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漫溢、撒落(2 / 2)
「我知道啦。要吵要闹,等回一楼再说。」
「就是说呀~」
「对咩~」
另外两个女同学也附和他的话。
「……你们真的对别人的感情问题很有兴趣耶。」
景介忍不住嘟囔,不过追根究柢,带头提议的人正是景介自己,所以也没有资格说人家的不是。
「才不是什么感情问题呢……」
英念念有词地回嘴,但没有人把他的话听进去。
「那我们走吧。」
所有人都静下声音,爬完剩下的阶梯。
目的地是D班,位置在最里面。一行人组成队伍,在挤满了午休时间跑到外头的学长姊的走廊上行进。然而意料之外的状况在B班教室前面发生了。
「啊。」
领头的英冷不防叫了一声,停住不动。
在他的正前方,是一个离开B班教室的——少女。
留着一头黑色短发,面戴眼镜。五官长得眉清目秀。微微睁大了细长的眼睛,和一行人偶然撞个正着的通夜子喃喃说了声:
「……小英。」
比起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她脱口说出的那一句话更令景介感到惊愕。
——『小英』。
这样的昵称打死都不适合从通夜子的口中说出来。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
景介对通夜子的印象就是精明干练。总觉得,她就是眼镜底下有着扎人的视线,个性冷静沉着,始终维持一号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即便被巳代当面恫吓,也会毫不退缩地从正面回瞪的那种人才对。
「……有什么事吗,小英?」
然而——
「这里是二年级的教室……耶。」
然而,为什么她会面红耳赤地露出一副忸忸怩怩的模样呢?
景介一头雾水,一如寻求援助般转头看了隔壁的木阴野。一看便心想:「啊啊,所谓吓得魂飞魄散的表情指的应该就是她现在这样吧。」简单地说,她整个人吓傻到哑口无言了。
「嗯,呃……我朋友刚好有事要找学长姊。」
英一面回头看这边,一面说了一个恐怕是临时编织的借口。被通夜子瞅了一眼的宫川一行‥人一同点头行礼。可是她没有予以理会。
不,不对。应该是——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响应。
「阿通,你的病还好吗?后来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通夜子点了一下头。单看她的反应的话真的非常可爱。
「欸,雾泽同学。」
同班的高松轻拉一旁景介的袖子窃窃私语。
「……他们是青梅竹马对吧?」
「照理说是这样没错。」
「没有男女感情的问题对吧?」
「英是这么讲的。」
答完,高松频频交互打量通夜子和英两人。然后小声地嘀咕道:「迟钝的大木头……」
这意思也就表示,由素昧平生的第三者来看,结果也很明显。英和通夜子的对话仍未结束。
「可是你应该还没完全康复吧?」
「不会啦。已经没事了。」
「你不可以太逞强喔。阿通就是爱逞强。」
「……对不起。」
身高是通夜子比较高,单论外表的话,他们两人就算被误以为是姊弟也不奇怪。可是,一旦像这样把面朝地板、说话口齿不清的通夜子,和微微扬起视线、一脸笑咪咪的英拿出来做比较,简直都快分不出年纪较长的那方是谁了。
「那个,我还有事……所以……」
就在景介想着这种事情的时候,通夜子羞涩地垂低头示意。
「啊,抱歉。那我们也要去忙我们的了。那你自己多保重喔,阿通。」
通夜子点点头。
从再一次默默点头的青梅竹马身上移开视线,英转头回望众人。
「我们走吧。」
「啊、啊啊。也对。」
景介好不容易挤出声音响应,一行人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重启步伐。
