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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妹妹生气了(2 / 2)




走了一会儿,我提起绘里。妹妹会生气是情有可原,错的是过着悠哉生活的我和父亲。巧只是静静地听我诉说。



「实在对不起绘里呢!她似乎非常生气,完全不跟我讲话。」



「可能因为太累吧?毕竟从佐贺来到这里。」



「也许吧!但是,我让她更累。」我的肩膀无力地下垂,同样的,影子里的肩膀也是:「我自己反省,真的没有资格当姊姊。」



「能够知道这点就够了,总是可以设法弥补回来。」



「可以吗?」



「你们毕竟是一家人吧?」



我就是喜欢巧这样的性情,脑海中忽然想到「成长」两个字。环境真的会影响一个人!我去过他家几次,气氛和我家不一样。他的父母、姊姊,个性都与他非常酷似,讲话声音比我们家人还要大声,让人感觉有点粗俗,但却开朗、热闹,是相当欢乐的一家人。



与他在一起,在谈话之间,我的心情逐渐恢复平静。



「振作些!」



「嗯。」



「我喜欢令尊,他是个好好先生,也没有心机。看见我这样的头发和脸孔,竟然能够不露出厌恶的神情,实在不简单。有这样的父亲,家里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就算真的出了什么事,家人们也不会因此而崩溃。」巧如此说着,他好像是真的这样认为。「妳、父亲、绘里以及母亲的关系是不会变的。最重要的是,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如果我们还是十岁或十五岁的年纪,遇到这样的情况,很可能处理得非常糟糕,不过到了这种年纪,应该承受得了。」



我想起之前和父亲的一段对话。其中,我对父亲提到的一位漫画家曾说过:「年纪大了真不错!」父亲大力称赞这位漫画家,并表示:「没错,年纪大了是件好事。人经常会迷惑、时而哭泣。即使这样,还是继续向前行,逐渐长大。不久,就能够承受各种打击。」



我们在夜路上继续走着,每次转弯,我们的影子就忽前忽后,向左向右。



夜晚的市区和我白天所熟悉的不同,已经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的马路,看起来却都像是另外一条路。甚至觉得若是继续这样走下去,很可能会通往另一个世界。不过,即使因此无法回来,我一定还是会继续走下去吧?恰似受到哈默林吹笛人的笛音吸引的鼠群一样。



亢奋的心情让我们的双腿不停地往前走。不知道经过多久,我们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何处。



「啊,这是哪里?」巧环顾着四周。



「好像已经走过神社了。」



「嗯,过去很久了。」



「那么大概是西街附近吧?」



「很难说,我总觉得已经来到寿街了。」



「走了那么远?」



「有可能。妳看,月亮的位置都变得那么高了。」



「啊,真的呢!」



月亮已经爬上高空,不知何时,我们的影子已经瑟缩在自己的脚边。让人觉得有些寂寞,因为我的影子没有办法与巧的影子重迭。



「大概走了一个小时吧!」



「好像只是眨眼之间呢!」



「嗯,快乐时光总让人感觉是在眨眼间。」



「是的,真的是快乐时光。」



我在内心里自语:现在也很快乐哩!



和巧共度的时间总是感到快乐。明明迷路了,我们还是不当回事地笑着。巧确定四周无人后,脸孔靠近。我抬起脸,迎接他的亲吻——只是嘴唇稍微重迭、像中学生那样地轻吻。可是,却非常甜蜜。



「到那边去看看吧?」巧指着适当的方向说道。



「嗯。」我点头,心想如果能够像这样和他在一起,就算继续迷路也不在乎。



但是,我们很快就找到回家的路。



「怎么,原来是在这里?」巧感到无趣地说。



原本以为是不熟悉的街市,在我们转过陌生的路口后,结果立刻见到熟悉的录像带出租店招牌。红色霓虹灯招牌闪动的亮光太过于现实,霎时抹拭掉刚才的惊奇之感。录像带出租店好像仍在营业,入口处有灯光漏出。



「真的呢!」我的声音里也透着无聊。



我们一直认为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事实上却是离家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只要走向录像带出租店,到第三个十字路口左转,然后再走到下一个路口右转走大约五分钟,就会回到家。



「奇怪呢!」巧喃喃说着:「我觉得好像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可是,如果是这附近的话,我经过不知多少次了,应该不会迷路才对,为什么会感觉像是迷路了呢?奈绪子,妳知道我们刚刚在哪里吗?」



