二十一日。”



那一天自己离家出走被不良少年缠上,而这个少年救了自己。他沉默地凝视了千帆几秒钟。



“记不得了。”



他转过头去。



“记忆力这么好,也记不得了吗?”



“觉得太麻烦才这么说的。我更正前言。那天我没见过你。四年前是一九九五年。那年十月二十一日是星期六,上午上学,中午回到福利院……”



“福利院?”



“那是我家。回家后我一直在睡觉。为了晚上观测天体我很早就睡下了。你可能记不得了,一九九五年的那一天预计能看到猎户座流星雨。”



“可是,你不是拿着刀子救了我吗?”



“刀子?你认错人了吧?我心里装的都是流星雨的事。光芒划过广袤的夜空,比翱翔的鸟儿更快,比骏弛的马儿更迅捷。那景象,仿佛全世界都走向了终结。我一直在等待这个夜晚的来临,哪有空来救你?”



少年名叫莲见琢马,十七岁。比千帆高了一级,因此千帆便叫他莲见学长。最初千帆仅在图书馆碰到时打个招呼,但慢慢地在学校走廊上碰到他时,千帆也开始向他打招呼了。她也曾担心过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太缠人,但他却没有刻意避开,两人不知不觉中熟识了起来。



他的眼神冰冷而尖锐,无论是吃到多么美味的甜甜圈,还是听到多么好笑的笑话,他都完全不为所动。恐怕是他不怎么会表露自己的感情吧。而且也看不出他有热啊冷啊之类的感觉,即便盛夏季节他也不会脱掉上衣,无论何时都穿着长袖黑色校服,规规矩矩地遮住自己的手臂,就连脖子处的钮扣也要扣上。蝉鸣的炎热季节,两人来到家庭餐馆时也是如此,千帆热得汗流浃背奄奄一息,但坐在对面的他竟没有流下一滴汗水,只是静静地凝望着窗外。



“在看什么呢?”



“看车牌号。经过街道的汽车的。”



他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为什么呢……”



“记住的话,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时就能派上用场。几点几分,谁的车子经过了这条街道。”



莲见学长的言行举止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十分古怪,完全搞不清他到底哪些时候是认真的。



“说起来,你不热吗?要不要把校服脱了?”



“不行。校服已经和我的身体同化了。”



莲见学长的意思是自己一直穿着黑色校服,所以那件上衣已经是构成他的一个标志了吗?他头发的颜色稍有点浅,但因为眼睛和鞋子都是深黑色的,所以他的所在之处仿佛构成了一个宇宙似的,一只耳朵上佩带的耳钉和上衣外面的金色钮扣犹如闪烁在黑暗这的星辰一般。胸前的衣兜里一直插着一只钢笔,他曾说过这是以前的朋友送给他的。但千帆知道,衣服和身体同化是不可能的。他有自己的身体,只是身体表面覆盖着校服罢了。



到夏天为止,千帆和莲见学长的关系说是朋友也并不为过了,但千帆还是完全不了解他。小学时将自己从不良少年手里救出来的是不是他仍然是个谜。



千帆给已经开始在S市女子高中上学的麻花辫好友打了个电话,想请教下她的意见。



“他本人倒是一口否定了,但我总在想他是不是在说谎。”



麻花辫好友进入高中后已经不再扎麻花辫了,但她教导般的口吻依然如故。



“这只不过是千帆自己想要相信吧?”



或许真是如此,千帆心想。健忘的自己还记得多少那时的少年长的什么样呢?再次仔细想想,千帆越来越觉得手握小刀的那个少年和一头扎在书堆里的学长完全联系不到一起。或许真是自己暗暗希望他们是同一个人吧。



千帆并不是想去感觉什么传奇的故事。或许她只是小小地期待自己和学长具有特别关系的根据。因为如果背后真的有故事存在的话,千帆肯定能更容易地明确自己的心情。



电话里传来了好友温柔的声音。



“是件好事啦。饮料部我一个人也会坚持下去的,如果你被甩了就再回来哟。”



千帆也注意观察了一下莲见学长在学校里的人际关系,似乎也没看到有和他玩得特别亲近的女生。体育课他全部缺席,说是因为身体有病不能上课,但千帆暗地里心想他或许只是不想脱掉上衣而已。除了学校以外,莲见学长去得很频繁的地方有书店、旧书店、文具店、图书馆,以及位于杜王町东部田园地区的一间房屋。



那房屋其实只是一间整洁的废屋。它位于再开发计划之外的地区,周围只能看到很久以前盖建的民房和田地。他并不是抱有特定目的才去那间废屋的,只不过经过它附近时,想绕道呼吸点新鲜空气而已。屋顶的砖瓦缝隙间杂草丛生,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庭院里还残留着一个家庭菜园,但早已荒芜得旧影全无,估计以前里头种植了大葱和白菜吧。把手已经褪成惨白色的铁锹和镰刀靠在大门口,上面还沾有已经干透了的泥土。周围充满了泥土气息,但意外的是,这种味道并不怎么难闻。



莲见学长第一次带千帆来这儿时,她还以为学长以前就住在这间房屋里呢,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从没在这儿住过。一次也没有。”



“那这儿是谁的家吗?”



“五年前这儿还住着一对老夫妇。”



“他们现在去哪儿了呢?”



“两人都死了。先是妻子染病而死,半年后丈夫也因为脑溢血随她而去。”



“他们没有儿女啊。”



“有一个女儿,二十年前左右失踪了,一直没有回来,就好像是某天突然人间蒸发了。我常听说有这种事发生,特别是在杜王町。你知道吗?这座城镇有大量的失踪人口,据说还留存下了一系列的统计资料。进入一九九九年以后的失踪者有八十一人,其中四十五人是少年少女。这一切就像是杜王町自己躲在建筑物背后将人类一个个吞食掉一般。人数也太多了啊。”



学长凝望着屋内。房屋窗户早已掉落,从外面能看到里面的情景,一片漆黑,仿佛深不见底的洞穴一般。



“那住在这里的人和学长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是亲戚吗?”



“我认识他们。和他们在公交车站一起坐过几次车,知道他们长什么样而已。对了,千帆,你肚子不饿吗?我们去吃那个吧。就是你喜欢的煎出来的那个,里面有个圆洞,撒有砂糖的东西。”



他说的貌似是千帆一直买来吃的甜甜圈。



“还有,我没有什么亲戚。因为我根本没有家人。”



学长面向车站方向边走边说。



过了几天,千帆实在是放心不下,于是背着学长特意调查了一下曾经住在那间房屋里的老夫妇。她在图书馆里查阅地图,向附近的居民打听,从以前的报纸上查找失踪案件的记录。果然如学长所言,老夫妇两人都去世了,女儿失踪一事也是真的。他们一家是很久以前就定居在杜王町的农户,好像是姓【飞来】,失踪的女儿名叫【明里】,一九八一年七月末,二十一岁的她突然从杜王町消失踪迹,人间蒸发了。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日,一名裹着毛巾的婴儿在寺院角落中被发现。主持与市福利科联系之后,当天就将这名婴儿转送到了托儿所。



托儿所所长为这个孩子取了名字。托儿所位于莲见地区,所以姓就用了莲见;婴儿右肩上有一块马形的胎记,所以就将其取名为琢马了。



莲见琢马在托儿所生活到一岁后,就被托付给了杜王町西北部的儿童福利院。儿童福利院中有专门职员负责给孩子们做饭,洗衣。这里生活着十五个左右的孩子,他们被托养在这儿的理由各不相同,有的是父母在监狱服刑,有的是家里太穷实在养不起,但像琢马这样双亲身份都不明的孩子极少。



琢马五岁时,一个身子单薄的三岁少年也来到了这里。托养的理由是后父的虐待。少年一到晚上总爱哭泣,所以其他孩子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爱哭鬼】。在这里,还不够上小学年龄的孩子们都住在一间大房里,铺上被子睡在一块。【爱哭鬼】一直哭个不停,吵得其他孩子也睡不着觉,甚至有孩子气得直朝他扔枕头。一天晚上,琢马走近【爱哭鬼】跟他搭话。



“你为什么一直在哭?”



【爱哭鬼】没有回答,仍在低低抽泣。琢马抱住他的头,从衣领处看到了他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然后他用衣袖将少年那张满是眼泪和鼻涕的脸擦干净。



“真拿你没办法啊。我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吧,所以你就别哭了。”



为了能让他睡着,琢马一边轻轻拍打着少年的后背,一边讲着“杰克和豆茎”和“幸福的青鸟”的故事。这些都是从在这里工作的大人那儿听来的童话。琢马的讲述实在太精彩了,【爱哭鬼】忘记了哭泣,完全沉浸在其中,慢慢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之后每天晚上,琢马都会给【爱哭鬼】讲很多很多故事。不知从何时起,其他孩子们也都凑过来听了。在福利院的大房间里,孩子们在黑暗中挤在一块,兴致勃勃地期盼着琢马今天会讲什么故事。



职员们发现了半夜故事会后,也在房间外偷听。他们听到琢马的故事都惊讶无比,自己给他读的故事他竟从头到尾一字不漏次讲了出来。拿着书比对一下就知道他说的有多精确了。琢马没漏下一点点细节,将故事全部记住了。



“你怎么会记得这么详细呢?”



有一天,大人们问琢马。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呀,我只是将故事都记住了而已。到现在为止,所吃过的东西我也全都记得住了哟。”



这世上真有人能记住自己曾经吃过多少块面包吗?琢马就准确地记住了。他能回答出福利院里从他断掉乳食后到五岁时的曾做过的所有饭菜名。



福利院的大人拿出一副扑克,洗乱后排放在桌上。



“现在来玩玩猜扑克的游戏吧!”



他们让琢马在十秒钟内看完五十二张扑克牌,然后将牌背面朝上反放。这是一项测试琢马记忆力的测试。



“那么,来猜猜哪张牌是什么花色和多大的数字吧。”



琢马指着反放的扑克牌,一张张说出了正确答案。将牌翻开查看的职员甚至跟不上他的速度。大人们一个个惊叹不已,不禁喃喃道:



“这孩子可能是个天才呀。”



他们带着琢马坐车去医院和大学研究室。在研究室给他戴上奇怪的帽子测定他的脑波。让他记住几万位数字并背诵出来后,大人们都欣喜不已。



接受完检查回往福利院的路上,大人们在车站前的咖啡店给他买冰淇淋吃……那是一家开放式咖啡店,店外也摆放有桌椅。福利院的职员们每次都坐在视野比较开阔的座位上。琢马在吃冰淇淋时,很多放学回家的初高中生都经过这里。要乘公交车或电车的学生肯定会来车站,在别的地方玩够了要回家去的人也会来到车站前的商业街。身穿黑色校服的学生成群地走在街上,看上去十分壮观。



那是琢马第十几次到咖啡店休息的时候,不少初高中生从眼前走过,但他发现其中【没有从未见过的面孔】。他将这件事告诉了福利院的大人。



“也就是说,所有的学生你都眼熟?”



福利院的大人回头看着街上络绎不绝的学生,一脸的不敢置信。



“你肯定是见过所有人的长相,并把他们的长相一个不漏地记在了心里。你竟然记住了这座城镇里所有穿校服的人的长相。”



之后他们查找资料,核对了一下当时琢马所记住长相的学生人数和学校在籍学生人数,数字竟完全一致。正如福利院的人所言,琢马记住了所有学生的长相。



琢马可以记住所有的事情。见过一次的东西就像照片或影像一般,可以随时在眼睑内的视网膜上投影,经过感情的过滤仍不会退化,甚至还能想起只是经过视界一隅的行人是怎样的表情。用耳朵听到的东西,就算是再没意思的废话也能像用磁带录音一样保存下来。以前吃过的饭菜微妙的咸淡程度也都留在了记忆中。除了视觉、嗅觉、味觉、听觉、触觉之外,他还有一处能够记忆信息,那就是他自己的思考。几天前看着云朵想象到了什么,几年前被朋友拧了一把自己是什么心情,几时几分几秒时心里有何想法全都记忆犹新。



但他并不是个天才。琢马不能将记住的信息重组以创造新的价值或解答未知的问题。琢马的头脑并不是一台高速演算的电脑,而是电脑里用于记录信息的硬盘。他不断记忆存储着所有的信息,头脑就宛如一个宏大宇宙般的仓库。在弄清这点之后,期待天才诞生的大学老师和医生们多少有点失望。这种周围人的最细微的表情,他也能一直记在心里。



琢马在小学一年级时遇到了犯罪事件。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目击了一起抢劫案。一辆摩托车从身后疾驶而过,车手在经过琢马跟前的老婆婆时,将她挂在手臂上的包抢走了。案件发生三天后仍未找到犯人。听说包里是老婆婆的生活费后,琢马想努力帮她点忙,他在脑海里再现了案件发生瞬间的那一幕。



他看到空中有两只麻雀在盘旋飞翔,看到犯人的摩托车轮胎硌过路上的小石子,听见老婆婆的尖叫声响了好几秒。但抢劫犯带着头盔,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车牌号也用胶带遮住了,很难确认是谁。



每个细节都清晰无比的视觉记忆、听觉记忆、皮肤感触到的空气质感、心底涌起的惊恐,将这些记忆交织在一起沉入意识深处,仿佛当时的时间再次流淌起来。和自己现在所处的世界迥然不同的时间在脑海中展开,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现实。在脑海里重复听了三十几次老婆婆的尖叫声后,他终于找到了确认犯人的线索。



犯人抢包的那一瞬间,摩托车稍微有点倾斜,车身反射了阳光。因为光线反射,车身右侧一处需要仔细查看才能看得清的小凹陷闪现在眼前。那是闪电一样的形状,极具特征的伤痕。



他将这一细节告诉了福利院的职员,警察半信半疑地搜寻了所有带有琢马所说的伤痕的摩托车,很快就抓到了犯人。但在这之后,琢马出众的记忆力并没能派上多少用场。



小学二年级时,琢马遇到了交通事故。



原因是他边走边在回想音乐课上听到的古典乐曲。他在脑海里从头到尾再现出老师弹钢琴的情景。那天老师演奏的莫扎特的曲子。琢马总感觉像是在哪儿听过一样,但又想不起是在哪儿听到的。



回想不起,这种情况以前从未有过。琢马在穿鞋的时候,在路上拐弯的时候,开始通过人行道的时候,头脑里都在再现老师当时的演奏。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辆小轿车已经从右手边开了过去。琢马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但也昏迷了好几天。当时的琢马比一般的孩子都要矮,轿车的保险杆擦过他右大腿,在大腿根处的高度留下了一道伤痕。



漫长的住院生活中,被固定在病床上的琢马在脑海里再次上映了以前看过的动画片。他清晰地记住了从第一话到最后一话的所有台词,以及电视屏幕上切换的全部画面。一边吃流质食物,一边回想起在福利院里吃过的美味咖喱。脑海里再现出鲜明的味觉时,清淡无味的流质食物吃上去也像咖喱一样香甜了。



但是,只要继续生存下去,在大脑里无限积累信息的这种体质就会有个很大的缺陷。琢马无法做到几乎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忘记】。无论时间流逝得再久也毫无意义。年龄越大,积累的信息就越多,最后终于导致了无法处理。



琢马在病房夜不能寐时,回想起了在福利院里一起生活的朋友们。他唤出了大家一起玩词语接龙和双六游戏时的记忆,再次回味了当时的体验。沉浸在回忆中时,他甚至感觉自己好像已经不在病房,而是正和朋友们一块玩耍。这时,一只苍蝇突然飞过眼前停在墙上,琢马将身边的杂志卷成一团朝苍蝇拍去。苍蝇被拍死的那一瞬间,琢马回想起了某个夏日的往事。



那天大家都在公园里嬉戏玩耍。琢马踩死了一只独角仙。那只独角仙是附近的孩子为了在大家面前炫耀才带到公园里来的。毒辣的阳光照射着大地,全身的皮肤、脑袋、头发都散发着巨大的热量。鞋底踩到一只昆虫壳后,他感觉到了脚底传来一阵碾碎昆虫身体中间柔软部分的触感。抬起鞋子看了一下,粘在鞋底的独角仙还活着,在不断挣扎着蠕动着。



想起来的一瞬间,琢马觉得很恶心。那时的感触鲜明地再现在脑海中,高温、土地的气味和汗水。这并不是自己的意志,明明不想再想起的,可这个记忆却兀自涌入了脑海中。被拍死的苍蝇掉落到地上,墙壁上留下了一道污印。一定是因为这个才会回想起相似的情景吧。



琢马出院后,同样的事情也一再的重复发生,而且频率越来越高。不懂得什么叫忘却的头脑就像冰雪永远不会融化的雪山一般。随着年龄的增长,过去的记忆越积越厚,最后终于承受不住它的重量了,外部的一点小小刺激就会引起剧烈的雪崩。令人难受的情景普通人都会选择忘记,不会刻意想起,但这些记忆却鲜明得不可思议地涌向琢马眼前。



吃饭时会忆起死在路边的内脏被一掏而空的猫狗尸体,以及尸体散发出的臭味。被隔离在黑暗中时的恐怖也涌向心间,他只想扯开嗓子大声尖叫。遇到交通事故时骨骼断裂的感触也向他袭来。



自己本来很信赖的福利院的职员一时发怒打了孩子。只要看过一次他那种神情,琢马就再也无法和这个大人说话了。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被朋友背叛,以及自己背叛朋友时的情景。记得自己央求过谁,记得自己祈求着要是失败就好了。视线和语言一直浮涌在头盖骨内部不肯散去,不管是多么痛苦的经历都无法流逝向过去。偶尔头脑不经意地疏忽了一下,那些记忆就栩栩如生地再现在眼前,意识沉溺在脑海中翻腾蜿蜒的另一时间的浪涛中,头脑混乱得几乎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所在之处。



之后,琢马就不敢再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在学校也经常受到同学虐待。在教室里经常能听到投向自己的讥笑声。对琢马的记忆力感觉害怕的大人们拼命地隐藏住自己胆怯的表情。到十岁时,琢马已经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听了。他将自己关在福利院的一间房子里,断绝和所有朋友的交流。从窗口可以看到广场上的滑梯和秋千,还有陈旧得几乎只剩下残骸的大钟。



他一步也不离开房间,躲在被窝里闭上眼捂住耳朵,但头脑里所想的事情仍积累在记忆中。脑海里思考的事情又唤起了过去经历过的时间。那时向琢马袭来的大多是不愿再回想起的痛苦记忆,仿佛像睁着眼睛做噩梦一般。心里稍微一动摇,时间轴就从复苏的记忆中消失,自己也随机飞向毫无因果关系的场面。随机提取留在印象里的记忆,肆意出现在头脑中。独角仙的内脏,殴打孩子的大人,剧烈的呼声,骨骼断裂的声音,多年来的记忆交织错杂在一起,让头脑乱成了一团麻。



大人们也不知该如何跟琢马接触才好。他们给琢马端来食物,偶尔打扫下房间就离开了。有一天,一个大人注意到琢马手臂上留下了红色抓痕,便给他上了点药。从肘部到手腕处内侧留下了好几片红印,看起来应该是他在无意识中自己抓的,只是为了忍住不让痛苦记忆决堤。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琢马将剪刀刺进了两只手腕的血管中,他想自杀。大量血液从手腕涌出,向四周流淌开来。他心里很平静,想着终于可以不再痛苦了。但等他从昏睡中苏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医院。