擦身而过时,景介偷偷瞅了通夜子一眼,不过她面朝他处,不愿和景介对上视线。本来景介还在猜会不会是她没注意到自己,但应该没那个可能。她之所以会草草结束对话,八成就是因为景介和木阴野在场。
所有人默默地穿过走廊从反对侧的楼梯下楼。抵达一年级教室所属的一楼之后,英长长地松了口气,环视所有人。
「真是的……这样你们满足了没?」
瞧他的脸跟平时完全没两样,荒木开口问了:
「……嘿,宫川。」
「干嘛。」
「我在想,你……该不会没发现吧?」
「啥?发现什么?」
「就是那个学姊的态度啊!」
青山从旁打岔,但英仍然一脸疑惑。
「你们在说什么啊。阿通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是那个样子啊。」
在场全员,一同向错愕的英夸张地垂下了肩膀。
「这家伙没救了……拿他真的没办法。」高松抱头惋叹。
「那个学姊好可怜喔。」青山貌似哀伤地垂下眼帘。
「啊啊……该死的东西。」至于荒木则抱住景介的肩膀,小题大作地叹气。
「是我们误会了。这家伙打从一开始就没跟我们站在同一条起跑在线。宁可说他老早就已经冲到终点了……我……无话可说。」
「不,啊啊……就是说啊。」景介暧昧地回答。
语毕,景介望向木阴野。
她默默不语,脸上挂着好比将困惑、不悦和笑容相加起来再除以三一般,真的非常耐人寻味且难以形容的表情。大概是跟通夜子认识久了,反而不晓得该下什么样的判断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真是。
景介把荒木的手从肩上拿开,往木阴野走近数步。
「喂。」
以僵硬的笑脸唤了她一声后,木阴野将失焦的视线转向这里。
「放学后可以奉陪一下吗?我有话想说。」
「嗯。我也是……」
虽然两人互相点点头,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两人对于该说什么,一点都没个底。
3
于是,放学后。
景介和木阴野面对面,坐在大部分的同学都已离校返家的教室一角。
「……所以说。」
「嗯。」
午休过后,除了景介以外,她似乎也多少整理了一下心情,模样显得平静许多。
话虽如此。
「你所认识的通夜子学姊是那样子的人吗?」
「……完全不一样。」
不过当时的冲击毕竟非同小可,她现在还是一脸困惑地歪起脑袋。
「在村子里的时候,她从小就非常文静稳重……大概就如雾泽你当初对她的印象吧。步摘她甚至还有点怕通夜子呢。」
「那刚才那个反应是怎么回事?根本就是另一个人嘛。」
「不知道……我也不清楚。」
——可是呢。木阴野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似地继续接着说:
「虽然那样子的通夜子我是第一次看过啦……她果然是喜欢宫川的吧。」
「会不会是在隐藏自己的本性啊?有可能是觉得故作娇羞在人类社会比较吃得开。」
「她没有理由那么做呀。」
「也是啦。」
既然如此,她的本性应该还是如自己以前的印象吧。
「……还真教人意外耶。」
「我也很意外好不好……唉。」
木阴野吁了口气。
不过,关于她这个人的状况多少厘清一些了。
至少通夜子对宫川英——人类并未怀有负面的情感。她之所以会加入繁荣派,理由大概正一如景介先前所预测的,是为了保护英免于遭到一族的危害吧。
这么一来,不就有机会如枯叶和木阴野的希望,把她吸收成自己的伙伴了吗?考虑到至今尚未有效掌握繁荣派总人数的现状,如果通夜子能加入我方会是令人振奋的一桩美事。
——问题是该怎么交涉。
值得庆幸的是,通夜子跟巳代不一样,她是个理智的人,不是无法沟通的对象。况且木阴野跟她交情也不错,同时景介也是英的朋友。条件很齐全。
「船到桥头自然直吗?」
「咦?」
景介向一头雾水的木阴野笑了。
「也就是说,她不是我们的敌人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啦。」
通夜子是敌是友,木阴野想必一直都很在意。希望透过今天发生的事情能使她得以安心。