「不,我完全不知道。」



「我想也是。这真的有些奇怪。」



确实有些奇怪。回头一看,眼前的确是我们成长的街道,那根电线杆、老旧的自动贩卖机、弯曲的马路,都是清楚的标记,可是,我们刚才经过时,却觉得是陌生的街道。



「确实会有这种事情的。」我搜寻记忆,说道:「也就是会在不知不觉间迷路,进入陌生的街道。」



「啊,我好像也读过。」



「可是,也和现在的我们一样。一回神过来,发现已经回到原来的街道。」



「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也是相同情节。不知不觉间搭上银河铁道,却又在眨眼之间回到街道。妳知道吗?那个故事有很多不同的结局?」



「哦,真的?」



「因为姊姊很喜欢宫泽贤治,所以上次我们全家到花卷的时候,曾经去宫泽贤治纪念馆。纪念馆内展示着他的原稿,好像都经过无数次的重新改写。那是因为宫泽贤治还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出版社愿意帮他出书,所以他能够将同一本原稿多次重新改写。」



「内容也改变吗?」



「最后的定稿都是改写过的。」



我们在走回家的路上聊天。当魔法一旦解开,映入眼里的一切都是惯见的景物。我的心里想着这样实在无聊,魔法竟都是这样解开的,而我们却必须在魔法解开的地方生活!



会看见那个东西,应该是纯属偶然吧!我的心之所以动摇,应该也是偶然。



「怎么回事?」见到我突然站立下动,巧问道。



我伸手指着:「你看那边的水沟。」



「水沟?啊,妳指的是这个?」巧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



虽说是水沟,其实只不过是住家与马路之间的缝隙。我们现在站立的马路约两公尺下方的低地有房屋,因此与马路间大约有一公尺宽的缝隙,看起来就像是深沟。



「这道沟又怎么了?」



「有人掉下去过。」



「谁?」



「加地。」话脱口而出之后,我才注意到。虽然我并非刻意避免,却已经很久没有在巧面前提起过加地的名字。



不、不,那是骗人的,其实是刻意……我和巧之间从未谈及与加地有关的话题,我们一直巧妙地避免触及他的存在、姓名以及遗留下的影子。



「加地曾经跌落这条沟里!很少人会这样的。当时他站立墙上,自以为很潇洒地单脚独立,虽然大家都对他说『危险』,他却不以为意地大笑,结果跌进去。」我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尽管知道巧很慌张,但还是忍不住。「加地本来还得意地笑着,可是跌入水沟后,他却哭了,嘴里一直喊着:『好痛、痛死了!』他的膝盖磨破皮,鲜血直流,但却自以为了不起地反复说着:『放心,下会有问题。』」



孩提时代,这条沟看起来深得令人觉得恐怖,有如地狱之穴。现在,虽然成人的我们不再觉得有多深,却仍旧是危险的场所,即使有约莫膝盖高度的墙壁挡住,另一边有陡直的堆石墙。



十一岁的加地跌落这条深沟。八年过后,他掉落到更深更深的地狱中,再也无法爬上来了。



「加地跌落这条沟里。」我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迄今为止,我一直避免加地的名字从我口中溢出,但反而像是要弥补被避免的次数一般,我却无数次地说着。随着每一次出口,对加地的记忆也同时溢出,加地……在这月光渲染的夜晚空气,兀自下降地颤动。



也许因为月亮已经爬升至上空,连沟底都被清楚照出,可以见到些许积水。



加地掉落沟中的那时,才小学五年级的我慌忙地跑过来。当时我背着红色书包,连背带都无法系紧;只要一跑步,书包就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但我还是拚命跑。到了沟边,望向下面,发现他正以怪异的姿势躺在沟底。



「加地!加地同学!」



「喂,加地。」



旁边的其它人也都跑到水沟边,异口同声地叫唤他的名字。



那时,我以为加地死了,因为大家一直叫他的名字,他却一动也不动。我已经记不得站在我身旁的女孩是谁,只记得她的声音,夹带着不安地说:「会是死掉了吗?」



但是,就在那瞬间,加地的头动了,他好像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转头看四周。他撑起上半身,之后就动也不动地开始哭泣:「好痛、痛死我了!」当时还很小的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救他上来,只是愣在当场。



后来,算是班上领导人物的望月转身跑开,告诉我们他要去找人来帮忙。另外几个男同学跟着他一起离开,我和几个女同学则留下来。明明跌进沟中的又不是自己,但是一位姓吉田的女生却开始抽泣。



吉田上了高中后变得相当糜烂,加上脸蛋和身材都很可爱,男朋友一个接着一个,也一个一个地被她甩掉。女同学们都讨厌她,但是男孩子们却非常宠她。在加地跌落沟中的事件中,男孩们全都称赞她:「吉田为了加地大哭呢!个性好温柔。」



男生实在是笨蛋,竟然这么简单地被眼泪所欺骗!



