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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黛亚里沙(1 / 2)



所谓的阴阳师,是对万物的根本原理,也就是对阴与阳有深入的了解,并且分析其趋势,有时还会加以扭曲的人。绝非用以形容表(阳)里(阴)差异很大的人。话虽如此——不过见了黛亚里沙後,人们却很容易产生这种误解。



这是因为实际见面交谈时,她总是给人一种温柔稳重的印象,和我从编辑部听来的可怕谣言相去甚远。像是每当她完成一本长篇时,责任编辑就会住院啦。因为伯她会爆走,所以要讨论剧情时一定得选在靖国神社境内啦。编辑部之所以会将新办公大楼迁到山手线的内侧,是因为害怕亚里沙施法作祟啦。我听过好几个像这样的传言。



听说这个人在旅行途中会露出本性。阳中之阴,也有人用这样的话来形容她。在灿烂地照耀大地的冲绳阳光下,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阴呢?时值出发前夕,我感到相当不安。



*



「小光,是海耶!看得到海耶!」



右边座位上的饭纲一边把脸颊贴在窗户上,一边啪啪啪地拍打著我的手。虽然国内线的狭小机舱里尽是嘈杂的引擎声,不过饭纲的音量还是大到令周围的其他乘客们皱起眉头回过头来。这样很丢脸,真希望她快点住嘴。



「好棒!真的好像玛瑙石哦!那个是珊瑚礁吧,珊瑚礁!」



这时,手背传来什么东西快速摩蹭的触感。我低头一看,只见饭纲用法术藏起来的尾巴因为过度兴奋而显露出来了。我慌慌张张地把活蹦乱跳的茶色毛块塞进座位的角落里,并且把帽子戴在饭纲头上。因为她连耳朵都露出来了。



「饭纲,你该不会是第一次看到海吧?」



左边的亚里沙把身子挺到我的面前这么问。无袖洋装真不愧是夏天的典型装扮啊。



「恩!因为我是山里长大的小孩嘛。而且我从小学到高中部一直念没有游泳池的学校,所以我也没有游过泳。」



「这样你真的可以潜水吗?」我开口这么问。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小光。我们不就是靠写些自己没看过也没见过的东西来赚钱做生意的吗?不会有问题的啦。」



那应该跟潜水没关系吧!不过一瞬间就接受这种说法的我也有点问题。



「我最擅长在马子的肉体上跳水了。」



「没有人问你那种事情。」



艾姆的位子和亚里沙隔了一条走道。他穿著有点保守的黑白夏威夷衬衫,打扮得十分帅气。要是他能闭嘴就更帅气了。



「小光,你真的不潜水,也不去爬山吗?我们抵达之後,还是可以打电话增加人数哟。」



「恩,是啊。虽然这样有点糟蹋难得的旅行,不过。」



我指著放在小型摺叠桌上的笔电。从羽田机场出发後经过两个半小时的现在,一直开著的原稿只进展了几行而已。



因为我的万般疏忽,导致我的工作还没有做完。



「截稿日是下个礼拜吧?回到东京之後还有三天嘛。你就尽情地玩吧,小光。」



「你那是哪门子的算法啊?我可是连一半都还没写完哟。」



「哎呀,截稿日才是正要开始执笔的时候呀。」



亚里沙笑容满面地说出编辑们听了可能会昏过去的话。



「你知道芝诺的悖论吗(注18)(注18Zeno'sOaradox,古希腊哲学家芝诺(ZenoofElea)提出的一系列的哲学悖论,阐述欲动的不可分性。)飞矢是静止的。就算过了截稿日,发售日的一个月前还有『预防万一的截稿日』。三个礼拜前有『真正的截稿日』。两个礼拜前是『真实的截稿日』,十二天前是『真理的截稿日』,接下来还有『光速的截稿日』、『涅盘的截稿日』、『虚空的截稿日』——」



「亚里沙,请你别把你专用的异常进度套用在我身上……」



「就像飞行中的箭矢永远射不中目标一样,只要能够无限分割时间而做出新截稿日的话,截稿日也永远不会到来哟。每当原稿十万火急的时候,我总是一边这么想,一边练习我最喜欢的射箭呢。」



「别做那种事情了,快点写稿吧!」



「小光是不是总是在做相同的吐槽啊?」饭纲这么嘀咕著。那是因为你们都不工作啊。结果亚里沙终究也和池袋的妖怪作家们同为一丘之貉,对於原稿的态度真是有够散漫的。



「我跟辛吉司不同,如果对象是马子的话,我每次都会做出不同的吐槽哟。」(注19)(注19吐槽的日文へつっこみ也有刺入、深入的意恩。)



虽然我反射性地试图开口回嘴,不过我还是奋力地克制住了。我之所以会觉得好像听到什么黄色笑话,大概是因为我的心灵受到污染的缘故吧。一定是这样没错。拜托你们让我静一静吧。我想写稿啊。旅行是四天三夜。如果我的工作早点完成的话,说不定後半段的时间就能尽情地玩了。



……虽然我十分清楚那种可能性等於零就是了。



我们的目的地·西表岛,就位於冲绳本岛西南方四百公里远的八重山列岛之中。由於天然的热带林几乎覆盖了所有面积,平地只有沿著海岸线一带而已,因此岛上并没有机场。从那霸机场飞到石垣岛後,接下来的路程就得靠渡轮移动。



当我们抵达西表岛的玄关口·大原港时,饭纲的表情已经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好热……头好晕呜呜呜呜呜……」



因为看到大海而兴奋过度的饭纲,在渡轮航行途中一直跑出甲板四处乱晃。结果惨遭酷暑与晕船的双重打击。



从大原港的码头来到陆地上时,可以在铺著轮胎的缓坡上看到港口的站务设施。那是一栋有著平坦的三角屋顶,纯白色的墙壁因久经日晒而泛黄的建筑物。宽广的停车场周围长著茂密的深绿色桫攞,高度跟成人差不多。海风甜得腻人,浓烈的阳光紧紧地笼罩著我们,港口背後隆起的山林在蒸腾的热气中摇曳著。