就在景介心浮此念,嘴巴张开到一半,打算劝木阴野不要太钻牛角尖的时候——
教室的门被打了开来。
木阴野受到「喀啦」声响的吸引回望身后。景介则隔着她的肩膀看了从走廊进入教室的人影。站在夕阳顺光底下的那个人影,无巧不巧是身在话题中心的——
「你说什么事情显而易见了?」
——通夜子。
景介回不出话来。
不只是被她的突然造访给吓了一跳,也担心刚才的谈话是否全被听见。
自己真的是太大意了,景介深感后悔。事到如今仔细想想,中午才发生了那种状况,她会试图主动跟景介等人进行接触应该是意料中事。早知道就不要放学后还拖拖拉拉地留校,等到回家再打电话联络,便不会碰上麻烦了。
只不过,双方迟早得出面谈谈,若从这个层面思考,她的出现反而省了麻烦。景介从座位起身,握紧紧张得隐约冒汗的掌心说道:
「学姊你好。中午的时候冒犯了。」
表面上看似顺从,实则带了点揶揄的意味。
不过通夜子没有搭理。面不改色地继续朝这里走来。
景介原本想利用挖苦的方式让对方自乱阵脚,好让自己掌握主导权,但现实终究不如自己想象得顺利。这时——
「枣。」
通夜子视线一垂,一边看着僵硬得无法动弹的木阴野,一边用平板的语调说道:
「你先离席一下。」
「……咦?」
「我不会危害他的。」
「可是,通夜子,我……」
大概是没想到通夜子会说出这番话来吧。木阴野一脸狼狈,视线在通夜子和景介之间飘游不定。
「不好意思,能请你照她的话做吗?木阴野。」
如果她的目的是想跟我一对一谈话,那么配合她的要求也无所谓。再怎么样应该也不至于会被她杀死才对。更重要的是,彼此都有在木阴野面前难以启齿的事。
「你如果放心不下,那就待在窗外观看好了……可以吧?」
景介像是在征询意见似地望向通夜子后,她表示同意。
「……我知道了。」
态度犹豫不决的木阴野停顿了一会儿之后点头应允,在从通夜子走进来的门离开教室的路上,她屡屡转头回望两人。确认她的身影随着关门的声响从教室消失之后,通夜子开口说道:
「你在盘算什么?」
她应该是指中午的事吧。
「我哪有什么盘算呢。就像英说的,只是凑巧碰面呀。」
「别想搪塞我。」
景介试着装疯卖傻,但只是徒然让通夜子的视线变得更加凶险而已。
「我没兴趣陪你开无聊的玩笑。」
「真是的……跟中午判若两人呢。」
故意语带讽刺地自言自语后,对方稍稍从景介身上别开了视线。直觉这是冷不防被踩了痛脚的信号的景介,平时的坏毛病忍不住发作,对她展开追击。
「…………小英。」
试着低声呢喃了那个名字。
「……!」
攻击命中。
通夜子冷酷的表情可悲地在瞬间遭到瓦解,霎时涨红了脸。
「你……」
「学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他『小英』的呢?」
「这、这问题与你无……」
通夜子现在就跟当初看到枯叶把『通连』改造成电锯时一样的狼狈。不过她现在脸上还泛起了红晕,若换个角度看,感觉甚至比之前那次还要无所适从。
「话说回来,那个英是哪里好了呢?像他那种不过就只是……」
「你不懂小英的……!」
反射性地激动起来的通夜子,在看了景介的脸之后,随即封口。看来似乎被她察觉这是圈套了。是手法太过明显了吗?景介在心中咂舌。﹒
——算了,就这样打住也好。
毕竟激将过头有可能导致她勃然大怒,那绝非景介的本意。
「好啦,英的话题就先摆在一旁。我们来谈谈正经的事吧。」
景介耸了下肩膀收起笑容。
通夜子脸红耳赤地抿住嘴唇垂下了脖子,不过等她重新抬起脸时,又变回了锐利的眼神。
令人不禁佩服她心情转换之快。
因此景介也坦荡荡地回看她的眼睛,开门间山地表示:
「其实呢……我很希望你能成为我们的伙伴。」
「你是认真的?」
通夜子略略皱眉。似乎感到十分错愕。
「枯叶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没有用的。」
「我倒是不认为一定没有用喔。你并没有特别厌恶人类对吧?只要看你刚才的态度就晓得了。」
沉默。是因为被人说中了秘密,还是因为更错愕?