我没有办法像吉田那样哭泣,只是茫然凝视着在沟中呻吟的加地。不久,加地抬起脸来。我发现他右边脸颊擦伤,渗出血丝,而且因为浸在污水中,全身脏污不堪。



我和加地的视线交会了。当时加地脸上浮现的表情,至今我仍清楚记得。他咬着下唇,眼神转为坚毅,擦拭掉沿着脸颊流下的泪水。他应该不希望被女生见到难堪的样子。他的腿虽然细得像木棒,声音也像女生一样尖细,也没有长胡须,可是,他的确是个男孩子!



加地呻吟地站起来,开始爬上堆石墙。



我虽然没有出声,却一直在内心叫着:「加油、加油,加地。还差一点点,再往上一点,扳住那个突出的石块。」



爬上来的途中,加地踩滑,好像又要摔落,我吓得闭上眼睛,然后再惶恐地睁开,只见加地还攀附在石墙上。他伸手,抬脚,好像丑陋的壁虎一样爬着石墙。不久,他的手指摸到石墙的最上面,我很自然地伸出手,而加地也用右手抓住我的手,我们的手紧紧交握住。



我心想:「怎么可以放手呢!」于是我用双手紧握住加地的手,手臂和身体都尽量地伸展,并将重心置于后方。加地被泥水弄湿的手滑溜溜的,感觉上很啰心,可是我仍旧紧紧握住。



加地爬上石墙后,便躺在马路上。而我则因反作用力的关系,也倒在路上。两人躺在肮脏的马路上,相互凝视、喘气。



「谢谢妳,本山同学。谢谢妳伸手拉我。」过一会儿,加地用男生的神情与声音对我说。



我的确是伸手拉住他,可是,是他自己爬上石墙。他是靠自己的力量救了自己。



所以,当他在国外发生车祸时,我还是相信他会回来,相信他会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带着无聊的小礼物,像以前那样,突然地回来。可是,他没有回来,这一次,他爬不上来了。



为什么与别的女生死在一起呢?为什么坐在他旁边的人不是我?我好想紧握住他的手,好想和他紧紧拥抱。



「奈绪子,喂!」轻轻叫着我的名字后,巧伸手抚摸我的背部。



即使这样,我的眼泪还是不停,甚至有如泉水般地涌出。我像小女孩似地站着痛哭,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哭。是因为哀伤加地已经不在这世间?还是无法原谅背叛加地的自己?或者仍旧希望他买无聊的礼物回来?甚至是因为再也无法与加地拥抱?或者只是受不了人们背后的冷言冷语?



我擦拭眼泪。



根本是自己任性流泪!我发现愈是流泪,愈觉得自己肮脏。我背叛加地,在他去世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开始和别的男生交往。明明在送行时曾说过会等他,却没有等他。我没有悼念他死亡的资格!



虽然伪善和伪恶同样没有意义,可是,伪恶还是较容易被人接受。所以,我用力擦拭眼泪。



「走吧!」我一面拭泪,一面移动脚步。至少,说话的声音也要保持冷静,也要让人认为坚强。「走吧,巧。」



巧困惑地跟在我后面:「嗯,奈绪于。」



「什么事?」



「不,没有……」



巧的声音消失了。我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沉默。我自顾自地往前走,远离水沟。



——对不起,加地。我必须活下去,所以必须忘了你。我也许无法忘记,却也因为这样而更想忘记,这样就行了。不,错了,不是这样,我并不想忘记你,而是希望牢牢地记住你,但事实上是想借着怀念你的死亡,在喝酒聚会这类的场合上,引起大家的同情。



我一边走着,并想着这些做不到的事情。



但,终有一天能够做到吧!我已经成长至可以了解这点的程度了。







不论我怎么想,感觉妹妹说来参观大学校园根本就是谎言,因为她从未走出这个家一步。很可能是母亲要她来看看这里的状况吧!也有可能母亲并没有叫她来,可是她察觉出不对劲,所以前来看个究竟吧!