他也曾试图在医院里自杀。他从三楼的窗户跳了下去,尽管当时没有昏厥,但掉落到树丛里时,脸和头部都受伤了。树枝尖端伤到了头部血管,大量血液如喷泉般喷涌而出、肋骨折断、身体轮廓都变形了。他之后反省了一下,意识到实在不该在医院里尝试自杀的。在医生护士们的紧急处理下,他又捡回了一命。



之后他再也无法离开病房半步,身边也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自杀的刃具了。琢马控制不住自己惊闹时,就会给医生护士的身体带来伤痛。只要还活在这世上,这种生存的体验与经历就会不断增加,总有一天自己的脑袋肯定会破裂的。他揪扯着头发,用力咬住嘴唇以忍受这种痛苦,但即便如此也已经达到极限了。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脑子在头盖骨内部吱吱嘎嘎往外膨胀的声音,繁杂的记忆如洪水般不分昼夜地向他袭来。慢慢的,医生和护士们都对琢马失去了信心。



“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拜托你们了,救救他吧。这孩子连父母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某一天,他听到了走廊里传来的福利院职员的声音,好像是跟医生或者护士谈话。刚吃过药,头脑里一片恍惚的琢马心想,说起来我也有父母啊。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是从虚无飘渺的空中自然产生的,然后再降落到了地面上。但细细一想,自己其实和所有人一样,是某个人生出来的孩子。



琢马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这时,他突然注意到了。



不知何时起,枕旁摆放了一本书。



这本书大概有硬壳精装单行本那么大,封面是暗棕色皮革做的,不知为何上面全是伤痕,仿佛是有意用刀子割出来的似的,看上去让人触目惊心。也不知道是谁放在自己枕边的,一分钟前这本书应该还不在这儿的,而且也没有任何人出入病房。



他拿起书,指尖抚摸着书的封面,这才发现书上竟然还留存有人的体温。将手心贴在封面上,皮革带来的感触犹如舒缓了呼吸一般,他的胸部随着呼吸的拍子自然而然地上下起伏。封面摸上去极为柔软,仿佛就要将自己的手心吸进去似的。他甚至想象着,是不是只有用人类皮肤做出的封面才能带来这种感受。



书上没有书名,连作者名也没有。奇怪的是,琢马总感觉自己好像很久以前就知道这本书的存在了。回溯过去多年的记忆,他也找不出任何关于这种暗棕色封面的记忆。



正想打开书看看时,护士却走进了病房,原来是要给他换绷带。看到琢马的精神状态安定了下来,护士惊讶不已。给他换好新的绷带后,护士走出了病房。随后琢马便想阅读那本皮革封面的书,但找遍了床下和床单各个角落,却都没有发现刚刚的那本书。



皮革封面的书出现后,琢马也很快地康复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以前那种痛苦的记忆不再如潮般地涌向脑海了。出院后,他回到了福利院,和以前一样开始了生活。



第二次见到那本皮革封面的书是在琢马回到福利院的第一个晚上。虽说已经出院了,但福利院的职员还是很担心出现什么异常情况,于是便分给他一间房子独自居住。半夜,琢马正想缩进被子睡觉时,过去错综复杂的记忆又像以前那样开始复苏了。各种信息在头盖骨内交错乱飞,杂乱无章地交织成了一团。正想去抓手臂内侧以减轻痛苦时,突然听到扑嗵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他从被子里钻出来一看,发现是本皮革封面的书掉在了床上。



应该不是谁打开窗户扔进来的。所以,他只能暂时理解为这本书是突然从空中出现的了。



在病房看到的那本书的皮革封面上布满了累累伤痕,但眼前的这本书几乎所有伤痕都不见了,曾有过伤痕的地方也只留下了一条条淡淡的线痕。应该不会是其它的书。不知为何,琢马很确认眼前的这本书就是他在病房里看到过的那本。他感觉那本书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因为琢马住病房时受了很重的伤,现在也只留下了一点伤痕而已。



他打开书开始阅读。这本书大概有三百八十页左右那么厚,捧在手上也能感受到相应的重量。和普通的书一样,它也是从右向左书写的。翻开仿佛能融入自己手心的封面,发现前面好几页都是空白,之后从中间第几页起排列满了竖写的日文文字。



书中使用了所有语言和比喻方法不断地描写着黑暗。细小的文字黑压压地排列在纸面上,像是爬满了无数蚂蚁。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时,那些蚂蚁好像开始了蠕动,意识也仿佛要沉陷于一直描写黑暗的纸中了。琢马有点害怕那种种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黑暗,便停止了阅读。看来是本小说,他心想,这本书的作者还真有点不正常啊。



琢马很害怕,他想把这本书丢得越远越好。于是他半夜溜出了福利院,将书从桥上扔了下去,并且确认那本书已经沉入河底冒出了气泡。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皮革封面的书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他的被窝里。上学时,他从人行横道将书扔到了卡车车厢里,亲眼看着暗棕色的皮革封面消失在远去的视野里,但回到教室打开自己的书桌抽屉时,却发现那本书正躺在里面。无奈之下,他只能无视它继续生活,但所到之处都会出现这本书。去医院诊室时,书被搁放在医生桌上;去小学图书馆时,书又插在新书书架上。奇怪的是,那本书好像除了自己以外没人能看见,只有自己才能注意到它的存在。当他这本书扔在地上时,学校老师、同学和福利院的职员们也都过而不停。



难道那本书是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幻觉?某个时候,他突然涌起了这种知觉。自己能感受到那本书的重量,也能用手触摸到,凑近用鼻子闻时还能感觉到古旧的书香味。这一切难道只是自己五感的错觉?



一天,琢马独自在福利院的一个房间里观察那本书。放在书桌上时,它和窗户相对的一侧投下了影子;摇动桌子时,书也随之摇晃;用手指按下封面时,指尖也变白了,和使劲按住某种坚硬的东西一样;用铅笔划了划纸张,同样发出了哗哗的声音。



他将铅笔放在书上,皮革封面稳稳地撑住了它。铅笔纹丝不动。如果真是幻觉的话,铅笔应该会从书中穿过掉下去的。尽管心里仍然很害怕,但琢马还是伸出手再次翻开了封面。前面都是描写黑暗的内容,给人的感觉太沉重了,于是他试着翻到了五十二页左右。读了几行后,心里依旧发毛不已。书上的文章看来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小说,内容十分眼熟。



……一天晚上,我走近【爱哭鬼】身边跟他搭话。



“你为什么一直在哭?”



【爱哭鬼】没有回答,仍在低低抽泣。我抱住他的头,从衣领处看到了他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然后我用衣袖将少年那张满是眼泪和鼻涕的脸擦干净。



“真拿你没办法啊。我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吧,所以你就别哭了。”



…………。



皮革封面书里印刷的文字映入眼帘时,那时的情景、气息,以及当时的气氛翻江倒海般地涌入了脑海,仿佛这是根据自己的经历写出来的文章。文章通俗易懂,琢马一口气就读了一大段。但是,为何自己会有身临其境的错觉呢?纸面上到处写满了【琢马】这个名字。当有人叫焦点人物的名字时都会出现这个名字。翻过几页阅读其他内容后,琢马更加坚信不疑了。



书里所写的文章是由自己的记忆构成的第一人称小说。它将自己经历的【过去】转换为了【文字】,记载在了这本书里。







岸边露伴擦了一下火柴,火柴腾的一下就燃烧了起来,将他的脸孔映成了红色。将国外进口的老式火炉点燃后,又调了一下火力大小,他再次坐回到了椅子上。那把椅子看上去坐着似乎很舒适。大概是因为漫画家经常要坐着,所以办公室的椅子也花了不少钱吧。二○○○年一月六日,寒假的最后一天,我来到了岸边露伴的家里。那件事发生后两天,我终于恢复了平静,也能吃得下汉堡包了。岸边露伴办公室的一面墙上挂着漫画资料的照片集,他正伏案看着眼前的白纸原稿。我小心翼翼地询问他。



“那个,如果打扰到你工作的话,我还是先出去一下吧。”



“还有三页就画完了。你在那儿等我五分钟”



他没用铅笔描出轮廓,就拿起蘸着墨水的钢笔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描画。仿佛是用复印机将头脑中的形象复制出来一般,他极快地在空无一物的白纸上描绘出了漫画世界。我缄默不语地坐在一边。不久,就听到了他将已经完成的原稿集叠放到桌子上的声音。看了一眼手表,结果才花了三分钟他就完成了三张画的原稿。真是不可思议的速度啊。岸边露伴还坐在椅子上没有起来,他回过头看着我。



“幸亏那个案件你说自己是第一发现者,我才没被卷入到那些烦琐的事里去。”



我将织笠花惠一案报警后,去警察署接受了他们的询问。他们还通知了我的父母,事情闹得挺大的。



“你家人肯定也很吃惊吧。”



“他们都担心这件事会不会对我造成太大的刺激。说起来,今天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想问你点问题。”



我说完后,露伴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好像早就知道我会发问一样。



“你是放心不下谣传的那事吧?关于织笠花惠的死因。”



报纸报导了那位名叫织笠花惠的女性死在房里的新闻,并对她的离奇死亡发表了许多评论,但之后就没有再继续报导详细情况了。关于她的死亡一事,街头巷尾传出了不少谣言。



“织笠花惠好像是一个人独居的。听说她没有家人,也没有亲密的朋友。从不跟邻居打交道,只和一只猫安静地生活在一起。家里的家具也都是比较高级的那种,看上去应该不缺钱。爱好是读书,特别是推理小说。对了,你在意的是她的死因……”



“难道你那天也注意到了?不对,难道说那是真的吗?”



“估计是某个搜查员实在忍受不了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家人还是朋友面前说漏嘴吧。反正情况十分古怪。在密闭的房间里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果这是在外面发生的倒还有可能,但她的尸体是在客厅里的。你还记得吗?织笠花惠右边大腿残留有一块淤痕。因为她的裙子翻起来了,我才偶然看到了。运动场上不是有那钟画白线用的工具吗?很像是那东西经过躺在地上的她的上方时撞出的线状淤痕。我觉得有点儿可疑,所以找到了验尸报告,确认了她只有右边大腿存在那块淤痕,左边大腿则没有。”



火炉中跳跃的火焰发出红色的光芒。岸边露伴用淡淡的口吻说给我听。我将自己那已经没有血色的手指伸到火炉的火焰上方暖了暖手。



“你是从淤痕的形状推测到了当时那个人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吧?”



“你看过我的漫画资料照片吧?她的淤痕像是被汽车保险杆撞了之后留下来的。也就是说,她在房间里遇上了交通事故。淤痕位于右边大腿外侧,正是汽车从右手边撞过来的证据。这种情况下,左边大腿是不会留下保险杆撞击的痕迹的。”



如果不是事前在街上听到了点风声,我实在是很难相信他所说的话。现在就连在书店里擦身而过的孩子们和录像店里的初中生们都凑在一起说着关于她死亡时的谣传。听说有个女人在屋里被车撞了。但是,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呢?



“会不会是在外面遇到了交通事故,回家后才死的?”



“她伤成那样,估计爬都爬不动了。而且也没有任何被别人背运过来的痕迹。如果有人把她背回家的话,房子旁边至少会留下一点血迹的。”



“也可能是清扫了现场呢……”



“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反锁上门的。要不就是犯人配了一把钥匙,用钥匙锁的?还是说那家伙还躲在房子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些都是谜。但织笠花惠被汽车撞了这点是勿庸置疑的。能证明这点的不止是保险杆留下的淤痕,还有碎玻璃造成的伤痕。估计是身体被汽车撞到后又撞向了汽车前窗了吧。”



“如果真是交通事故的话,就是说汽车冲进客厅里了。要真是这样的话,家具应该早就被撞得乱七八糟了吧,但现在沙发和电视都完好无损。那个房间里好像也没有碎玻璃吧?要是在室内都能遇上交通事故死亡的话,那在哪儿都不安全了……”



身边发生了这种不可思议的死亡,家里人都十分害怕。特别是姐姐,她向来都非常害怕都市传说和怪谈,所以最近就算待在室内,每当听到外面有汽车经过的声音时,都会吓一大跳。



“还有弄不清楚的怪事呢。”



岸边露伴盘起双腿,翻开了笔记本。本子上好像记载了他调查到的一些东西。



“我碰到了为织笠花惠验尸的医生,偷偷套出了他的话。医生通过她身体上留下的伤痕发现了很多事情。她是被车撞飞之后,掉到发动机盖上,再撞碎了挡风玻璃;还有就是,撞她的车不是卡车那种大型车,而是普通的小汽车。不过有一点我怎么都搞不明白,那就是伤痕的位置。如果她撞上的真是小汽车的话,那现在的伤痕位置就比普通情况下要高了一些。”



“高了一些?”



“据记录,这个叫做织笠花惠的女人身高一米六九。这一数值比日本女性平均身高要高一些。她的体重倒是很轻,所以应该是瘦瘦高高的很苗条的体型。假设她被小汽车撞到的时候是站着的,一般来说车的保险杆会撞到她的膝盖部位,淤痕应该是在那个位置才对。如果汽车急刹车的话,车身会向前倾,那淤痕的位置应该会更低。但她的淤痕却是在大腿根处,再怎么说也离地面太高了,小汽车的保险杆不可能撞到这个位置并留下痕迹的。但是,从伤痕来看,撞她的车也不可能是很高的车,只能想象是车子从地面浮起了几十厘米。”



越来越不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说,织笠花惠被飞在空中的汽车撞到了?岸边露伴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说明了一点。



“顺便告诉你一句,死因是出血过多。织笠花惠因为交通事故受伤,在昏迷的时候没人救她,被置之不理才导致死亡的。如果有人叫救护车的话,可能还有救。”



“她被撂在那多久?”



“根据验尸报告上的说法,是整整一天。我们去那儿的二十四小时前发生了一些什么事吧。虽然事情详细经过还是一个谜,但是可以知道在二十四小时前,她出事倒下,出了大量血。然后估计是猫过来想蹭她还是怎么的,在血泊里打了个滚,所以那只猫的身上才会沾满了血污。”



岸边露伴指了指地板。一只白色母猫正窝在火炉前打着呵欠。这是织笠花惠生前养的那只猫。刚刚来拜访岸边露伴时,我把它带了过来。脖圈上还吊着心形的名牌,上面刻着这只猫的名字叫【托莉尼特】。



两天前,【SUNMART】的店员们通知警察领取了睡在店前的这只猫。警察采了它体毛上的血液标本后,把它洗干净暂时保管在了警察局里。我昨天也被叫去警察局询问情况,那时看到了托莉尼特被关在笼子里,放在了房间一角。



“我就从警察那儿把它借来用了一下。”



“是你擅自带回来的吧?居然没被发现啊。一定是使用了【替身】(注3:替身“Stand”源于“Standbyme”法则:替身如守护灵一般,与本体(拥有替身的人自身)合为一体;替身凭本体的意志自由操纵,具有特殊的能力;替身受伤,本体也受一样的伤;一般人无法见到替身,只有替身使者才能看到替身,只有替身才能打倒替身!)吧。”



托莉尼特舔着自己的爪子,开始整理自己的猫毛。洗净污血后可以看出,这只母猫的样貌和毛色都十分漂亮。



背着人从警察局里偷出一只猫对我来说十分简单。我可以一步都不动的就从五十米开外的自动贩卖机那买到果汁;就算没有遥控器也能给离我很远的电视换频道,还能躺在沙发上从厨房里拿来点心。不过,这些都不是我的【替身】本质性的能力。



突然说这些可能有点唐突吧。其实是因为我们身上都附有诸如背后灵或守护灵一类的东西。它们平时都悄悄地隐藏起来,不会在人前显露。我们管这些东西叫做【替身】。这一名字大概来自表示“站在身边”这个意思的“Standbyme”一词。



【替身】是只有拥有【替身】能力的人才能看见的,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其形状因人而异,有的呈人形,有的呈动物形状,还有的是静物的样子。我的【替身】是蜥蜴一样的形状。它出现在我的意志中,轻飘飘地在四周飞舞,比如可以从数十米远的警察局里偷偷将猫带出来。也就是说,嗯,那是像无线电控制一样的东西。



“露伴老师,你知道的吧,我为什么要把这只猫带过来。”



“真实对你无话可说了。不是,我并不讨厌你这一点。”



“我只是想让家人安心。如果可以解释那个人的死亡原因的话,家人的不安也会缓解吧?”



“正好。我也正想调查一下那个家伙的记忆呢。”



说不定这只猫看到了什么东西。如果能确认它的记忆,应该就能知道织笠花惠的死因了。



托莉尼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睁开了眼睛。它竖长的瞳孔突然变细,映出了向它靠近的岸边露伴的身影。托莉尼特警觉地翻了个身想逃跑,但它突然就跌倒在了地上。仔细一看,会发现它的前肢铺展成了薄纸的状态。不止如此,它那长着短毛的脸部皮肤也切裂开来,就像用裁刀沿着直尺剪下一般的裂开。侧腹也同样出现了笔直的伤口。猫已经昏迷过去,一动不动了。这些都是岸边露伴的【替身】所拥有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做到的。



“对动物也有效啊。”



“有智慧的动物才行。它们比人类更容易变成【书】的状态,因为它们没有复杂的精神。”



托莉尼特的肉体像杂志一样被翻开,岸边露伴蹲下瘦削的身子,用手指抓住猫翻开了一页。变成薄纸状的地方排满了文字,像杂志纸张一样很规范。这些都是猫自己的记忆。上面写满了它从母猫肚子里出生后到现在是怎样生活的简传。仔细找找的话,应该能找到案发当天的记忆留下的文字。



“这只猫叫托莉尼特没错,主人是织笠花惠。它的母亲好像也是她养的猫。”



岸边露伴翻着猫的身体说道。我也凑过来看了看上面的文字,写着“我的爱好是滚毛线球哟。”动物的记忆居然也用日语来书写。猫的身体里记录了它和织笠花惠的日常生活,处处可见对自己主人充满眷恋的文字。终于,岸边露伴找到了织笠花惠死亡瞬间时猫的记忆。那是像笔记一样分条写下的文字。悄悄地记载在托莉尼特的胸膛内部。



·有人站在窗外。



·人类,男孩子。身穿校服。



·主人透过窗户和他站着闲聊了一会。



·男孩子脱去上衣,身穿半袖T恤。双臂内侧布满了红红的抓痕。



·“扑嗵,啪啦。”倒在地上的声音。



·主人再也没有动弹。



里面没有提到一句撞倒织笠花惠的空中汽车。猫没有看到这辆车,也没有听到发动机响声或是嗅到尾气的味道。



火炉里的火焰颤巍巍地摇晃着,我们倒映在地上的身影也随之晃动。岸边露伴轻轻地合上了猫的身体,上面的裂缝回复了原样,托莉尼特睁开眼睛站了起来。它像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动过手脚了,凄厉地叫了一声,就从岸边露伴的身边逃开了。我对那只猫说:



“一会儿给你买好吃的鱼肉香肠,带你回你主人家里。”



“校服的话,也就是说是初中生或者高中生了。我想就是那个少年杀死织笠花惠的。现在还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但他肯定与织笠花惠的死有关。他也可能拥有特殊的力量。和我们一样。”



那个少年可能就在自己读书的学校里。他就在自己身边轻而易举地杀了人。那家伙肯定长得很普通,行为也装得和普通人一样。织笠花惠是被杀害的。这件事不能和姐姐妈妈她们说。她们要是知道这么危险的人就在身边,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呢。



“这个少年还在伤害别人吗?”