镜片底下的冷漠双眸和景介口中所谓的『刚才』迥然不同,完全让人读不出心思。巳代那种直肠子的人还比较容易应付,其实通夜子算是景介头痛的类型。
不过,绝不能因此退缩。
「而且……放任繁荣派那帮人会造成什么后果,你不可能不晓得。牺牲者会持续增加下去的。说不定有一天祸害也会殃及到英的身上。」
「我不会让她们危害到他。所以我才会加入她们。」
斩钉截铁地咬定后,通夜子残酷地笑了。
「其他的牺牲者才不关我的事……还是说,你是那种会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祈福的博爱主义者?拜托不要把那种没有意义的价值观强加在我的头上。」
「……啊?」
景介情不自禁压低嗓音。通夜子的说法触怒了他。
我才不是什么博爱主义者。我坚持的才不是那种虚无缥缈的价值观。
被拿来和那种东西混为一谈——我才咽不下这口气呢。
景介气愤地回嘴:
「我姊姊很有可能是被你们族人给杀了。我有一个朋友也成了你们族人的牺牲者……这样你说我还有办法置身事外吗?别开玩笑了。」
悲惨的不单只是死去的人们而已。
父母因为姊姊的失踪变得憔悴不已。
尾上消失之后,灰原成天抑郁寡欢。
每当有一个人消失,就代表与他关系亲近的人会受到伤害。景介自己深受其害至今。也正一因为如此,光是想象有人跟自己拥有同样的痛苦回忆,景介就无法自持。
「我不是为了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我……我只是纯粹看不惯那种事而已。」
景介愤而狠瞪通夜子。
通夜子只是微微垂低眼帘,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既然你不喜欢,那你打算怎么做?」
经这么一间,景介回答道:
「我希望阻止繁荣派的人。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希望能借助你的一臂之力。」
「你的理由好自私啊。」
「没错,很自私。所以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打个比方呢?」
「看情况也有可能把你的秘密告诉英。」
「……你在威胁我?」
「以结果来说是这样子没错。」
无论如何,景介老早就做好把这当作最后手段的准备了。毕竟这个想法景介实在很难跟木阴野启齿,而且可以的话也希望事情能获得圆满的解决,比起双方今后继续敌对下去,不顾一切这么做还比较好。
景介如此心想,极力向通夜子露出无所畏惧的微笑。
但——
她的反应却是景介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通夜子脸上挂起了一抹淡淡的——几乎可说是残酷的微笑。
而且自她口中所说出的话,远远超出了景介的想象。
「那么我就杀了你,然后我再从他的眼前消失。结果就是这么简单。」
「什么……?」
「你一直都误会了。」
彷佛不让茫无头绪的景介有机会喘息般,通夜子微微扬起嘴角继续说道:
「对我——还有对你自己。」
通夜子宛如在朗读数学公式似地——
「我很清楚自己的手掌有多大。而你却对自己的手掌大小一点观念也没有。」
通夜子宛如在轻蔑似地——
「我不知道你想救多少人,也没兴趣知道。不过,如果你不自量力地连超出你掌握范围内的人都想拯救的话,最后只会以悲剧收场。」
通夜子宛如在同情似地——
「也不想想自己没有力量,不要天真地以为自己有能力可以做到什么。」
通夜子宛如——充满了杀意似地。
景介抿住了嘴唇。无言以对。
那是彼此觉悟的差距。
也是横亘在景介与通夜子之间的鸿沟。
「我所寻求的……是宫川英的人身安全,其次是他的幸福。」
将英的名字说出口的瞬间,她的眼神忽然放得温柔。原本冷酷精悍的锐利视线变得柔和,眷恋与思慕的颜色掺杂在其中。
「其他的事我掌握不了,所以与我无关。」
可是,景介明白了一件事。他无意看穿了通夜子的心思。
那个温柔,对通夜子而言是无以复加的可悲。
她应该是这世上最盼望英能够得到幸福的人吧。
然而,她为青梅竹马描绘的幸福画面之中——恐怕微笑的男主角身旁并没有她的身影。
通夜子完全舍弃了像是和心上人一起欢笑、陪伴在身旁等等情感,她是做好如此庞大的觉悟,才选择加入繁荣派的。
「那个时候我会救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要是死了他会很难过。就只是因为这样而已。你的安全与否本来也不在我的掌握之中。」
通夜子所云甚是,是景介自己多心了。
请她加入我方?