绘里到此之后,家中悠闲的步调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她只要没事都会待在客厅,逐一监视着我和父亲的举动。她的视线锋利,很明显地在责怪我们。三人共进晚餐的时刻最是尴尬,几乎完全不交谈,顶多只是说「拿酱油来」,或是「饭菜有点辣」之类的。父亲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也是手足无措,最重要的是,绘里自己更不知该怎么办。



我终于明白,绘里在佐贺一定都是持续着这类的状况。所以当她来到这儿后,发现我和父亲过着悠闲自在的日子——父亲忙碌于市委员会的活动,也有时间和我互相借阅书籍。这让绘里更无法忍受。



我觉得向她道歉,可是苦无机会,徒然让时间一天天地流逝。我当然还是一直睡在走道,绘里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但是,还是什么也没说。



在绘里回来的第三天晚上,我正想钻进走道的被窝里时,绘里从二楼下来了。



「姊姊。」



「什么事?」



难道又要发牢骚?



「我可以一起睡吗?」



我大吃一惊:「是可以……」



「那么,我就不客气啦!」绘里说着,钻进被窝。



像这样和绘里一起睡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小学生的时候吧!所以,最初彼此都很紧张,我们身体动也不动地屏息凝视着天花板,但随着时间消逝,我们之间紧张的气氛逐渐缓和了。最重要的是,我们彼此身上累积了太多太多的回忆,例如:我熟知绘里曾经因为想要芭比娃娃而哭嚷的那张脸孔,绘里也熟知我难堪的过去。我们终究是一家人。



「对不起,姊姊。」



夜晚的空气颤动着。



「对不起什么?」



「我太任性了,总是动不动就怪罪别人,所以,他才会受不了而跑掉。」



「什么,妳和良分手了?」



「是的。」



良是绘里的男朋友。最初到佐贺时,绘里经常埋怨他。不久,她没有再埋怨了,又过一段时间,她开始谈及良的话题,或许,良是她的初恋情人。



「原因是?」



「我早就发现他和别的女孩见面,不过我以为他们只是普通朋友,也害怕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在不知不觉之间,对方成为他真正的女朋友,我被甩了。」



「怎么会这样……」



「我曾经有挽回的机会,因为他也觉得对不起我,但我只是一味地责怪他。如果要责怪他,应该更早就责怪的,时机已经溜走。」绘里将右臂遮在脸上,大概是正在哭吧?「这次的事情也很对不起,我不该责怪姊姊的,不对的人是爸爸……一方面因为与良之间发生事情,所以让我忍不住……仔细想想,爸爸和姊姊会过着这样的生活,一定有其理由的。」



「不,我认为妳生气是应该的。」



「是吗?」



「嗯。所以,姊姊也对不起妳。」



姊妹俩在铺在走道的被窝里互相道歉。这种情形很可笑,但我们却都微笑了。和巧一起看过的月亮还慢慢转动,把磨砂玻璃渲染成眩目的金黄色。



「我明白爸爸离家出走的原因了。」绘里的声音转为严肃地说。



「哦,是什么?」



「他想辞掉工作。」



「爸爸吗?为什么?啊,是被裁员?」我试着说出能够想到的适当理由。



绘里摇头:「不,不对,我觉得爸爸如果是被裁员还比较好呢!公司今年已经内定爸爸在春天会升迁,所以妈妈非常高兴。妳也知道吧?爸爸的公司在那一带是相当大规模的公司,因此妈妈参加的社交圈内,公司里的人也很多。知道吗?在那种地方,丈夫的头衔决定你的社交地位。」