这里是西表岛,十月的下午三点。



令人不敢相信在短短几个小时前,自己还置身在杂司谷那栋破烂公寓的昏暗一室中。



由於时值淡季,所以下了船的观光客似乎就只有我们而已。自称旅行达人的艾姆只带了一个小小的手提包。最後是一边咖啦咖啦地拖著两只大行李箱,一边经过栈桥走向这边的亚里沙。透著一丝黄绿的白色裙子在海风中微微摆荡著。



「亚里沙,为什么你的行李那么多啊?」



「因为我是阴阳师,所以必须先做好各种准备嘛。毕竟这里是琉球,也就是所谓的异界之地哟。」



「哦。」她说的准备会是什么呢?我总觉得她的微笑有种不吉利的感觉。



「快点去住的地方啦。我快被烤熟了……」



饭纲一股脑地趴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同时不住地呻吟著。



「男爵已经到了吗?」我再度用手机确认时间。



「他反而比较早到吧?毕竟前天就寄出去啦。」



男爵和我们乘坐不同班机来到当地——应该说是被运送过来。因为男爵必须把自己的床,也就是把棺材寄过来,所以他本人就乾脆一起塞进棺材里当成货物空运过来。这样真的可以吗?多亏他能顺利地通过检查啊。



虽然有好几辆巴士从大原港发车,不过由於我们投宿的地方是出租别墅,所以我们一行人便开著出租车前往那里。在冷气运转的车内,饭纲迅速地恢复精神。



「好棒啊!扶桑花真的开了耶!啊、小光,你看你看!那个看板!」



饭纲的手指前方是立在道路旁的巨大看板,上头的照片里有一只满身条纹的猫,还标著大大的『小心山猫出没』。



「是雅玛皮卡列。」



饭纲用才刚学会的琉球腔大叫。当地人称为『雅玛玛雅』(山猫)或『雅玛皮卡列』(山里发光的东西)的谜样生物—就是特别天然纪念物·西表山猫。



「看起来不怎么可爱呢……」



艾姆一边握著方向盘,一边道出这番极为正直的感想。我也有同感。



「为什么?明明就很可爱呀!艾姆,车子不要开太快,要是撞到雅玛皮卡列该怎么办!」饭纲从驾驶座後方敲打著艾姆的头。



「饭纲对西表山猫还真是温柔啊。」



坐在助手席上的亚里沙回过头来这么说。



刹那间,车内的气温稍微改变了。饭纲愣了一下,然後暧昧地点点头。



饭纲是狼的精灵,是日本狼群们渴望活下去的意志凝聚而成的少女结晶。她的眷属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现在的她还能继续存活下来,靠的是将人类的愿望强行汇集起来的力量。



对饭纲来说,濒临灭绝的西表山猫或许不是毫无关系的外人也说不定。



「要是在登山途中发现西表山猫的话,我一定要把它抓起来,然後紧紧地抱著它摩蹭一番!」



「结果你只是想抱西表山猫而已吗?那么自己一个人感慨起来的我不就跟笨蛋一样吗?」话说回来,特别天然纪念物可不能乱抓啊。



「小光,你在生什么气啊?」



我举起来的手不住地颤抖。我不管了啦。



如今在这个地球上,每天平均有一百种左右的生物灭绝。其中大多是动物保护团体的仁人志士们一点也不爱护,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就这样静静消失的微生物与昆虫。因为濒临绝种,所以非得保护不可,这是多么可笑的说法啊。因为长得可爱,所以想抱紧它摩蹭一番,这种感情反而要来得正常多了。



「我也会让小光抱抱的啦。」



饭纲这么说完之後,便用尾巴拍打著我的手背。



「咦?……呃,不、不用了啦。你在说什么啊?这样很丢脸吧。」



尾巴毛发的触感让我彻底慌了手脚,连忙远离饭纲的身边。



「为什么会丢脸?只不过是只山猫啊?」



「……山猫?啊、啊啊,恩,你是说西表山猫?」



「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讲雅玛皮卡列吧!小光你总是在发呆!」



由於我犯了一个相当丢脸的误解,为了不让饭纲察觉出来,我刻意将目光转向车窗外的夏日风景。艾姆大概注意到我想歪了吧,只见他啪啪啪地敲打著方向盘,同时拼命地忍著笑。



车子一边左右蛇行,一边绕过转角处後,遮蔽视野的峭壁突然中断了。右手边的护栏外,一望无际的茂盛红树林绵延不绝地扩展绿意,在远处与蓝色的大海互相交融。在视野的最远端可以看到白色的沙滩。



「亚里沙,河,是河耶!我们要在这里泛舟吗?」



听到饭纲高兴地这么大声嚷嚷,我将视线转向左手边。当车子正准备过桥时,窗外看得见一条隐没在森林里的小河。



「泛舟得在腹地更大的河才行。」



「那种地方会有雅玛皮卡列吗?」



「恩,说不定会有哦。小光眼睛那么尖,或许找得到哟。」



「现在又要加入眼尖这个设定吗?」



如果去得了的话,我是很想去啦。不过在飞机上的那段时间里,我的原稿也几乎没什么进展。结果我只得窝在下榻处继续工作。



「辛吉司不是要负责煮饭吗?一直在住的地方待命反而比较方便吧。」



「这倒也是……」「说的也是。」



在艾姆这番极为现实的意见跟前,亚里沙和饭纲都完全打消了想带我一起去玩的念头。无所谓啦,人家才不会觉得寂寞呢!



*



在扶桑花盛开的围篱包夹之下,车子开进白色的碎石子路後,眼前顿时出现一个巨大的水泥立方体。在一片灿烂得刺眼的景色之中,唯有那个地方显得黯淡无光。从上头设置著窗户、门,以及金属楼梯看来,那东西似乎是栋建筑物。



「与其说像民宿,倒不如说像公厕……真是一栋没情趣的建筑物。」



饭纲这么抱怨。用这种说法就真的变得一点情趣也没有了,真希望她别再说下去了。



「再说,怎么会建在这种内陆的地方呢?应该要建在海边啊!」



「哎呀,因为这是GA文库编辑部当成作家们的疗养设施而买下来的建筑物嘛。」



当车子停在广场上时,亚里沙一边打开助手席的车门,一边这么说。闷热的空气瞬间流进车里。



「既然是作家专用,也就代表使用者们几乎都是妖怪。进来这里的道路入口处设了结界哟,你们没有发现吗?」



我完全没有发现。所以才不能选在海边吗?总觉得有点遗憾呢。其他人都能去海边潜谁,我却只能窝在这里。明明来到了冲绳,不过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搞不好我会落得连海边的沙子都没踩过半次就回家的下场。