跟木阴野感情不错所以没问题?会热心聆听跟英有交情的自己的说法?
自己也未免错估得太过离谱、恬不知耻了。
这个人——
「我对枯叶她们同样没有兴趣。无论是对繁荣派,还是铃鹿一族本身。」
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抱着那种模棱两可的半调了心态。
睨了无言以对、只能将视线别开的景介一眼,通夜子掉头转身。
「你好好注意自己的安全吧。」
那不是基于体贴,而是带有侮蔑意味的忠告。
「想要保护的东西愈多,愈是需要巨大的手掌。可是……万一自己原本想捧起来的东西从掌心溢出来的话,也会摔得更痛更重。」
通夜子往教室的门走去。
景介想不到借口,也没有反驳的气力。
他能做的只有耳听她的脚步声,以及眼望从鞋子底部拉得长长的影子而已。
手搭在门上的通夜子露出侧脸说道:
「你的掌心有多大?仔细好好想想吧,本家的女婿人选。」
那句话一如致命一击般,深深刺穿了景介的心。
门打开,通夜子的身影被吸入走廊,然后又重新关上。
※
「通夜子……」
就在通夜子来到走廊的同时……
面色郁结的木阴野枣叫住了通夜子。
她跑步趋前,在约莫一公尺的距离貌似踌躇地停下脚步。脸颊上被寒风吹出的红晕透露出了她的焦躁与不安。
但,从通夜子的口中并未得到能使她精神稳定下来的答复。不仅没有口头上的安抚,脸上甚至也没有笑容,只用可说是冷酷的无情视线定睛注视着木阴野。
「那个,我……」
对于一副有话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的模样、讲话吞吞吐吐的枣,通夜子吐出的言词依然冷酷。
「忘记吧。」
「咦……」
「我是敌人。只要你未来持续与繁荣派作战,那么你对我的感情只会碍事而已。所以忘记吧。」
「你在……」
面对打算问『你在说什么』的枣,通夜子所做的回答有着微妙不同的意含。
「要忘记什么端看你自己。看是要忘记我,还是忘记战斗。」
然而对枣而言,那一样还是拒绝的意思。
枣噤声,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无力下垂的手臂双拳紧握。
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放弃地扬起脸孔继续追问,这是因为意志坚强,抑或只是赌气?
「你和雾泽……谈了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通夜子的表情隐约出现了变化。
她轻叹口气,过了数秒,就像在斟酌字句一样无声地微微张动嘴唇,说道:
「他陷入了矛盾。」
「……矛盾?」
「他说,自己的姊姊和朋友被我们铃鹿一族杀死了。而那就是他插手本家和繁荣派的斗争的理由。」
「他以前就这么说过。问题是……为什么矛盾?」
通夜子加强了语气回答枣的疑问。
「口头上自诩为枯叶的未婚夫,他战斗的理由却是为了人类。姊姊和朋友死掉全是我们的责任,无法原谅我们一族的存在——在我听来,他似乎是这个意思。」
「那是繁荣派把人类……」
「繁荣派和本家都一样。无法逃避吃人维生的现实……他所憎恨的对象,究竟是杀人不眨眼的繁荣派?还是杀人的行为?」
听到这里,枣惊愕地看了通夜子。
「我想他应该没有在憎恨枯叶和你才是。不过,也因为如此所以显得矛盾。或许,他以为铃鹿和人类可以和平共存吧……但那只是幻想罢了。」
「不过,那是……」
「你我应该都可以理解。」
在人世中像人类一样生活、长大的两个非人类。
在境遇相同的两人的眼眸里——各自蕴藏了对照的情感。
「……我们的母亲也做了残酷的事。」
通夜子的话中蕴藏着达观。
「我……才……」
枣则是蕴藏了绝望。
这就是两人的差距。
在村子里长大的人,和人类相较之下本来就是怪物。倘若以别种生物之姿和人类邂逅,或许双方还能以异种姻缘自居。而且要是脖子以下的身体,是与那人类关系匪浅,那就更加教人难以抗拒了。
那么,被当成人类养育长大的怪物,在人类眼中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当知道原本以为是人类的人其实是怪物时,人类会有什么反应?