「嗯,我听说过。」



「这真的很不可思议!事实上,爸爸升官应该不会连妈妈都变伟大的……」



「嗯,不过,我能够理解。」



「我也能够理解。可是,还是觉得很可笑。」



「没错,是很可笑。」



母亲一定快要乐翻天吧!或许她已经反复不停地看着人事公告不知道多少次,甚至还顶礼膜拜吧!不论好坏,父亲和母亲总是从那样的价值观中生存过来。



「明知道要升迁,父亲却想辞掉工作?」



「问题就在这里。」绘里说:「父亲好像想和朋友合组公司。公司内定升迁后,他马上表示要成立贩卖自己研究出来的马达公司,说是希望能够达成自己的梦想。但母亲非常生气,而且我感觉她完全无法理解。我第一次见到母亲那样生气,我来这里之前,父亲已经向母亲解释。可是我却被他们的谈判情况吓到了。最初他们好像准备冷静地好好商量,可是却愈来愈发火,母亲甚至大声咆哮说:『梦想无法过生活』、『想离开这么好的公司一定是疯了』等类似的话语。母亲一旦发飙,还真的有点可怕。」



「梦想吗……就是所谓的二度人生吗?」



「我也吓了一跳,也许是理所当然,但,没想到父亲也有那样的梦想。」



「嗯,确实令人惊讶。」



「可是,仔细想想,那也是应该的吧!如果我和姊姊都有梦想,那父亲会有梦想也是正常,虽然,马达那种东西我不太懂……还有,对母亲来说,父亲的升迁就是她的梦想。父亲内心所想的,母亲好像完全无法接受,连我听了都很难过,因为两人的价值观完全不一样。父亲达成他的梦想等于是粉碎母亲的梦想。外遇都还比这件事还容易理解呢!母亲有些地方和姊姊很相似,就是一向过得很悠闲吧?所以看见她那样生气,我实在吓呆了,也因而感到不安。该怎么说才好呢……是所谓的彼此价值观有冲突吧?我想妈妈是在固定的框架里生活惯了,所以很害怕框架崩坏。」



「是有了自我危机意识吧!去年我读过一般教养的心理学,曾解释说那是自己脚底下的地面崩塌。在那种时候,完全不会接受任何道理,首先出现的症状就是拒绝感。」我说。



「啊,差不多就是这样。」绘里用力呼出一口气。「可是,未免也太难看了。」



「妈妈吗?」



「妈妈是这样,爸爸也是。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无法用语言,明白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情。爸爸只是口口声声说什么『梦想』之类的,而妈妈则不断地叫着『无法理解』。我想,长期生活在一起后,人类好像反而没办法彼此了解,也失去诉说的语言。其实,只要面对面,好好地商量,应该是可以理解相互间的心情。」



的确,这是比外遇还更麻烦的事,因为这是与生存方式有关的问题,只能靠其中一方改变价值观。互相讨论或许能够缩短差距,不过绝对不像绘里所说的那样简单。



父亲和母亲一直生活在既定的价值观中,如果是在其中,以同样言语能够互相沟通,没有必要讲太多话。可是,一旦离开,就需要不同的言语了。重点是,父亲和母亲都缺乏沟通,所以,父亲才会困惑地离家出走,这绝对是自我危机意识!



「爸爸和妈妈会变成如何呢?」绘里方才的分析语气消失了,只是寂寞地说。



「这……谁能知道?」



「我讨厌他们离婚,希望他们能够永远在一起。父亲的任性是短暂的,而且他的年纪也那么大了,所以如果他想追求梦想就让他追求吧!父亲是无法忍受母亲的压力才会逃到这儿,这样太难堪了。他的内心究竟有何盘算?」



可能是因为只有绘里和母亲待在佐贺家中,加上她习惯把各种心事皆郁积在心中吧!所以今天的绘里话很多。说不定,在她自己心里已经有了某种结论,只不过想藉此再予以确认罢了。



可能是月亮稍微移动,磨砂玻璃的亮光有了变化。



「上次巧说过:『妳爸妈就算离婚,也不会全盘崩溃。』对我们来说,父亲毕竟就是父亲,母亲也还是母亲,而我们仍旧是姊妹,所以,事情就算到了最恶劣的结局,还是会留下应有的东西。」