饭纲一边用帽子扇脸,一边走出车外后。棺盖发出微弱的声音,同时震动了几下,但还是没有打开。



「啊——真是没办法。」



「等一下,饭纲!」



亚里傻的阻止来得太迟了。在饭纲拆掉塑胶包装,并且稍微抬起棺盖的那一瞬间,棺材的缝隙间突然冒出漆黑色的瘴气——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吾辈复活啦!这里就是充实生活的南国啊!……嗯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结果掀开棺材盖占起来的男爵正面照到南国的太阳后,便瞬间化为尘埃。



「哎呀,男爵真是有精神啊!」饭纲嘎吱嘎吱地搔着耳后,并且这么说。



「这叫哪门子的有精神!他才刚被消灭啊!」我慌慌张张地冲向棺材。



因此,我们抵达下榻处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扫帚与畚箕扫起男爵的灰,再由亚里沙与饭纲分别滴上一滴血。



(插图)



被饭纲评为公厕的建筑物内装倒是出乎意料地像样。这栋两层楼建筑内部有很大的挑高空间,上头有两间寝室。两问寝室里分别有三张床与两张床,总计五个床位。



「看来不用特别烦恼该如何分配房间了。那么我和饭纲就用一个房间吧。」



「是啊。那我也睡这边,男爵和辛吉司就睡前面的房问吧。」



我和饭纲从正面和背面同时赏了艾姆一拳。



「吾辈要休息一下……」



才刚从灰烬复活的男爵用那双还站不太稳的脚迅速地钻进被窝里。



我走下一楼确认设备。厨房里有两座火力强大的瓦斯炉。用来煮菜应该不成问题。



「喂喂,亚里沙。浴池,没有浴池!只有淋浴间而已耶!」



四处开门查看的饭纲大声怒吼。



「这附近好像有温泉的样子。是天然岩池的秘密温泉哟。」



「温泉?」



饭纲甩著尾巴,并且带著闪闪发亮的眼神回到厨房。



「露天浴池?太棒了!走吧走吧,我们快点去洗吧!」



「当然,我也要去。应该是男女混浴吧?」



「艾姆你去给我去做沙浴吧!」



「反正今天也没有任何安排,就来洗去一身的尘埃吧。」



明明现在才傍晚,亚里沙和饭纲却已经去洗澡了。二楼传来男爵的鼾声。



「那我也去钓鱼好了。」



「你该不会想去偷窥吧?」



「喂喂,辛吉司,你的品味是停留在几年前的爱情喜剧里啊?那种幼稚的情景根本不可能发生啦,又不是在写小说。」不好意恩!我的确是在写小说!



艾姆扛著钓竿出门了,被留下来的我决定先完成晚餐的事前准备。我洗好五人份的米,并且设定好电锅的煮饭时间,接著把昆布丢进装满水的锅子里,然後把小鱼乾的头和腹部分开。



既然都已经做好准备了,那么我也差不多该面对现实了。我从包包里拿出笔电。在打开档案之前,我一直缺乏干劲。没想到自己来到冲绳居然还得工作。



就是这样。既然这次是和亚里沙一起过夜,那么会不会发生金发美女穿著泳装这样那样的场面呢?还是金发美女在温泉里这样那样的场面呢?抱持著这种期待的各位读者们,请节哀顺变。因为发生的是一点也不香艳刺激的另一起事件。



因为原稿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於是不耐烦的我便带著笔电走出门外。民宿坐落在一个布满白砂的小广场上,背後是深邃的森林。相对於玄关口的地方摆著两张附带遮阳伞的白色桌子,森林外围是垂落著气根的茂盛桩树,无数分歧的粗壮树枝挡住了阳光,让这里稍微凉爽了一些。



我掸落桌上的砂子後,便打开笔电。虽然换了个环境,不过我还是无法集中精神。因为我的汗水正源源不绝地渗出来。



西表岛属於八重山列岛之一,位於不折不拙的热带地区。所以有时会下起骤雨。才刚看到天空稍微转阴,紧接著在下一个瞬间,豆大的雨滴便不分青红皂白地落在森林、砂子、屋顶,以及遮阳伞上,还打起了雷。



当我为了避免雨水打湿笔电而将它紧紧地抱在怀里时,天空立刻重新放晴,眨眼间晒乾了大地。最後只有草丛散发出浓郁又清冽的热气。



第一次看见那个女孩,就是在这种刚下过雨的午後。



因为完全丧失了敲打键盘的干劲,於是我便用行动电话的相机拍起水水嫩嫩的扶桑花围栏与对侧的森林。这是为了搜集更新部落格用的题材。当我正打算拍下椿树的时候,那个娇小的人影突然闯进了液晶画面里。我不假恩索地按下快门後,便放下拿著手机的手,再度确认那个难以置信的东西。一个小女孩正坐在榕树弯曲的树干上,同时目不转睛地盯著我。



少女有一头茶红色的乱发,滴溜溜的两只大眼睛,打著赤脚,身穿样式类似和服,还附带一条毛皮围巾的衣服。气质跟小翼有点像。



她是妖怪,我直觉地这么想。这不可能是普通的女孩子。毕竟亚里沙说过这里设下了结界,而且周遭也没有其他民家。这里该不会原本是她的地盘吧?如果是这样就糟了。虽然看著那群作家时总会不自觉地忘记,不过妖怪这种东西原本就很保守。一旦自己的栖息之处遭人破坏,妖怪势必会大发雷霆。



(插图)



该怎么办呢?总之,我得先让她知道自己没有敌意才行。



「……你、你好。」



不知道日语说不说得通。虽然感到不安,不过我还是继续恩考著该如何接著说下去。



「从今天开始,我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我只是来这里旅行的,那个。」



当我的腰因为紧张而僵硬起来时,女孩突然失去了踪影。在下一个瞬间,笔电像是试图咬住我的左手一般突然啪答一声地阖起来。



原来是那个女孩跳到桌子上了。她弓起背部,撑起双手,一口气将脸凑过来,让我吓得连人带椅子整个往後仰倒。女孩的鼻尖几乎快碰到我的衣领了。



……她在闻味道吗?