男人是否会愿意去爱一个不换上死人的尸体,就无法生儿育女的女人呢——?
「……步摘。」
从枣的口中所流泄而出的,是一个本为同班同学的族人的名字。
坦白承认自己是怪物的她,下场是遭到人类的拒绝,屡屡犯下了罪恶。
无论怀抱着什么样的价值观,只要身为那种妖孽的一天,就永远不可能从名为丧服的桎梏逃开。相对地,人类在另一种意思的层面下,也无法别开眼睛视而不见。
通夜子默默不语地从愣怔的枣的面前掉头转身。
在她那张背离了情同姊妹的友人的脸上,隐隐流露出了一丝的哀伤。
4
当景介准备动身回家时,太阳已没入山的另一头。
时间是下午五点过后。即便春天的脚步已近,日落时间仍来得甚早。景介手插大衣口袋,一如要驱走寒意般快步走在归途上。
面临住宅街的道路车流稀少,显得格外寂寥冷清。
可是,教自己冻彻心扉的原因只有温度和街景而已吗?这样的疑问在景介的心头涌现。
后来,景介和木阴野两人在几乎没有任何交谈的情况下各自回家了。
景介不清楚木阴野跟通夜子谈了什么。不过从表情来看,谈话内容应该跟自己的雷同吧。
毕竟那个气氛难以开口问话,而且她也没有想询问景介的意思。只不过,当景介向她道歉说「抱歉,都怪我多此一举」时,木阴野只说了句「不是你的责任」,脸上还挂着哀戚的笑容。
不然是谁的责任?景介心想。
是怀着凄厉觉悟贯彻己道的通夜子吗?
是遭到原本情谊深厚的通夜子拒绝,最后无力阻止她的木阴野吗?
是空有一股想要救人的热情,可是不自量力缺乏自知之明的丑态毕露的景介吗?
抑或是——横亘在铃鹿一族与人类之间的那道无法填补的隔阂呢?
大概全部都是原因吧。
通夜子切割得太透彻,木阴野顾虑得太多,自己则是判断得太天真了。通夜子所说的话实在太过一针见血,教景介自己也忍不住哑然失笑。
假如繁荣派的人对景介或身旁的亲朋好友伸出毒手时,景介究竟保护得了谁?答案只有一个,就是谁也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太多了,以至于保护不了任何人。
即便是铃鹿一族的通夜子,也决定舍弃英以外的一切。然而,无力的景介却无法舍弃任何一个人。
继承了灰原遗念的枯叶。木阴野和型羽。还有父母、朋友。自己的手实在太短,不足以将所有人都搂进自己的怀里。
尽管如此,即便深知如此。
景介还是对通夜子的做法抱持存疑的态度。
午休时间在英的面前涨得满脸通红、说话吞吞吐吐、眼中容不下其他事物的她,纯粹只是一名恋爱中的少女。像她那么纯情的人,时下已算少见了。
英说她「从以前就是这个模样」。也就是说,通夜子大半辈子的人生都在爱慕着英。可是——她却为了心仪的对象,打算牺牲自己的恋情。
难道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景介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
而且也联想到灰原未能跟自己表白就命丧黄泉的事。假使木阴野往后有了喜欢的男生,一想到她必须面临什么样的抉择,他的心情就莫名沉重。
景介并非无法承受通夜子对自己所说的重话。就是因为承受得住,更使自己内心的感情与理性相互矛盾,对于自己该怎么做感到迷惘。
「该死的家伙。」
景介语带自嘲地自言自语。
要是事情进行得顺利的话,现在自己应该早就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露出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了。不仅把通夜子拉拢到本家,也消除了木阴野的烦恼——这样的希望也因为自己的愚蠢和思虑不周而付诸流水。景介对自己的肤浅感到恶心想吐。
「……真是的。」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突然,有一句话飘进了开口正欲叹气的景介的耳里。
一个有如少女般的细柔嗓音。
——该如何是好?