「巧那个人确实是这样的,他看的都是未来。」



「嗯,没错。」



「姊姊,妳就是欣赏巧的这种个性吧?」绘里的语气似乎带着讽刺。



但,那是事实,因此我毫不害羞地点头:「没错。」



「啊,有男朋友真好。巧虽然不是书生类型,可是外表好看,性情又温柔,实在不错。」



绘里伸手碰了碰我的腰,我也回顶她一下,然后,两人嗤嗤地笑出声来。



有个年纪相近的姊妹真的不错,衣服、唇膏、乳液、眉笔都可以一起使用,除此之外,甚至连恋爱的心情都能够彼此分享。



「走道出乎意外地令人能够冷静呢!」



「对吧?」



「所以妳才会睡这里?」



「可以这么说。」



「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谁知道呢?应该会睡到在房间可以睡着的时候吧!」



绘里在昏暗的光线中凝视着我,表情非常平淡,不像是在可怜我,却也不像在嘲笑我。



「姊姊也很难过吧?」



「是有一点。」



「忘掉加地的事了?」



「不,不可能,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吧?只是,忘不了也没关系了。」



「咦,怎么说?」



「我虽然认为,不能一直牵挂着加地的事,但是更清楚自己忘不掉。不论好或坏,都会永远残留下来。既然这样,忘不了也无所谓了。」



我和绘里的视线长时间交会,绘里先栘开视线。



「加地是真的死了?」



「嗯。」



「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嗯。」



「姊姊一定最喜欢加地啰?我好羡慕呢!妳每次和加地见面之前,都会很用心地打扮自己。当时,我认为为了男孩子神魂颠倒,根本就是白痴,所以也觉得姊姊是白痴,可是,现在却好羡慕妳。」



确实,那个时候的绘里对任何事,都是一副拒绝的态度。她的头发梳得紧贴头皮,戴着银框厚眼镜,制服的裙子比其它女孩子都要长上十公分,不仅对异性,甚至对于同性、女人应有的个性,完全表现出拒绝的姿态。或许是因为她有着与单纯的个性不符的亮丽外表,而不得不拒绝自己吧!



「真的很羡慕呢!但,我不想承认羡慕,却又要惩罚自己的羡慕,所以才把头发弄成清汤挂面的模样。现在回想以来,还是不懂自己为何会如此。」



「和良的事已经完全结束?」



「嗯。」



「那就找个新男友吧!」



「我会的。」



「最好是长得好看的男生。」



「绝对需要温柔,不温柔不行。」



「脸孔呢?」



「脸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手吧!」



「手?」



「我喜欢男孩子有双干干净净的手。」



「啊,我了解,手的确很重要。」



「嗯,手是重要。」



我们认真地谈论新恋情,坚持自己的理想和兴趣。当然,那并下是能简单达成的!对任何事情都笨拙的绘里,这次失恋的打击一定会影响半年之久吧!事实上,能够轻松忘记的爱情,本身就很悲哀了。



「已经很久没有和姊姊聊这类的话题了。」绘里用小女孩般的声音说着,然后噗嗤地笑了。



我同样也噗嗤笑了:「没错,是很久了。」



「是走道效果吗?没错,是走道。」



「我劝妳,难过的时候就到走道。爸爸说过:『走道乃是人们进入的地方,也是人们出去的地方。』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我觉得就像爸爸说的,走道不是人们伫留的地方,因为经过走道的人们不是出去,就是进入。」



最初只不过是打算随便说些自己想到的话语,可是从途中开始,我注意到我尽是说些意料不到的内容,而且一说出便无法停顿下来,简直像是被妖物附身一样。我的声音颤抖,身体也跟着



颤抖。绘里慌乱地望着我,但是我无法承受她的视线。



「人不可能永远待在同一个场所,必须有出有进。我觉得要判断一个人进出,走道是最适合的地点,只要在这里,绝对可以知道是出或进,亦即……」



「姊姊!」



我的身体被摇撼,声音中断了。直到刚刚为止,我本来是滔滔不绝地脱口而出,可是一旦中断后,我却忽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我仿佛是迷路的孩子,转头看着四周,想找出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但眼前只有绘里。



「对不起……我……对不起……」说着,我把头埋进被窝里。然后,脸孔紧贴着棉被,让夺眶而出的泪水渗入棉被。



奇怪,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加地死后,我就经常哭泣,但是,大约过了半年左右,我已经不再哭了,无论是何等悲哀、痛苦,也完全不会掉泪,有时候反而觉得,如果哭得出来,该有多轻松呢!可是,这几天来,我却哭了两次,我,到底怎么了呢?是从父亲回来这里以后,或是从那次与巧散步之后?



绘里无数次地抚摸着我的背部,她手掌的感触酷似母亲。摸着摸着,睡魔来袭了。



就这样睡着吧!趁着妹妹温柔体贴地陪着我的时候。



「谢谢!」我在心中说道,闭上眼睛。『绘里,谢谢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