那个女孩用鼻子在我的脸颊旁嗅了一阵子後,才总算离开了我的脸。我既无法大叫,也无法逃跑,只能默默地数著从T恤底下的背部滴落的汗珠。



如果她是妖怪的话——而且是厌恶外人的类型的话,那么我现在的情况可说是相当危险。



「……鱼。」



那个女孩突然开口说。



「咦?」



「有一股没闻过的鱼味。」



有好一会儿,我都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义。女孩子在笔电上缩成一团,并且再度将鼻子凑近我的手。这么说起来,我刚才是不是碰过小鱼乾啊?



「汝是内地人吗?」



内地人……我记得这个说法的意恩是『本土的人』,也就是来自外县市的人。怎么办?我该老实说吗?我暧昧地点了点头。要是她知道我不是冲绳人後,突然对我施以严酷的私刑的话,那该怎么办才好啊?



「汝认得咱吗?」



咦?



她是问我认识她……吗?



啊啊,不,这家伙可是妖怪啊。我几乎已经确定这点了。她大概是因为第一次有人类目击自己的身影而吓了一跳吧。



「呃、这个。」



我一边想著该如何回答她,一边把被她踩住的手从笔电之间抽出来。



乍看之下,她长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除了外表看起来是个娇小可爱的女孩之外,她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出手攻击我。不过一旦用错了应对方式,会演变成什么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我、我认识很多妖怪。我想大概是因为已经习惯的关系,所以我才看得见你吧。恩。没事的。我不是来这里做坏事的。」



我吐出这段有点可疑的解释。女孩怀疑似地眯起眼睛。



「那、那个……从以前到现在,岛上的人都没有看过你吗?」



女孩并没有回答,反而咻地跳到我的膝盖上。我紧张得喘不过气,全身也僵硬不已。女孩又把鼻子凑近我的胸口、肩膀,以及手臂一带,继续闻了起来。我完全没有余力去在意哪里痒或是觉得难为情。因为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好怀念的味道。」



那是什么意恩?



莫非我的身上散发出妖怪独特的气味?的确,我的朋友里几乎没有人类。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女孩的红发突然翘了起来。



「小光——你在哪啊?快点煮晚餐啦!」



厨房那边传来饭纲的声音。她们似乎已经洗完温泉回来了。被打开的厨房後门里稍微露出茶色的三角耳与栗子色的毛发。我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子。



「哎呀。什么嘛,你真的在工作啊?为什么要跑来这种热得要死的地方啊?」



「呃、啊,不、那个。」



当我低头望向桌子时,我差点放声怪叫。



因为那个女孩子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那个是Kijimuna啦。」



我在晚餐的餐桌上道出这番奇妙的亲身体验後,饭纲便一脸兴奋地跳起来,并且这么说。



「这里不是有榕树吗?而且有一头红发,身材又娇小对吧?那一定是Kijimuna不会错啦。」



Kijimuna是冲绳广为流传的妖怪。好像是榕树的精灵吧。



「欵钦,亚里沙。我没记错的话,Kijimuna是不是座敷童的同类啊?」



「没错。就像小翼一样,据说和Kijimuna同住的家会兴盛起来,带著Kijimuna一起出海捕鱼必定能满载而归哟。」



「我去把Kijimuna抓起来!然後带去柏青哥店!」



饭纲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捕虫网後,便从厨房的後门冲出去了。真是没品的家伙,现在还在吃晚饭呢。



「虽然吾辈只在水木茂的漫画上看过而已,不过这个叫做Kijimuna的家伙好像只有这么一丁点大吧?」(注20)(注20水木しげる,鬼太郎的作者。)



「虽然我只在猪股睦美的插画上看过而已,可是真的长得很可爱哦。」(注21)(注21いのまたむつみ,知名插画家,动画制作人。担任NAMC0传奇系列(TaleSOfseries)的人物设定。)



明明你们自己就是妖怪,对於妖怪的知识居然只有这点程度啊。



「虽然外表看起来像个十岁左右的可爱女孩,不过言行举止很奇怪,除了会闻味道之外,还会突然出现消失。听起来的确不像是普通人类的样子。」



说到知识,首屈一指的就是亚里沙。沐浴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秀丽的阴阳师抱著胳膊凝视著半空中。



「就连我也没有亲眼看过Kijimuna。据说外形非常接近人类,所以就算看起来像个女孩子也不足为奇,不过那不可能会是Kijimuna。」



「为什么?」



「……不。我还是别说得太笃定的好。在这异乡之地,我那半吊子的知识似乎也派不上用场。如果那是什么危险的妖怪的话,事情就严重了。」



「吾辈和亚里沙没有道理会输给一两只冲绳妖怪的,狼应该能靠自己的力量战斗,而艾姆



就算被干掉也能复活的样子。既然杉并没事的话,那么把那个Kijimuna放著不管应该也没关系吧。」



「就算辛吉司把她抱到膝盖上摸来摸去也没事吧?那应该就不要紧吧?」



「我才没有摸来摸去呢。拜托你不要随便捏造事实。」



「就算实际上真的做了什么下流事,辛吉司事後写稿的时候还是可以修正的啦。」喂!别说了。要是读者们信以为真怎么办?



「小光能和那个女孩正常交谈对吧?」



亚里沙带著一副异常认真的表情这么问。我有点畏缩地点点头。



「那就好。只有那样是不会有事的。」



那是一张可靠的笑脸。



「既然小光有阴阳师的才能,那我就把秘诀告诉你吧。不管是人类或妖怪都没关系。言语就是一切。『只要好好谈过就会懂了』。」



总觉得那听起来不像阴阳师,而是别种职业的秘诀……



就在这个时候,厨房的後门打开了,饭纲一边拖著附有长握柄的网子,一边走进来。就算到了十月,冲绳的日照时间还是很长。虽然现在已经是傍晚六点了,外头的天空依然很明亮。



「我连椿树顶端都爬上去看过了,可是根本就没有Kijimuna嘛!小光你这个骗子。」



「她会不会是隐身了?」



「或许那是想逃避原稿的小光在脑海中制造出来的幻影也说不定。吾辈也经常啃自己的棺材呢。」请不要把我跟你相提并论。



「既然这样的话,我要设陷阱把那家伙抓起来。Kijimuna喜欢吃什么?」



「听说是鱼的眼珠。」



「那小光,煮个炖鱼头吧。我要放在椿树的陷阱上。」



「不要浪费食物。」



「我会把眼珠以外的部分吃掉的啦,快点快点。要放一堆姜哦!」



由於饭纲啪答啪答地甩著尾巴,加上手边又刚好有艾姆从岩滩钓回来的不知名大鱼,因此我只好无奈地回到厨房里。



结果饭纲把眼珠也吃掉了,吃饱後连Kijimuna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净了。虽然我好不容易才让她习惯了以蔬菜为中心的饮食生活,不过现在看来,她的体重似乎会在旅行途中恢复原状的样子,真叫人担心。