「……咦?」
景介讶异得停下脚步。
为什么耳朵会收到自己的心底话?
纵使怀疑有可能是幻听,景介还是紧张地东张西望。这不是幻听。
抬头一看,在一道面向住宅街的公园的铁丝网上——
有一个少女——坐在上头摆荡着双脚。
制服是白州高中的水手服。如此寒冷的天气却连件大衣也没穿。
只是适当地修短的俗气发型。
脸上面无表情。
视线也没有在看着景介,彷佛在虚空中徘徊一样。
瞧她那奇特而让人嗅不出人味的模样,景介心想:「难道是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
可是,从接下来从她口中编织出来的话语,可以知道实情并非如此。
——我藏身在阳光照射下的荒废屋子之后。
——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指使。
「……咦?」
乍听之下莫名其妙的一连串字眼,和最初『该如何是好』的喃喃细语在景介的脑海中串成了一个脉络。
能串连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景介有印象。
对,还记得接下来是——
——墙上有涂鸦,不然就是裂痕。
——在祝福中所描绘而出的那个……
有一个感觉忽然涌上心头。
很久没听某人吟唱了,而且景介本身也没有详细记得很清楚。
可是景介重新想起来了。
不对,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或许可以解读成不祥或毛骨悚然,可是却又让人印象强烈的一连串词汇。
和脾气温和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匹配的那个是——
那个是——
——以及为了拥抱你的四只胳臂。
「姊……姊、姊?」
景介的姊姊最喜欢的——歌谣。
像是在关掉电视之后,或是在整理垃圾的时候。姊姊她常不经意地顺口吟唱出来。景介白
幼耳濡目染,甚至不记得自己曾问过「那是什么」。因为对景介而言,那串字句的意思就是『姊姊常常挂在嘴边的歌谣』,没什么觉得好奇怪的。
铁丝网上的少女看也不看景介一眼,继续哼唱。
——冬天要到来了,我最钟爱的冬天。
——我得准备好一束满天星。
所以,景介不禁将回想起来的句子接着念了出来。
「……『只不过我再辛苦也无法抵达。』」
大概是听到了景介的声音吧。
少女总算把视线移向这里。
「谁。」
与其说是问话,宁可说感觉偏向喃喃自语。
无论从声音或表情都看不出类似感情的成分,景介有些困惑。
「呃……一年级的?啊,我是说学校的年级。」
「不,二年级。」
原来是学姊。景介连忙改用敬语。﹒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呃……因为我也知道这首歌谣。」
「是吗?」
少女点点头后,又把头别往一旁。应该说,把景介移出视线范围外的形容比较贴近现实。与其说失去了兴趣,更像打从一开始就不抱有兴趣一样。
她的举止和毫无变化的表情实在是不可思议。虽然想把她当作怪人视若无睹,但她所吟唱的歌谣却深深勾起了景介的心思。
「那个……请问你现在在干嘛?」
景介再问。有了反应的少女重新把头面向这里。
「你是谁?」
直到这时,景介才惊觉白己还没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于是他慌忙地报上自己的姓名。
「啊,我叫雾泽。雾泽景介。」
然后——
就在报出名字的瞬间……
本来完全不带感情的少女的视线里,勉勉强强出现了类似光的东西。
虽然顶多只能算是将原先并不固定的焦点给对焦起来而已,但她还是以那一双眼睛凝视景介的脸孔。
「你就是雾泽景介?」
接着,她复诵了一遍。
「啊,咦?」
抢在景介询问「你知道我?」之前,少女便开口说道:
「枯叶的未婚大人选。」
枯叶。
未婚夫人选。
还没来得及理解从陌生人的口中冒出这些字眼所代表的意思之时,少女的声音又以另一种——全然料想不到的惊愕打断了景介的思考。
「雅姊姊的弟弟。」
少女从铁丝网纵身跃下。
和姊姊的名字一同传入景介耳中的,是一记落在柏油路上的轻盈脚步声。