我问岸边露伴。根据猫的记忆,少年双臂内侧布满了无数红色的抓痕。饲主被杀害的白猫将犯人的特征清楚地看在了眼里,这点应该能成为找出犯人的线索。岸边露伴警惕地提醒我说。



“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不过,你还是多加小心一点比较好。如果那家伙是【替身使者】的话,现在的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的能力是什么。”



我走近窗口。早已掉光树叶的树木并排立在杜王町的住宅区内。外面冰冷的空气从窗户的缝隙间渗入。杀害织笠花惠的那个少年现在正潜伏在这座城镇的某个角落里。







琢马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坐在椅子上的他回头看了一眼,但房里只有自己和双叶千帆。大概是错觉吧,他又开始继续看书。摆放在窗边的木制椅子只身体稍微挪动一点就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像是很快就会散架一般。所以才有人把它搁放在那儿,以免别人坐上去吧。



双叶千帆刚刚一直在书架前徘徊。市立图书馆【荆棘馆】的三层建筑样式给人感觉有点像小小的阁楼间。天花板和墙壁都反映出了屋顶的形状,微微向一边倾斜。职员们极少来这儿,地板和堆放得杂乱无章的古玩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图书馆大楼从一楼到三楼的所有窗户都安上了铁栅栏,以防止有人从窗户闯进来。但这间房子应该可以自由出入,千帆心想。因为窗户的栅栏已经开始松动,而且没有任何要修理的迹象。



二○○○年一月六日,寒假的最后一天。



“……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呢。是被人借走了吗?”



千帆走近过来,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这层楼没有安装暖气,冰冷的空气从窗户渗入房间,挺冷的。



“其实一开始就没有那本书吧。”



“我还想它会成为我小说中的素材呢……”



她回头看了一眼陈旧的书架。



从去年夏天起,街头巷尾开始传闻杜王町图书馆里有一本奇异的书。看上去和一般的书没两样,但里面印刷的文字全是毫无意义的文字罗列。听说那文章怪诞得像是用切书机将书切成碎片,再把碎片打乱后重新装订在一起一样。那本书有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特征,说是书中偶尔会传出呻吟声。在图书馆工作的管理员和进行清洁打扫的大叔都曾在空无一人的馆内听到过那种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在呼喊着救命。正在寻找小说素材的千帆对这一谣传产生了兴趣,于是过来寻找传说中的那本书。



【荆棘馆】一楼是文学藏书库,二楼则保管着理工类和哲学类书籍。千帆说,要是是那本传说中的书真的存在的话,应该是在三楼吧。因为三楼保管的是高价的珍本书和他人遗赠的书。在获得图书管理员的许可后进去一看,才发现那儿是一间和仓库差不多性质的房间。爬满蜘蛛网的防腐秃鹫标本,褪色的浅茶色地球仪,还有布满虫洞的城市地图,全都凌乱地堆放在里面。其中还有几个陈旧的书架,上面堆放着大量外文书籍,但找不到传说中的那本书。



“学长在做什么呢?”



千帆从包里拿出巧克力,剥下包装纸,往嘴里塞了一颗。



“看书。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注4:马塞尔·普鲁斯特法国20世纪伟大的小说家,意识流小说大师。《追忆似水年华》这部小说的故事没有连贯性,中间经常插入各种感想、议论、倒叙,语言具有独特风格,令人回味无穷。这部作品改变了人们对小说的传统观念,革新了小说的题材和写作技巧)



“那本书是讲用点心唤醒了回忆吧。不过,书在哪儿呢?”



千帆的目光在四周不断游离。她看不见琢马正拿在手里的皮革封面书。小学时获得的这本书除了自己以外没人能看见。封面上没有书名,他也曾想过为它取个名字,但现在还没想到适合的。琢马并没有告诉她关于书的事,因此,他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说:



“全卷一字不漏地记在这里。”



“那我就没法读了呢。不过我可一点不羡慕,只阅读记忆中的纸张感觉真不过瘾。”



“你是喜欢用指尖感触纸张和书页的重量吧?电子书籍时代到来之后,你就会落后时代的哟。”



“我也不喜欢那个。”



“是吗?我倒觉得可以接受。”



“那不只是数据吗?像幽灵一样,怪可怕的。”



“幽灵?”



“难道不是吗?把书比作人想想看。封面和纸的部分是肉体,内容的部分是心灵。电子书籍就是只有灵魂没有肉体的东西。”



“只要有灵魂,剩下的都不重要吧。”



千帆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在读高一,是比琢马小一岁的学妹,兴趣居然是写小说。琢马觉得将十几岁宝贵的时间花在写作小说上真是太浪费了,简直就是将宝石扔进水沟里一样。真想跟她说赶紧停笔吧,多去外面玩会儿。如果自己是十几岁就登上文坛的作家,肯定会这样忠告她吧?但遗憾的是,自己并不是什么作家,所以琢马什么也没说。



不久前曾拜读过她写的小说,是一篇在儿童文学中比较有趣的幻想小说。告诉了她自己的读后感后,她反而怜悯地看着自己,说“学长还真是没有文学头脑啊。”



“去下一层吧?这儿太冷了……”



千帆搓着手说道。



“你放弃那本奇异的书了?”



“我还听到另一些让我很在意的传闻。”



出了房间,穿过一段短短的走廊后,就是螺旋状楼梯。这座图书馆里没有电梯,要上下楼就只能走楼梯。楼梯的扶手是极有光泽的木制扶手,保龄球瓶形状的支柱整齐地排列在下方。大楼天花板设计在第三层,透过扶手能看到铺着黑色地板的门厅。



“你要找资料,为什么叫我来陪你啊?”



“学长在身边的话,不是一下就知道我要找的书放在哪个书架上了嘛。”



刚相识的时候,她还是挺客气谨慎的,但半年时间足够让两人的关系发生变化。琢马在寒假时也穿着校服,但她已经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一楼内部装饰得像古代遗迹般郑重,有两名女管理员常驻在服务台。阅览室的暖气起了点作用,千帆坐到桌子前时总算松了一口气。她伸了个懒腰时,毛衣衣袖滑了下来,露出了藕白色的手腕。松散的头发稍稍一动,就能隐隐看到她形状很好看的耳朵。葡萄丘学园高中部有很多学生都戴耳环,在校服上别上许多徽章。琢马的一只耳朵上也戴着耳钉。但千帆的身上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戴。说起她唯一的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应该就是那张装有四叶草风干标本的透明书签了。她看的书时常在换,但这枚四叶草书签却从没有换过。



“之前跟在S市女子高中读书的朋友通了电话,她从打工处的学长那里听到了一件很可疑的事情。”



千帆从包里取出一本和手掌差不多大小的小册子。封面是绿色的,封缄还没撕去,给人感觉她很珍惜这本小册子。



“就是刚刚你说的很在意的传闻?”



她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微微抬头凝视着琢马,像是想揣度一下他是否有兴趣。她的眼眸比一般人要浅,略带点茶色,其中漂浮着眼瞳的小小黑点。样貌实在是可爱,琢马不由得感觉班里一定有很多人都喜欢她吧。



“接着说吧。”



她用冻得通红的手指从册子上撕下一页。



“传闻是关于离奇死亡一案的。……你不知道吗?两天前方式在杜王町的奇异事件。”



看到琢马沉默不语,千帆微微偏过头去,发丝从肩膀处滑落下来。他当然知道那个女人尸体在家中被发现的一案。千帆盯着小册子,秀眉微蹙,流露出令人难解的神色。



“传闻说,那个人的身体……”



“留下了被汽车撞过的伤痕是吧?”



受害人是织笠花惠。年龄三十九岁。有人发现她在自家起居室因失血过多而死。家里的窗户和门都锁得紧紧的,没有留下任何有人出入的痕迹。验尸结果表明她死于交通事故。



“听说家具和衣服上都没留下任何伤痕,但她却被车撞了受了重伤。怎么样?以这个为素材写小说的话,应该是长篇恐怖小说类吧?”



“我倒不觉得光凭这个构思写出一本小说就能够吸引读者。不过,你为什么想调查这个案件呢?”



之前读过她的小说里从没有出现过死人。她的作品应该是更具田园风格、更充满幻想的。将这一案件作为小说题材的构思实在有点出乎意料。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啦,只不过我被这种怪异的传闻吸引了而已。因为背后应该会有什么故事才对……发现尸体的人好像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呢,一年级的一个叫广濑康一的人。听说是他报的警。”



千帆滔滔不绝地讲完离奇死亡事件的相关传闻后,问琢马有没有读过提到过类似事件或奇异现象的书。之前她也经常将琢马庞大的记忆储量当作一本百科事典来使用。他将各种事典的数万页内容都装进了自己头脑里,所以一般的事情基本上都能回答得上,但关于这件事,他却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这时千帆才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于是准备回家。



两人离开【荆棘馆】,走在通往大门的砖瓦路上。此时已经是万家灯火通明之时了,灯光照射着整座大楼。穿过爬满荆棘的铁门,千帆去商业街的面包店里买了个甜甜圈。甜甜圈像是刚炸出来的,她咬了小小的一口后,就冒起了腾腾热气。千帆在岔路口停下脚步,将围巾拉到嘴角处,然后轻轻挥了挥手,迈步走向新兴的住宅小区。



琢马则踏上了另一边的路。那条路延伸向杜王町东北部只看得到一座无人别墅的偏僻地区。琢马就住在位于那片地区一隅的单幢民居里。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琢马能租下单幢民居是有一定原因的。以前住在那儿的一家人都在房里自杀了,被人发现时一家人的尸体早已腐烂,他们躺着的床上现在还留有人形印痕。没人会愿意在这样的房里居住的,因此,琢马几乎免费租下了这栋民居。



初中毕业后,琢马和福利院的职员商量后获得了独居许可。他和之前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人产生了心灵上的隔阂,这都是因为琢马的记忆力。不仅仅是琢马自己想着独自安静的生活会比集体生活要好得多,就连大人们也都这么认为。事情原委就不需要再次重申了,它们都记在了皮革封面的书里。



自从小学时拿到那本皮革封面的书后,琢马的人生就完全为之改变了。书上将自己过去人生中发生过的事情以小说的形式完全记录了下来。写有文字的只有前半部分,后半还是一片空白。这本书描述的是自己的过去与未来。文章内容每秒都在增加,自己每次看到听到或者是想到什么的时候,空白的部分都会被埋满。书的厚度和三百八十页的单行本差不多,大概在三厘米左右,但实际的页数并非三百多页。准确的页数连琢马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无论怎么翻阅都无法翻到封底,书一直都在自动产生新的纸张。



十岁的时候他知道了母亲的相貌。并不是直接看到了她本人,而是被母亲抱在怀里的记忆都记载到了皮革封面的书里。拂过自己鼻尖的黑发和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指尖,温柔的话语和传来的体温,还有皮肤柔软的触感都化成了文字。当时的琢马还是婴儿,视野还不是太清晰,但当母亲的脸庞靠近时,眼前就好像有了焦点一般,能够看清她的眉眼。读到这些记录时,当时的视野便在脑海里展开了。



皮革封面的书上还记载了更早以前自己还是胎儿时的记忆。关于那时候的描写多是通过听觉和触觉表现的。当时自己被一团温暖柔软的东西裹住,羊水偶尔轻轻颤动,便会惊动自己,大概是母亲正在对着胎内的自己说话吧。



更早之前的记忆就没有具体清楚的描写了。正如书开头的记载一样,黑暗一直蔓延无边,唯一的感觉是自己仿佛要融化在温暖的液体中的皮肤触感。这种感觉现在被改写成了文字,记载在皮革封面的书中。



琢马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于这本神秘的书的存在,以及自己已经知道母亲的相貌这些事。他活到现在一直保守着这一秘密。之后,琢马尽量避开周围的人,很多时候都是独来独往的生活。



他也曾想过自己最初的记忆,也就是书开头所描写的黑暗。那时自己的肉体还是母亲的一部分,只有留了一段时间的一小块指甲那么大。对母亲来说,自己是不是只是胎内长出的小小肉芽而已呢?小小的隆起越鼓越大,最后像是因为重力的束缚而掉落下来一样,自己和母亲的肉体被割裂了。就像苹果一样啊,琢马心想。



回家吃完晚饭,洗了个澡后睡下。深夜,琢马从噩梦中惊醒了。他已经做过好几次那个梦了,自己双手的手指被头发缠住怎么也解不开。此时的窗外一片黑暗,世界陷入到了深深的沉寂中。



去盥洗室洗了把脸后,他心想自己是不是叫出声了。每年琢马都会有好几次做噩梦时叫出声的经历。这也是他决定独居的原因之一。



他往手上涂满香皂,单无论怎么冲洗,都摆脱不了梦中头发缠绕住自己双手的感触。琢马抬起头,看着自己映在镜中的脸庞,想起了自己曾说过的几句话。



“我肩膀上有一块胎记。你走近点看看。你应该认识长了这块胎记的婴儿。”



那天,隔着玻璃窗,他和她重逢了。他脱下校服上衣,露出肩膀,给她看了马型的胎记。父亲过去的恋人尚未衰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透过玻璃,他看到她房里摆放着名贵的木制家具,一只白猫正在打哈欠。之前已经调查过,织笠花惠从不与附近居民交流联系,所以他便将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她留在了原地。她的死讯不久后应该会传到父亲耳中。本来他还想再等等看,但转念一想,现在差不多到了该去拜访父亲的时候了。



第二章



Diesir?



Diesir?,diesilla



Solvets?cluminfavilla;



testeDavidcumSibylla



Quantustremorestfuturus,



Quandojudexestventurus,



Cunctastrictediscussur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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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天就把你救出去。但今天晚上能不能请你别出声?如果你现在呼救的话,我大概会自杀吧,毕竟是我想要杀人灭口的。被警察抓到的话,我的人生就完了。销售违法建筑的事也会被他们知道。如果事情发展成那样,我就等于没命了。在你呼救的那一刻,我就选择死亡。但在我自杀之前,我会把你最重要的家人给杀了。谁让你把我避入了绝路呢?报仇之后我会将子开往海边,和车子一起沉入海底。你好好想想吧,有人听到你的声音后赶过来,听你说完事情经过后把你救出来需要多长时间?二十分钟左右吧。可能还会更久,也许一个小时。无论如何时间都足够我离开这幢大楼,开车到你父母家了。我知道你父母住在哪。我会在你那还熟睡的父母的脑袋上用锤子敲三下,整整三下。如果你不想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今天晚上能不能就请你安静点?”



漆黑的墙壁上映着一缕手电筒的光芒,像是看守手中的探照灯一样。墙面被雨水浸湿了,光照射在上面白得耀眼。因为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了,所以那明亮的光看起来就像尖针般刺眼。她微微地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屋顶上那人的脸,但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证实,那声音毫无疑问正是大神照彦。



雷声隆隆地响在远方,夹在大楼间的夜空偶尔划过一道闪亮。她感觉自己更像是身处深不可测的谷底,而不是在两幢大楼之间的夹隙里。



“求求你了,现在就救我出去吧。”



“你以前不是这么任性的啊。今天不行。要等明天才能救你。首先得给我留下逃跑的时间。明天晚上,我逃到国外后再报警,让他们来救你。在我逃跑的时候希望你能安静点。”



到今天早上为止,自己还相信会与这个人共度余生。他总是那样温柔,从不会用粗暴的语气说话。两人吵架之后,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一脸沉闷地承认是自己不对。但是这一切现在看来都只是伪装而已。



“我想你可能还活着,就回来看看。看来我还没酿成杀人悲剧,总算安心了。”



自己现在体验到的背叛是真的吗?或许只是他开的一个小小玩笑,或者只是做梦而已?但他藏起来的数千万日元确实是真钞。离开他的房屋时,她把装满钱的旅行包也一起带了出来,可却一时想不起自己把它放哪了。只记得用公用电话给他打电话时,走在通往屋顶的楼梯上时,都还一直提在手里的。



想了一小会后,她终于回忆起了放包的地方。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你饿了吧?”



有什么东西朝自己扔了下来。一个影子掠过手电筒光芒,摔到了泥坑上。是装在纸箱里的炸面包圈,他常去的那家店里卖的东西。



“吃点这个吧。不好好吃饭的话,会影响皮肤的。”



她很懊恼之前没有看出他的本性。



“我不会吃的……”



她面向大神宣言道。自己不会再被他欺骗了。什么事能让现在的大神最为安心?没错,是自己的死。



“你回来不是为了让我活下去,而是想确认我有没有断气吧?这个炸面包圈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下什么危险的东西。尽管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但你肯定有办法得到它。你的交易对象中不是有极为危险的人吗?”



她心想,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一定要逃离这儿,必须将那个男人绳之以法。



“我不会向你求饶的。绝对不会!还有,我告诉你,你必须让我活下去。因为如果我死了的话,你藏在屋顶的东西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漫长的沉默。其间天空闪亮了两次,远处传来了低低的轰鸣声。



“你就这么讨厌现在的工作吗?要改行的话,也该选个小偷以外的职业吧。”



上方传来了他充满惊讶的声音。果然,他还没有发现房子里的钱已经被偷走了。



“存得还真多啊,应该有五千万吧?要不是找藏钱的地方花了一些时间,我会更早的约你出来的。如果这个炸面包圈里有毒,而我死了的话,你的钱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再也不会。”



缄默了一小会后,头顶又传来了他的声音。



“好吧。把那个炸面包圈踩碎,用土盖起来。我会给你准备其它食物的。”



他的声音就像全能的神向人类降下神谕一般高高在上。



乌云散尽,夹在大楼之间的细长天空慢慢地开始变亮。从明里那儿隐隐约约地可以听到白领上班时的熙攘和汽车排放着尾气奔驰的声音。对杜王町来说,这只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一个早晨,但对明里来说,这是她在大楼夹缝间度过的第一个早晨。雨水将脸上的妆容和泥土都冲洗干净了,但不快的感觉仍没有减轻一点。



外面已经开始了社会生活。人们络绎不绝地涌入两侧的大楼,打完卡后便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自己被关在了市内最繁华的一块地方,尽管夜晚的时候鲜有人迹,但平时的白天决不可能没有人在。如果大声呼喊求救的话,肯定会有人注意到的,但她却踟蹰不前。大神说要伤害自己父母的话语沉重地压在心底。虽然他曾说过,只要自己一个晚上不出声,等到他逃到国外后就会联系警察来救自己,但这一交易现在作废了。明里琢磨着,他拿到钱之前不会杀害自己,但也无法离开杜王町。



手表因为落下时的冲击摔坏了。尽管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应该差不多到了大神照彦上班的时间了。两侧的墙壁中有一侧是自己工作的公司。墙壁里头是办公室,他应该在里面画画设计图,让女职员帮忙冲杯咖啡喝喝。同时还一直注意着外面是不是有喧闹的声音,有没有救护车来救一个女人。如果发生了骚动,他可能就会去伤害自己的父母。



明里不想让父母也成为这一事件的受害者。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只能用不会引起他注意的方法偷偷溜出去。但真的有这种方法吗?