*



隔天吃完早餐後,其他四个人便立刻出门登山去了。当我一个人埋首於工作中时,那个女孩又来了。明明天气热得乱七八糟,我却还是在遮阳伞桌上打开笔电。如果要说我这么做的理由中没有参杂著想再见那女孩一面的期待,那绝对是骗人的。



「汝的名字是『光』吗?」



当我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而从键盘前抬起头时,一头乱蓬蓬的红发与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正好在我的正前方。女孩蹲在桌子上,双手贴著我的笔电边缘。强烈的逆光让她的头发看起来像熊熊燃烧的烈火。



「恩……恩。」



我吞吞吐吐地回答。我知道『汝』就是『你』,『咱』就是『我』,但我却有一件事情搞不懂。她为什么会知道我么名字呢?不,这么说起来,她昨天是不是有听到饭纲在叫我啊?



「跟咱同名。」



这么说完之後,女孩指著自己的脸,同时咧嘴一笑。



「咦?」



「岛上的人叫咱『光』。」



岛上的居民帮她取了名字……也就是说,其他人并非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吗?她真的是Kijimuna吗?我忍不住一直盯著那件用毛皮和布料拼凑而成的和服。亚里沙说的没错,她看起来的确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阿……阿光你……」



我因为犹豫著该不该用这种称呼而结巴起来,然後又因为犹豫著该不该问她「你是Kijimuna吗?」而找不到接下来要说的话。阿光歪著头,并且出奇不意地伸手捏住我的嘴唇往两旁扯开,试图找出我接下来的问题。我惊慌失措地把椅子往後撞开,腰就这样悬在半空中。



「呃、那个,你一直住在这一带吗?」



「在汝来之前,咱就住在这里了。」



不,这个我知道啊。



「在岛上的人来这里之前,咱就住在这里了。」



我抱起胳膊沉吟著。虽然我不清楚西表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类居住的,不过那应该也



是相当久远以前的事情了吧?



是琉球王朝还存在的时候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阿光可真是出乎意料地长寿呢(虽然在妖怪里并不稀奇就是了)。



喂,这家伙该不会是故事的宝库吧?不为人知的琉球历史。移民们与疟疾抗争的见证人。被誉为东洋加拉巴哥(注22)(注22FalapagosIslands,位于南美外海,被称为神秘之岛。)的西表岛所保有的独立生态系。光是这些题材就能写成一本书了(虽然可能卖不出去就是了)。不过当我试著开口询问时,阿光却一脸无聊地回答:



「岛上一点意恩都没有,所以咱不是很清楚。电视和网路反而有趣多了。」



我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



「电视?网路?」



听到我这么大声怪叫,阿光皱起眉头。



「小光明明是内地人,却连电视和网路都不知道吗?」



此时,我的脑海里响起了西表的神秘崩溃的声音。不,我当然知道啊。我可是再清楚也不过呢!



进一步追问之下,我才知道距离这里三十分钟的路程有个现代化的旅馆,放在旅馆大厅的电脑似乎任谁都能使用的样子。怪不得阿光在言语沟通上几乎没什么问题,而且就算看到我和笔电也不感到惊慌。



「网路可有趣啦。咱可以让闪亮亮的身体直接连上网路。咱在线上游戏里可是被誉为神速玩家哦。」



「你居然有在玩线上游戏啊……不对,那个,你说你可以直接连上网路?」



「咱表演给汝看。」



阿光用手指按住笔电的USB插槽。在那个瞬间,接触的部分蹦出火花。阿光的手臂变成透明状,接著化为几条光束,同时规律地跳动著。原来阿光的身体真的能直接连上回路呢。



液晶萤幕上开启了新视窗。那是踩地雷。阿光以惊人的速度找出地雷,过关时间正不断地被更新当中。



「如何!咱很厉害吧!」



总算将手指抽离笔电的阿光在桌上挺起胸膛。我哑口无言。直接连结电脑的妖怪。原来现代的日本里还潜藏著这么多非比寻常的存在啊。



「你平常都是这样使用旅馆的电脑吗?柜台的人不会说些什么吗?」



「和咱说话的人就只有小光而已。」



那么一般人果然还是看不见她吗?



「所以咱接下来不玩线上游戏了,咱要跟小光一起玩。小光不是也要在这里住下来吗?」



「那个,我只是来旅行的,马上就会回去——」



阿光的眼眶里泛出许多泪水,并且紧咬著颤抖的双唇。我连忙安抚她。



「我、我知道了。我们一起玩吧。」



工作呢?我意识中认真的部分这么吐槽。不过那个声音非常微弱。小说家是种每分每秒都会藉故不写稿的生物。阿光倏地蹦出刺桐花般的笑脸。



「那就来玩掷骰子真心话吧。」(注23)(注23サイコロト―ク,为富士电视台「ライオンのごきげんよう」节目中的一个单元。)



「为什么要玩那个啊?」



「因为电视上看起来好像很有趣嘛。咱想说不定哪天会有像小光这样的人来,所以早就用桩树枝削好骰子了。」阿光得意洋洋地说。掷骰子真心话是一个电视节目的企划。玩法是先在骰子面写上『○○的事』取代数目,然後按照掷出来的主题谈天。



「没有其他游戏可以玩吗?」



「汝是要叫咱自己一个人玩掷骰子真心话吗?」阿光的眼里又再度泛出泪光。



「不是啦,对不起。」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自己一个人玩掷骰子真心话还要凄凉的事了。



「那汝来掷。」



「从我开始吗?」



「咱已经掷过好几万次,早就腻了。」结果你还不是自己一个人玩!



顺带一提,骰子面上的话题种类跟原创版的一样,就像以下这种感觉。



『情史』、『第一次的○○』、『最悲惨的事情』、『最丢脸的事情』……



为什么我非得和冲绳的妖怪聊自己的情史不可呢?



「……所以小光也没有写原稿,只是一味地跟她聊著自己的隐私吗?」



亚里沙不可置信地这么说。日晒让她白皙的肌肤微微泛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把头发绑在後面,让脖子露出来的缘故,她的娇艳程度比平常增加了两成。这天的晚餐是用辣椒调味的冲绳风什锦火锅。民宿的起居室里充满了蒸气,从山里回来的四个人在吃饭前就已经满头大汗了。



「我们也不是一直在玩掷骰子真心话啦……不过对方也说了一些自己的事情。」



「那家伙是Kijimuna吗?」饭纲一边啃著猪脚,一边说。



「我不知道。可是人类好像看不到她的样子。虽然她平常似乎都在附近旅馆的大厅杀时间,不过要是看到那种打扮的女孩子自己一个人闲晃的话,其他人应该会说些什么吧。」



这时,饭纲的耳朵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那、那家伙是女的?」



我停下正准备伸向锅子里的手。哎呀?我没说过吗?



「我、我没听说这件事啊。」饭纲左右甩著尾巴,啪答啪答地敲打著地板。



对了,昨天我在讲话的时候,饭纲人几乎都在外头。她说要Kijimuna还是什么的。



「我还有用手机拍下来的照片。」当我这么一说,艾姆立刻开口说要看。大家凑到我的手边盯著手机瞧。「哎呀,好可爱的女孩。」这么说完後,亚里沙露出了微笑。而饭纲则是仍旧绷著一张脸。



「饭纲你为什么生气啊?」



「你还敢问我为什么!」



满脸通红的饭纲就这样握著猪脚与筷子站起来,然後再也说不出话了。



「那是因为辛吉司是萝莉控啊。饭纲一定很担心吧。」



艾姆一边畅饮Orion啤酒(注24)(注24オリオンビール,根据地设於冲绳县的啤酒制造商,市占率为日本国内第五。),一边不怀好意地窃笑著。这混蛋又在鬼扯了。饭纲只是一直瞪著我,嘴里还「呜—呜——」地低吼著,然而不久之後,她便背对著我一屁股坐在坐垫上,接著默默地开始啃起猪脚。她尾巴上的毛仍然愤怒地倒竖起来。



「饭纲,蔬菜也要吃——」



「吵死了,你这个萝莉控不要跟我说话!」



「我才不是萝莉控呢!你从刚才开始是怎么搞的啊?」



「对啊对啊。对辛吉司来说,只要年纪够小,就算不是马子也没关系。这点只要看过他的作品就知道了。」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



「虽然吾辈未曾为了泡盛而感动,不过这个陈年老酒例外。和豆腐乳很搭呢。」



「男爵总是坚持加冰块直接暍呢。我听说用扁实柠檬稀释的味道不错(注25)(注25琉球诸岛与台湾的原生种,台湾称为山桔仔,又叫台湾香柠。)而且柑橘类跟泡盛很搭呢。」



「你们两个不要开心地在那边开酒会,快帮我说说话啊。」



仔细一看,放在亚里沙与男爵席闾的泡盛瓶子已经见底了。



「小俩口争风吃醋的吵架又不能当成下酒菜。」



男爵这么说完後,饭纲伸手用力地抓了他的膝盖一下。



「不说这个了,我想多听一些那个女孩的事情。」



即使已经带著几分醉意,亚里沙依然不改微笑的表情,并且这么说。我看到饭纲的耳朵又突然竖起来了。



「恩、这个。她似乎从很久以前就住在西表岛上了。」



「移民迁入之前,也就是比江户时代更久以前罗。」亚里沙说。真的是这样吗?我实在是不这么认为。今天和小光聊了一整天下来,我觉得她的心智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子。



「该不会那个阿光无法分辨『自己』和『我们白、』吧?」



「……咦?」



「这是隔离地区的妖怪常见的现象。由於整个集团的同胞像是一个人一样共有意识,所以不会去区分祖先和自己的差别。那位阿光说的从很久以前就住在这里了,指的或许是她们一族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这也不无可能。那么那家伙真的只是个小孩子吗?



「话说回来,她的眷属们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啊啊,这个嘛,我们没有掷出关於这种话题的那一面。」我说的是骰子。亚里沙笑了出来。



「你们真的规规炬矩地在玩掷骰子真心话啊……小光人也未免太温柔了。」



「小光你这个笨蛋。你就掷出骷髅的同点死一死算了。」



饭纲轻声地这么说。那是什么游戏吗?



「总之,我有点担心呢。毕竟也不清楚那位阿光的真实身分。」



「不是Munakiji吗?就算和那种妖怪和乐融融地玩在一起也没有害处吧。」你平常说的话就已经让人听不太懂了,可以拜托你别再把冲绳话倒过来说吗?



「Kijimuna的传说只流传在冲绳群岛而已。八重山列岛上并没有发现过。」



「咦……」



那也就是说。



「西表岛和石垣岛上本来应该是没有Kijimuna的。不过现在则是被当成对观光客宣传用的形象角色而流传到整个冲绳县了。」



我把杓子放回锅里,然後陷入沉恩。那么阿光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能够把身体转变成电子讯号,然後直接连上电脑的妖怪啊。就我所知……」



「亚里沙也有不知道的妖怪啊。」



「是啊。妖怪这种东西不可能一直像文献记载的那样生存著。妖怪会灭亡,也会新生,有时还会配合环境变化。」



原来如此。我悄悄地依序看了饭纲、艾姆,以及男爵的脸。大家都是进化成适合现代生活的妖怪。



就算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孕育出更为意想不到的东西,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怎么办呢?虽然明天预定要潜水,不过我也留在这里好了。我想看看那位阿光的模样,而且要是发生什么危险的话,我也可以马上应对。」



「不,其实啊。」



我老实地对亚里沙说出阿光告诉我的话,而且这大概是到目前为止最重要的话。



「……我的气息?」



「恩。她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根据阿光的说法,昨天她似乎是因为闻到了『纸、墨,以及岛上没有的香木味』,所以才会立刻逃走。也就是说,阿光那个时候之所以会突然消失,不是因为饭纲从厨房後门探出头来,而是因为察觉到亚里沙回来的缘故。



不过这番话似乎更加深了亚里沙的疑惑。



「那位阿光对气味还真敏感呢。」



「要是亚里沙在这里埋伏的话,那家伙大概就不会来了吧。这样不是很好吗?」



饭纲依然把脸撇向一旁这么说。



「不过那样就变成辛吉司和亚里沙两人独处罗?天晓得他们会干些什么好事。」



艾姆突然打岔。



「亚、亚、亚、亚里沙,你想做什么?」



我制止了龇牙咧嘴的饭纲。我们什么事情都还没做吧。你以为我们会干什么啊?