被两面绝壁夹在中间的空间宽约一米,长约十五米。两侧的墙壁上都没有窗户,只看得到上面零散分布着几个换气孔,一直到屋顶都是一个平面。有人从窗口伸出头发现明里被困在这儿的可能性完全等于零。自己仿佛变成了只有几厘米的蚂蚁,被夹在书架上两本百科全书的缝隙间无计可施。



她也无法穿过面朝大路的那些错综复杂的管道逃离。爬上两米左右的高度后,就没有可以抓住的倾斜管道了,上面只有像铁栅栏一样笔直地通往屋顶的管道。从管道的缝隙间也看不到大路,要么就是空调室外机被竖放在前面,要么就是被墙壁拦着,视线完全被挡住了。声音的话外面肯定能听到,但身体却无论如何都挤不到对面去。



这种状态应该不会持续多久了。到了今晚的话,他就应该会改变主意把自己放出去的。夏天虽不会冻死,但被雨淋过的身子却已经开始发凉了。早上阳光也几乎照不进大楼的夹缝中,她只能蹲在冰冷的泥泞之中。到了正午,夹在屋顶与屋顶之间的细长天空中终于有阳光洒落了下来。



昏暗的大楼夹缝变得明晃晃的,阳光直射在明里沾满泥土的手臂上,皮肤终于有点温暖的触感了。第一次知道太阳的光芒竟是如此的体贴入微。明里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自己一直都向往着城市生活。一点也不愿意继承农户。父母一直都宽容地支持自己的生活方式。那还是在杜王町得到发展之前的事情了。她决定去城市读大学时,他们一直在身后鼓励着自己。找不到工作又回到杜王町时,他们也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自己一直都在给父母添麻烦,实在不想以后再让他们操心了。



阳光射进大楼间的夹缝仅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很快,屋顶就遮住了太阳,周围又陷入一片昏暗。明里暗下决心,离开这儿之后就去看看父母。



夜幕降临后,完成工作的人们三三五五地离开了大楼。面朝大路的那边传来夕阳下疲惫的脚步声。他们匆匆地过完了一天,完全想象不到有一个女人正被困在大楼与大楼之间。



周围开始发暗,也没有人经过的动静了。这时,一个家美优超市的包装袋和盒装的炸面包圈从上面掉了下来。



“忍了一天都没求救啊。如果我是你,早就大喊救命了。看来威胁你要伤害你父母还真有效啊。真是孝顺的好孩子。”



手电筒的光芒从屋顶上照射下来。大神跨过防坠落的护栏,从屋顶边缘探出了脸,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明里狠狠地向公司墙壁打了一拳,钢筋水泥坚硬得让人绝望,手指骨传来阵阵刺痛。



“微不足道的你是无法毁坏这面墙的,也无法超越它。你的灵魂需要一个关键词才能逃离这里。那是一个地名,一个场所的名字。当你说出它时,巨大的墙壁就会从你的人生中消失。那是让你可以重获自由的【魔法的语言】。快点歌诵出来吧,只要说一声就行了。那些钱是我养老送终所必须的。为了给孙儿们变魔术,为了教他们怎么画画。”



“如果我家人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我就立刻咬舌自尽。你一辈子也别想找到那些钱。”



绝不能轻易地告诉他。钱到手后,他的下一步行动肯定就是要永远封住知情者的嘴。



“就算你家人发生了什么事,你困在这儿也无从知晓吧。真头疼啊,我们都是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东西而一筹莫展啊。”



“钱算是最重要的东西吗?”



“你那条命就是依靠你那种愚蠢的执着才存活下来的。如果我认为钱不要也罢的话,一开始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不过这种棘手的状况也不能持续太久。好了,在你说出【魔法的语言】之前,我会看着你不会让你死的。没办法,除了食物,我还给你买了一些其它的东西,比如说药什么的。昨天一直在淋雨吧,注意点别让感冒加重了。”



塑料袋里装着感冒药、湿巾、维生素和卫生巾,还有瓶装水。幸运的是从屋顶丢下的瓶子并没有摔裂。在翻看袋里的东西时,明里能明显感觉到来自头顶的视线,她不禁涌起一阵恶心。大神照彦像教育顽皮的小孩子一样,继续说道:



“你带走的是我不惜以身犯法获得的东西。你也许觉得那不过是五千万日元而已,但对我来说那是勋章,是我生存的证明。我想用那笔钱为孙子买滑梯和秋千。不过确实,一旦你说出藏钱的地方的话,你就失去了交涉的武器。我从昨天起就一直在考虑,想达成一个可以保证你人身安全的交易。明天我还会带食物来的,还有毛毯和避雨工具,以及用来消磨时间的填字游戏。”



大神的手电筒的灯光逐渐远去,周围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明里从超市的塑料袋里摸出了瓶装水。她的手在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怖,还是因为愤怒。她对只能靠他扔下的东西来维持生命的现状感到十分气愤。



水穿过喉咙时,她闻到一阵奇怪的气味。正想着是不是水过期了的时候,突然感觉喉咙间传来一阵烈焰蒸腾般的疼痛。



她想将水吐出,但是已经太迟了。不止是喉咙,就连舌头和嘴里也都炙热难耐。她张嘴想大叫,却发不出声;已经几乎无法正常呼吸,更别说咳嗽了。她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使劲地扎着地上的泥土往嘴里送。泥土冰冷的触感稍稍缓解了一点焚烧般的热气。



屋顶上一有个人影。那个男人好像并没有回去,他只不过是将手电筒关掉而已,实际上一直躲在屋顶上观察下面的动静。眼泪渐渐模糊了视线,不久,脑子就一片昏沉。







早间新闻里播放了关于违法建筑的话题。好像是其他县也发现了不少抗震度低于国家标准的公寓。此外,也有些公寓在申请上报时声称将第一层部分修成停车场,但完工后却修建成了店面,还有一些建筑物在顶楼建造了预制装配式的房间,或是办公楼可以租赁的总面积比申请上报时要多一些,这些都引起了人们的议论。据说是在施工结束,由检查机关判定为【合格】之后,这些大楼又都擅自进行了增建或改建。在日本存在大量这种违法建筑,其背后都是金钱在捣鬼。杜王町也不例外,高速发展的杜王町是一个新生城镇,尽管这些暗中交易尚未浮出水面,但无疑镇内也建了不少违法建筑。



他一边瞟了几眼电视画面,一边忙着上学的准备。突然画面骤然一变,伴着明快的音乐,电视里开始播放天气预报。二○○○年一月七日,星期五,杜王町一大清早就阳光明媚。今天是第三学期的第一天。



穿上校服时,手臂上留下的几道伤痕映入眼帘。指甲抓过的痕迹,还有用剪刀自残的伤口都醒目地留在自己的身体上。那是身心状态尚未安定的少年时代留下的创伤。校服的长袖正好可以用来遮盖这些伤痕。葡萄丘学园夏天也允许学生穿长袖校服,所以他才能一年到头都将手臂遮住。他在医院制作了假病历,需要换衣服的体育课就全部缺席,在学校决不脱下上衣。知道他手臂上有伤痕的人只有福利院里的故友和职员。



离开家之前,他打量了一下用图钉按在墙上的明信片,其上印着草原照片,两匹马靠在一块站在草原上。马站在草原中央,照得很小,所以看不清它们的具体样貌,但两匹马的黑毛都极具光泽。仔细打量,一瞬间看起来甚至有点像【黑色琥珀】。



【黑色琥珀】是古人称呼某种矿物的名称。用这个做自己能力的名字怎么样?把矿物的名称当成能力名倒是个不错的想法。能看到那东西也已经好几年了,可到现在还没有给暗棕色皮革封面的书取个合适的名字。



上学的途中,他去了一趟车站前的便利店。扫了眼报纸,翻了翻漫画杂志便离开了。花一分钟左右就能记住所有的页面,所以没有必要购买。虽然那些书连读都没有读,但是任何东西只要一映入眼帘,就会在皮革封面的书里留下记录。以后有空再去读的时候,那些文章就能在头脑中将纸面的各个角落都完整地展开。每天他都只是把那些书翻看一下就离开,所以店员都很讨厌他。



到了学校后,教室上下都在讨论着寒假是怎么度过的。同学们发出的嘈杂人声一股脑地往脑袋里涌去。尽管他没有刻意去分辨谁说了什么话,但大脑就像录音机一般,记录下了所有的声音。



和同学们的交流也需要注意。一个朋友都没有的话会太引人注目,要有几个可以说话的人,调整好和大家的距离感。既不能被班里的人孤立,也不能太过活跃。他一般也就聊点电视里看到的娱乐明星和对老师的牢骚之类的。



现在他在班级以外交往的人就只有双叶千帆了。没有疏远她的理由之一就是因为有个关系比较近的女生朋友看上去会比较正常。虽然也有其它的理由,不过说出来的话,她肯定会生气,所以就一直藏在了心底。



第三学期的第一天,开学典礼后仅上了九十分钟的课。内容是历史和地理,但一开始上课时老师就发试卷,要进行临时考试。同学们都连连叫苦,琢马为了不引人注目,也跟大家一块愁眉苦脸地抱怨起来。



考试开始五分钟后,他召唤出了皮革封面的书。只要头脑中一想到那本书,它就会像潜水艇上浮一样出现在自己手中。他并不是用普通的纸张和印刷技术装订成的书。尽管页数接近无限,但厚度和大小都跟摆放在书店中的单行本毫无两样。



翻开书页,他开始检索试题的答案。以前翻阅历史教科书时自己的视野就将它文字化了。当琢马正从【过去】收集解答时,老师注意到了他的不同寻常的举动,便向他走了过来。可能是以为他在作弊吧,但老师看不到皮革封面的书,心想大概是错觉,就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时和三个同学聊了一会。聊到的话题中出现了自己没读过的漫画,于是他召唤出皮革封面的书检索了这一词语后,才知道那是三年前在某漫画杂志上连载的恶搞漫画。皮革封面的书上还记载了自己翻阅杂志时的画面,所以他一边跟同学聊天,一边在脑海内将当时的时间解冻,开始阅读那部记录在视觉映像一隅的作品。



记忆中过去的时间仿佛录相带一般在头脑里倒带,再减速放映出来。他开始一页一页地确认当时一瞬就翻完的杂志。漫画的画面转换成了文章,就像电视影像和音乐转换为电子信号一样。阅读技术的文字情报时,他的脑海里再次构造出了漫画的各个分镜头。



他向同学陈述了刚刚阅读完毕的漫画的感想。他们都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琢马甚至能背出细节台词,就这样持续了几分钟应酬似的不痛不痒的对话,真是无聊透顶的几分钟啊。



和同学闲聊的内容轻轻地震动着耳膜,很快就消失了。虽然皮革封面的书里会留下记录,但琢马却完全心不在焉。同学的笑容也只是轻描在眼球的表面,很快就消逝不见了。眼前教室里的风景也褪成了丝毫没有现实感的虚幻空间,甚至让人怀疑周围的一切是否真实存在。



他心想,总有一天自己会逃离这里,寻找远方的风景。他想乘坐电车或者公交车离开这座城镇,去那张明信片上印着的远在地平线彼方的草原。



他走向门口正准备回家时,突然注意到有三个男生凑在伞架旁窃窃私语着什么。正午的阳光从教学楼的出口处倾入,照射在他们的校服上。三个人中有两人个子很高,另一个少年则比一般的学生稍矮些。



以前,琢马曾在晚上潜入职员办公室,翻阅了大量的文件。那里记录了全校所有学生的照片和家庭住址等资料。他将当时的经历压缩成了文字,记述在皮革封面的书里。但即使不翻开那本书,他也知道这三人的名字。



矮个少年名叫广濑康一。最早发现织笠花惠的尸体并报警的就是他。用皮革封面的书检索了一下他的名字,才发现自己曾和他在街上和学校里好几次擦身而过。在便利店里翻阅杂志时,他也曾从自己的身后经过。甚至还曾站在一起等待绿灯。但估计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吧。



和广濑康一说话的人是东方仗助和虹村亿泰。两个都是不良少年。广濑康一是个普通的高中生,看上去应该不会和不良少年混在一块,但他却经常和这两人一起行动。特别是那个名叫东方仗助的学生,整个学校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原因是他的发型。他的飞机头有点像宇宙飞船,又有点像新干线,还有点像军舰。样貌行为都十分普通的广濑康一和发型奇异的东方仗助站在一起时,总给人一种很不协调的感觉。



琢马有些好奇发现尸体的广濑康一现在在想些什么,于是一边装作系鞋带一边远远地观察他的嘴型。只要嘴唇的动作进入视野里就够了,他以前曾训练过从嘴型动作来判断人所说的话的能力。因为过去的视觉信息能精确地再现每一个细节,所以在这一能力的帮助下读唇术十分有效。他和他们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将包放在走廊的一角,慢吞吞地系着鞋带。



许多学生走过自己和他们之间。听不到广濑康一发出的声音,涌入耳中的只有大门处的嘈杂声和走路声。



【手臂红色抓痕】



广濑康一的嘴唇传递出这一信息。一时间他还以为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但他一脸严肃的对东方仗助和虹村亿泰继续说着。



【犯人可能在这所学校】



一群女生欢笑着离开了学校。在这样明快的气氛里,他们却一脸的凝重。



接着,包括广濑康一在内的三人组开始行动。他们没有走出校门,离开伞架后就朝一年级的教室走去。按那条路线,三十秒后他们就会经过蹲在走廊上的琢马的身边。琢马摒住呼吸,一边系鞋带一边等着他们走过来。



肯定没错。广濑康一提到的是织笠花惠事件。现在人们都把织笠花惠的死当成可疑的死亡事故,而非被人杀害,但他们却用了犯人这个词语。也就是说,他们找到了织笠花惠是被人杀害的证据,而且还知道手臂上的抓痕。



这时,突然有人从后面撞了过来,琢马差点跌倒。他慌忙用手扶住走廊,此时夹在胸前衣兜里的钢笔掉到了地上。那是琢马开始独自生活时,一个外号叫【爱哭鬼】的朋友送给他的。那朋友现在被九州的亲戚收养了,生活得很幸福。



“别傻蹲在地上,小心我踢死你。”



撞到他的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前方。一个二年级的男生俯视着琢马,他剃光了眉毛,穿着一条肥大的裤子,一双三角眼还翻着白眼,看上去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磕药。



“对不起。”



琢马低下头去时,他吐了一口茶色痰,直接吐到了琢马的鞋子上。他哼笑了一声就走远了。



琢马伸手想捡起掉落的钢笔。这种钢笔随处可见,一根黑色的笔管上装饰着金环。可就在他捡起钢笔之前,一只脚踩在了上面,发出了笔管破裂的声音。



“啊哟,不好意思。”



琢马抬起头来,是虹村亿泰。踩碎钢笔的人正是他。在他身边的是广濑康一和东方仗助,两人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好像在问“发生什么事了?”



虹村亿泰抬起那只脚,钢笔已经从中间断成两截了。里面的墨水从裂缝间渗了出来,流淌在细碎的碎片间。



“我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了。”



虹村亿泰一脸抱歉地说着。他的身体很健壮,头发剪得短短的,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人。他给人感觉就是没多少大脑的不良少年,实际上他也的确没什么大脑,传言说他连两位数的加法都不会。从近处打量着这张毫无智慧的脸孔,琢马不由心想那传闻肯定是真的。



“反正我也在想,什么时候就把它给扔了。”



琢马把钢笔碎片扫在一块,然后铺开手帕把碎片放上去。碎片上粘附的墨水渗入手帕,把它染成了深蓝色。广濑康一和东方仗助也凑了过来,三个人把琢马围住了。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给我看看行吗?”



东方仗助探下身子望着琢马的手中。像鸟喙一样的前面的头发压在脸上,都快遮住眼睛了。他的脸庞轮廓十分清晰,不是很像日本人。他很受女生的欢迎,回家的路上总有女生会主动和他打招呼。而且根据传闻,他的父亲是欧美人。



“啊,这种类型的话不要紧的。稍微花点时间的话,马上就能修好的。”



他那亲昵的表情给人的感觉好像小狗一样粘人。



“马上就能修好是什么意思?”



本来想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的。但就在这时,琢马看见他的手臂瞬间闪过了两个影子,就像出了故障的电视画面一样。不过眨了眨眼之后,视野就又恢复了正常。琢马心想,这应该是错觉。



东方仗助惊叹不已地看着琢马的手中。刚刚他手上捧着的还是被踩碎了的钢笔碎片,但现在这些碎片已经组合在一起,修复成了原状,黑色的笔管上甚至连裂痕都看不到。



难道钢笔摔坏了是错觉?但是,刚刚自己确实亲手将碎片扫在一起的。钢笔修复成原状后,渗出的墨迹仍残留在手帕上。不可思议的现象,现在就发生在自己的手中。



“走了,亿泰。”



东方仗助一边对朋友说着,一边开始向前走去。随后虹村亿泰和他并排走了。



“恭喜啊,修复原状了。”



广濑康一留下这句话后,也追着两人离去了。学生们的喧闹声回响在走廊里。老师的训斥声,女生的欢笑声融成了乱哄哄的一片。三人消失在一群身穿校服的人中间。



恢复原状后的钢笔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琢马用手帕将粘在钢笔外的墨迹擦拭干净之后,把它插入到胸前的衣兜里。鞋面上那口茶色的痰突然映入眼帘,他用手帕把那个也擦干净了。



本来是想直接离开学校的,但他很快改变了主意,朝三楼走去。他在二年级教室的走廊上看到了刚刚往自己鞋子上吐痰的男生。那男生正朝冷清无人的楼梯平台走去。那儿是不良少年聚集在一起吸烟的地方。没有学生的喧闹声,周围很静。当他走到阶梯舞台时,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于是便回过头来,皱起了他那早已剃光的眉头。“你要干什么!”他怒气冲冲地吼道。琢马躲在书包后面,注意着周围的动静。这儿只有他们两个人。不良少年的声音消失后,校园又恢复了平静。



返回正门前,琢马召唤出了皮革封面的书,阅读了里面记述的过去。钢笔被踩碎时,“咔嚓”一声的破碎音转换成了文字信息列在书上。



上面还记录了东方仗助靠过来,俯视钢笔碎片时的画面。果然,他的手臂变成了双重并非是自己的错觉。校服下的右臂像灵魂出窍一般,浮起了另一只手臂。就像皮革封面的书从琢马的手掌中出现一样。浮起的手臂以惊人的速度移动,攥紧拳头碰触了一下琢马托在手中的东西。一瞬之后,那只手臂再次与仗助的手臂重合,消失在眼前。一般来说,眼睛根本追不上那么快的速度,琢马也是将书上的记述内容反复读了好几遍后才豁然开朗的。



东方仗助的第三只手臂究竟是什么,现在还不知道它的真实面目。但琢马琢磨着,钢笔能恢复成原状大概也是因为这只手臂。可惜的是,碎片修复的瞬间没有进入自己的视野,所以书上也就没有留下记述。东方仗助像熟练的魔术师一样,巧妙地用手掌遮住了琢马的视线。他的手掌盖在碎片上,晃过去的一瞬间,钢笔就恢复了原状。



关于那只手臂,有一点是琢马可以确认的。那就是它和皮革封面的书一样可以随时召唤出来,普通人看不到它,同时还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这是琢马第一次遇到除了自己以外拥有这种特殊能力的人。说不定除了东方仗助,广濑康一和虹村亿泰也拥有相同的能力,所以他们才能掌握到织笠花惠尸体的一些信息,并彼此交换这些信息。



琢马在教学楼的大门前和一群一年级的女生擦身而过。她们十几个人聚在走廊上,全都做好了回家的准备。现在好像是在讨论接下去一起去卡拉OK什么的,气氛十分愉快。



双叶千帆也在那群女生当中。琢马在校内经常看到千帆,也好几次和她擦身而过。但她总被一大堆朋友围在中间,极少看到她一个人走在走廊上。她把书包懒懒地搭在身上,和朋友们嘻笑成一团。她们吵得太厉害了,以致于老师出来训斥了她们。



这群女生经过琢马身边时,双叶千帆向他望了过来。她举起一只手向琢马打招呼,但琢马假装没看见,停也不停地径直往前走去。现在没时间搭理她了。



走出教学楼后,正月里冰冷的寒风从校服灌进了身体,刺骨的凉。不过琢马并不太怕冬寒夏热,所以他也没怎么在意。朝校门走去时,他感到身后有人靠近自己。从鞋跟踩在路面的声音就能听出是她。



“你留下来学习吗?怎么这么晚还在学校里。”



千帆的喘息声稍稍平静了点,走到了琢马身边。像平时一样,她将绣有简单的白色花纹的围巾蒙到了嘴角边,戴着厚厚手套的手提着书包。



“你才是,做什么呢,早就可以回家了吧。”



“在教室里和朋友聊天来着。聊了会儿除夕的红白歌会啊,想抄一下她的寒假作业啊之类的。”



“那你肯定累了吧。”



“不,心情很舒畅呢。”



“你还真是认真啊。”



她偶尔回够头去看看。可能是担心朋友们出来后看到自己和琢马在一起吧。



“学长做什么去了?”



“扫除。扫掉肮脏的垃圾。”



出校门时,他们看到一辆救护车鸣着汽笛停在了教学楼的门口。千帆回头喃喃道:



“发生什么事了呢……”



“肯定是有人发现了那个受伤倒下的家伙了吧。在不良少年一直躲着抽烟的阶梯舞台那里。”



恐怕他得在医院里待上一阵子了。他不可能告诉别人谁对他做了什么。因为他根本就没看到对方的脸,甚至连对方是用什么方法伤到自己的也不明白吧。







上课的时候,我又回想起了那只白猫。就是织笠花惠饲养的那只名叫托莉尼特的母猫。在岸边露伴的办公室里确认了它的记忆之后,又将它悄悄地送回了警察局。



穿得厚厚的老师对我说“别开小差”。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英语文章,因为这节是选修课,所以好几个班的学生都聚集在这里。他们一个个昏昏欲睡地翻着教科书。看着他们手的动作,我不由得回想起岸边露伴阅读托莉尼特的记忆时的情景。



【天堂之门】。(注5:天堂之门,英文名为HEAVEN'SDOOR,岸边露伴的替身。能力是将对方的头脑变成书,通过查看书页,了解对方过去的经历和记忆,并能在上面书写命令,改变对方的记忆和想法,以及控制对方的行动,比如不能攻击特别的人)这是岸边露伴为自己的【替身】所起的名字。他阅读的记载在托莉尼特的身体里面的文字,就是猫本身所见所闻留下的记忆。【天堂之门】能将记忆这种暧昧的东西转换成文字。猫本身并不知道【毛绒球】和【校服】这一类的词语,但以为内岸边露伴知道,所以猫的身体里才会写出这些词来吧。如果岸边露伴用意大利语思考的话,猫的记忆也会转换成意大利语吧。



语言和记忆是以一种奇妙的关系连接在一起的。比如说,看到【喵】的符号,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猫的身影。看到【咕啵】的符号,就会联想起柔软的东西。一定是文字符号唤醒了我们的记忆吧。



老师点名让学生来读英语。没点到自己,让我松了口气。外面天气还是挺冷的,天空布满了灰云。在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学生们一个个都冻得直发抖,但教室里却很温暖。不知何时,穿得厚厚的老师将上衣脱了下来,搁在了讲台上。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调了一下安装在窗边的暖气,看来是想将温度调低点。



我想起了一个实验。让接受催眠术的人相信“现在把点燃的烟头按在了你的手背上”。当然,不会真的按下烟头,但实验对象也冒出一身汗,手背上也出现了一个烧伤的燎泡。心中坚信不疑的事会对肉体带来影响。巫师在咒符上写下文字贴起来也许就是为了追求这种效果吧。人们看到文字这种符号时,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相应的影像,然后就会给心理或肉体带来一定的效果。估计巫师就是以这种方法来诅咒或治疗什么的吧。



老师摆弄了好几次暖气的温度调节功能。他满头大汗地偏着头,像是在琢磨着为什么关了暖气之后教室的温度仍没有下降。同学们也都热得不行了,还有人开始用书垫扇风。教室里的温度还在不断上升,像火辣辣的夏日晌午一般,又像暴晒在烈日炎炎下的柏油马路反射出的烟霭一般,【火辣辣】的。比如说,当漫画中的一格使用了这个拟声词的话,读者的头脑里就会回想起夏日炎热的空气吧。这些文字给人带来了太阳的炽热的感触。终于,一个男生站起来把手搭在窗台上,像是想要打开窗子让外面的冷空气进来。但是正当他想要打开窗户插销时,他尖叫了起来。



“这是什么啊!”



酥油的窗户插销上都缠满了头发。无数的黑色长发。男生们想要把这些头发清理干净,但它们就像带有什么怨念似的,怎么也解不开。肯定不是飘在空中的头发偶然缠到了插销上。我回头看着一个名叫山岸由花子的女生。由花子完全不理会教室里的喧哗声,仍在静静地低头看书。她是一个让人联想到狮子之类的肉食动物的美女,性格很严厉,所以大家都有点怕她。她拢起自己引以自傲的长发,面不改色地坐在座位上。



隆冬时节,关掉暖气的教室里,温度竟然【火辣辣】的上升。最后终于升到了和盛夏八月差不多的温度,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也只能无奈地将校服上衣脱掉放在椅子上。穿着长袖T恤的人挽起了袖子,穿了毛衣的人则把毛衣脱掉,只剩下一件T恤。大家都把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了手臂。看到这里我终于安心了,所有朋友的手臂上都没有红色的抓痕。



【回音】。(注6:回音,英文名称为ECHOES,广濑康一的替身。能力之一是将文字贴在物体表面,自动不停地发出与文字相同的声音;能力之二是通过把拟声词贴在物体表面,产生与所贴词相同的物理效果;能力之三是加大5米内的任何物体的重力)这是我的【替身】的名字。只要在心里暗自诵唱,长着尾巴的它就会出现在我的身后。它长得有点像蜥蜴,但有时会用双足行走,还能变成一个小人的形状。那家伙轻飘飘地漂浮在教室里,但同学和老师都没发现。能看见【替身】的只有【替身使者】而已。



我给【回音】下达了命令。长着尾巴的它降落到了地面,揭下了【火辣辣】的文字。就在文字消失的同时,教室里又恢复了冬日的寒冷。同学们仍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一个个又都穿回了上衣。



“刚刚谢谢了。”



下课后,我走近由花子的座位对她说。她有点羞涩地说道:



“没什么。很高兴我能帮上康一君。”



这时,一个男生冲向走廊,他的肩膀狠狠地撞了我一下,差点让我摔倒在地。“不好意思”,那个男生随便道了下歉就又向前冲去,但他跑了几步后突然拌了一跤,摔到在地。细细一看才发现有头发缠在了他的脚踝处,脖子也被头发勒紧了,痛苦地大声喘着气。由花子回过头瞟了他一眼,眼神不屑得仿佛是在看卑微的蝼蚁之辈一般,鼻子里“哼:”一声。



“由花子同学!”



我叫了她一句。这时,缠在男生身上的头发像失去力气般掉落在地。由花子满不在乎地说道:



“也是呢,要杀人也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杀。”



二○○○年一月十一日,星期五。



我,仗助君和亿泰君在学校里寻找手臂上留有红色抓痕的男生。杀害织笠花惠的少年穿着校服,所以应该是初中生或高中生。很有可能就在这所学校上学,于是我们开始分头检查男生的手臂。



到了中午也没发现有嫌疑的男生,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高中部和初中部的男生加起来超过一千人。我并不奢求在一天之内就能找出有抓痕的少年,这一工作应该要花费好些天。但如果那个少年和我们一样拥有【替身】能力的话,总有一天会遇到他的。因为有句格言说,【替身使者会被替身使者所吸引】,就像星球因为引力而互相吸引一样。我们坚信,就算自己不愿意,不久后我们也会遇到那名有抓痕的少年的。



然后,那天我们就找到了那个有抓痕的少年。







书店的入口大门是玻璃造的,站在店内也能看到路人的模样。千帆站在入口附近翻阅着杂志,偶尔往外面扫上两眼。放学回家的学生们冷得肩膀瑟瑟发抖,他们成群结伴地朝车站方向走去。一大早天空就阴沉沉的,一天到晚太阳都没有出来。她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差不多莲见学长也该来了。学长一放学就会离开学校,从不在教室多加逗留,所以很容易预测他什么时候经过这儿。



她想向他询问一些关于小说的事情。两年前自己开始试着写点小说。在此期间,她常一天想上好几次小说到底是什么东西,越想越摸不着头脑。志愿成为作家的人是不是不会考虑这些,光凭热情就能描绘出美妙的故事来呢?但是,故事这东西到底又是什么呢?



上高中之后,千帆结识了不少好朋友。大多数朋友都是女生,不过她也常和班里的男生说说话。大家一块吃饭,一块去看社团活动,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在写小说。别人问她兴趣是什么时,回答【读书】还可以,但如果回答【写作】的话,气氛就会有点尴尬吧。自己在写小说的事情只告诉了家人和在S市女子高中上学的朋友,以及莲见学长。如果要向别人征求关于小说的意见的话,学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千帆透过玻璃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眼神尖锐,看上去有点阴郁的侧脸。她合上杂志放回书架,跑出了书店。她一边忍受着刺骨的寒冷,一边加快步伐超过了好几个人。独自向前走着的黑色校服的背影近在眼前,千帆可以从很多人的背影中分辨出谁是学长。他身上没有任何肌肉,已经不能用高挑或是瘦削来形容了,给人的印象简直就是弱不禁风。



千帆追到他身边向他打招呼,但学长笑都没笑一下,只是斜眼瞟了她一眼。基本上他一直都是这种态度。她边走边询问他认为小说是什么,可莲见学长用比永久冻土更冰冷的声音说道:



“为这种事苦恼的话,还不如别写了。”



“我还在期待学长会不会有什么有意思的想法呢。”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学长把很多书的内容都记在脑子里了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周围总散发着淡淡的古书气味,以致在他身边闭上眼睛,仿佛在那儿的不是人类,而是高高地堆起很多层的纸张。



“我记忆的只是数万册书本身的,所有页面上排列的文字顺序而已。那些都只是书,跟小说不同。”



“那个,书和小说可能是有所不同……”



“就像灵与肉一样彼此分离。”



莲见学长的记忆就像将书的页码扫描成数据一样。他头脑里存储了庞大的图形数据,随时都能将这些数据调出来浏览。但他也只不过是储存了一堆数据而已,数据内容的含义不看过的话是不会理解的。千帆觉得纸制的书明显要好多了,也不知道他通过记忆读书算不算有趣,但起码坐长途列车时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不过,如果人类史上有终极小说的话……”



莲见学长开口说到。虽然他的身材有点弱不禁风,但个子很高。千帆的视线只能平视到他裹在黑色校服下的瘦削双肩。



“……那本小说也许就可以用来杀人了。”



没一小会儿,就能看见杜王车站的圆形屋顶了。这座车站是城镇再开发时重建的西式车站。车站前建有公交车交通枢纽,中间广场里有好几座圆形水池。来过杜王町的人都知道,有乌龟栖息在那水池里。



两人笔直地穿过交通枢纽,正通过水池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了他们。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那个,不好意思,我没带手表,能不能告诉我一下时间,我想知道离公交车出发还有几分钟……”



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很高的男生。他在一年级学生中特别显眼,所以千帆也知道他的长相和名字。瘦瘦高高的,五官端正,特别是他那极具破坏性的发型,只要看上一眼好几天都不会忘记,甚至还会出现在梦中。



“能不能给我看一下你的手表?”



东方仗助盯着莲见学长的手腕。



千帆有点紧张起来。自从小学的时候遇到过那次危险以后,她就很害怕打扮得像小混混一样的人。东方仗助穿着肥肥大大的裤子,书包也空荡荡的,这样还不算小混混的话,恐怕这世上就没有小混混了吧。



“学长,他说要看你的手表呢。”



千帆用手肘碰了碰学长。他的手腕上带着银色的手表。



“我知道。”



学长仍一脸不苟言笑地点了点头。他将纤细的手臂伸向东方仗助,千帆原以为学长想把手表给他看,但他并没有。他的手臂笔直地指向了车站的方向。



“车站里有时钟,看那个不就行了?”



真是冷淡至极的语气。



学长!热血涌向了千帆的头脑。她左看看学长的脸,右看看不良少年的脸。



“那边的时钟吗……”



东方仗助一脸为难地回头看了眼车站。这时千帆才注意到,安在车站墙壁上的时钟已经坏了。长针歪向一边,短针也消失不见了。圆形的钟表盘上留下了一个大洞,像撞击在了岩石上一样。



“真奇怪啊,今天早上看到它时还是很正常的……”



莲见学长好像也刚刚注意到钟坏了。



“可能有人把他弄坏了吧,所以才不知道时间了。”



东方仗助坐在水池旁边,位于交通枢纽中央的圆形水池边缘是用水泥砌成的。他若无其事地用手指夹起掉落在地上的夹子。那夹子是用细金属丝弯成的。他开始摆弄那个夹子,用双手把它掰成了笔直的线条状。千帆觉得他看上去十分可怕。



“学长,给他看看手表吧。”



不知道学长有没有听说过被东方仗助缠上的可怕传闻。朋友们告诉过千帆,东方仗助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连三年级的小混混都绝不会去接近一年级的他。



莲见学长一脸无奈地抬起手腕看表,像是想要告诉他几点几分。但在他还没开口告诉他时间之前,东方仗助就走了过来,厚颜无耻地凑过去窥视学长戴着手表的手腕。



“谢谢了,学长。”



“……不用。钢笔那件事我还欠你一个人情。”



莲见学长向他投去毫无感情的冰冷视线。



东方仗助盯着学长的脸,再低头看了一眼从他胸前衣兜里露出的钢笔,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似的。看来两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



“那时候你耍了什么戏法?”



“我说过了,恢复原状的材料。”



“好了,你看够了吧。”



莲见学长正想把手臂放下时,东方仗助慌忙抓住了他。



“等一下,眼睛有点曚,没看清楚。”



手表已经被上衣袖子遮住了。东方仗助一只手抓住学长的手腕,另一只手把袖子往上捋去。这动作的确是为了看手表,但看起来却像是故意的,一点也不自然。袖子被捋上去后,千帆看到了学长雪白的皮肤。学长绝不会脱下上衣,所以千帆从没看过他手腕以上部分的肌肤。但莲见学长在手臂露出来之前就抓住了东方仗助的手,制止住了他的动作。



“别用你脏乎乎的手去碰别人的校服。”



他甩开东方仗助的手。“轻一点”,千帆都快脱口而出了,但她还是没说出来。她心想,学长是不是惹恼了东方仗助?她小心翼翼地瞟了眼他的脸色,但他非但没有发怒,反而有点惊慌地迟疑着说道:



“可我只不过是想看下时间……”



“你可以保证上完厕所后洗手了吗?”



东方仗助一脸很受伤地说道:



“洗了,相信我吧,我向上帝发誓。”



他长得很精悍,再加上那种发型和打扮,给人的感觉总比普通人要超脱多了。但在他身边仔细查看,才会发现他的表情一直变个不停,出乎意料地给人一种很有趣的感觉。千帆心想,他跟学长正好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呢。



“算了,现在是下午四点四十分,公交车快来了。”



学长看了眼手表告诉他时间后,转身向千帆说道:



“走吧。”



就在这一瞬间,喀哒一声,学长的手表表带断了。手表从手腕上划出一道银色的轨迹,径直地掉落下去。



当时两人正好站在圆形水池的旁边。手表撞到水池边缘的水泥台后又掉进了水池,哗的一声,就像往池里扔进了石子一样。手表掉落时的冲击力打破了水面的平静,浮在水面的冰块碎片开始相互碰撞。没看到栖息在这里的乌龟,大概是冬眠了吧。手表沉入池底,冒出了细小的气泡。



这么冷的天,水池表面居然没有冻结。如果像昨天或者前天那样,水面都冻起来了的话,手表就不会沉入水中了吧。千帆现在只能想,应该是带来不幸的恶魔事前将冰块砸碎了。



“这下可麻烦了啊。”



东方仗助探头俯视着水池。



“不过没关系的,最近推出的手表大多是防水的,就算出了故障我也能修好,修理出故障的机械我很拿手的。”



也不知道莲见学长学长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他弯下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一个小东西。学长捡起的是刚刚东方仗助拿着玩的夹子。但东方仗助明明把它掰成了直线状,可现在那个夹子却又恢复成了原状。



“你是叫东方仗助吧。”



莲见学长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



“在学校里也算是名人了,所以我认识你。这又是你玩的一个把戏?用把物体恢复原状的力量把我的手表带扣卸掉了吧。比如说,用棒状的夹子插进手表带扣的缝隙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不是我刚刚拿的那个夹子吗?不过,你还是快点想想怎么把手表从池底捞上来吧?我倒是想帮你去捞,不过这个池子里有乌龟嘛。虽然现在在冬眠,但我可不敢把手伸进这样的水里哟。”



东方仗助一脸爱莫能助的样子看着水池。一瞬间,他飞快地瞟了学长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观察些什么。莲见学长不肯把手表给别人看已经很奇怪了,但东方仗助这个同龄的高中生给人的感觉更奇怪。



“那么,学长,快去把它捞出来吧,手冷也只有一下子哟。”



莲见学长沉默地俯看着池底,根本没打算去捞手表。东方仗助则一脸刚刚注意到的表情说道:



“啊,对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先给你个忠告吧,把袖子捋起来捞比较好哦,不然袖子会被水浸湿的。”



莲见学长瞪着他。不过学长的眼神比普通人要尖锐得多,普通的凝视看上去也像瞪视一样。



“你倒是个有趣的家伙。”



气氛紧张得弦满欲崩。



“……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了。你也许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哦。学长,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东方仗助突然改变了语气。千帆被他低沉的声音镇住了,但学长看上去仍面不改色。



“喂,有必要做自我介绍吗?我们只不过是问时间和被问时间的关系而已。还是说你在这个城镇里每问别人一次时间就都要问他的名字呢?”