不过啊,要是阿光没有过来玩的话,我也只能全心投入工作而已。不,我说真的啦。要是那个女孩没有来的话,我绝对不会因此狂睡,导致我的原稿还是没有丝毫进展。



「而且亚里沙不是潜水的指导教练吗?要是你留在这里的话,谁来敦我们啊?」饭纲啪啪啪地拍著地板,并且这么说。这话也有道理。



「不过我也担心小光啊。」



「反正等到我们回到本土後,小光就会因为违反儿童保护法被逮捕了啦,别管他!」



「冲绳也有儿童保护法哦!」



「该吐槽的点不是那里啦!=小光又在作同样的吐槽了!」



陷入无限回圈。当我回过神时,锅子和第二瓶泡盛都已经空了。



*



隔天早上,前来造访的阿光看起来有点奇怪·



当我像平常一样在外头的桌上执笔时,突然传来了什么人踩在沙子上的声音。我从萤幕里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茶红色的娇小身影正蹲踞在桩树的树根处。那是趴在地上的阿光。这样远远看来,摆出这种姿势的她有点像饭纲。



「……你在干嘛?」



阿光并没有回答。她低下头,用双腿高高地撑起屁股,接著露出獠牙(……獠牙?),同时以警戒的视线侦查周围,然後突然「嘎」地大声吼叫出来。



随著一阵仿佛要灼烧空气般的可怕声响,她的双眼笔直地射出两道光线,横扫过我的头顶。



这回我真的从椅子上摔下来了。我一屁股跌在地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我的视野两端,白色的东西正翩然飘落。那是裁剪成人形的纸片——是亚里沙贴在墙上用来监视的式神。



「那是小光设置的吗?」



低沉的声音。



「不、不是。」我把手靠在桌上,试图将身体撑到椅子上,同时死命地摇著头。



「是那个有怪味道的女人吗?」



怎么办?我该老实回答吗?虽然我曾经看过她将身体转变成电流,但我却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能做出这么危险的事情。话说回来,刚才那是什么?



「那叫眼睛射线。」阿光挺起胸膛。



「谢谢你简单易懂的解说。」我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明明是个冲绳土著的妖怪,她到底是从那儿学来这种恰如其分的说法啊?



「咱在网路上看到的。本土那里也有很多人会用这招哦。」



才没有呢。那是二次元的人物啦。虽然阿光总算靠近了我的身边,不过我的脸却僵硬了起来。



「是小光要那个有怪味道的女人干的吗?」



我再度死命地摇著头。这不是谎话。担心我的亚里沙提议要设置式神时,我可是主张「虽然还不清楚阿光的真实身分,不过她看起来不像危险的妖怪,不会有问题的啦」。不过最後我的主张还是被驳回了。



阿光再度把脸凑过来。这回她直接把鼻子贴在我的手臂与胸膛,仔细地嗅著味道。要是随便乱动的话,她可能会用眼睛射线在我的肚子上开个洞,所以我全身上下都僵得硬邦邦的。



「汝似乎没有说谎的样子。」



阿光抽离她的脸,在我的胸膛上咧嘴一笑地说。你光凭味道就知道哦?



「小光。把那个有怪味道的女人赶出这个岛。咱想一直跟小光玩。那个女人是阻碍。是咱的敌人。」



我的喉咙深处有种什么东西滚动的触感。



她说亚里沙—怎么来著?



「你认识亚里沙吗?」我忍不住把双手放在阿光的肩上,并且这么质问她。



「咱认得味道。她杀了咱。」



她杀了咱。



她杀了咱?亚里沙杀了阿光?



「她用弓箭像这样呼咻呼咻、噗滋噗滋地。有点痛呢。」



这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因为,她不是还活著吗?她是幽灵吗?我最先想到这个可能性。由於职业性质的关系,因此我时常遇到幽灵(虽然我这么说有点奇怪,不过没办法,这是事实)。因为是幽灵,所以才能转变成电流吗?还是说——



这时,我回想起昨天亚里沙对我说过的话。



无法分辨『自己』和『我们』。



「钦、阿光。你的父亲母亲—」



当我这么问时,阿光讶异似地扭曲著脸。看到她的表情後,我结结巴巴了起来。对她而言,父母亲这个概念或许不存在也说不定。既然如此。



「——其他的阿光怎么了?」



我发现她的眼光闪烁了起来。这时,她第一次主动瞥开了视线。



「大家都死了。」



我把双手抽离阿光的肩膀。



「弓箭呼咻呼咻、噗滋噗滋地。咱逃到了岛上。在岛上又有更多阿光死了。因为撑不过去,所以一个个死了。」



我发不出声音。不过阿光又再度咧嘴一笑。



「那都没关系了。小光来了。咱只要一直跟小光玩就好了。」



我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她的过去。由於阿光出身於共同生活的妖怪一族,个体的独立性薄弱,因此对同胞之死的认知大概就像我们看待手脚受伤一样吧。所以就算只留下她一个人,在其他个体全都死了之後——



她还是能像这样笑著玩耍?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我完全无法理解。



「可是,你的夥伴全都死了哦?你不觉得寂寞吗?」



我想这位少女大概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体验过失去什么的心情吧。她只是歪著头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阿光会提到亚里沙?虽然确实有那个人从好几百年前活到现在的谣言流传,不过那终究只是像业界传说的东西罢了,再说,她也没有理由杀阿光——尽管我对那个人的认识还不到能够这么断言的地步。



「小光,来玩吧。今天来玩突击电话吧?(注26)(注26テレフォンジョッキング,为午间带状节目『森田一義アワー笑っていいとも!』中的一个单元,特徵是当集艺人现场callout邀请下一集的艺人。)。」



「两个人玩这游戏有什么意恩?」如果有闲工夫学这种电视知识,我倒希望你多学学寂寞或心痛之类的感情。



「不管,咱要玩!咱来演拨电话的人,小光就演塔摩利。」



这种详细又微妙的角色分配是怎么回事?