“谁叫你不肯让我看你的手臂呢,不过就算你不肯,我也能来硬的。”



“为什么要看我的手臂?”



“少装傻了。你以为我们在这之前就没向其它人找事?你不肯卷起袖子,是因为你的手臂的皮肤上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你把这东西遮掩住,也就是说你已经察觉到我们在找它了吧?”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你还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这时,姗姗来迟的太阳终于露出了脸,阳光洒在车站前宽阔的空间里。千帆觉得有点耀眼,眯起了眼睛。西沉的夕阳将杜王町染成一片绯红。千帆摒住呼吸,完全不敢动弹。过了一会,莲见学长终于开口道:



“千帆,刚才,你问了我小说的事吧。”



学长说着。眼睛却仍瞪向东方仗助。



“我想,小说是用大量的文字排列堆砌而成的东西吧。文字符号连在一块构成单词,单词构成文章,文章连接在一起就成了小说。就像DNA碱基排列一样,文字排成了一根线。我认为这就是小说。”



说着,学长将没挽起袖子的手臂伸入了水中,将手表捞起。校服的袖子浸得湿淋淋的,不停地向地上滴水。



“作家的工作估计就是用线编成地毯吧。用文字排列的长线编织而成的图形带给人的不仅仅是单纯的视觉映像,而是某种价值观,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情。”



东方仗助低头看着学长湿淋淋的衣袖。



“你承认了吧?”



他满怀信心地说道。这时,一阵足音传入了耳际。



一个高个男生从车站那边跑了过来,是一直和东方仗助一起行动的那个名叫虹村亿泰的学生。在学校里也是有名的不良少年。东方仗助长得很受女生欢迎,但他看上去就很可怕,让人不由得联想起疯狗。还不是一般的疯狗,从犬种上来说应该是土佐犬(注7:土佐犬,日本斗犬,最先发现于日本的土佐地区,是一种能猎杀野猪的中型大小的犬种。性情安静,即使在生气和打斗时也不爱吠叫。以有耐心、镇静着勇敢著称。还很聪明,好干净。对家人和孩子很柔顺,也能与客人友好相处。但骨子里有强悍本性,是天生的斗士)。



“仗助!”



虹村亿泰大叫了一声。东方仗助一边留神着学长,一边回了他一句。



“亿泰!我找到了!”



虽然千帆不清楚事情的详细经过,不过看得出他像是在报告找到学长了。东方仗助和虹村亿泰两个不良少年的视线都投向了莲见学长。但学长一点也不在乎现在的事态,他完全把那两人当成了空气,转身朝千帆说道:



“你感受过吗,故事的力量。一行行长长的文字蜿蜒起伏,捕缚了人们的心灵并将其带往远方。阅读真正优秀的小说时,会感觉登场的人物是确有其人的。登场人物的痛苦和欢乐会身临其境地向自己逼近,自己的心灵会与登场人物的感情产生共鸣。登场人物受伤时,被朋友背叛时,读者在肉体上也会感觉到相似的痛苦。这就是【感情移入】。有点像巫师在咒符上写下文字,给对方的肉体埋下暗示一样。作家用【感情移入】杀人。”



学长自言自语着,同时从衣兜里取出一块手帕,开始擦拭刚沉入水中的手表。他的态度沉着自若得好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一样。



“虽然还没有确认他的手臂,不过肯定是这家伙没错。”



东方仗助说道。可虹村亿泰却像只困惑的猴子一样搔了搔头。



“啊,大概这家伙的手臂也有吧,不过这样的话就是第五个人了。我们已经在校内找到四个人了。我偷窥了一下运动部的更衣室,那里面有好几个人的手臂上都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红线。所有的人就连有几道抓痕都完全一致。我想校内还有不少人有这样的抓痕,因为稍微一看就找到了四个人嘛。”



“……所有人的手臂上都有红色的抓痕吗?”



虹村亿泰点了点头。



“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不过我们可以走了吗?”



莲见学长向他们问道,但他们并没有回答。虹村亿泰用手指捅了捅东方仗助,像是叫他回学校的暗号。东方仗助咂了咂舌,返过身来看了学长一眼,然后和虹村亿泰一起向学校的方向跑去。



水池旁只剩下自己和学长两个人,尽管千帆还是一头雾水,但总算安心地舒了口气。肯定是自己平日行善才能得救的,虽然三十岁以上的人一定会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样的话。



“学长,你知道吗?刚刚那个人叫东方仗助,靠近看还真是很有冲击力啊。那个,该怎么说呢,就像把意大利面盖在脑袋上一样的……”



“别在他面前说,他会以为你是在取笑他的头发。”



莲见学长的袖口还在滴水,他用手指敲了敲手表外壳,喃喃自语道:



“坏了啊。”



再这么站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两人又迈出了脚步。通过商业街时又聊起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东方仗助明明说要去坐公交车,为什么又回到学校了呢?为什么他会突然跑来找学长的碴呢?这件事留下了诸多的疑问。



“别管他了,他脑袋肯定有毛病。”



“学长不也很奇怪吗?”



学长没有回答。自从在【荆棘馆】相识以来已经过了九个月了。到第三学期结束时正好是一年。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仍有不少谜团环绕在学长身上。不过,在刚刚的交锋中,学长说了一句很让人在意的话。



“你可以保证上完厕所后洗手了吗?”



这是东方仗助想要碰学长的手臂时学长对他说的话。记得小学时救了自己的少年也说过相似的话。



【把你那双肮脏的手从那孩子身上拿开,反正估计你小便后也没有洗过手。】



只是措辞有点像就把两人联系在一起是不是有点性急了?千帆琢磨了一会儿,心想也许男生都会说这种类似的话吧。



“对了,你还在查上次的离奇死亡事件吗?”



莲见学长站在商业街的面包店前问千帆。夕阳已经消失在地平线的下方了,周围变得有点昏暗。身披大衣的行人们熙熙攘攘地穿行着,商店的音乐声和混杂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很是热闹。千帆摇了摇头。



“其他还有很多奇怪的传言啊。比如说呻吟的岩石啊,地图上没有标出的路啊之类的。”



千帆在面包店里买了常吃的甜甜圈。圆环形倒是挺富有哲学性的。这种圆环形和东方仗助正好相反,是女性化的形状吧。她一边思考着一边咬了一口。在途中的三叉路口和学长道别后,千帆一个人往自己家里走去。



千帆坐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家人给她泡了杯热咖啡。



【织笠花惠】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印有那个名字的报纸新闻。



那件案子的剪报至今还留在家里。



她一直佯装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对方什么都不肯说的话,自己也继续沉默下去好了。



千帆注意到了一些事。



也知道他执着于织笠花惠的案件。



尽管平常装成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提到她的名字时,他的心神肯定十分不安。



但是千帆没有说出口。她想保持现在的关系。







她用石头在水泥墙壁上又划下了一道划痕。这已经是第七道了。也就是说,从自己在屋顶上被推下来已经过了七天了。外面应该已经到八月了。杜王町一直在升温,囚禁着明里的一米宽的空间也十分的闷热。地面的泥潭蒸发了水分,周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湿气。



身边还有好些和自己一样从屋顶抛下的垃圾。纸箱的碎片和坏伞的钢架之类的东西。一张超市的垂幕也挂在了管道上,或许是被风卷过来的吧。明里用这些东西做了个帐篷,不过还不能遮住全身,只能在睡下时盖住头部,但着也比将整个脑袋都露在外面好多了,睡觉时也安心多了。虽然不能洗澡,但大神照彦扔下的物品里有瓶装水,可以用那个来洗脸。



像丛林般交错缠绕的管道旁边有一个排水口,她把那儿当厕所用。铁栅栏一般的盖子是用五金制成的,完全没法拆卸,也不能把手从缝隙间伸进去。往下窥视时能看到蔓延有两米深的黑暗空间。可能是通往下水道的原因吧,凑过去时一股恶臭迎面扑来。明里只利用这儿来解手和扔垃圾。



她侧耳倾听着远处传来的熙攘喧哗声,以此来打发时间。偶尔听到几句零散的对话,她都会欣喜若狂。



接近正午的时候,明里清了清嗓子,这时她听到不远处有猫在叫。一只猫贴着银行的墙壁爬到身边。它戴着红色的项圈,毛色呈浅茶色。它的脸上浮出惊讶的表情,好像很不解为什么会有人类在这儿,但它很快就转身溜进了杂居公寓和银行狭窄的缝隙间。对人类来说十五厘米等于是盖上了一块盖板,但对猫来说只不过是无数小径中的一条吧。



等等,她想大叫但却发不出声音来。舌头不能灵活地转动,被药品烧伤的喉咙只能发生咻咻的是衡阳。她将手臂拼命地挤进猫消失的缝隙间,但只能挤到肩膀处。比明里所在之处更狭窄的空间延伸向远方。前方又被别的大楼堵住了,猫的屁股绕过大楼缝隙间细长的拐角,消失在了视野中。



天黑后,塑料购物袋像往常一样扔了下来。除了瓶装水、饭团、小点心等食品以外,里面还装有一只签字笔和一本笔记本。虽然周围一片漆黑,但从手感和气味上就能分辨出来。



“人类之所以是人类,其特征是拥有语言,我赐给你语言吧。就算你不能吟唱魔法的语言,也应该能在笔记本上书写出来。放心吧,两星期后就能发出呻吟声了。”



屋顶上传来了大神的声音。他的身影背对着月光,俯视着大楼之间的夹缝。他已经不使用手电筒照明了,半夜在屋顶打手电的话被人发现的几率会很高吧。尽管不知道他耍了什么小手段,每晚都能这样出入大楼,但他肯定给了警卫不小的报酬。



饮进下了药的水时,明里以为自己会死掉。但那水并不是用来毒死她,而是用来烧毁她的嗓子的。溶解的药物和唾液分泌的消化酶起反应并放热,之后会被胃酸中和为无害物质。



“那药我也注意调了下份量,让你喝了也不会死的,不过还是有可能会把所有的内脏都溶化掉,所以你果然还是幸运的。不过你活着对我来说也是种幸运。”



就算能发出声音来,明里也没打算呼救。但估计他不会相信吧,他并不认为对她说伤害她父母的威胁能一直奏效。



“我说过无数次了,微不足道的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能摆脱那两面高墙的束缚。虽然现在有点暗不太好写,不过你只要在笔记本上写下魔法的语言后,放在显眼的地方就行了。我会扔下吊线和吊钩的。”



他还没找到装有五千万日元的旅行包藏在哪里。



“对了,还有件事估计你会很高兴吧,你父母找到公司来了。他们联系不到女儿,现在都担心得很。我跟他们聊了很久哟,毕竟我是你的朋友嘛。我鼓励他们说【你家的女儿肯定是外出旅游了,很快就会回来的,所以不用担心】。我现在都成为你父母的心灵支柱了。你妈还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一个劲地感谢我,老泪纵横地不停地说着谢谢。真想告诉他们【你家的女儿其实就在公司附近,像只快断气的野狗一样地爬在地上,浑身都是泥土】。不过说起来,你妈的手还真是又壮实又粗糙,全都是裂开的口子,就像根棍子一样。我的手被她握住的时候,说实话我都打了个寒颤呢。那是干农活干的吧。”



明里曾想把他介绍给自己的父母,但他说先瞒他们一阵子吧。如果把他的名字告诉了父母的话,他们就应该会注意到他了吧。或者如果自己和父母一起住的话,他们大概也会察觉到他的存在吧。



明里心想,父母为了寻找自己的下落会不会已经到自己家里去了呢?房子里留下的大量物品可以证明自己和大神的关系,但这些证据会不会已经被销毁了?以前自己给过他一把房间钥匙,说不定他还会在自己的桌上放一本长途旅行指南呢。父母看到那个的话,也许就会以为自己去远方旅行了。可实际上自己还在同一座城市,而且就在他们身边不远的地方。



第二天,明里确认大神不在屋顶之后,将伞和碎布做成的帐篷当成遮蔽物开始写信。



【……在我还没说出钱藏在哪里的时候,他应该还不会杀我。他说如果我呼救的话就会去杀害我的父母。请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联系警察……】



她详细的写下了自己所处的状况和被囚禁的地方,以及大神照彦这个男人的目的等。他扔下来的笔记本大概只有一个巴掌那么大,所以她写了好几张纸。如果能躲开大神照彦和外界取得联络的话,自己应该就能得救。问题是如何把这封信送到外面去。



她试着将纸卷成一团,把手伸进管道的缝隙间朝大路方向扔去。如果运气好能扔到外面去的话,可能会有行人捡起它。她用卷起来的纸团实验了好几次,但错综复杂的管道和空调室外机等障碍物实在太多了,再加上距离也太远,所以都没有成功。她也试着把它折成纸飞机往外面扔,但结果仍是徒劳无功。所有的纸飞机都在中途遇到障碍物掉落到地面上了。于是,她放弃了往大路扔信的想法。



她也想过把信装进以前装水的瓶子里,再扔进平时当厕所使用的排水沟中。总有一天瓶子会飘到大海里,也许就会有人读到了。但玻璃瓶的直径比嵌在排水沟上的铁格子明显大出很多,而且也不能将玻璃瓶折叠成能够通过铁格的宽度。没有能使物体变柔软的能力就无法将装有信的瓶子扔出去漂向大海。



难道真的没有把信扔出去的方法了吗?不,还有唯一的一种可能。明里把信抱在怀里,慢慢进入了梦乡,因为她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个机会。不过,她每次都会把食物留下一小点。留下一些从上面扔下来的香肠。当那只茶色的猫再过来时,有食物的话说不定就能吸引到它。



穿过大楼墙壁之间窄窄的缝隙来到这里的那只猫戴着项圈。如果能把信绑在项圈上的话,就应该能送到饲主的手里。



明里暗下决心,绝不向那个男人求饶。自己要逃离这里重获自由。总有一天自己会浸浴在朝阳下,深深地呼吸着杜王町的轻风。







以前曾得过一次流感。当时的记忆也转换成了文字,保管在皮革封面的书中。但他从不会翻看那一页。因为那是一页【禁止区域】的纸张。皮革封面的书里有好几处自己设定的【禁止区域】。那里写下的记述都是负面的记忆。如果一不小心读到那里,脑子里就会展开痛苦的经历。所以他从不特意重读染上流感差点死掉时的记忆,但就算不翻开书,他也能隐约记得当时的情况真的很严重。



对琢马来说,记忆和回忆之间有着明确的差异,区分的方法就是保管的场所。



记忆是以文字状态保管在皮革封面的书里的。自己所见所闻的信息不会被主观意识所左右,就这样原封不动地如实地反映在书中。与自己大脑相关联的记录本位于身体的外部,上面逐一记下了自己这个人所经历的信息。



而回忆则更接近留在心里的印象,而不是信息。像水彩画一样模糊的轮廓,和感情交融在一起。保管它的地方是自己的心里。



记录和回忆互相影响。因为蕴含在心里的感情和回忆也会作为信息之一记述在皮革封面的书里。相反,重读那本书时,心里又会产生新的感情和回忆。只要活在人世一天,这一重复就将永远不断地进行下去。



琢马穿好校服离开家时,身体有点摇摇欲坠。但他将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和十二岁染上流感时的回忆比较了一下,便判断出这次的感冒并不严重。自从星期五感冒以来,身体一直疲惫无力。琢马从【SUMMART】买来信封,一边咳嗽一边走在街上。商业街的尽头是杜王町的町立图书馆,俗称【荆棘馆】。黑色的铁门后厚重得让人不由联想到外国的古城堡,上面爬满了荆棘。



双叶千帆打电话过来时正好是中午。



“感冒还没好吗?去医院了吗?有个地方正好适合现在的学长,想去吗?可以治好学长的感冒。不,不是医生那里。”



约好下午四点见面后,她便挂断了电话。



【荆棘馆】西式风格的屋顶上耸立着七座尖塔,上面覆盖着一面八角型的顶盖。琢马穿过铺满黑色地板的门厅,和眼熟的管理员擦身而过,坐到一层靠里面的座位上。离四点还有一段时间,他想在千帆赶到之前先把事情搞定。



他取出刚买的信封,在收信人一栏上写上【至东方仗助先生】。他学过模仿他人笔迹的技术,所以应该很难从笔迹上追查到自己。



自从在车站前的交通枢纽遭遇到东方仗助以来已经过了四天了,那以后仗助和他朋友都没有再来找琢马。



他们看上去有点犹豫不决。因为在寻找手臂上留有红色抓痕的学生时,竟然在学校里找到三十几个人。他们不清楚为什么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



但也不能完全放心。东方仗助和那些不良学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流露出的表情明显表示出熟谙自己的力量该使用在哪些方面。



琢马召唤出皮革封面的书,撕下其中的一页,那是设定为【禁止区域】中的一页。他一边小心地注意着别误读到纸面上的内容,一边把纸装进了寄给东方仗助的信封里。把信封封好之后放进了自己的衣兜里。因为只要和自己的身体拉开三十米距离,里面的纸张就会消失。原因还不清楚,但这就是皮革封面的书所具有的性质。



以前曾做过实验。把皮革封面的书放在桌子上或地板上,自己走去隔壁房间然后再回来,一般情况下书还搁在原地。但当它与琢马的身体相隔三十米以上时,回到房间后书就会消失。当然,并非是完全从这个世界消失。只要在心里暗自诵唱一下,书又会从自己的手掌里浮现。皮革封面的书可以存在的范围限定于以琢马的身体为中心,半径三十米的球状空间内。但这么远的距离已经绰绰有余了。



将信封放进仗助的房间里,自己只要在他打开信封之前,待在那附近就行了。他家人应该会叫救护车,所以估计不会像织笠花惠那时一样因出血过多而死亡,所以,最后只能靠自己动手了。



图书馆里鸦雀无声。琢马一咳嗽时,声音就回荡在天花板和书架之间。双叶千帆比约好的时间早来了十分钟左右。



千帆身上戴着围巾和手套。虽然没下雪,但天色还是一样的阴霾。穿过商业街和车站后,看到陈放着一大堆墓石的陵园。陵园旁有一家意大利餐馆,外观上看起来像是用外国的单间房屋改建而成的。千帆想带他去的地方看来应该就是这里,她在店前停下了脚步。



“听说在这儿吃饭的话,身体不舒服的地方会有所好转。学长的感冒肯定也会治好的。”



入口处写着【TRATTORIA/Trussardi】。琢马在皮革封面的书里检索了这一单词及其读音。



视觉信息的检索条数,0条。



听觉信息的检索条数,1条。



仅是听闻过一次这家店名。那是去年秋天的某一天,教室里有个女生提过【托拉萨迪】的店名发音。当时琢马将其当成了周围的噪音,并没有怎么留意。他重新注意了一下她们的对话。皮革封面的书里以文字的方式记述着过去被压缩的时间。琢马曾经历过的教室里的喧哗场景又一次展现在头脑中。他隐隐听到女生们的对话里提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她们说一名做过手术后仍无望痊愈的癌症患者去这家店吃饭,结果第二天,X光照片上的肿瘤黑影就消失了。



“好吧。我挺有兴趣的。要再不解决的话,我真会因为感冒而倒下的。”



琢马瞟了一眼入口处的告示板,上面写着【今天的料理·根据客人的需求·3500YEN】。走进店里一看,里面只有两张圆桌。店内的气氛很不错,装修也很朴素典雅。但里面没有一个客人。他和千帆面对面地坐在一边的桌子旁。这时一个意大利厨师长走过来和两人打了个招呼。他先是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琢马和千帆的双手,接着又看了看两人的眼睛,以及嘴唇的颜色和皲裂程度,然后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说着,他往杯子里注满水,又回到了厨房。琢马不清楚他到底知道了什么,也没看到桌上有菜单,看来上什么菜是由对方自己决定的。店内开了暖气很暖和,但因为在外面走了那么久,他的感冒似乎又有点加重了。一阵恶寒向他袭来,他开始觉得有点头晕眼花。他心想,如果上的菜不好吃的话就剩下算了。



他啜了一口杯里的水,感觉那水很是甘甜。据千帆从别人那儿听到的传言说,这儿的水是极为特殊的水,可以祛除眼球中的污垢。睡眠不足的人喝了这个的话,眼里的有害物质会随着着眼泪一起流出来。看来这家店用的都是延年益寿的健康食材。



“如果上的菜没放多少盐,份量也不够的话就郁闷了。”



千帆的身体每一部分都像能穿过炸面包圈一样的纤弱,但吃饭却比一般人要多得多。



她的担心终究不过是杞人忧天。接二连三的端上来的菜都很美味。前菜、面食、主食都给琢马和千帆做了不同的东西,千帆吃上一口后,不由得赞叹道“太好吃了”。喝了一口汤后,她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仿佛陷入了惊惶的危机中,头脑不正常地喃喃自语着。



“如果这个能从自来水水管里流出来就好了……”



吃饭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琢马在吃前菜的凉拌菜时,夹了一点盖在上方的香草放进嘴里咀嚼,感觉到一阵浓浓的香味。香味从喉咙侵入鼻腔,刺激着粘膜。琢马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流出了大量的鼻涕。多得像是要把脑袋里所有的东西全都喷出来一样。但在此之后,苦恼了琢马好几天的鼻涕消失了。他的呼吸顺畅多了,可以从鼻子里吸入新鲜空气了。



“咳呼。”



正在吃面食的千帆突然奇怪的咳嗽起来,像是吃起来具有特殊食感的面食塞在了喉咙里。千帆难受地咳嗽着,可能是用力过度吧,小脸涨得通红。当好不容易把面食吞下去,咳嗽也停止了的时候,她一脸诧异地摸着自己的肩膀。指尖触摸到的肩膀的那块地方软绵绵地凹陷了下去。



“肩膀上的淤青居然好了,以前一直是硬梆梆的。可能是咳嗽的时候肌肉放松了吧……”



琢马的主食是炖牛肉。他咬了一口牛肉,牛肉的香甜和调味汁溶在了一块,蔓延在舌头的表面。这一味道变成电子信号,一边迸发出火星,一边传至全身的神经纤维,震撼了自己的大脑。当最后一块牛肉进入胃里后,产生了异常的变化,像是切碎的肉片和调味汁起了化学反应一样,胃里开始发热。体内仿佛像熔岩溅裂一般灼热无比,不吐出来的话人会死的。正当他这样担心时,胃部开始吸收热量,可以明显感觉到热量通过血管输往全身的各个角落。像被温暖的大手抚过一般的安心感充溢了全身,恶寒消失了,所有的感冒症状全都不见了。



剩下的料理就只有茶点了。琢马一边等着,一边跟千帆闲聊着。她双颊绯红,头顶仿佛冒出腾腾的热气,一脸沉浸在幸福中的表情。



“真想回到过去啊,回到刚走进这家店的时候,再吃一顿。”



她一脸恋恋不舍地说道。



“回味一下不就行了,刚刚吃饭时的情景。”



“即使回味肚子也不会饱嘛。”



“平时都是这样吗?”



“难道学长不是吗?”



任何料理只要吃过一次,料理的味觉信息就会保存在皮革封面的书里。之后只要阅读这一记录,就像用微波炉加热一样解冻就可以了,然后舌尖就会蔓延出相同的味道,就像吃了完全相同的料理一样。



“一定是刺激了神经,给身体造成了错觉吧。我只要追溯记忆,就能感觉肚子吃饱了。”



“简直就像是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行呢。真好啊,我也想产生错觉,再品尝一次刚刚的味道。”



千帆无比羡慕地说。她觉得书必须要有实体才行,但吃饱的感觉是虚构的也无妨。



琢马在皮革封面的书中阅读过去的记忆时,的确感觉到自己的大脑思维回到了过去的时间。连续的文字符号瞬间俘虏了意识,并将其掠往过去某一时间存在的思维中。那时,自己的意识在回味过去,同时也在远远地俯瞰过去。就像脱离了肉体,往过去的时间转移一样。



“真是梦话一样的东西呢,时间转移什么的。”



“也许就存在于某个地方吧。那种拥有超能力的人”



拥有能够去往过去和未来的能力的琢马无法一口否认没有时间转移。



“比如说,通过那个人的能力回到过去,也许还能碰到小时候的自己。也许正好碰上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自己救了差点丧命的少年时的自己。”



两个人的饭后甜点都是提拉米苏(注8:作为意大利甜点的代表,出自名门的提拉米苏(Tiramisu)是一种带咖啡酒味儿的蛋糕,由鲜奶油、可可粉、巧克力、面粉制成,最上面是薄薄的一层可可粉,下面是浓浓的奶油制品,而奶油中间是类似巧克力蛋糕般的慕司。吃到嘴里,香、滑、甜、咸,柔和中带有质感的变化,味道并不是一味的甜,因为有了可可粉,所以略略有一点点不着边际的苦涩,这正好与卡布奇诺相配)。琢马吃了一匙后,感觉舌头很滋润光滑。吃完甜点后,不知从何时起,全身的肌肤也变得滋润光滑起来。



出了餐馆后,天色已经很晚了。虽然千帆之前写小说因为苦恼而肩酸背痛,但是现在肩膀的酸痛已经完全消除了,她提起轻快的脚步向前走去。看来那家店的料理确实有让人恢复健康的效果。两人都琢磨着他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手法,但最后还是想不明白。



“我接到妈妈的信了,她好像生活得很快乐。”



走到人烟稀少的住宅区时,千帆开口说道。



“再婚对象的职业是?”



“经营牧场的人。”



“真是意外的选择啊。”



她曾告诉过琢马自己父母离婚的事。母亲寻求新家庭的原因也是一些司空见惯的理由。



几盏灯火在夜色中闪烁摇曳,淡淡地映着青绿的草坪、浅蓝的狗屋和红色的自行车。双叶千帆一直缄默不语,于是琢马也默然地走在她的身边。



琢马和班里那群人的交往都淡如白水,维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平衡。但只有双叶千帆是特别的,和她的关系一直保持着原状。这个问题比杀死东方仗助和广濑康一要更复杂难懂。



沉默地走到拐角时,琢马差点撞到一个陌生的男人。那个男人在摆弄着手机,注意到琢马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没能完全的躲开,两人的肩膀撞了一下。咣啷一声,男人的手机掉到了地上。



“对不起。”



琢马向男人道歉后正想往前走时,被身后的他叫住了。



“等等,喂。”



返过身一看,男人捡起了手机,以便摆弄着一边瞪着琢马。



“对不起就能解决了吗?看,完全没反应了,应该是摔坏了吧。”



琢马借着街灯的光亮再次打量了一下男人的相貌。他的五官长得和类人猿一模一样,强壮的身体上穿着花纹很难看的衣服,粗壮的手指上戴着一枚嵌有天使装饰的戒指。



千帆紧张得表情都僵住了,琢马则低下了头。



“真的十分对不起,我会反省的。手机的话,不如这样吧,带着保修卡去找商家的话他们也许会给你修好的。”



“开什么玩笑,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瞪着我干嘛!把我当傻子看?”



男人大动肝火地吼了起来。琢马好像无意中瞪了他一眼。他以前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被小混混纠缠过。



“……不是,真的很对不起。请原谅我吧。”



这次他试着用更诚恳的表情谢罪,但男人的怒火一点也没有消退,他狠狠地打了琢马的左脸一巴掌。本来琢马可以闪躲开的,但他却故意接住了这巴掌。



千帆在他身后尖叫了一声。他的脸颊燃起火辣辣的疼痛,像是男人的戒指擦破了皮肤。琢马捂住脸颊,指尖传来了湿润的触感。手指上沾染的血痕在街灯的光亮下灼灼闪亮。



“疼吗,死小鬼。用保修卡就能把这伤治好了?我告诉你,保修卡这种东西不是十全十美的,手机只好你出钱赔了吧?”



千帆凑近琢马,脸上写满了忧虑不安,琢马心想要让她安心点才行。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害怕吗?那你先去那边等我一下,我跟这只类人猿聊会儿。”



琢马把她打发到远处,可那个男人却插嘴反问道:



“混蛋,你刚刚说什么……”



“别那么急嘛。就算你听得懂人类的话,插嘴也是很没礼貌的哟。冷静点让我跟她说完,一会儿再好好听你说。还是怎么着?你要赶时间吗?赶着去搭开往家乡的船吗?这么急着回你的原始森林?”



琢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男人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暴起,脸上的表情像是火山要爆发了一样。



“真头疼啊,好像把你惹怒了,虽然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琢马脑海里浮想出皮革封面的书。书从他的手心浮出,轻轻地落在了手掌上。孩童时代,他认为这本书的出现是为了整理自己业已无法收拾的记忆,但实际上说不定正好相反。或许正因为潜在拥有这一能力,自己才能记住所有的东西吧。



男人扑上去想殴打琢马,这次好像是想给他的右脸一巴掌。真慢啊,琢马心想。皮革封面的书比他要快多了。翻到自己想打开的页面要比他的动作快多了。



这本书有一个规律。书页一定是从现在翻往过去的,所以瞬间就能翻到刚刚发生的事情的记述那里。



就在男人的拳头快挨到琢马的右颊时,住宅区的上空响起啪的一声。眼前男人的左颊被划破了。脸上的皮肤卟的一声被割出了一道口子,血滴飘散在空中。男人捂住了自己的左颊,脸上流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你没戴天使戒指的话,应该就不会割破皮肤受伤了吧。回去照照镜子就应该知道了,你的伤疤和我脸上的一模一样。这种遭到殴打的疼痛是你让我体验到的。所以,我想让你也跟着我【体验】一下我的【过去】。”



男人看上去有点害怕了,和琢马拉开了一段距离。



“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自己以前像这样伤害过那么多人,为什么今天晚上的这个家伙却一点也不害怕?喂,别那么畏缩不前呀。我认得你脸上的黑痣,派出所里贴着你的画像,跟那个通缉犯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五年前是不是干过抢劫?”



琢马想调查一下自己过去的视野内是否留下过这个男人的相貌。他在皮革封面的书中检索了一下男人的长相后,发现类似长相的肖像画曾贴在派出所的通缉令上。肖像画的旁边还揭载有案件发生的时间地点等,琢马说完这些话后,男人的脸色变得惨白。



“通缉你的那张通缉令不久前摘了下来,所以你就大摇大摆地在这里游荡了?”



“……你要报警吗?”



“不。所以你快滚吧。”



“说谎,你肯定想给警察打电话吧?”



男子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把便携式的小型刀子。琢马心想,你就饶了我吧。



千帆靠着住宅区的围墙,拼命地忍住满脸的恐惧。她并没有哭泣或是叫嚷,只用她那含着泪水的双眼凝望着琢马。她眼瞳中浅茶色的虹膜在街灯的照射下显得楚楚动人。



“你要报警的话我就完了。拜托了,别把我的事告诉任何人。”



男人举起刀子。银色的刀锋微微地颤抖着。男人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估计无论对他说什么他都会捅上一刀吧。



琢马已经死心了。不是对眼前的男人,而是对事情不容抗拒的发展趋向。



男人猛地挥起了刀子,就在这一瞬间,琢马踢了男人的手一脚,刀子飞向高空,划出了一道银色的轨迹朝地面落去,琢马用食指和中指接住了它。然后像在考试时转笔一样,转动了一下刀子抓住刀柄。那个男人肯定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琢马像给大厅里的西式蛋糕涂上奶油一样,用刀子唰唰唰地抚过男人的脸。



“这个还给你,还有,别望了捡起来再走。现在马上去医院的话可能还能粘上去。”



他把刀子塞进男人的手里。男人呆站在原地恍惚地盯着琢马。当琢马牵着千帆的手离开时,他感到脸上有些什么东西扑簌地往地面掉去。男人跪在地上捂住脸,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指尖渗出如泉的血流。



走出三百米左右,两人走进了市辖的自然公园。这座公园位于住宅区和商业区的交界处,白天常有老人散步,孩子们玩耍,热闹非凡,但天色一暗里面就空无一人了。漆黑的池面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偶尔有鱼儿扑腾欢跃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空间中。



千帆在小桥上停下了脚步。水池的气味扑鼻而来溢满了四周,她有点呼吸困难,但仍坐了下去。膝盖微微地颤抖着,好像提不起力来。琢马走过去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抱住他的腿,呜咽着说道:



“拿刀的那个男人说过,求饶的话,会后悔一生的。那个时候,救我的,果然是学长。”



她啜泣着。琢马知道已经无法再隐瞒下去了。自己在这个少女面前使用了刀子,和一九九五年的那天一样。尽管他知道总有一天会暴露的,但没想到那天居然会是今天。



琢马蹲在千帆的身边,用食指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



“你很快就会认为,如果你和我没有扯上任何瓜葛的话该有多好。”



她抬头望着他,仿佛想问他为什么。他微红的眼眸里映出了琢马的面容,虹膜的颜色毫无疑问是遗传自她的母亲。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甚至会后悔自己出生在这个世上。”



耳边响起了鱼跃入水面的声音。他看到黑暗的水面上泛起了重重的涟漪,然后又消失不见。



为了将一个男人推往绝望的深渊,自己才活到了今天。那个男人名叫大神照彦。他十七年前结婚并改了姓氏。现在他有一个女儿。他的女儿名叫千帆。现在,她正在自己怀里。







后来听仗助君解释了之后,我才第一次知道了详细的情况。



仗助君所居住的东方家坐落于闲静的住宅区内,是一座独立的小洋楼。他和他妈妈两个人一起生活在那里。我也曾去他家拜访过好几次,每次去的时候他妈妈都会问我“跟由花子发展的还顺利吗?”。仗助君的妈妈很年轻,看上去不像有个读高一的儿子。



那天晚上,他妈妈想烧点水,于是就把水壶放在了瓦斯炉上。蓝色的火焰开始加热水壶,厨房里响起了哐哐哐的声音,像金属撞在一起似的。



听到门铃响起后,他妈妈朝大门走去,但打开门后外面空无一人。是门铃出故障了吗?她心想。冬日的冷气袭面而来,她哆嗦着正想返回屋里时,注意到了脚下有一封信。



【至东方仗助先生】



收信人上这样写着。



“有封你的信。”



他妈妈把信封递给他,但仗助君忙得不亦乐乎,正沉浸于前些日子刚发售的竞速游戏当中,想努力打出个好记录。



“信?谁寄的?”



信封上没有贴邮票,也没有邮戳,像是有人直接把它放在了门口。



“可能是广告之类的,卖校服的人吧。”



“帮我看一下里面。”



“我打开没关系吗?”



“啊。”



仗助君摇动着游戏手柄,操纵着屏幕上的汽车飞驰着。两旁的景物飞速向后倒退。汽车一边迸出火星一边拐弯。这时,仗助君的身后响起了打开信封的声音。



“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



仗助君操纵的汽车碰撞到另一辆车,后轮滑了一下。这时,水壶发出了笛音般的声响,水开始沸腾,蒸气不停地像上涌。



“水好像开了。”



仗助君对本该站在他身后的妈妈说道。但她并没有回答,也没听到她去关火的脚步声。水壶的声音更响了,仗助君觉得很奇怪,于是回头看了一眼。地板上流淌着一滩血水。屏幕上的汽车失去了控制,撞到墙上严重毁坏了。仗助君的妈妈躺在地上,因为出血过多已经昏迷了过去。双臂上的窟窿里涌出喷泉般的血液。那伤口好像是为了自杀,用剪刀之类的东西戳进去才形成的。







明里做了个梦。是和他一块去海外旅行时的事情。



“我在巷子里找到了一家气氛很不错的古玩店。”



大神照彦说。那是一个老人独自开的小店,据说里边没有一样东西是为了应付观光客而在工厂里制造出来的。



“我发现里边的货架上有个漂亮的首饰,想买来送你,于是就伸手去拿,可是不小心摇动了身后的货架……”



他说货架上陈列的商品掉到了他的头上,当时他的肩上被割伤了一块。



“旧铁器一类的东西散落了一地。里面有一个头儿很尖的东西,上面还有薄薄的一层血。那东西有点像箭头,但上面有裂纹,形状也扭曲了。店主说可能是被丢弃的失败作品吧。”



他说肩膀上的伤口越来越疼了,等回到旅馆时已经痛得令人作呕,甚至迈不开脚步了。可能有细菌感染了他的身体。在他的肩膀上长出了一个像是熟透的西红柿一般的东西,同时他还开始发烧。



“都是因为我不小心,毁了难得的旅行……”



他躺在床上说道。透过旅馆的窗户可以看到沐浴在夕阳下的西欧的街景。



“没关系的。明天肯定就会好很多了。”



明里紧握住大神照彦的手。



他将另一只手伸进枕头下面,摸出了项链。大概是在古玩店买的吧,一块有点像黄金虫的圆玉在银链下端轻轻的晃动。圆玉是那种极具光泽的黑石,听他说那是树木的化石。十分轻巧,摩擦时还会带电,远古的人都相信这种石头里寓有魔法。也难怪人们会这样想,那种黑色美丽得仿佛将夜晚也凝缩在了其中一样。



当时大神照彦的肩上留下了伤痕,一块像马一样形状的伤痕。就像是箭头上附着的细菌从伤口潜入了体内,就那样固定在了肩头。



从睡梦中醒来时,她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在的环境。自己蜷缩着身子躺在用布片和伞架建成的小顶棚下。



天已经亮了,但大楼的缝隙间还是很昏暗。明里起身时,有尘土从她的发间掉落。虽然没有镜子不能亲眼确认,但自己那张粘附着干土的脸想必已经变得很吓人了吧。她又用石头在墙壁上做了个记号,然后环视了一下周围。大楼夹缝间的地面柔软而泥泞,充满了湿气。没看到有猫的脚印,看来自己睡觉的期间那只猫并没有来过这里。



时间一如既往地流过。明里感觉自己的人生一点一点地流逝浪费掉了。为了吸引猫的注意,她一直都有留下少量的食物。可有一天她突然发现有一只老鼠在啃那些食物。那只老鼠全身都盖满了油腻腻的污垢,非常恶心。明里一直都很害怕老鼠,甚至电视里一有老鼠出现她就会换频道。她害怕得不敢把老鼠赶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啃了好几口食物后溜向了排水沟。



大概是老鼠知道了大楼的夹缝里有食物了吧,每三天它就会溜过来一次。明里知道它是从排水沟溜进来的以后,便用纸箱的碎片盖在了排水沟铁格状的盖子上,再把泥土压在上边。但老鼠在纸箱里打了个洞,从泥土里钻了出来。明里睡觉时感觉脚和脖子有点痒痒的,起身一看,老鼠正用它那脏兮兮的尾巴蹭自己的皮肤。