「下礼拜你能来吗?」「讲那句话是我的职责啦!」



阿光无视於我的吐槽,自己一边兴冲冲地分饰五个左右的角色,一边进行节目。结果我变成了下个礼拜一的来宾。



算了,只要她高兴就好。



「明天也要继续玩这个哦。」



不,等等。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因为旅行只有四天三夜。」



阿光的视线愣愣地在我的脸四周盘旋。有好一会儿,她似乎都无法理解我所说的话。



不久,她把双手摆在我的膝盖上,并且猛然挺出身子说:



「咱没有叫小光回去,咱是说赶走那个女人。」



「不,所以说,我们明天就要一起回东京去了。」



「不行。小光要一直跟咱一起玩。」



「你这么说我会很困扰的。」



「要一直一起玩!」



阿光的眼里没有丝毫疯狂之气。不过这样反而恐怖。我感觉到汗水濡湿了我的背。然而我的喉咙却乾渴不已。糟了,怎么办?



当我试图开口随便回她一句时,阿光突然将鼻子抬到上方,同时回过头去嘶嘶地嗅著。她绷紧那幼小的肩膀,接著跳上我的膝盖,并且弓起背部成警戒姿势。



我知道阿光是为了闪躲什么才跳到我的膝盖上。不过我却没有时间注意到以惊人的速度从视线的另一端冲过来的影子。



阿光放声大叫。然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抓到啦啊啊啊啊啊啊!」



一面网子把阿光娇小的身躯按向地面。出乎意料地,双手紧握著捕虫网的握柄站在我身旁的,是兴奋得满脸通红的饭纲。



「……你、你——」



我完全无法理解现况。为什么饭纲会在这里?而且还很不巧地穿著泳装。



「我抓到Kijimuna了!明天我要把她带去那霸的柏青哥店!」



「咿呀——」阿光撕裂网子逃了出来。



「你这家伙,对我的捕虫网干了什么好事?」



「咱才不是虫呢!」



两个女孩开始在砂地上扭打了起来。简直跟猫狗打架没什么两样。传来的声音就像「咪呀——」「吼啊啊啊啊」这种感觉。她们彼此乱抓、互咬,花招百出。由於饭纲的体格占上风,所以不久後,阿光就被她制服了。



「乖乖地跟我去柏青哥店——」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阿光的红发轻轻地飘了起来,同时有好几道短短的光束汇集在她的双眼之中。我踢倒椅子站起来,紧接著奔向饭纲的身边。当我紧紧抱著狼少女娇小的身躯扑倒在砂子上的那一瞬间,阿光释放出来的两道光线贯穿了饭纲飘扬的栗子色毛发,划过半空中。



我一边往後爬,一边站起身子。腹部正下方的饭纲生气地大喊「你干嘛啦!」,同时胡乱地挥舞手脚。在扬起的砂尘烟幕对面,阿光以野兽的姿势缓缓地站了起来。她用还残留著朦胧余光的眼睛瞪著我,然後便往砂地用力一蹬。



我听到榕树树干嘎吱作响,以及叶子互相摩擦的声音。



阿光就这样消失了。



「喂、笨蛋,快点闪开啦!」



腹部吃了一记铁肘後,我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这时我才想起饭纲穿著泳装的事实。虽然说是紧要关头,但我确实用力地抱住了她。和饭纲对上眼时,我不禁感到相当难为情。



几分钟後,亚里沙铁青著一张脸冲回民宿。而且还穿著泳装配海滩鞋。一问之下,我才知道他们为了避免紧急事态发生而放弃潜水,改在最近的海岸边普通地游泳戏水。亚里沙察觉到监视用的式神被烧毁後,便慌慌张张地和饭纲一起赶回来了。



「我的脚力比不上饭纲……你们两个都没事吧?」



虽然亚里沙只穿著比基尼,披著一件丰毛衫,不过她却直接以这身惊人的打扮一把抱住我跟饭纲,并且把我们压向她的胸部。



「没事啦!不要抱得那么紧,很难过耶!」



饭纲推开亚里沙的爆乳後,便远离她的身边。我也一边把视线瞥向其他地方,一边逃出她的怀里。



「话说回来,那个女孩怎么了?」



「从眼睛射出射线後就逃了!」



「哎呀。」



亚里沙大概也想不到阿光居然能射出射线吧。



两枚人型的符纸掉落在後院的砂地上。那是阿光用射线砍断的式神依代(注27)(注27神灵附身的媒介物。)。亚里沙慎重地捡起那两张符纸。



「可恶。那家伙明明比我还矮,居然嚣张地射出射线。我也好想要那种必杀技啊……呃,亚里沙你在干嘛?」



饭纲窥探著亚里沙的手边。亚里沙居然用电线把烧焦的式神符纸连上手机。



「我在看那个女孩的影像。符纸里应该有纪录下来才对。,一



「哦……」



真是高科技的阴阳道啊。最近的妖怪跟式神都电子化了吗?看了小小的液晶萤幕上显示出来的东西後,亚里沙的表情微微地僵硬了起来。



「……怎、怎么了吗?」



「这……这就是那个叫做阿光的女孩吗?这个模样……?」



她的模样有那么值得大惊小怪吗?的确,她穿的衣服显然不属於现代的风格,发色也很奇怪,不过。



「外表应该是个跟小翼差不多大的小孩吧?」



「……不。没什么。」



亚里沙一边挡住饭纲试图偷窥的视线,一边盖上手机。



「什么啦,也让我看看嘛,我想看看射出射线那一瞬间。我也要来练习!」



「饭纲是办不到的,也没有那个必要会。你光凭那双强健的腿就足以保护小光了吧?」



「你、你说什么啊?」



茶色的尾巴在穿著泳装的屁股上慌乱地拍打著。



「谁说过那种话了?我、我只是想用来抓Kijimuna而已啦。」



「那不是Kijimu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