每晚大神都会到屋顶来。他跟明里说话,但明里从没有理过他。她想要灭鼠的工具,但不愿意向他恳求任何事情。



睡觉时从上面掉下一包纸箱下来,她怕又是陷阱,所以等天亮后,谨慎地检查了里面的东西。



里面装着毛巾毯和镜子,香皂和塑料布,还有保质期有好几年的饼干。此外,大神照彦在屋顶的水管上接出了一根软管,让水可以一直沿着壁面流下来。尽管水量不大,但这样就可以不用担心还剩多少水,能充分地喝水润喉和清洗身体了。



但这些并不是大神的仁慈,既不能让她生病,也不能让她精神失常。为了让自己能保持可以在笔记本上写出藏钱地点的状态,他必须管理好她的健康和精神。同时,她也预感到这将会成为一场持久战。墙上的划痕已经超过十五道了。



所有的东西都很贵重,说不定在哪就能用上,所以她连喝完的水瓶也没有丢弃,同时也小心地保管好装有补给物资的纸箱。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不禁又流出了眼泪。她用沿着墙壁流下的水抹了把脸,告诉自己说自己是人。她想说人类的语言,可舌头和喉咙都不听使唤,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但即使如此,自己仍是可以思考的人。自己有人类的父母,还有飞来明里这个名字。她决心从今以后每天都要看上一百次镜子,好好地看清楚自己的脸。她开始整理自己的头发,镜中的自己头发蓬乱而肮脏。



她用补给物资中的塑料布做了一个可以避雨的屋顶。现在不用再像以前那样,睡觉的时候只能遮住自己的脸。现在做的屋顶可以将全身都遮得严严实实的。虽然不怎么牢固,但大楼夹缝间没什么风吹进来,所以也不会倒塌。



水沿着墙壁流下,将地面打得很湿。于是她在地面上挖了一道沟,将水引向了排水沟。她把以前就掉落在地上的空罐子踩扁,当小铲子使用。湿气终于有所减少,感觉舒服一些了。



没找到可以用来做捕鼠器的东西,最后只能顺其自然地过下去了。浑身脏兮兮的老鼠无论何时看到都觉得很恶心。



猫一直都没来,明里渐渐不安起来。会不会前些日子的那只猫只是偶然路过这里,以后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呢?抑或是它因为交通事故或生病已经死了呢?还是饲主搬家了?她想了很多种可能性。因为有让猫送信的希望在,她才能保持着理智。她每天都在想着这件事,只有这样她才能苟活下来。



大神没给自己带杂志和报纸,但扔下了填字游戏书和一本名叫《家庭医学》的书。像是让她闲得不行的时候就猜猜字谜,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自己想点办法。以为没有报纸,所以明里也不知道社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偶尔能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古典音乐。明里被推下大楼以前,曾在公司里听说这附近开了一家露天式的咖啡店。音乐声应该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吧。这曲调应该是莫扎特?尽管声音混浊不清,时断时续,但明里集中了一切注意力去聆听。



一天早上,明里醒来时发现自己头部附近掉落了一张明信片。那是一张尚未使用过的新明信片,上面没有一点印迹或是污痕。明信片上印着一片延伸向地平线的草原。草原上有两匹马凑在一起。不知道它们是父子还是恋人,抑或是兄弟。肯定是被风吹到这儿来的吧,明里给它套上了一个塑料袋以免被雨淋湿,小心地保存了下来。



一边聆听着音乐一边看着明信片,明里感觉自己仿佛身临其境于明信片上印着的草原之中。不知从何时起,手里四边形的卡片变成了一扇小小的窗户。照片上的草原仿佛也在随风摇曳。明里闭上眼睛,看到自己赤着双脚伫立在空阔的草原上,那里溢满了青草清爽的味道。草尖儿簌簌地拨动着自己的脚底,有点痒痒的。轻风拂过时,草原由远至近泛起了层层的波澜。草原上的马比自己要高大的多,靠近身边时不由得被他的骏逸所折服了。漆黑的身体泛着光泽,将手掌贴上去时,可以感觉到它呼吸时缓缓的颤动。终于,二匹马喘着鼻吸飞驰而去,明里这才恍然的从想象世界中苏醒过来。



睁开双眼时,自己仍囚禁在大楼之间。但她明白,自己还活着。



每当太阳升起来时,墙上就会多出一道石头划出的痕迹。已经超过五十道了,猫仍然没有过来。那是一个可以听到音乐的上午。明里突然注意到在大神照彦扔下来的东西里,自己一直没有用到卫生巾。她又细细地数了好几遍墙壁上的划痕。



第三章



Confutatis



ConfutatisConfutatismaledictis,



flammisacribusaddictis,



vocamecumbenedictis.



Orosupplexetacclinis,



Corcontritumquasicinis:



gerecurammeifi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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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王町的商店街上有一间小型的旧书店。刚才,我看见一个同年级的朋友进了书店,我便也跟着走了进去。我装作偶然遇见他的样子,两个人开始漫无边际地闲聊起来,甚至聊到了大扫除值日等等。通过交际,我发现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少年,与仗助君和亿泰君不同。他的身高和体型都与我差不多,并没有参加学校里的任何社团活动。现在,书店里只有我们二人,店主大叔一个人闷在收银台后面的小屋里。“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他刚说完,外面就传来了雨声,而我们二人都没有带伞。



“再在店里等等吧,雨肯定马上就会停的。”



我向他说道。我们一边在书店里等待雨停,一边兴致勃勃地聊起了漫画。



“广濑君,你看小说吗?”



他一边浏览着陈列在书架上的袖珍本旧书,一边向我问道。



“偶尔会看,但没有漫画看得多,而且我只看我喜欢的漫画的小说版。”



“漫画的小说版?你是指把漫画里的内容直接改写成文章吗?”



“出场人物是相同的,但内容上会有所创新。”



“这和同人志好像没什么区别吧?”



外面的雨声仍旧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书店的店门早已关了起来。那个同年级的少年从书架的高处取下了一本袖珍本图书,开始翻阅起来,而我的目光则集中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校服袖口挽着,露出小臂上的一道红色抓痕。我若无其事般地向他问道:



“喂,我看到你的手臂上有一道红线,那是抓痕吧?是被谁抓伤的?”



“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后留下的伤痕。”



那个朋友若无其事般地回答道。



“什么时候?在哪里?”



“就是最近,在学校的时候弄的。我在学校的某间教室里望见了窗外的滑梯和秋千……”



“滑梯和秋千?我们学校里应该没有这些东西啊。”



“你这么说的话确实没错……。不过,我的确记得自己看到了。难道是我看花眼了吗?为什么我的手臂会被抓伤呢……”



他不停地翻着书,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手上的动作仿佛是完全出于下意识的行为。



“真奇怪啊,手臂明明被抓伤了,可自己却忘了是怎么回事……”



他用左后托住书,右手手指一页一页地翻着。哗啦哗啦,剩下的书页越来越少。突然,雨声在一瞬间变大,然后又恢复了正常,原来是有人打开店门走了进来。那位朋友向入口处瞥了一眼,然后又继续将目光集中在书本上。



“对了,你知道岸边露伴这位漫画家吗?”



听到我的询问,他的脸上露出了极大的兴趣。



“他可是最棒的漫画家,我认为他的作品已经达到了艺术的境界。”



说着,他仍不停地翻着手中的书。而且他并没有注意到,手中的书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他翻过底页后,连封底也翻了过去,接下来,他竟然无意识地把书翻到了自己拿书的左手上。就在他回过神来,脸上露出惊讶表情的时候,从我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谢谢,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站在我身后的正是岸边露伴。那个同年级的少年已经昏了过去,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漫画家的话。因为他倒在地上时受到的冲击,他手上和脸上皮肤开始一片片的剥离。一块块薄薄的皮肤翻卷着,宛如杂志的一页页纸张,无法想象那是肉体的一部分。皮肤表面排列着一行行的文字,那是他自己的记忆和心理。



“让你久等了,因为今天是截止日期。我接到电话的时候,还有十六页完全处于白纸状态呢。”



我在进入旧书店之前曾打电话把他叫到这里来。我不知道这个我行我素的人是否会来,但我觉得他应该也对整个事件感兴趣,因为这些在将来都会成为他创作漫画的素材。



“你没写完原稿就到这里来,没关系吗?”



“没写完?你在说什么啊?我已经写完了,刚刚才送到出版社那里。”



岸边露伴弯下瘦瘦的身体,卷起那个同年级学生的袖子,确认着他皮肤上的红色抓痕。随着岸边露伴抬起那个少年的手臂,皮肤如纸般纷纷散落。



“已经有近三十名学生的手臂上留下这种抓痕了,而且不仅仅是男生,还有女生,甚至还有老师……。中等部里也出现了有抓痕的学生。”



“这种现象应该也是那家伙的【替身】的能力吧。”



“不可能所有人都在同一天被抓伤手臂,也不可能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被抓伤。因为现在是冬天,所有人都穿着长袖衣服,即使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被抓住手臂,也不可能隔着衣服抓出这种伤痕的。而且,我在上课时确认过所有同学的手臂,他的手臂在那时还没有抓痕。”



我们本来准备搜寻手臂上有抓痕的男生的,但看来犯人已经对我们的行动有所察觉了,所以才会想出这种对策。那家伙肯定是想通过增加与自己拥有相同特征的人,来避开我们的搜寻。



“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呢——他们所有人都相信手臂是被自己抓伤的……”



岸边露伴低头望向已经变成书本状态的昏厥少年,口中说道。



“我们来检查一下,也许能像猫那时一样发现抓痕出现的原因。”



虽然有些对不住那位同年级的朋友,但除此以外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那位同学的脸像纸一样卷曲着,岸边露伴翻弄着他的脸,就像在看杂志一样。我们一同阅读起那位同学被文字化的记忆。



“看来,他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少年,并不是【替身使者】。也就是说,他并不是我们正在搜寻的犯人。嗯,他的成绩位于中上游,噢,这里还写着他喜欢的女孩子的名字。”



“请不要只注意这些。”



“你还是那么一本正经啊。嗯,他的爱好是看书,看来他一有时间就会去看书,最近看的书是创元社出版的《书的历史》。说起来,你知道人类历史上最畅销最持久的是哪一部书吗?”



“应该是圣经吧?”



“趁着我们现在在旧书店里,我就告诉你一些关于书的小知识吧。书的历史和圣经之间存在很深的关系。只要查阅书是怎么起源的,肯定就会涉及到圣经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为了宣扬神的圣训,教会便出版了圣经。因为当时还没有印刷机,所以是由修行僧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古腾堡(注9:第一位使书本得以大量生产的西方人,专门印刷圣经)就是为了出版圣经才发明的印刷机。书的历史就是宗教的历史。神的圣训被印刷机无数次地印刷出来,不久便遍布全球了。”



“我对宗教不是很了解。”



“开始思考文明的时候,宗教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因为它牵涉到政治、艺术、科学等所有因素。喂,你看看这个。”



岸边露伴指着那位同学的脸的内侧向我说道。他的记忆已经被文字化井显示在皮肤上,但有一个地方很奇怪,只有那里的文字密度是最高的。在一行行的文字之间,还额外排列着一些细小的文字,这些文字被硬生生地挤进了这块狭小的空间。这些文字的字体与其他部分的不同,给人一种仿佛是正文后的补记一样的印象。



【咔、咔、咔、咔、咔……。我的头仿佛要裂开了。必须用指甲在手臂上抓挠,咔、咔、咔,皮肤剥离,夹在指甲缝里。必须在身体上打穿一个大洞,让空气从中通过,否则脑袋就保不住了。大家的声音都那么讨厌,让我感到越来越难过。声音从窗外的秋千和滑梯处传来,他们玩得那么悠闲。混蛋!我想去揍他们。立在广场上的时钟指针一动不动,不知道这种状态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我的脑袋仿佛要裂开了。必须在身体上打穿一个大洞,让空气从中通过。必须抓伤手臂,让热度和空气从中通过,这样我的头才不会裂开。咔、咔、咔……】



书店内异常安静,只能听见外面的雨声。我和岸边露伴交换了一下眼神。



“只有这部分显得比较混乱。”



“看来他还对文章进行了校正,硬生生地在这里插了一段不同的场景。”



直觉告诉我们,这部分的内容恐怕是其他人写上去的,而并不是这位同年级少年自己的经历。



“看来,他以为这段文字是自己过去的记忆呢。”



“难道犯人的【替身】拥有编造记忆的能力?可是,不管怎么说,写在上面的只是记忆而已,为什么手臂上会出现抓痕呢?”



岸边露伴低头望向地上的一本书,那是那位同学刚才拿在手里的袖珍本图书。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在读到非常棒的漫画或小说时,出场人物的痛苦仿佛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这个少年身上发生的现象就让我有这种感觉。我觉得,他记忆里的这段经历也许是真正存在过的,因为它太过真实了,甚至令肉体都受到了影响。而且,心和身体是联系在一起的。在心里写入这样一段话也能令身体受伤,这就如同【替身】受了伤,【替身使者】本人也会受伤的道理一样。”



我隐约意识到了犯人的【替身】的真面目。如果他说得没错,织笠花惠肯定是被人植入了交通事故的记忆,这令她的肉体产生了被车撞飞的错觉,所以,她才会在家中受到那么严重的伤,仿佛遇到交通事故一样,而寝室里的家具却完好无损。



“还有,你刚才提到了【编造记忆的能力】,准确的说,这种表达方法并不正确。犯人恐怕并不能随心所欲地编造记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织笠花惠的死因是失血过多,而不是猝死。她是因为受伤后长时间没有得到处理才死去的,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为什么犯人没有让她猝死呢?如果犯人能够随心所欲地编造记忆,随心所欲地令对方受伤的话,完全可以为对方植入因心脏病发作而死去的记忆,而且,这样做的风险还比较小。如果当时有人发现了受伤的她,那她就有可能获救。这样看来,犯人所植入的记忆恐怕是有一定限制的。”



“限制?”



“按照我的想法,犯人恐怕只能为对方植入【自己的记忆】。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释好几个疑点,比如织笠花惠没有猝死的理由。因为犯人本人并没有猝死的经历,所以他无法为对方植入猝死的记忆。”



“那空中飞车的事件又怎么解释?织笠花惠身上被保险杆撞击的伤痕位置很高,通常根本无法想象,简直就像被浮在空中的车撞了一样。”



如果犯人不能随心所欲地编造记忆的话,她身上是不会留下那种伤痕的。可是,岸边露伴却镇静地回答道:



“我们可以这样猜测,事故的记忆存在于犯人的孩提时代,在发生事故的时候,犯人的身材还非常矮小。因此,保险杆的撞击伤痕位于右腿的根部附近。在将这种经历植入身高达到一米六九的织笠花惠的体内时,保险杆的撞击伤痕也被刻印在了同一位置,所以才会造成如此奇怪的现象,仿佛没有一辆车会拥有这种高度一样。犯人的【替身】只能植入【自己的记忆】,这样想的话,就可以接受了吧?”



岸边露伴取出钢笔,开始在那位同学的脸的内侧写字。



“醒来的时候他会什么都不记得,在旧书店的时候一直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醒来后应该不会记得我的存在,也不会记得自己变成了书的状态。接着,岸边露伴用钢笔将犯人写下的文字画上横线,清除了这段记忆。



“这样一来,不好的记忆就会消失,只是不知道他手臂上的抓痕是否也会消失。”



“犯人竟然能够操控记忆,这和你的【替身】简直太像了……”



“说到这里,还有一些疑点无法弄清。例如,在犯人与织笠花惠隔着窗户面对面的时候,他为什么要脱掉校服的上衣呢?”



“从结果来看不是很好吗?正因为他脱掉了上衣,我们才知道他手臂上有抓痕。如果不是她养的猫托莉尼特看到了那一幕,我们几乎毫无线索。”



“你不觉得奇怪吗?在如此寒冷的冬天,有必要在户外将手臂露出来吗?”



“也许他不想让血溅到自己的衣服上……”



“织笠花惠和犯人之间隔着窗玻璃呢,血不可能溅到他身上。也许犯人的这一举动正是我们查明他【替身】的最重要的一点。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正确答案,但如果某天和犯人当面对峙的话,这些细微的疑点也许就会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



说完,我们同时陷入了沉默。书店内充满旧书的气味,今人感到心情平静,仿佛置身于寺院中。



“仗助那家伙怎么样了?”



岸边露伴有话没话地向我问道。



“在那件事发生后,他仅有一天没去上学,不过,现在神经还绷得紧紧的呢。”



在上周的夜里,仗助君的母亲手臂出血,昏倒在地。幸运的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正是仗助君。借助他【替身】的能力,他的母亲很快就得到了治疗,恢复得也很快,甚至没有留下伤疤。可是,流失的鲜血是不会重新回到身体里的。他的母亲需要尽快输血,仗助君就将她送去了医院。五天后,他的母亲已经平安出院了,但仗助君自己却一直处于不稳定的状态。



“也许是他的发型成为了犯人的目标。”



岸边露伴嗤之以鼻。他和仗助君之间的关系很差,两个人只要一见面,气氛肯定就会变得十分恶劣。如今,除非在街上偶然擦肩而过,否则他们两个人是不会见面的。



“【替身】当时也许就隐藏在某件东西里,比如送到的信封里……”



据说,仗助君的母亲打开信封后手臂马上就开始出血,昏倒在地。可是,信封里却空空如也。信封本身是市面上的常见货,从中找不出任何线索,也无法通过写在信封上面的【至东方仗助】的字样来确定犯人。



仗助君的母亲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医生问起她是怎么受伤的,她的母亲做出了如下的回答——



“我突然用剪刀刺伤了自己。”



无法想象仗助君听到母亲如此回答后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一直闭口不语,我们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不过,仗助君肯定不会放过犯人的。



“请你也清除犯人在仗助君母亲身上植入的记忆吧。”



“确实这么做比较好。虽然仗助那家伙不会领情。那么,我们这就回去吧。”



那位同年级的少年翻卷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正常,因为岸边露伴的能力【天堂之门】已经解除了。他仍在昏睡中,不久就会自己醒来,所以我们并没有叫醒他。



我和岸边露伴走出了旧书店。天空中万里无云,天边亮起美丽的晚霞。正因如此,仅在旧书店周围响起的雨声听上去才显得那么奇怪。当路上的行人通过时,脚下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声音。岸边露伴听着这声音,偏头问道:



“这声音是康一君弄出来的吗?”



“因为露伴你迟迟不来,我不这样做很难留住他啊。”



一条蜥蜴般的尾巴从我们面前横穿而过,那是我的【替身】——名叫【回音】。



“不知道犯人的【替身】是什么形状,叫什么名字。”



在步行的途中,我向他问道。



“名字?这种【替身】的名字有很多都取自于西方的音乐。”



“真的吗?”



“开玩笑的。”



回音解除了【哗啦哗啦】的雨声后,周围突然变得无比的安静。







异常的疲惫感偶尔会消除,但直觉告诉她,这种状态并没有那么简单。明里在笔记本上写道——



【我怀上你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